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面愛人 第一章
    「忠孝東路速食店發生火警;兒子為了謀奪遺產殺害親生父母;警政署舉行大規模掃黑行動,數十名黑道到案;雨季來臨,山坡地災害防治工程卻傳出弊案……天哪、天哪,跑來跑去,就這些新聞嗎?為什麼沒有新鮮一點的?難道這社會就這麼險惡嗎?」

    早上十點的NTV會議室裡,所有的採訪記者齊聚,等待主任分配採訪路線,突然,一個抱怨聲打斷大家的討論,引來一連串冷漠的攻擊。

    「哼,不愧是初出茅廬的小記者,新聞學開宗明義第一章沒學過嗎?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多學著點。」

    「就是啊,要不是那麼多『險惡』的新聞,我們這些人還混什麼?」

    「所以說,這些新聞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你要嘛就乖乖去採訪,不然就辭職不幹。」

    「是啊,別讓險惡的社會污染你了——」

    「就是有你們這些麻木不仁——」陶吟風猛地起身,本想拍桌子與他們大罵,不料一隻纖手扯了下她,她回過頭,望進那雙帶著警告意味的冷凝雙眼。「學姐?」

    莫芷婕輕輕對她搖頭,示意她別動氣,接著緩緩地轉過頭,環顧了眾人一眼,最後才看向站在會議桌盡頭的採訪主任陳義德,說道:

    「主任,陶吟風一向心直口快,不過,她沒惡意,實在不用與她計較。我們繼續進行討論好嗎?」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絲慵懶的感覺,不過,其中蘊含的威嚴卻使得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平靜下來。

    陳義德點點頭,似乎沒將剛剛的插曲放在心上,繼續與眾人討論起來。

    「學姐,你怎麼不讓我說下去,我本來想罵個過癮的。」陶吟風還是一臉不平。

    莫芷婕低頭佯裝看向手中的路線表,嘴角彎成一抹淺淺的微笑,小聲說道:

    「你還沒認清嗎?你說這社會險惡,看看四周吧,這正是險惡社會的縮小版,你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

    「你要我向他們妥協?」

    「不是,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劣幣逐良幣的情形發生。」她鼓勵性地對陶吟風微微一笑。

    其實,她也曾有過和陶吟風一樣的埋怨,不過跑了幾年新聞下來,初入社會的興奮及新鮮感早已消失,面對一成不變的制式生活,她已經不再懷有期待。

    「我開始後悔當文字記者了……」陶吟風還是有些不平。「早知道就不要答應。學姐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才會准我扛攝影機啊?」最後,她幾乎整個人都趴在會議桌上了,彷彿這樣的會議和工作對她來說是種莫大的酷刑似的。

    莫芷婕既好笑又無奈地看著這個與她同校畢業的小學妹。在冷酷無情的職場與人際中,陶吟風可以說是她生活唯一的調劑,有時候光是聽她說話,就夠逗人開心了。

    想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身為NTV的當家主播,集合了所有又妒又羨的目光,旁人以為她過的是光鮮亮麗、多采多姿的生活,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她的工作需要面對形形色色不同階層的人物,但短短幾個小時的採訪和相處,她能瞭解他們多少?現在回想起來,所有的人事物都像浮光掠影般的閃過,沒有什麼真正能在她心裡留存。再說到同事間的相處,她的主播身份是人人覬覦的,勾心鬥角、口蜜腹劍的情形天天上演,期待她出醜的人比真心祝福她的人來得多,許多人巴不得她出個什麼意外或差錯,當不成主播。

    剛開始,她還會為這樣複雜的人際而苦惱、心傷,不過,時日一久,她也學會了淡然以對,沒什麼值得她掛懷的。前倨後恭、趨炎附勢的態度她做不來,至少,她能做好自己本份的工作吧。對於記者的工作,她雖有她的執著,但是,對於主播一職,她倒是不戀棧,到了必須交出主播棒的那一天,她會樂於雙手奉送。

    在她看來,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麼好留戀的……

    包括生命。

    驀地,她低下頭,視而不見地盯著採訪表,無法克制地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自問。那個擁有燦爛笑容、浪漫情懷的莫芷婕呢?她甚至忘了自己曾經年輕過、天真過、單純過。

