夜光曲 第四章
    「咳……咳咳……」夜光停下手邊的打掃工作,白皙雙頰因陣陣咳嗽泛起潮紅。她偷偷瞄了端坐在沙發上看報的葉殊一眼,腦子裡念念不忘他昨天對范克衍說的話。出唱片?原來這就是當初他說要買下她聲音的理由。可是……他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坐在沙發看報紙的葉殊,對著無趣的頭條標題皺起眉,心思完全不在上頭。  

    可惡!這個女人打算向他多支領一份女傭薪水嗎?吃飽飯不好好休息,居然沒事找事的打掃起來。打掃也就算了,居然還邊打掃邊咳嗽,整個下午,那惱人的咳嗽聲惹得他心煩意亂,連看個報紙也沒辦法專心。去!他發誓,要是再讓他聽到她咳嗽,他一定會——  

    「咳咳……咳咳……」  

    他反射性搶過她手中的抹布扔到一旁。「你夠了吧?馬上去休息。」命令式的口吻,不容質疑。  

    電話鈴聲卻在這時突兀地響起。  

    兩人對看一眼。只見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杵在原地,沒有接聽的打算。鈴聲中斷,自動切換成答錄系統,傳出的嬌媚甜膩女聲,是兩人都熟悉的人。  

    「葉殊,你在嗎?為什麼不聽電話?我……我好想你。你究竟去哪裡了?為什麼突然消失?葉殊,回個電話給我好下好?要不我去找你——」  

    葉殊大掌一揮,整台答錄機摔落在地,說話聲頓時中斷。「去休息。」他面無表情,重新下達剛才的命令。  

    他為什麼不願意和晨星把事情談開來呢?幫她出唱片又對他有什麼好處?他的計畫究竟是什麼?一大堆疑問在夜光心頭繚繞不去,她低頭望著慘遭分屍命運的無辜答錄機,暗暗歎口氣。「我沒……沒事,-點熱開水就行了。咳咳……」  

    「還逞強?你是不是沒坐過救護車,打算來個救護車遊街初體驗?」他臉一沉,乾脆化命令為行動,將她攔腰打橫抱起。  

    「啊!」夜光急忙攬住他頸項免得跌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葉殊,你在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她好輕。像是沒有重量的天使,隨時會趁他不備時揚動翅膀,遠遠地飛離他身旁。不知為何,這樣的想法竟令他感到極端不安。  

    「你太瘦了。」她的廚藝一流,偏偏食量和只小麻雀不相上下,每次下廚準備了一桌子好菜,卻只是笑著看他大快朵頤,實在令人想不通。  

    「葉殊,」見他一路走進三樓臥房,她忍不住提醒:「這是你的房間。」  

    他一臉「那又如何」的表情,將她安置上床,蓋好羽絨被。「我讓你睡這裡,你就睡這裡,別跟我廢話一堆。」東翻西找一陣,取出耳溫槍替她測體溫。  

    「我發燒了?」瞧他的壞臉色,十有八九沒錯。  

    「39度。」該死!她燒成這副模樣,他居然遲鈍到一點都沒發現!「我去倒開水,乖乖躺著不准亂動!」  

    他打電話找來家庭醫師,聽他在電話裡的急促語氣,醫師還以為是什麼性命垂危的緊急狀況,、十萬火急地匆匆趕來,沒想到不過是區區感冒。  

    「讓她多休息,多-開水,燒退了就沒事了。她的體質比較弱,需要好好調養,多準備點營養的食物。喔還有,以後不必這麼大驚小怪,現在醫學很發達,一點平常的小感冒不會死人的。」臨走前,醫師還不忘糗他一下。  

    葉殊臭著臉,捧壺溫開水回到床畔。  

    「別擔心,」夜光喝水餵藥,見他還是面露不豫,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我的身體就是這樣,動不動就發燒感冒的,只要多休息一下就會沒事了。」  

    他一臉鬱悶地追問:「為什麼會時常發燒?」  

    「嗯……大概是遺傳了媽媽的體質吧。從小,我的抵抗力就比其他的孩子差,總是三天兩頭就發燒感冒。爸爸媽媽又是容易緊張的個性,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不許我出門,結果我整天只能躺在床上,躺得腰酸背痛。」她笑了。「所以,我一直好羨慕晨星喔,她不但比我漂亮、比我聰明,身體也比我強壯多了,每天都可以到外頭和其他小朋友玩,我時常趴在窗口看……咳咳……」  

