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良夫 第四章
    找了間最近的客棧,把管柔柔的濕衣脫下,並用毛巾擦乾她身上的雨水。燕歸來凝視著她昏沉的小臉。

    五年了,曾經的稚氣全都在歲月的流逝中磨損殆盡,但是這五年來成長的只有他而已。她依舊是五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少女,自信而驕傲,可是他已經變了,曾經任性的富家少爺,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冷酷殺手,和她的心上人云雁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樣的自己能不能被她接受?

    即使不想面對,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柔柔正在清醒。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只要她清醒,她將不再是燕歸來的小妻子。他痛苦地握緊拳頭,如果東伯男不是江湖的朋友,不是柔柔的親哥哥,那麼剛才他早就一劍殺了他。

    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管柔柔這個女子對燕歸來的重要性,但是如果沒有她,世界上早就沒有一個叫燕歸來的人了。

    看了她良久,直到他再也撐不住地倒人溫暖的床楊。唯恐趕不上下雨時她的發作,幾天來他不眠不休的趕路,又在冷雨濕地上和她歡愛了一場,燕歸來再健壯的身子也會變得虛弱。但即使是這樣,他仍然每個時辰警覺的清醒一次,看看懷裡的女人是否安在。

    直到深夜的時候,東伯男在門外輕聲道:「你守了她那麼多年,這次換我來保護她吧!」他把人偷出客棧的行為也許卑鄙,但他畢竟還是柔柔唯一的親人。

    聽了這句話,燕歸來知道他絕對不會再傷害管柔柔了。

    彷彿一根弦忽然斷了一樣,五年來第一次,他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上一覺。

    一覺醒來,居然已經過午。燕歸來坐起,第一時間發覺懷裡的女人不在房裡。他一驚,立刻著衣下床,腳未沾地就感到了一陣暈眩。

    恰巧東伯男端著藥推門進來,看他撐住額頭,知他定是頭暈了。

    「你發燒了,我煎好藥,快把它喝下。柔柔在樓下河邊玩,你別擔心,我有請老闆娘照顧她。」

    燕歸來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站起從窗戶確認管柔柔真的坐在河邊玩耍,繃得快要斷裂的心弦才稍稍得以放鬆。

    回過頭來正想下樓,看見瑞著碗的東伯男依舊站在門口直視苦他。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法表達歉意,他沉默著,手中的劍微微的躁動,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平復了下來。

    東伯男不是單純的大夫,燕歸來又何嘗是個單純的殺手。

    許久,藥幾乎要涼了的時候,燕歸來才勉強開口,「我病好了就帶她回江湖客棧。」同時把藥喝下,表示了原諒。

    「為什麼不讓她面對。」東伯男不死心地追問。「難道讓她一輩子這樣下去,現在你可以保護她,但是你能一輩子無時無刻的保護她嗎?假如你像這樣病了呢?」

    「我可以。」燕歸來步伐有些不穩的下樓。經歷了過去五年的風風雨雨,除了自己,他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能保護好柔柔了。

    他以為他是神啊!為他的固執歎了口氣,東伯男放棄說服。反正燕歸來的病還要幾天時間才能康復,還有機會勸說。

    誰知兩人還未下樓就聽到管柔柔的尖叫。

    他慌張地掠出門外,赫然發現燕歸來早巳跟在慌下擇路、跟艙而去的管柔柔身後了。

    東伯男回頭看著她剛才玩耍的地方,發現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挑眉看向老闆娘。

    「我只是想幫她梳頭。」老闆娘拿著梳子無措又充滿歉意的對他解釋。

    除了燕歸來,管柔柔根本不會讓人碰她,又怎麼可能讓陌生人幫她梳頭呢,但是從前的她只會拚命大叫,像這樣亂跑還是第一次,

    眼看兩人快看不見背影,東伯男連忙追了上去。

    毫無武功的管柔柔跑得並不快,事實上她很快就停下了腳步,然後開始失魂落魄地走著。

    燕歸來試著想拉她回去,但是她卻像下認識他一樣的拚命掙扎,怕她會傷到自己,他怔怔地鬆手,直到東伯男跟了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沉默地跟在失去控制的管柔柔身後,慢慢等她恢後平靜。