    「早知道就不要念大學,好不容易混到畢業,還不是跟大家一起和稀泥。想想還是去念警校、當警察好,可以鏟好除惡、除暴安良,你說對不對?」

    莫芷婕若有所思地笑笑,這些話,似乎在許久以前曾經聽過。

    「嗯哼……不過,當一名正義的記者可以揭發社會的黑暗面,而且影響的層面比較大,所以身為記者也是有使命的。」她對陶吟風安撫地說道。

    陶吟風想了想,然後堅決地搖搖頭。

    「我還是覺得當警察好,最好當個特警,像鐵面煞星藍劍儒一樣,專門打擊高級犯罪。學姐,你知道這個人吧?」

    聽到藍劍儒三個字,莫芷婕心裡猛地一跳,沒想到會在這時候聽到他的名字。

    「學姐,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你怎麼會提到……藍劍儒?」這三個字她念起來還是覺得澀澀的,心中有些波蕩。

    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平復了呢……她苦澀地想著。

    「他是我的偶像。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就聽人家談過他,後來在雜誌上也看過有關他的特別報導,可惜的是,內容總是語焉不詳,也沒有他的照片。不過,即使不能看到他的人或照片也無妨,反正我就是崇拜他。」

    陶吟風單純的想法讓莫芷婕好生羨慕,接著,她想起了清晨的夢。

    我愛你……那張模糊,卻是她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臉龐曾經如此深情地告白著。

    如今,他在哪裡?

    她輕歎了口氣,想想,多年前的往事就像夢境一樣——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不管再怎麼真實,終究是虛幻的。

    「學姐,學姐!」

    陶吟風的喚聲穿透了她的思緒,她緩緩地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回望前者。

    「怎麼了?」在她發問的同時,從眼角的餘光,她輕易地發現所有人的眼光都在她身上。

    「主任問你要不要做孔宇倫走私的後續專題報導。」陶吟風低聲解釋道。

    「孔宇倫?」莫芷婕納悶地皺起眉頭。「事情不是過了一個月了嗎?」

    她口中的孔宇倫是「孔氏企業」的少東,而孔氏企業曾經與目前台灣數一數二的大集團「藍氏集團」相提並論,不過,在七年前爆發少東孔宇倫涉及不法走私案件並且被判刑成立之後,孔氏企業便一落千丈,直至今日。

    今年年初,孔宇倫假釋出獄,各方正期待他重振孔氏企業,不料,他竟然買通殺手狙擊藍氏集團總裁藍劍尹。所幸藍劍尹的傷勢並不嚴重,這個事件並未對台灣的經濟造成重大的影響,而孔宇倫也在不久後遭到逮捕。逮捕他的人即是藍劍儒——藍劍尹的大哥——以及以他為首的「煞星警隊」。

    鮮為人知的是,孔家與藍家原是世交,孔宇倫與藍家四個兄弟從小就有不錯的交情,想當然,七年前這個事件爆發之後,兩家的交情立刻中斷,知道內情的人都唏吁不已。

    「沒錯,是過了一個月。」陳義德聽到了她的疑問,隨即從容地解釋道:「現在一審已經定案,若是孔宇倫不提起上訴,可能在幾個月內伏法,這時候做專題報導正是時候。想想看,一個堂堂的企業少東既走私又教唆殺人,導致企業體崩潰,自己又即將伏法,這樣的新聞警世意味不是很強嗎?」

    莫芷婕靜靜地打量著陳義德,心裡帶著濃濃的疑問。以他的風格,沒刺激性、沒賣點的新聞絕對不做,怎麼這時候突然決定做一個「警世」的專題?如果這個構想是由其他記者提出來,那麼她還肯相信,可是,他看起來卻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奇怪,他到底怎麼了?怎麼改變作風了?

    「怎麼樣,芷婕?跑這條吧。」陳義德微笑地鼓勵她。

    「我?」她笑著反問:「你確定嗎?」

    「這個專題非你不可,就你來吧。」

    莫芷婕若有所思地環顧了其他同事一眼,發現不少等著看好戲的眼神。對他們來說,所謂的「後續報導」通常意謂著可有可無,而當家主播竟然被要求採訪這樣一則絕不可能被放進頭條的新聞,這是不是宣告了什麼?

    「好啊。」她一口答應。

    這個回答引起了一陣錯愕,大家還以為她會據理力爭呢,殊不知她根本不在乎跑什麼線,更不關心採訪路線所對應的權位問題。

    看著大家的反應,她幾乎忍不住失笑。

    「主任,那我可不可以跟學姐一起去?」陶吟風突然舉手發話,現場詭異的氣氛立刻被打破。

    「這個嘛……」陳義德在心裡琢磨著。

    「主任,讓陶吟風支援我也好,採訪的內容或許能夠更深入些。」她忍不住開口為陶吟風求情。倒不是因為她真的需要支援,而是有個人作伴總是好的。

    既然莫主播都開口要求了,他這個採訪主任似乎沒有拒絕的道理。

    「好吧。」在陶吟風一聲歡呼後,陳義德又接著問了:「那你們打算從哪兒著手?」

    莫芷婕偏頭思索了會兒,自信地答道:

    「自然是孔家大宅。不過,據我所知,孔宇倫是孔董事長的獨生子,事發之後,孔董事長便遣散了所有僕人赴美休養,因此,現在孔家應該是空無一人,可能無法進入,這一點困難,主任能夠排除嗎?」

    聽了她的問題,陳義德得意地笑了開來。

    「當然。我從『特殊管道』弄了把孔家大門的鑰匙,你拿去吧。」他將鑰匙遞給她。

    似乎得來全不費工夫……她試圖揮去心裡的疑問,繼續說道:

    「有鑰匙就好辦了。我們會先拍攝一段孔家荒涼的畫面,再輔以孔氏企業這幾年由盛而衰的經過,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進入看守所獨家採訪孔宇倫,這些是我現在初步的構想。」

    陳義德聽了連連拍掌稱好。

    「很好、很好,你就這麼去做。遇到什麼問題儘管回報,公司一定全力支援,放心好了。」

    聽到了陳義德的承諾,其餘的記者紛紛在心裡暗自捶心肝,原以為莫芷婕是被明升暗貶了,沒想到主任對她還是這麼推崇備至,還答應「全力支援」。天曉得,這個以門著稱的採訪主任從來不曾如此大方,平常他可是要他們有問題自己解決的……

    真是差別待遇!

    *

    *

    「學姐,就是這兒了嗎?比我想像的小嘛。」陶吟風率先鑽出採訪車,一見到位於仰德大道上的孔家豪宅,立刻蹙起眉頭評論。

    「看起來是不大,但其實佔地很廣,你進去了就知道。」莫芷婕跟著下了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孔宅大門。

    「咦,你怎麼知道?你來過?」

    「嗯,很久以前了,小時候來過幾次。」而這正是拜藍家之賜,畢竟,她曾與藍家有著極深的淵源,只是如今一切早已煙消雲散了。

    「真的嗎?你認識孔家的人?」陶吟風的語氣中帶著隱藏不住的興奮。

    「以前認識,不過十多年沒有聯絡了。」她淡淡地解釋道。

    「那麼你也認識孔宇倫嘍?」

    「嗯,不過只見過幾次面,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他看起來也沒什麼異樣。當時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是啊,沒想到堂堂的企業少東竟然會這樣鋌而走險,真搞不懂這些有錢人家的少爺都在想什麼。」陶吟風煞有介事地歎道。

    陶吟風的議論倒是說出了許多人共同的懷疑:以孔氏企業的財力,孔宇倫何苦冒險走私?關於這一點,莫芷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許可以趁這次後續報導的機會挖出一些內幕……身為記者的本能使得她這樣樂觀地想著。

    陶吟風走向大門。

    「咦,奇怪了,為什麼這門是開的?學姐,你過來看看。」

    「哦……」莫芷婕轉身向跟著下車的攝影師小方交代:「小方,麻煩你先拍一段大門的畫面,我先進去看看,你拍好了就進來。」

    「好。」攝影師盡責地說道。

    她走到陶吟風身旁,看著半掩的大門,心裡隱約感覺有些異樣。

    「吟風,你在這裡學學小方怎麼拍攝,我先進去。」

    說罷,她打開門,走進略顯荒涼的大宅中,腳步格外放輕,小心翼翼地走著。經過草木茂盛的庭院,她注意到車道上有明顯的車輪痕跡。主屋的大門也是半掩的,她輕輕推開門,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卻聽到一陣陣不連續的嘈雜聲,像是有人搬著重物行走似的。

    突然,一段對話從地下室的方向傳來,漸漸往主屋的後門進去。

    「快一點、快一點。」

    「還有多少沒搬?」

    「剩幾箱而已。搞不懂『黑狗』在想什麼?為什麼急著現在要運走,現在風聲正緊,要是被條子逮到了,我們不就沒命了?」

    「想也知道是『螞蟻』急著要。他這個人視錢如命,好好一批傢伙擺在這裡,他連睡覺都不安穩,當然要我們趕快搬走,免得夜長夢多。」

    「喂,你們兩個做事就『惦惦做』,少NB462『隆!