    見她咳嗽不止,葉殊長手一伸,將她撈進胸前,輕拍她的背心順氣。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爸爸媽媽移民過來了,他們在中國城開了一問雜貨鋪,店面不大,可是什麼東西都有。我最喜歡陪媽媽看店了,老是纏著媽媽讓我幫客人算錢,只要算對了,媽媽就會讓我選一顆彩色水果糖吃。」  

    琳琅滿目的雜貨鋪、大大的玻璃罐中彩色炫目的水果糖球、笑聲爽朗的父親,還有總是輕聲細語的溫柔母親……各種聲音氣味,雜沓交織成她珍貴且獨一無二的童年回憶。  

    啊……是因為生病了,才會突然懷念起從前嗎?  

    「後來呢?」他曾經「逼問」過阿桔,她頂多只肯透露寧家兩姊妹是在十三和十二歲那年被白老爹收養,不願詳述其中緣由。  

    「原本……店裡的客源很穩定,生意也一直不錯,日子滿平順的。有一天,爸爸的朋友來家裡拜託他們當他的借款保證人,說是要用那筆錢做點小生意,他們當然馬上就答應了。可是過沒多久,那個叔叔就帶著錢逃跑了,債務落到我們身上,爸爸媽媽根本還不了那麼大一筆錢,只好把店舖賣了,但還是不夠還債,他們只好四處打零工賺錢。」  

    失去安身之處,一家四口窩在六坪不到的租屋裡,裹著大棉被對抗寒風颼颼……儘管如此,爸爸媽媽還是不吝惜給予擁抱和笑臉,對她們姊妹倆說:沒關係,只要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只要再努力一點,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一定會變好的  

    但是,他們的希望和樂觀,終究抵抗不了現實和命運的殘酷。  

    「不知道為什麼,那年冬天似乎特別冷,媽媽身體原本就不好,大病一場以後,就沒能下床了。沒多久,爸爸也因為操勞過度染上肝病,拖了一陣子……」她的語音黯然,屈起膝,下自覺地往他懷中依縮,汲取溫暖和力量。「喪事是中國城的伯伯阿姨們籌錢幫忙辦的。喪禮過後,同一條街上開餐館的白老爹好心收留了我和晨星。幸虧有他,我們才沒有流落街頭,或是被那些惡債主賣去當雛妓還債接客。」  

    他下巴抵在她發上,嗅聞著她的茉莉髮香。這一刻,他忽然很想當面謝謝那位白老爹。要不是當年有他伸出援手,也許這對年幼的姊妹真會淪落到城市中某個污穢黑暗的角落,從此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吧?「白老爹是個什麼樣的人?」  

    「嗯……他長得很高、很壯,滿臉的大鬍子,罵人的嗓門特大,不笑的時候,簡直像只嚇人的大黑熊。可是,只要和他相處久了就知道,其實他的心比誰都還柔軟善良。他寵我們就像寵自己的孩子一樣,有什麼好吃好玩好用的,總是先想到我們,對我而言,他就是另一個爸爸。」  

    呵,為什麼突然這麼多話呢?夜光偎在他胸前忍不住想。也許是……他的懷抱令人心安,她自然而然便傾吐出一切吧。「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爸爸媽媽呢?」  

    「我?」葉殊沉思不語。  

    其實,他記得很多事,像是媽媽美麗的黑髮黑眼,穿上旗袍時的曼抄身材、顧盼丰采;記得她用一口清脆好聽的中文念中國民間故事哄他睡覺。他也記得爸爸和媽媽吵架時,每到激動處,媽媽就會改用中文,爸爸聽不懂,只好拉著他硬要他翻譯,他覺得煩,躲回房間,一整晚翻來覆去,搗住耳朵卻仍然能聽他們你二曰我一語激烈交鋒的嗡嗡聲,失眠的老毛病,想必就是那時候染上的。  

    但是,他記得最清楚的,卻是她離去的那一天,放開他緊握的手,然後攬住了另一個男人的手說:寶貝,媽咪愛你,對不起……  

    他蹙起眉,撇開臉冷冷開口:「沒什麼好說的。」  

    夜光定定望著他。啊,他又生氣了,是她問錯了什麼嗎?似乎每次只要碰觸到令他心煩在意的問題,他就會板起臉閉口不談,彷彿只要下去談論,就可以假裝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並不存在。然而,許多事愈是極力逃避,就愈會如影隨形糾纏,或許……這就是他失眠的主要原因吧。  

