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舞天使 第二章
    西雅圖安皇后區

    午後獨坐在落地窗前,直到黃昏將自己淹沒。

    這已經成為梁喬恩這半年來的習慣。

    面向艾略特灣,安皇后區的陡坡上坐落著一棟棟的豪華宅邸,這裡是梁喬恩決定避世隱居的地方。自從發生車禍醫生宣佈他需要長時間復健之後,他就獨自搬到其中一幢僻靜的別墅裡,為的就是避開所有同情和鄙視的目光。

    曾經,他是世界注目的焦點,獨自拿下三年世界男子單人溜冰金牌後,他轉型成為職業溜冰選手,他的冰上舞姿永遠掌聲不斷、驚歎連連,說他是天之驕子一點也不為過。

    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明白,溜冰是他生存的意義,人們因為他的溜冰天才而崇拜他、讚美他,他"曾經"站在世界的頂峰。

    然後狠狠摔下。

    這場因為開快車所出的車禍,讓他最少一年內無法正常行走,醫生更悲觀的無法保證他是否能重新站在溜冰場上。

    掌聲、財富、卓逸不凡的外貌……曾使他成為媒體寵兒、冰上世界照照閃亮的"冰王子"。

    但他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一切,除卻溜冰賜予他的榮耀,他只是一顆光芒燃盡的石頭。

    溜冰界忙著與他畫清界線,他們認為他開快車出車禍事件為運動選手帶來奇恥大辱,損害了外界對溜冰選手的印象。他的教練也是他的親生父親,在痛斥他一頓後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眼前過。他的經紀人早已忙著去挖掘其他的溜冰新星……

    他被扔擲在世界的邊緣,自生自滅。

    搬到這棟別墅,是他拒絕全世界的方式。沒有人知道這棟房子裡住著一名曾經叱吒風雲的王子,他請來的管家也只知道他是個跛腳孤僻的殘廢而已。

    半年而已,他卻覺得已過了大半生。

    傍晚,喬恩來到餐廳準備用晚飯,他習慣性地拿起當天的報紙閱讀。當然,他會避開體育新聞,但今晚報紙的頭條標題卻讓他驚訝到腦海裡一片空白——

    女攝影家藍蝶與溜冰選手梁喬恩有一段情?

    喬恩憤怒地瞪著手中的報紙,那上面刊登著一張張他過去的溜冰照片。努力忍住激動的情緒,他終於讀完了長達一整頁的報導。

    他們訪問了他過去的經紀人、他的父親、其他溜冰選手,也列出他過去輝煌的溜冰得獎紀錄。其他的部分他比較無法理解,總之按照報上的報導,有個叫作藍蝶的女攝影家以他為主題,開了一次足以讓她成名的攝影個展。

    而現在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猜測,這個不知哪裡蹦出來的藍安琪與他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去?

    "這個天殺的藍蝶竟敢利用我開攝影展!狗娘養的!"他狠狠扔下報紙,嘴裡不斷罵著髒話。

    直到他把所能想到的"專有名詞"都用盡之後,才發現身為報導的當事人,他竟然只能憤怒地坐在餐桌前叫罵,任憑世人將他當作茶餘飯後的八卦甜點!

    他絕不容許別人踩在他的傷口上成名,這半年來抱傷遺世的憤恨,突然都化為對這位攝影家的怒火,他會讓她付出代價的!

    "以眼還眼,沒有人可以利用我之後還能全身而退。"他對著落地窗前的整排杉樹黑影陰冷地說道。

    窗外的烏雲厚厚地堆積著,月光沒有一絲露臉的機會。

    ???