    「發生了什麼事?」燕歸來口氣很不好的問。他被她陌生的眼神搞得情緒很壞。

    「那女人給她梳頭。」

    知道他不可能是問管柔柔,東伯男抽出腰裡五彩繽紛的扇子回答。這樣的情景和心情,實在需要一把熱鬧的扇子比較好。

    只是梳頭?又是五年前的過去在困擾著她,不知道她記憶中幫她梳頭的是不是那個男人。燕歸來陰沉著臉,控制不住的殺氣瀰漫著,他保護了五年的寶貝怎麼可以讓給別人。

    「柔柔從不照鏡子梳頭。」他需要說些話來分散注意力,不然他會去殺了所有膽敢奪走她的人。

    「無妨,反正我把她嫁給了你,你就算幫她洗個五十年澡我都沒意見。」東伯男笑了笑,「只是,你的身體下休息撐得住嗎?」

    扯了下嘴角,燕歸來搖搖頭道:「這點病根本不算什麼。」

    五年來多少風浪都熬過來了,只是發點燒真的連小意思都算下上。

    失魂落魄的管柔柔穿過雨後的林子,不知不覺來到了繁華的埠頭。站在路中央,人群熙熙攘攘從身旁來回穿梭,綿長的埠頭邊停靠著幾十條船,撐桿在清澈的江水裡寫著漣漪,陽光透過江水反射在每個人臉上。她閉上眼,風裡有濕潤水氣的味道,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她沉睡多年的心頭浮出。

    冷不防被人群推向一旁,她驚得連忙躲過,倉惶抬頭看到被分開的路中,—個穿紅衣的老漢牽著一頭側坐著新娘的驢子。新娘一身紅色嫁衣,頭上蓋著紅蓋頭,後面還跟著一頭毛驢馱著她的嫁妝,人們為了讓他們順利通過而自動分開一條路。

    「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叫『走嫁』,此地多山多水不好走,很多山裡的新娘沒辦法坐轎子,於是讓父親牽著驢子送女兒出嫁,大家看到他們都會讓路,擋人姻緣在我們這裡是最天理不容的。」東伯男對燕歸來解釋著。

    燕歸來根本什麼也沒聽見,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管柔柔的瞼。她的樣子好像有些不同了,臉上的表情漸漸由迷離變得清晰,彷彿沉睡的人在緩緩轉醒。

    她的視線跟著紅衣新娘移動,看她在埠頭下了驢子,並在父親的攙扶下上了船。船上一個等候多時的老婦人接過她的嫁妝,父親就牽著驢子在埠頭上看著女兒離開。船開後新娘終於忍不住偷偷揭開一角蓋頭,留戀地看著在風中揮手的父親。

    一滴很久很久沒能落下的眼淚悄悄滑落,在陽光下劃下一道閃亮的淚痕。曾經她也有過那種幸福的感覺,在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是一個待嫁的新娘。管柔柔愣愣的接住瞼上滑落的淚珠,如寶石般晶瑩的眼淚在她的手心閃爍,恍惚中她聽到一個溫柔呼喚她的聲音。

    「柔柔,我的柔柔。」

    輕抬起淚眼,她不再迷濛的眼四處尋找那溫柔的嗓音,為什麼她會覺得那聲音如此熟悉呢?