    她伸出手,輕柔撫平他的糾結眉心。「你知道,逃避並不能改變什麼,有時候,逃避甚至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葉殊沉下臉,毫不領情地拂開她的手。「怎麼,你想充當我的心理醫師嗎?需不需要預付你鐘點費?」  

    「我不想分析你,我只是想幫助你。」見他一下子又將兩人好不容易縮短的距離拉開,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失落憂傷。  

    「去你的幫助!」怒氣逐漸爬升,這個女人以為她是誰?他生命的救世主嗎?假裝一副關心他的樣子,其實還不是想要他放寧晨星一馬!哼,他才不要這種極度虛偽、有目的的關心!「我下需要你的幫助,或是你那見鬼的氾濫過度同情心!你給我聽清楚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一個人照樣可以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你!」說完轉身就走。  

    「葉殊!」夜光伸出手想拉住他,指尖卻只擦過他的衣擺一角,一急,整個人往前傾跌下床。好痛!她悶哼一聲,揉揉發疼的膝蓋,眼淚在眼眶旁打轉。  

    葉殊沒有回頭,腳步雖然明顯頓停了一下,躊躇半晌,最後還是選擇推門離去。  

    是人都需要其他人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夜光多想這麼對他說。我們都需要愛,需要擁抱的溫暖來度過漫漫寒夜,需要分享的快樂,就算這樣的依偎不會是永遠或是全部,至少也曾擁有過短暫光亮溫熱的一瞬間呀。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強韌到孤獨活過一輩子的。她坐在地上,無奈又心疼地望著他決絕離去的孤傲背影,卻什麼話,也無法對他說。  

    又是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  

    「晨星……好久不見。」一打開門,夜光臉上的表情由原先的驚訝轉為喜悅。五年不見,晨星比電視上看見的模樣出落得更亮麗動人,要是爸爸媽媽還在世,一定會為她的成就感到驕傲的。  

    「夜光!」摘去墨鏡,寧晨星的柳眉高挑,妝點無瑕的臉蛋上絲毫看不出有所謂久別重逢的歡喜情緒。「葉殊呢?他在哪裡?」  

    「他不在。」事實上,打從昨晚離開以後,他一直沒回來。他會上哪去呢?有沒有可以過夜的地方?還生氣嗎?她躺在有他氣息的枕上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怎麼也睡不好。  

    「是嗎?讓開!」她傲慢地將夜光推往一旁,足蹬三寸高跟鞋,大大方方地入內梭巡,確定葉殊人不在屋內,才又將目光轉回她身上。「說吧,你是怎麼認識葉殊的?為什麼會在他家?」既然葉殊不在,她也就沒必要演戲了。  

    上回的記者會後,果然如她預期般的引來連串反應,不但各家媒體爭相想採訪她,廣告商、片商的邀約也接踵而至,讓她光是排行程就排得笑不攏嘴。  

    原本還自信滿滿的以為大勢底定,沒想到葉殊卻忽然避不見面,手機沒開、電話也轉成答錄機,她察覺情況有異,好不容易在滿滿行程中騰出時問,精心打扮了一番後親自來找他,結果不但撲了空,居然還在這見到了被她拋諸腦後多年的妹妹!  

    說她不驚訝是假的,但她現在更想搞清楚的是:夜光的存在,會不會對她和葉殊的關係造成影響?眼看她距人氣紅星只差一步,她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和目標。  

    「也許……你該等葉殊回來,讓他自己跟你說。」對他們而言,她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第三者,若真有心想解決問題,應該由當事人面對面好好談談才對。  

    寧晨星瞇起一雙美目,精光不減。「聽你的口氣,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你跟葉殊到底是什麼關係?」  

    夜光好脾性的解釋:「晨星,你不要胡亂猜測,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居心叵測暗藏詭計?」她絲毫下給情面地打斷,姿態咄咄逼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顆小腦袋瓜在想什麼!從小你就最會擺出一副楚楚可憐、體弱多病的樣子,好吸引爸媽和週遭人的注意力,把所有原本應該屬於我的全都搶走。經過這麼多年,原本我還以為已經擺脫你,沒想到你竟然陰魂下散!你是不是一看到新聞,就巴巴的找上門來,想施展你的狐媚功夫從我這裡搶走葉殊?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癡心妄想,葉殊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他!」  

    從來不知道,原來晨星是這麼看待她這個妹妹的。「我從來沒有想從你那裡搶走任何東西。更何況,葉殊是人,不是東西,就算他愛你,他也不屬於你。」  

    明知光靠一兩句話是無法消弭成見的,但她就是不希望兩人之間存有任何心結芥蒂,畢竟,她們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呀!  