    屋內只有一盞昏黃的抬燈亮著,舒伯特的小提琴樂聲輕輕迴盪,藍蝶放鬆地享受屬於這秋夜的溫柔。

    她正等著藍谷由他的音樂工作室回來,與他共進晚餐。這是他們姐弟倆的默契,白天他編曲作詞而她帶著相機出外捕捉鏡頭,到了晚餐的時刻,他們則習慣靜默的陪伴對方。

    從小到大,他們相依為命,至今依然。

    他們姐弟倆國中的時候就跟著奶奶移居西雅圖,過沒幾年奶奶病逝,他們就憑借奶奶留下的信託基金念完高中、大學。不像一般人按部就班的規畫生涯,他們在偌大的美國領土上,像遊牧民族般換了一個又一個的都市居住,兩人都沒有固定的職業。

    然而逐漸地,藍谷在詞曲創作的天地中發揮他的才氣,而她則透過鏡頭找到心靈的平靜。於是他們的生活開始有了穩定的軌道,居住在紐約,也是遇到芮雪之後才決定的事。

    母親早逝,爸爸從小就將他們交給奶奶照顧,自己則獨身在台灣經營事業。奶奶嚴肅沉默,雖然她和弟弟衣食無缺,但自小就只能在對方身上汲取親情的溫暖。

    藍谷之於她,就如同陽光、空氣、水一般必要,因為除了對方,他們似乎一無所有。他們之間擁有屬於雙胞胎的默契和瞭解,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即使相愛多年的情侶大概也很難達到這樣的境界。

    聽到開門的聲音,知道是藍谷回來了。

    "今天我準備了你最愛的宮保雞丁和鮮魚湯,不錯吧?"她笑著說,她和藍谷總是比較習慣中國菜。

    "小蝶,回來的路上我看了晚報關於你今天展出的報導。"藍谷的音調雖然仍舊平靜低沉,可是屬於雙胞胎的直覺讓她立刻感受到他不平穩的心緒。

    "怎麼了?"她內心升起一股不安。

    "你原本不是要展出那些孩子的相片,甚至還打算將部分收入捐給兒童福利協會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就是打算這樣做啊,怎麼會是'原本打算'呢?"她愛上孩子臉上純粹的情感,所以刻意四處旅遊捕捉屬於兒童的純真,這麼單純的事情怎麼會出錯呢?

    "我想是芮雪弄錯了。"藍谷冷漠的表情讓藍蝶擔心,他似乎非常憤怒。

    忐忑不安地接過藍谷遞來的晚報,偌大的標題映入眼簾令她不能置信。她的眼光快速地掃過那些渲染這次影展與揣測她與前世界溜冰冠軍梁喬恩關係的不實報導,在藍谷的凝視下,她原就白皙的臉龐愈來愈死白。

    "我不知道你還記得他。"藍谷突然出聲。

    "我……"那些潛藏在自己內心多年的秘密驀地被掀開,讓她既尷尬又慌張,"我喜愛他的溜冰表演。"她語氣微弱地說。

    他們兩個都知道她的理由根本不具說服力。

    那個男人竟一直住在藍蝶的心中!這個事實背後的意涵藍谷不願多想,不,藍蝶只能是他一個人的,他們要這樣相依為命一輩子。"現在你打算怎麼辦?"他煩躁地問。

    藍蝶無助地回視藍谷與她一模一樣的深色眼眸,"我要打電話告訴芮雪,請她立刻中止這次展出。"

    掛上電話後,方纔的震驚仍舊停留在她的腦海,她靜靜地望著話筒發呆。

    "小蝶,你知道的,那些記者遇到這種緋聞,就像蒼蠅看到美食一樣,揮之不去,我們乾脆離開紐約一陣子吧!"

    逃開,就像上次一樣。

    想到媒體的窮凶極惡及緊追不捨,藍蝶就覺得害怕,還有他……他呢?他會有什麼反應?不,她不能再多想了!"好,我們明天就走。"她低頭說道。

    "去法國吧!上回有個製作人跟我提到,那裡有家唱片公司想跟我談合作編曲的事。"藍谷走到窗邊,瞪著窗外美麗的夜景若有所思。

    走得愈遠愈好。

    他轉過身凝望藍蝶,她仍舊低垂著頭維持剛剛的站姿,她在想什麼?