    終於她轉向了燕歸來,眼裡閃爍著陽光般的色彩。

    燕歸來臉上慢慢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柔柔現在的眼神清澈得一如天山上的雪水,她的微笑正在朝他柔柔地展開。他的柔柔終於醒了,而且在對他笑。

    她伸出於向他走來,意識清醒地向他走來,不是平日的癡傻,不是雨夜的妖嬈,那是最真實的管柔柔。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看著她翮然……穿過他走向身後一個俊美得不可思議的男人。順著視線的牽引,兩人的手十指交握,然後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完成了相隔五年的擁抱。

    燕歸來沒有回頭去看。那個曾經傻氣地叫著他阿來的女子,無數次在他懷裡嬌喘的女子,在雨中生死相扶的女子,他用生命守護的女子,在他懷襄沉睡了五年後,微笑著迎向了另—個男人的懷抱。

    陽光下,兩個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璧人相擁如畫,奪取每個人的呼吸。

    他這個凡夫俗子只能在一旁被嫉妒啃噬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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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白的軟轎裡,管柔柔靠在雲雁落的肩上滿足的睡著了。嘴角含笑,她的夢停在五年前最甜蜜的時光。

    五年前的陽光下,在回春城邊最高的秀女峰上,十六歲的她一臉燦爛地對他笑道:「我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管柔柔,我的丈夫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雲雁落,我們一起守護著這片天下獨一無二的美景。」

    那時侯,連一直帶著淡淡憂鬱的雲雁落也笑如陽光……

    他著迷地看著肩頭管柔柔唇邊甜蜜的笑容,不知道她夢到了什麼讓她如此開心,如果可能,他願意為了這抹笑容,重複一萬遍所有能讓她幸福的事情。可是他的時間不多了,他邊咳嗽,邊掏出手帕接住口中不停外湧的鮮血,努力嚥下腥甜。他還不想死,不想在幸福唾手可得的時候死去。

    轎子外的李隨君聞到了淡淡的血腥,連忙揭開轎簾一角遞入一枚腥臭的藥丸,雲雁落接過後和著嘴裡的血吞下,血方才止住。然後睜開眼貪婪地看著愛人甜美的睡容,卻沒看見李隨君黯然地放下轎簾。

    遠遠的,東伯男陪著一瞼陰沉的燕歸來跟在他們身後,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讓他想拔腿逃跑。

    他當然知道燕歸來現在超級不爽,身為人家的哥哥,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安慰他一下。

    「你別這樣,他們認識十年了,再說她剛醒來可能不記得這五年的事情。」

    彷彿置若罔聞般,燕歸來還是殺氣十足。

    「告訴你個好消息,雲雁落再活也沒幾天了,你沒看他吐血吐得血都快干了。」

    「都快死了還不老實找個棺材躺著。」從牙縫裡蹦出這幾個字,燕歸來恨恨地握緊拳頭,然後揮劍掃向路邊大片的綠蔭。

    東伯男看看那片慘景,咽嚥口水繼續陪著笑臉,「你就當可憐他臨死前的心願吧。」

    聽到這句話,燕歸來更加陰沉地瞪著前面的白色軟轎,希望他的心願不要太過分,他既然可以為了柔柔成為這樣的燕歸來,那麼他也可以為了柔柔成為一個嗜血的惡鬼。

    一行人上了船,轎子就直接抬進了船艙。

    在燕歸來殺過去拆掉船艙之前,東伯男拉住了他。「你放心,他現在的情況就算有心也力不足。」

    燕歸來沒有收回視線,那些根本不重要,沒有一個丈夫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共處一室。

    「柔柔剛剛清醒,你不希望她再受刺激吧。」

    他聞言怔住,然後隱忍地握緊劍,但仍站在船艙的窗外監視著裡面的動靜。

    東伯男看得搖頭歎氣。這樣的一個男人,居然可以為了他妹妹如此瘋狂,不禁讓他有點受寵若驚。

    「你……」做為她的兄長,似乎要表態才對,「你放心,柔柔永遠是你的妻子。」反正這個雲雁落絕對活不了多久。

    他沒有回頭,燕歸來依舊靜靜地站著,忽然冷冷地問:「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帶柔柔來見他?」

    東伯男抽出扇子無力的揚了兩下,苦笑道:「也許他的確是對不起柔柔,可是他也算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男人。」