    「哼,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寧夜光,別再扮純潔善良的好孩子了,你想要的不就是錢嘛!」她大方提議:「開個價吧!只要你肯乖乖滾回原來的地方,答應我永遠不再來騷擾葉殊,不管多少我都給得起!」  

    夜光不敢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五年前的晨星,至少還保有一些直率善良的天性,但是,眼前這個打扮入時、亮麗的女人,已被名利蒙蔽了心靈,不再是她所認識的晨星了。「成名……對你而言,真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她回答得毫不遲疑。「你知下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讓葉殊愛上我?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調查他的出身背景、四處打聽他喜歡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不但如此,我還研究他聽的音樂、花錢買他的私人行程,你以為我做這些純粹因為好玩嗎?」  

    「你的意思是,你不愛他,你只是在……利用他?」之前她一直對葉殊的話存疑,沒想到今天居然會親耳聽見晨星承認一切。  

    「利用他又怎麼樣?」這些年來,她在演藝圈打滾,經歷過檯面上各種無情的競試、淘汰,也見識過私底下各種卑鄙的相互攻訐、陷害,這裡儼然是野生王國,奉行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信條,而她學會的最重要一點就是——單憑美貌或肉體就想爬到金字塔頂端是不夠的。「這是個現實功利的世界,想要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就要要點必要的小手段,我只不過是人盡其才罷了。」  

    「為什麼?」她問得沉痛,不為自己,而是葉殊。「難道你盲目得看不出來,葉殊他是真心愛著你的。」  

    「真心?哼,真心值多少錢?」她嗤之以鼻地應。「我要的是錢、是名氣,我要私人轎車、豪華別墅,我還要爬上演藝事業的最頂峰!你知不知道,只有這些具體的、看得見、握得牢的東西才實在!」什麼真心啦愛啦,不過是一堆起不了屁作用的名詞,根本沒啥實質的好處,她要來何用!  

    「你太偏激了。」  

    「偏激又怎麼樣?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不斷提醒自己,絕對不要像爸媽一樣的傻,飄洋過海努力打拼了大半輩子,到頭來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也就算了,居然遺笨到替人背了一身債,拖著我們姊妹過苦哈哈的日子!哼,幸虧他們死得早,否則說下定我現在就跟你一樣,只能被迫窩在那問窮酸的小餐館,整天做那些替人端盤子洗碗的不入流工作——」  

    「夠了!」聽她用充滿下屑的口吻談論去世已久的父母,和對姊妹倆照顧有加的白老爹,向來好脾氣的夜光終於也捺不住性子動怒了。「不准你侮辱爸爸媽媽和老爹!他們都是心地善良又正直的好人,有自己的處事原則,他們讓我明白,不管日子再怎麼艱苦,只要一家人彼此相愛、懷抱希望,就能活得踏實快樂。我尊敬他們,也相信他們。這裡不歡迎你,你可以出去了!」  

    寧晨星搖了搖頭。真可悲!抱持著這種想法,注定一輩子只能當個沒啥作為的平凡人!「反正我行程排得很滿,也沒時間陪你瞎耗在這裡,聽你說些無聊的廢話。」她還得趕去攝影棚拍雜誌封面照呢!  

    「晨星!」夜光喊下她匆忙離去的背影,不忍心告訴她實話,只好語帶保留地說:「你還是快點停手吧,遲早……葉殊會發現一切的。」  

    「我再警告你一次,」戴上墨鏡,美麗的臉孔霎時變得冰寒無情,寧晨星冷冷吐出威脅意味濃厚的話語:「你最好不要插手干涉我的事,否則,就算你是我的親妹妹,我也會讓你後悔莫及!」  

    「小美人,你沒事坐在外頭髮什麼呆?不要告訴我你嫌這個路段的交通太順暢,想替提升事故機率盡一份心喔。」  

    范克衍由對街走來,遠遠就看到托著腮坐在階梯上的夜光;她一頭如瀑黑髮迎風飄揚,清麗脫俗的模樣,不知吸引了多少路過駕駛人的貪看注目。  

    「嗄?」兀自沉思的夜光一臉沒回過神的表情,好半晌才拉回遠遊的思緒。  

    「范大哥,你怎麼來了?」  

    「我想念你親手特製的那個什麼薩什麼姆櫻桃塔呀!」他笑嘻嘻地應。正事要辦,口福當然嘛也要顧,寓工作於享樂,才是人生的極致咩!  