    勉強忍住驚慌,他低聲詢問:"小蝶?"

    藍蝶聽到他的聲音抬頭看他,美麗的眼睛裡滿是驚慌和徬徨,似乎在向他渴求……渴求什麼呢?

    "就照你的意思做吧!"她終於開口。

    聽到她的承諾,他才鬆了一口氣,像是怕藍蝶反悔一般,他立刻撥電話給經紀人,要求與法國唱片公司談合作計劃。

    經紀人大聲抗議他今年已經預定好了工作項目,而藍谷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創作音樂只是興趣,完全比不上藍蝶在他心裡的地位。

    為了她,他什麼都可以放棄。

    當一切都確定之後,當天深夜藍蝶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自稱是梁喬恩的律師,代表他打算向藍蝶提出告訴,理由是控告她侵犯個人肖像權。

    ???

    藍蝶緊張地一再檢視自己的穿著打扮,她穿著正式的淺黃色套裝,選擇這個顏色,是她記得以前在女性雜誌上看過相關報導,淡黃色予人堅定又柔和的感受,適合柔性談判場合或面試工作穿著。

    除此之外,她出發前遢花了許多時間為自己上了淡妝遮掩她蒼白的臉色,她伸手順了一下自己的長髮,一切應該都沒問題了。

    她從未這樣在意自己的外表過,但為了稍後的場面,她希望這樣的穿著打扮足以防衛自己。因為此刻的她正站在律師提供的地址——梁喬恩位於西雅圖的私人別墅門前。

    昨晚那通電話讓她慌張失措也讓藍谷震怒異常;沒想到喬恩的報復來得如此迅速,事實上,他已經要求律師展開訴訟程序。

    在經歷最初的震驚過後,她開始思索喬恩目前的處境。自從去年那場車禍之後,她就無法由媒體獲得喬恩的最新消息,她無法想像天之驕子的他從雲端墜落下來要如何撫平這樣的傷痛?而現在自己的疏忽想必造成他不願面對的困擾。

    所以他要報復。

    喬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溫柔多情的男孩了,她心傷地想道。

    "就讓他告好了,反正是芮雪出的紕漏,要她自己去收這個爛攤子。"藍谷怒不可遏的說道。

    藍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不知人在何方的喬恩身上,一時之間她感受不到事情的嚴重性。

    望著姐姐恍惚的神情,藍谷霸道地說:"我們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去法國,別管那個無聊的梁喬恩和他的律師了。"

    "我想親自向他解釋。"藍蝶衝口而出。

    "你說什麼?"藍谷突然非常不安。

    "我……"藍蝶覺得自己有必要向喬恩說聲抱歉,或許他會瞭解,她會說服他取消告訴的,甚至他們還能重拾友誼。

    心思快速遞轉的她愈加肯定自己的想法,她直直望向弟弟擔心的眼睛,"我覺得有必要向喬……梁喬恩解釋這場混亂,畢竟他是無辜的受害者不是嗎?"

    "你答應跟我去法國的!"藍谷慌忙得不知要如何反駁?梁喬恩是他心裡的刺,他不會允許他再度傷害小蝶,他必須阻止他們會面。

    "我會去的,小谷,別替我擔心,等我向……梁喬恩解釋之後,我們立刻飛去法國。"藍蝶溫柔卻又堅定地表示。

    隨後不顧藍谷的阻止,逕自向喬恩的律師聯絡,表明她願意和解的善意,之後經由律師的傳達,喬恩表示願意與她會面,而且隔天就要她出現在他家門口。

    她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安撫藍谷的情緒,不斷表明只要解釋清楚,她相信事情會有轉機然後落幕,她甚至建議弟弟先到法國等她,畢竟他剛剛與人談成合作編曲的計劃。