    大凡出色的人都要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磨難。雲雁落是一個絕世的美男子,但不幸的他也是雲粱七州的守護者,很多事情並下是尋常人可以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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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中,船行駛了三個時辰後終於到了目的地。管柔柔還在甜美的夢鄉,雲雁落也疲倦地闔上眼睛,兩個人靠在一起,月光下,無辜得像是兩個孩子。轎子從船上一路抬到了紅葉山莊,這個在夜色中的莊院,小巧而精緻,卻不像雲王府般富麗堂皇。

    東伯男奇怪地挑了下眉,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燕歸來神色更難看了,他的身體也許已經到了極限,但他依然沉默地緊緊跟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轎子終於到了廂房門口,雲雁落醒來下了轎子,望著管柔柔的睡瞼,他不忍心叫醒她,於是上前嘗試著想將依然沉睡的她抱人房間,結果卻令虛弱的身體嘔出了血,他蒼白的俊臉更加慘白,李隨君想幫他卻被他拒絕。一個男人連心愛的女人都抱不動,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冷硬地跟在後面的燕歸來這才和緩了些許臉色。他忽然迅速上前抱起管柔柔,把她輕輕放到廂房的床上,然後飄回門外旁若無人的打坐休息,整個動作快得眾人根本沒來得及反應。

    雲雁落終於注意到這個沉默的男人,那天在管家廢墟裡的事令他瘋狂嫉妒著他,但是現在看來他也在嫉妒著自己,出於對情敵的直覺,他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看起來武功很高的男人。

    一身黑衣,外表看起來冷酷無情,但是從他剛才抱柔柔的動作可以知道,至少對柔柔來說,他是一個溫柔的好情人。五年了,當他終於有資格去愛自己所愛的時候,她是否還屬於自己呢?

    同樣的疑問也在燕歸來的胸中洶湧著,已經清醒過來的她,是否會承認他這個做了五年的丈夫?

    雲雁落又吃了兩枚藥丸才止住咳血,然後神色失落地跟艙離去,今夜又有誰能夠好眠呢?

    是夜,管柔柔躺在舒適的床上熟睡著,唇邊的微笑卻慢慢地消失,而當她的尖叫聲在寂靜黑夜中響起時,燕歸來已瞬間來到她面前。

    「你是誰?」她害怕地抱著棉被靠在床柱上,看著眼前陌生的男人。

    他黯然地看著她,像往常一樣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只是現在的管柔柔根本不會去注意他手上的傷痕,反而以為他想對她做什麼而更加害怕的大叫起來。

    燕歸來僵硬地站在原地,她趁機下床衝出房門,神色慌亂地尋找雲雁落。

    「阿落、阿落!」她害怕得沿著長廊四處呼喚著她認為最安全的避風港,沒看到燕歸來握緊的雙拳。

    當雲雁落跌跌撞撞的出現時,她委屈地撲到他懷裡。

    「阿落,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我們不是要成親了嗎?」她軟軟地埋怨著。

    「我要嫁給你啊,我只有你了,大家都死了,我只有你了。」她像抓住浮木般緊緊的抱住他,像是想嵌人他懷裡般。

    這樣的夜晚能睡著的人本來就不多了,東伯男和李隨君在長廊另一邊遠遠的看著,看雲雁落溫柔的哄著懷裡的人兒。

    「好,我們成親,我們立刻成親。」他抱住她,寵愛地回應著。「我們的喜堂我一直保留著,我在山莊一直等著你。柔柔,我今生來世的妻。」偷偷地嚥下一口血,他不能死,柔柔馬上就要嫁給他了,他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夠了!」李隨君終於忍不住街上前去拉開他們,「你看看他,為了你成了什麼樣子,他快死了,你知不知道,你還要他連夜和你成親?」她抓住管柔柔的下巴強迫她看向雲雁落。「看到了嗎?看到他的樣子了嗎?」

    被李隨君的力道拉得晃了一下,雲雁落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口中鼻中甚至耳中都是血,即使這樣他還是向管柔柔伸出手乞憐似的呼喚著,「柔柔,我們成親,然後……再也不分開,柔柔。」他呼喚著茫然的愛人,不耐煩地躲開李隨君遞過來的藥。「沒用了、沒用了……我不吃,我要和柔柔成親。」