    接著,四周安靜下來。雖然不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莫芷婕將他們的對話牢牢記在腦裡,然後往門口退去。憑著小時候對孔家的記憶,她知道他們一定是將車子停在主屋後門的車道上,以利他們搬運、裝載。

    一出了主屋,她立刻快步奔向仍在大門外拍攝的小方及陶吟風,低聲交代:

    「吟風,你現在趕緊去發動車子,等我跟小方回來,機警一點,我們一上車就開車,不要遲疑。小方,現在開始,攝影機都不要關機,拍下所有的畫面,知道嗎?」

    「發生什麼事了?」陶吟風與小方異口同聲問道。

    「現在沒時間說那麼多了,總之有狀況。小方,快點跟我來。」她帶著小方走進大門,這次她選擇不進主屋,而是沿著外圍走向主屋後面的車道,找了個掩蔽的角落拍攝。

    果然如她所料,從他們所在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車道上停了輛小型貨車,車上有名身形壯碩的男子,車後有另一名男子正忙著裝載木箱,接著又有兩名男子從後門走了出來,肩上同樣扛著木箱。

    「都拍到了嗎?」她用嘴形向小方問道。

    後者點點頭。接著,兩人又屏息繼續窺伺。

    「好了、好了,都搬完了。」其中一名男子粗聲喊道。

    「確定哦,清點好了我們就趕緊離開。」

    聽到這句話,莫芷婕立刻輕拍了下小方,接著兩人便輕手輕腳地退開,快步奔向大門,而陶吟風早就發動了採訪車等待他們。然而,就在他們準備上車之時,方才看見的那輛小型貨車正好從車道裡開出來。

    「糟,被發現了!快一點!」攝影師小方一面迅速地上了車,一面緊張地喊道。

    莫芷婕回頭一看,隨著對方距離漸近,她發現了車上四個人變得猙獰的面孔,於是趕緊跳進車裡,車子猛地往前疾速奔去。

    「快!愈快愈好!不管怎麼樣都不能慢下來!小方,這段追逐的畫面也拍下來!」

    「嗯。」兩人同聲回應道。

    陶吟風雖然不曾見過這等陣仗,不過生死攸關之時,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她一腳猛踩著油門,連轉彎時都不肯減速,而小方也是盡責地抱緊攝影機,捕捉每一個畫面。

    三個同舟一命的人都蒼白了臉,各自忍住心中的驚恐,祈禱這一次能全身而退。

    一開始,在前幾個轉彎時他們還能聽到零星的槍聲,後視鏡裡也看得到追來的車輛,不過過了幾個彎道之後,那些人似乎被他們擺脫了,然而他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一路飆回NTV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呼……」攝影師小方長長地吐了口氣。

    「我們的命算是撿回來了。」莫芷婕也疲憊地說道。

    「第一次我發現記者的工作還挺有趣的。」陶吟風一臉紅通通的,語氣興奮地說道。

    「是哦,有趣,這種事一輩子遇到一次就好,千萬別再來了!」小方還是心有餘悸。

    「不管怎麼樣,還是值得。走吧,我們上去看看帶子,今晚的新聞想必非常有看頭。」莫芷婕做下結論。

    *

    *

    晚間六點五十分,電視機開關自動開啟,繽紛亮麗的色彩投射在陰暗的室內,營造出一種虛幻的真實感。

    一個高大逼人的身影無視於黑暗,從容地在室內來回行動著,先是走進廚房,從擺滿了鮮乳的冰箱中取出一瓶,打開、灌一大口,接著又從微波爐裡拿出一盤超市裡隨處可見的冷凍食物,走向起居室,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坐下。一如以往,時間正好是六點五十二分。

    「鈴……」

    黑色的身影在瞬間移至門口。

    「誰?」嗓音低沉、有力。

    「我是水電行的,來修水管啦。」對講機裡傳來一個操著台灣國語口音的男性聲音。

    冷峻的五官蹙緊,黝黑的大手在門邊的機器上一按,門開啟。一個同樣高大、一身白色西裝,身形如模特兒般高眺出深的男子和另一名黑色裝扮的美麗女子走進室內,門再度關上的同時,室內燈光亮起。

    「鐵面,不介意我們和你一道看個新聞吧?」白衣男子帶著一臉俊逸優雅的笑容問道,方纔的台灣國語口音已變成了標準國語。

    被喚做鐵面的男子不置可否地轉身,一眨眼的時間,高大的身形已經回到了電視前的沙發上。

    「玉面,別浪費時間,把收到的訊息告訴他。」黑衣女子溫柔地催促道。

    「這個嘛……別急啊,待會兒他看到新聞不就知道了。反正我們已經來不及阻止新聞播出,就看著辦吧。」玉面白知雨還是一派的從容、瀟灑——這是他被喚做「玉面煞星」的原因之一,無論情況多麼危急,他都不會失了他一向文質彬彬、玉樹臨風的君子姿態。至於另一個原因嘛……從來沒人敢在他面前提及,那就是他一臉賽雪的白皙,比起女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這卻是他一生最引以為憾的事。