    但是藍谷堅持要陪她到西雅圖,於是今天清早他們便一同搭機,來到這個他們曾經駐足卻又離開許久的城市。

    說服弟弟在飯店等她,藍蝶單獨來到梁喬恩的私人別墅前。

    深吸一口氣鎮定自己的心緒,她按下別墅的門鈴,很快地有位中年婦人來為她開門。藍蝶在對方眼裡看到滿滿的驚訝,還來不及理清對方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就被領至客廳等待主人的出現。

    因為緊張,她無法定下心來坐在沙發上等待,於是站在客廳中央打量四周的環境,只見所有的傢俱都是灰色調的,讓週遭顯得冰冷缺乏溫情。除了客廳內應有的擺設之外,沒有一件多餘的裝飾性物品,讓人感覺……無法親近。"請問小姐貴姓?"那位中年婦人再度出現,面容和善地詢問。

    "我姓藍。"她連忙回答。怎麼還不見他出現?一想到他,她好不容易凝聚的心思又開始紛亂。

    "梁先生請你到他的書房談話,麻煩你跟我來。"

    是她多疑嗎?她覺得這位看來是管家的中年婦人眼裡似乎有著同情之意,怎麼會是同情呢?

    就在她還在胡亂猜測之時,她已經跟隨管家來到某個房間門前,管家示意她自行入內。

    這麼多年過去,他們終於要相見了。

    藍蝶幾乎無法讓自己心平靜氣,她又神經質地撫順自己的長髮,這一刻,她衷心希望自己的外表是完美無瑕的。

    勉強按捺住突然想逃跑的動作,她硬著頭皮輕敲門後自行入內。

    "喬……梁先生你好。"她緊張地對著坐在皮椅上背對她的男人說道。過了這麼多年,或許他早就忘了,不像她。籠罩在落地大窗透人的微弱日光中,她屏住呼吸望著眼前的人緩緩轉身,道光之下,她瞧不清他的樣子,只感到一股冷厲的目光穿透她,令她突然一陣戰慄。

    等了好一會兒,她發現他根本沒有開口的打算,這才想起自己是來求他撤銷告訴的。她試著提醒自己,現在的喬恩對她而言是個陌生人,而且他正好整以暇地等著她開口求他。

    他不發一語的架式讓她感到慌張,忍著被屈辱的難堪,藍蝶困難地開口,"梁先生你好,我是藍蝶。"她頓了一下繼續往下說:"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今天來訪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與你和解。關於這次攝影展對你造成的困擾,我真的很抱歉,我向你保證這絕對不是預設的陰謀,事實上是我的經紀人弄錯了,才誤將你的照片展出。"

    藍蝶說完話停頓了一下,喬恩仍舊沉浸在那片朦朧之中沒有反應,緊張的情緒令她愈說愈快。

    "事實上,昨晚我一知道情況,就立刻請我的經紀人通知展出單位,停止個展並收回所有的攝影作品,連賣出的作品也一併買回。向你解釋這些情況,主要是想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很有誠意想與你取得和解。很抱歉這次個展對你造成的傷害,我願意盡可能地做到我所能彌補的地步,所以請相信我的善意與誠心。"

    她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那些話,連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只是當最後一個單字落在空氣之中,坐在對面的梁喬恩似乎仍舊無動於衷。

    藍蝶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尷尬情況。

    她覺得自己像在罰站,對著冰冷的雕像自言自語,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纖細柔美的身段和精緻白皙的臉龐都落在對面男子的凝視之中。

    "藍蝶,或者,我應該喊你安琪?"

    他記得!藍蝶抽了一口氣,表情是全然的驚訝和惶恐。

    他什麼時候知道她就是當年的安琪?

    藍蝶突然感到事情的發展似乎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面對這個陌生的喬恩她要如何全身而退呢?

    她的反應讓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過來。"他命令。

    他想看清楚地的眼睛,她從前溫柔多情的眼睛、騙子的眼睛。

    藍蝶遲疑了片刻,便謹慎地走到他面前停下,兩人現在只有兩步之遙。

    在屏住呼吸的凝視中,她終於看清楚了她心心唸唸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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