    「你別傻了,她五年前離開你,你以為她在男人堆裡滾了五年後,還會回到你身邊嗎?」李隨君哭著大喊。

    「掌……嘴,不許你……侮辱柔柔。」

    雲雁落連吐了兩口血,連跪也跪不住了,但搖晃的身體沒有倒在冰冷的地上,管柔柔在他倒下之前接住了他,她慌張地幫他擦著血,俊美的臉被血染得不但不可怕,竟然還美麗得有些邪魅。

    她記得阿落曾說過,人在死前是最美的。

    「阿落,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你別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辦?為什麼止不住……」她拿袖子努力擦著他不斷湧出的血,她的衣服頃刻間也被染紅了。

    一直沉默的燕歸來上前點了雲雁落幾個穴位,發覺依舊止不住血,便單手自頭頂幫他灌人真氣。片刻,血真的止了,但是燕歸來的臉色卻蒼白到了極點。

    管柔柔一直看著他的動作,發覺血已經止住後,感激的對一臉神色複雜的他謝道:「多謝大俠出手相救,柔柔替夫君謝過。」然後又繼續幫已經半昏迷的雲雁落擦拭臉上的血。

    聽見她的話,燕歸來的表情像是被她捅了一刀,他慢慢地站起身盯著他們,然後以更慢的動作開始向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終於下定決心離開。

    打完自己十個耳光的李隨君忽然淒然大笑。

    「管柔柔啊管柔柔,你真是天下第一大禍害,你又成功折磨死一個男人了,恭喜你,哈哈哈……」她忽然眼睛一瞪怒道:「公子怕你想起五年前的事情,特意把你帶來這裡,可是你真的忘記雲王府的事情了嗎?你忘記你看到了什麼嗎?」她來到管柔柔面前,輕柔且惡意地提示著,「雲王府的新房裡,兩個在床上打滾的人是誰?想起來了沒?」

    管柔柔驚恐地看著她憎恨得幾乎扭曲的臉。雲王府下就是阿落自小生長的地方嗎?不!除了阿落的童年外還有什麼發生在那裡?她抱頭抵抗著快在腦海中爆炸的畫面,刻意忘記的回憶一幕又一幕地浮現出來。

    最後她怔住了,隨即更為恐懼的看著還在昏迷中的雲雁落,然後連滾帶爬地遠離他,轉身就要逃跑。

    沒等她跑開,一直渴望知道真相的東伯男就一把攔住了她,他冷靜地看著她,「柔柔,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我有權知道管家到底得罪了誰,為什麼會被滅門。」

    管柔柔顫抖掙扎著,她不要記起來!不要記起那個醜陋的過去!

    「柔柔,你必須記起來,因為那裡面有你娘的回憶。」東伯男的嗓子帶著掩飾不住的寒意,似乎那個愛笑愛鬧的東伯男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你想知道?」掙扎下開的管柔柔忽然靜下來,慢慢抬頭盯著他堅決的表情,然後淒楚一笑,「好,我告訴你,那個滅了我們管家的人就是大娘,你的母親。」

    五年前的夜裡,雨下得溫柔夢幻,一如瀰漫在整個莊園裡的迷香洄夢。所有人都陷入幻覺中,清醒的只有幾個主人。

    管家大家長管回春總共娶了一妻四妾。每個妾室都為他生了一個孩子,管柔柔則是唯一的女孩。

    那天,整個管家莊正在為第二天管回春納第四個妾室的事忙到夜裡,大娘為了慰勞大家,就每個妾室送了一碗梅園的桂圓粥。

    就是那一碗桂圓粥,讓管柔柔看到了人間地獄。

    管家的正室周氏出身名門,擅長配製各種迷香。她利用迷香讓所有下人都陷入麻痺之中,接著為了怕精通藥理的管家人察覺,便利用幾種迷香配上桂圓粥裡的補藥,做成了使人失去理智的劇烈春藥,使得管家的幾個小妾和管柔柔的兩個哥哥在幻覺中亂倫直到死去。