    「那是法國的鄉村甜點,叫『林姆薩櫻桃塔』她啼笑皆非地糾正。  

    「哎喲隨便啦,反正我只負責吃,才懶得去記那拉哩拉雜落落長的名字。」他揮揮手,往內探看。「我們家葉大牌呢?我奉命帶了一堆他指定的攝影作品來讓他審核挑選御用攝影師,那小子該不會好命到這時間還在睡大頭覺吧?」  

    「葉殊他……一整晚都沒回來。」表情有些喪氣。  

    「沒回來?不會吧,自從你來了以後,這小子變得特別乖,都沒出去找女人亂搞了——」一看她臉色不對勁,他連忙改嘴:「咦?小美人,你的臉好紅耶,沒事吧?」   

    「嗯,沒事,昨晚有點發燒,看過醫生也吃過藥,現在好多了。」  

    「哇!發燒怎麼不早點跟我講,居然還傻傻地站在外頭吹冷風。走走走!快進去。」以小美人目前的重要性和身價看來,要是她這當口出了什麼差錯,葉殊那個暴力份子說不定……不,是一定,一定會把他大卸八塊扔進哈德遜河裡當冤魂!他雖然特愛吃生魚片,可對當魚餌沒多大興趣!  

    「范大哥,晨星她……剛剛來過。」她被安置在沙發上,看著范克衍忙碌地穿梭在廚房內泡茶的身影。「你覺得我應該告訴葉殊嗎?」  

    她從來就不懂葉殊心裡真正的想法,偏又糊里糊塗一腳踏進了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無論出唱片當歌手,或和晨星爭風吃醋,全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回去過平靜無波的生活。  

    但是,每次望向葉殊那雙不帶半點笑意的碧藍眼眸,她彷彿能清楚透視他的寂寞隱藏在偽裝的強悍表面,並且聽見他重複對她說: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這會不會只是她太過自作多情的想像?  

    范克衍端著兩杯熱茶走來。「她說了什麼?」用膝蓋想也知道八成沒啥好話。  

    夜光沉默,抬起頭笑了笑,顧左右而言它地說:「今天的點心是起司南瓜派喔,你等等,我去端。」  

    「免了免了!這廚房我比你還熟,待會我自己去端。你是病人,病人就該安安分分的坐著休息養病,想趁機轉開話題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吧?」其實用不著她轉述,他多少也猜得出來那隻狐狸精撂了哪些狠話。「她是不是說,你最好給我離葉殊遠一點,不要礙我的好事,布啦布啦諸如此類的?」  

    她黯下眼神。「她……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晨星了。以前她說話不會這麼刻薄,也不會這麼勢利自私的。為什麼才短短五年,她就改變了這麼多?我不懂。」  

    范克衍拍拍她頭表示安撫。對這麼單純的女孩來說,演藝圖的複雜現實,恐怕遠比白堊紀的恐龍還難以理解吧?唉,真搞不懂葉殊在打什麼主意,要是他,他才捨不得把這樣一塊純淨美善的瑰寶扔進大染缸裡泡咧!  

    「-,小美人,反正閒閒沒事,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  

    「故事?」她當然很樂意聽,不過,怎麼他突然有說故事的好興致?  

    「對呀,你上次不是說想知道葉殊失眠的原因嗎?我現在就細說從頭。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這可是個非常、非常長的故事喔。」他忽然有種預感,眼前這個女孩似乎能成為解除葉殊睡眠障凝的秘密武器……哈!葉殊,我這是在做好事幫你,可別怨我把你的底掀光光!  

    「沒關係,再長我也想聽。」夜光用力點頭。只要和葉殊有關,她都想知道。  

    「葉殊他媽呢,好像是什麼資優生吧,在台灣考取了公費留學,一個女孩子提著包包就來美國了。一來就遇上他爸,也就是她的指導教授。她媽不只聰明,還漂亮得沒話說。他爸呢,學識淵博又風度翩翩,所以嘍,兩個人研究學問之餘也順便研究感情,就這麼日久生情看對眼了。不巧懷了他,當然順理成章結婚了。不過畢竟異國婚姻沒有想像中那麼單純,國情不同,生活習慣也有差異,加上兩個人又是閃電結婚,才熱戀沒多久馬上要面對婚後一堆柴米油鹽的現實問題,大概是落差太大了吧,一開始是小吵,後來就變大吵,最後當然鬧翻了,從冷戰一直到各自向外發展。拖了幾年吧,離婚協議書一簽,他媽媽就拎著箱子跟另一個男的走了;他爸也不甘示弱,馬上把養在外頭多年的情婦大大方方娶進家門。」他攤了攤手。「國王和皇后尋找到了各自幸福的第二春,卻忘了還有一個心碎兼沒人要的小王子,很不童話故事的結局吧?」  