    「你說謊,我娘怎麼可能這樣,如果是真的,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東伯男平靜地問,臉上一片冷漠,「還有爹呢,他為什麼是被人刺死的。」

    她淒然一笑,「當時我正在偷試嫁衣所以沒來得及喝那桂圓粥,當大娘和她的手下帶著神智不清的姨娘和哥哥們闖進娘的廂房時,我嚇得躲進床下。隨後我就發現自己慢慢的不能動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娘……」

    當時床下暗暗的,正好把她完全的隱藏住,管柔柔穿著柔軟的嫁衣躺在涼涼的地上,發現四肢不聽使喚,晶亮的眼睛盯著外面,她看到爹被人架在椅子上,而她的親人們正做著令人作嘔的事情,當她娘被凌辱至死時,眼睛一直看著床下,彷彿還在求救。

    可是她連閉上眼睛都辦不到,迷香麻痺了她的全身,忽然,大娘那張未老先衰的臉猛地出現在她面前。

    「原來你在這裡。」

    她笑得詭異,正要招手叫手下把她拖出來凌辱,但是她穿嫁衣的樣子卻讓她愣了一下。

    周氏把管柔柔拉出來讓她服下了解藥,然後用於描繪著她的五官,「一直沒好好的看過你,沒想到你穿嫁衣的樣子這麼像我。」她慈愛地幫她整理著嫁衣。「長得真好,要是我的孩子沒流掉,也該是這般討喜的樣子吧!」

    漸漸有知覺的管柔柔憤怒地瞪著她。

    「呵呵,你生氣了,好可愛。」手還是細細地描著她的眉眼。

    突然感覺能動的管柔柔一把推開她。「你是個魔鬼,還我母親的命來。」她拿起玉枕就砸向還在微笑的周氏。

    周氏臉色一變,一把接住枕頭,上前反手鉗住了不會武功的她,逼著她看著地上赤裸死去的人。

    「我是魔鬼?你剛才看到他們在做什麼了嗎?他們是不是畜生?只有畜生才這麼不知廉恥。」周氏陰狠的在她耳邊低語。「我就是要你們這些畜生露出原形。」

    「三十五年前,我和你一樣是個可愛的小姑娘時,就是遇到了這個臭男人!」她憤恨地瞪著椅子上的管回春。

    旁邊的手下會意的上前給了他一個耳光,周氏才滿意的繼續說下去。

    「當年他跟著他的師傅來我家為我母親治病。我們一見鍾情,在他臨走的前天夜裡我把自己給了他,他也答應我會來提親,可是我日盼夜盼了三個月都不見他的蹤影,更要命的是我懷孕了。」

    「我當年和你一樣只有十六歲,害怕極了的我只有逃出家去找他,可在路上我卻被一夥強盜輪暴,我的孩子就這樣沒了。等我千辛萬苦來到他家的時候,才發現他居然在離開我後娶了妻,根本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流掉孩子以後我已經不能生育,也因為我未婚懷子又被輪暴,娘家從此與我斷絕關係。雖然他最後還是娶我做正室,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了,婚後兩年,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我知道他嫌我髒。沒關係,我以為我可以將這件事情淡忘,但是我又等了三十二年,他從沒來過我的房裡,而在這三十二年裡他又納了四個小妾,生了四個孩子,現在竟然還要再納妾!」

    「我累了,我不等了。為什麼年輕的一次錯誤就毀了我一輩子。」她忽然把管柔柔轉向管回春。「你告訴我,你爹是不是畜生。你可知道這間屋子本來是我住的,他卻把它給了你娘;我收養的貼心孩子他卻為了娶妾趕走他;我為他配藥,幫他賺的銀子他拿來當納妾的聘禮……你告訴我誰才是魔鬼?」

    「我再告訴你個事實,你那溫柔美麗的娘其實是個私娼,這樣的女人你爹居然不嫌棄,他連這樣的人都不嫌棄,為什麼要嫌棄我!你告訴我啊。」控訴的聲音最後居然變成了帶著哭腔的哽咽。

    管柔柔木然地聽著,她看著父親,他的眼裡滿是悲哀。

    「管柔柔,你根本不是純潔的陽光,外面的人都看錯了你。你父親是個好色的畜生,你母親是個蕩婦,你就是畜生和蕩婦生出來的雜種。」

    周氏拉她坐下,拆開她凌亂的髮辮。

    「你要嫁人了吧!人家說給新娘梳頭的人會把自己的一生帶給新娘,所以一定要找個一生幸福的老人來動手。」她拿起梳子,把鏡子擺在管柔柔面前。「現在我給你梳頭,把我的一生都梳給你。」握住如雲的長髮,她喃喃道:「一梳舉案齊眉,二梳白頭到老……」

    她溫柔的一下一下梳著,管柔柔則呆呆的坐著,她想下出自己為什麼還活著。鏡子裡的女人好陌生、好醜陋,骯髒得像淤血裡爬出來的蛆蟲。

    擦粉、畫眉、點絳唇,一個完美的新娘很快出現在鏡子裡。打開鏡匣裡的首飾盒,周氏歎道:「真巧,我出嫁時戴的耳環也在這裡,還有鳳點頭,他送得還真徹底。」

    接著動手將首飾幫她戴上。

    「你要出嫁了,娘要交代你幾句話。」她伏在管柔柔的肩頭,一邊幫她妝點一邊對鏡子裡的她說著,「男人都會見異思遷,他們也都會說甜言蜜語,當年我剛去找他的時候,他是這麼對我說的——我愛的只有你,有其他女人是不得已的。

    「我雖然和她圓房,但是真正能讓我快樂的只有你一個。你是我唯一想娶的人。」譏諷的笑了笑,周氏接著說:「不過他很快就娶了那麼多女人,所以男人都是在騙人的。這時候該怎麼辦呢?來,我教你。」

    固氏拿出匕首,抓住管柔柔的手一起握住,然後伸向旁邊一動也不動的管回春。

    「女人之所以這麼命苦,都是因為有了男人,只要殺了他們,你就解脫了。」

    管柔柔呆呆的任她握著自己的手,忽然感覺到手裡一緊,然後一股溫熱的液體湧了出來。她睜大眼睛發現自己握著的匕首剌進了父親的心口,管回春的血靜靜地流淌苦,他的眼睛更是沉靜地看著周氏,直到眼睛慢慢地閉上。

    管柔柔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現在不但是個下救親娘的畜生,還是個殺死自己父親的禽獸。

    「好了,出嫁的事情敦完了。」周氏一臉輕鬆的擦拭兩人的手。「來,我帶你出去,你去找你未來的丈夫,然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當然也包括了他的小妾們,哈哈哈……」

    管柔柔任她拉著自己,也不想掙扎,或者說她已經下知道自己是否還存在著。

    小雨始終夢幻的飄著,她出了莊門,回頭看著整個莊內映著火光,其中還飄逸著美妙的香味。

    周氏的聲音隱約從門口傳來,「快去吧,你會幸福美滿的,呵呵……哈哈哈哈!你會幸福的。」

    管柔柔呆呆地看了良久,忽然轉身拚命地跑向埠頭。她要去找自己的依靠——雲雁落。

    上船的時候,風很大,但是她不敢一個人坐在船艙內,只好坐在甲板上。看著遠處管家莊的方向有一抹橘色的光芒,她明白那瘋女人燒了山莊。

    或許她自己也是瘋的,忽然—個念頭浮上——會不會這只是—場夢,她還是甜美可人的新娘子,她的家雖然讓人討厭但還是很和睦的存在著,她現在只是思念她的阿落所以去找他玩。懷著這個想法,她一到城裡的碼頭,便拚命地跑向雲王府。