    「那時候他幾歲?」夜光擰著眉問。  

    「應該是六歲吧我想。你也知道葉殊那傢伙話少,不大講自己的事,這些東西都是我硬灌他酒逼他說,再自己東拼西湊出來的。」那個連自己都醉到吐得稀巴爛的恐怖逼供過程,實在是不堪回首呀。  

    他皺起眉,緩緩繼續:「本來呢,他媽媽要跟情郎雙宿雙飛那一晚,是有打算要帶他一起走的。結果想也知道,那個男的對於多帶一個拖油瓶上路這檔事非常有意見,兩個大人邊開車邊討論究竟是要丟了他還是帶他走,最後……唉,他媽媽也夠狠心的,居然就把他扔在路邊任他自生自滅。你想想,一個六歲的小孩子,穿著睡衣在大馬路上邊哭邊追在車子後頭跑,又是大半夜的,不出事才怪!車禍就是這樣發生的。」  

    「車禍?」雖然是遙遠的往事,夜光還是聽得一顆心都揪緊了。  

    「對呀,那時候傷得不輕,又是手術又是復健的,在醫院裡躺了很久。本來個性就不怎麼陽光了,這下子變得更難搞,回家以後又跟那個繼母合不來,他爸乾脆送他去讀學費貴得要死又古板得要死的貴族寄宿學校。」沒想到正好結下了他們兩人的不解之緣。「我呀,就是在學校認識他的。這小子在學校裡可紅了,一張俊臉比那些電影電視明星還搶眼,定到哪裡都有一堆花癡小妞把他當神像膜拜,偏偏葉大爺他下層當好形象的萬人迷,行為乖僻囂張得不得了,又搞樂團又狂開地下Party,三天兩頭被請去校長室喝茶。後來有一次,他聚眾開Party,還上台表演了一首自己寫的歌,歌詞內容主要就是在抗議校風過度保守,學校那些老傢伙氣到差點沒爆血管,發起飆來退他學。他拎著行李回家,結果又被他那個無情的老爸罵他不孝於、敗壞家門,拿了掃把一拐子轟出門,從此以後他就沒再回去,我跟他也因為這樣而失去聯絡了。」  

    十七歲的少年,定到哪裡都被驅逐,卻沒有人真正想過,看似狂傲不羈的他,真正想要的不過是一份歸屬感,一種被人需要的感覺啊!夜光忍不住歎息。  

    「那……隔了這麼多年,你們怎麼會再遇見對方的?」茫茫人海,能夠再度相遇,實在不是件簡單的事。  

    「嗯……這我也只能說命運真奇妙了。幾年前的一個大雪夜,我受邀去參加口Downtown一間新Pub開幕兼耶誕晚會,沒想到他正好是當晚表演樂團的主唱。他一站上台我就傻眼了,滿腦子只想著:媽的這傢伙居然還活著,而且居然還是那副又帥又肢的死樣子,也不知道要給我個消息,虧我擔心他擔心得要命!」  

    范克衍嘴角微揚地笑著回憶:「話說回來,那天有夠好玩。他才開場唱了一首歌,氣氛馬上炒得火熱,沒想到跟著就衝進來一堆條子說要臨檢,一檢查就搜出了好幾十種禁藥。這下子還得了,場子裡一大票人全被抓進警局裡蹲唱聖誕快樂歌,我和葉殊只好在警局裡上演久別重逢的戲碼。後來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在玩音樂,專搞地下樂團,跑一些Pub。舞廳表演。說真的,以他的實力和外表,要出名根本不是問題,偏偏他個性又孤僻,人又難相處,三天兩頭就跟團員吵架拆夥,搞得自己三餐下濟淒慘落魄。不過呢,多虧他遇上了無敵王牌經紀人我,之後當然就一路星途長紅嘍!」  

    「然後呢?他一直沒有再回家?也沒有他媽媽的消息嗎?」  

    「然後——」  

    「沒有然後了。」低沉的男聲打斷他們的對談,兩人不約而同往聲音來源望去,只見葉殊手橫胸前佇在電梯旁,表情高深莫測,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  

    「說故事的時間結束了。」他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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