    「阿落、阿落。」她用力的拍著大門。

    微亮的天色其實還很早,所有人都沉浸在夢中,拍門叫了很久,門終於開了。

    「少夫人,您不是三天後才嫁過來嗎?」見過她的衛兵驚訝地問道。

    沒有回答他,管柔柔推開門後,一路呼喚著雲雁落的名字,直接跑向他的寢房。

    「糟了,快攔下她。」趕到的李隨君大喊。

    但是她已經衝進了房門,門內狼狽的雲雁落衣服只穿了一半,慌亂的繫著曬帶,中衣只能算是掛在身上,白皙的胸膛露在外面,美麗的瞼上青紅交錯。

    她撲上去把頭埋在他的懷裡。現在是管柔柔最驚慌的時候,她根本什麼都沒注意到。

    「阿落,救救我,我作了一個好可伯的夢,你娶我,你現在就娶我好下好。」她揚起淚痕斑駁的小臉哀求的看著他。

    他好看的唇卻艱澀得說下出話來,「柔柔……」

    一個傭懶的女音從雲雁落背後的床上傳來,「相公,這就是姊姊吧,來得早了點。」

    管柔柔僵硬地將目光-過去,一個嬌媚的女人挑釁地坐在床上,從她露在被子外的美背和半邊酥胸看來,被子下的她不著片縷,她旁邊的床上甚至還有雲雁落躺過的痕跡。

    她鬆開抱著的雲雁落開始慢慢後退。他的胸前殘留著吻痕,為什麼自己剛才沒看到?她一步一步的退著,即使被桌子絆倒了也迅速爬起來繼續退著。

    「我一定還在作夢,這個夢太長了,我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說著說著,她又被門檻絆倒在地。一身的嫁衣滿是泥水和血,看起來就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新娘。

    要失去她了,要失去他的陽光了,雲雁落收縮的心臟強烈的告訴他這個事實,他衝上前去抓住她失魂落魄的身子。

    「柔柔你看著我、看著我,聽我說。」

    聽他說,說什麼,周氏的話像鬼魅一般在她耳邊響起。

    男人都會見異思遷,他們也都會說甜言蜜語,當年我剛去找他的時候,他是這麼對我說的……

    此時雲落雁深情地望著她說道:「柔柔我愛的只有你,這樣只是不得已,我不想的。雖然我抱苦她們的肉體,但是真正讓我想抱的只有你一個。」

    他溫柔的嗓音神奇的印證周氏的話語。

    「你是我唯一想娶的妻子,我唯一想擁有的人。」

    管柔柔覺得滑稽的大笑起來,她是該讚歎周氏的神通廣大,還是嘲笑男人們的毫無創意,或者說是周氏的詛咒來得太快太靈驗,她還剩下什麼?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雲雁落害怕地看著管柔柔冷漠的表情。

    「不該這樣的,柔柔,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我是你的丈夫,你說要每天逗得我開開心心的,你忘記了嗎?」

    「不,忘記的不是我。」她推開他,被折磨得憔悴的臉露出虛弱的笑容,「我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管柔柔,你卻是跟別的男人一樣骯髒的男人。做我的丈夫?」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地大吼道:「你、不、配!」

    他真的失去她了,雲雁落恐懼的上前想抓住她,卻被她防備的躲開。

    「柔柔,你現實一點,不要再天真了。我們都有太多的無奈,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隨心所欲的,你說得根本不可能實現!」

    「我不管!我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管柔柔,老天一定會賜給我天下獨一無二的丈夫!」

    她宣誓似地大喊,她下信命運,不信詛咒,她一定要聿福,一定!

    「不要走啊,柔柔!」雲雁落拚命地想抓住即將走出大門的她,卻被李隨君拉住了。他衣衫不整,雲王府的雲大公子絕對不能失了體統。

    踏出王府的管柔柔終於回頭笑了一下,「阿落,我真的希望從此以後我們生不相逢,死不相識,這樣大家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不理會雲雁落幾乎要崩潰的神情,她走出了雲王府,茫然的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家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只留下一個污穢的自己。

    這個世間每個人都是髒的吧!抬頭看向東方被一夜的雨洗得晶瑩燦爛的朝陽,她的記憶疲倦地沉睡了,此後活著的是癡傻的管柔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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