    「影面,你說。」鐵面緊盯著電視螢幕,冷靜的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影面戚如鏡——即黑衣女子——點了個頭。

    「今天的埋伏出了狀況。一名電視台的女記者帶著攝影師進入孔家大宅拍攝,驚動了我們等待的小魚兒,結果那兩名記者和一名攝影師被追殺,當時埋伏的弟兄只得放棄部署,救人優先。好消息是那三名記者平安逃離現場,壞消息是那幾隻小魚我們也沒追到,可以見得他們對那個山區地勢頗熟。」

    「所以我們功虧一簣?」鐵面沉聲反問。他的情緒應該是不高興的,不過從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來。

    「不盡然。」影面的語氣飄忽,讓人難以捉摸。

    他等待著,他相信他們會給他一個很好的解釋。

    果然,她接著說道:

    「今天晚上,NTV頭條新聞將是有關孔宇倫走私事件的後續報導。記者在孔家大宅聽到一段不明人士的談話,並且拍攝到他們搬運槍械的畫面,這可是今晚的大獨家。」

    「容我指出,這則新聞並未事先獲得警方的認同。」玉面白知雨帶著笑意補充道。

    他們都知道警方並未對此表示意見的原因,因為就孔宇倫事件而言,煞星警隊——一個有警察特種部隊之稱的特警小組——即是所謂的「警方」,只要煞星警隊不開口,沒有其他人有資格、有權利對此事件發表任何「警方」的意見。

    這是警界的默契,也是對煞星警隊及其隊長鐵面煞星藍劍儒的尊重。

    「跑了幾個嘍囉,換到一卷帶子,希望值得……玉面,我要那卷帶子立刻到手。」鐵面藍劍儒命令道。

    「這一點絕對沒問題。不過……那名女記者似乎不明白自己惹上了什麼麻煩。」白知雨懶懶地說:「今天下午,從他們拍攝到獨家畫面回到NTV之後,公司就不斷接到恐嚇電話,內容是要那名記者的命。」

    「不是總共三個人嗎?」藍劍儒發出了疑問。

    「沒錯,不過那些歹徒只看到其中一個人,並且立刻認出她來,因為她這個目標實在太顯著了。現在,NTV的大樓上下內外有二十多名的警力駐守,就是為了防止她發生意外。」

    事實上,那名記者才是他們兩人在這個非常時刻膽敢打擾鐵面的主要原因。

    煞星警隊的成員都知道,藍劍儒一向最痛恨別人在晚間新聞時間打擾他,除非情況緊急——而現在,就是緊急的情況。

    「那個記者是誰?」藍劍儒冷淡地問道,事實上,他對那名記者絲毫不感興趣,尤其是這時候。

    他瞥了眼手錶:六點五十九分,只剩一分鐘了……

    他希望這些不速之客能盡快離去——在一分鐘之內。

    玉面和影面兩人互望了一眼,同聲一氣回答道:

    「莫芷婕。」

    藍劍儒眼中閃捏抹不容錯認的火花,下一瞬間,他就一抹黑影如風般奪門而出,客廳裡只剩兩個身影。

    白知雨走到藍劍儒立則盤踞的沙發前輕鬆地坐下。電視螢幕中,新聞的片頭已然播放,不久,鏡頭前出現一名玉容嬌顏、清麗可人的女子,然而,與那我見猶憐的外貌格格不入的,卻是她眼中無意流露出的神秘冷艷氣息,或許,這正是她魅力所在——一種冷凝與柔媚的強烈對比……

    「各位觀眾,歡迎收看NTV新聞網,我是莫芷婕。首先為大家報導一則獨家新聞,知名企業少東孔宇倫……」皓齒輕啟,輕柔卻不失理性的嗓音流瀉而出,語氣中竟然帶著淡淡的譏諷,淡得幾乎讓人無從察覺——幾乎,只是幾乎。

    「好辣的口氣!鐵面這關……恐怕不好過了。」白知雨的語氣中帶著看好戲的興奮心情。

    「如果我們不在鐵面回來之前滾得不見人影,恐怕不好過的人是我們。」戚如鏡平靜地點出事實。

    「別急,輕鬆一下嘛,難得趁他不在看看他的地方……你看!」白知雨突然從腳邊撈起一疊雜誌,從新新聞、時報週刊、時尚、時人等等一應俱全。「全都是有關莫芷婕的報導。」他興味盎然地翻閱箸。

    「我勸你別動鐵面的東西,即使你一一放回原位,他也能嗅出你動過的味道。」戚如鏡輕輕柔柔地警告。

    「擔心什麼,我打賭短時間之內,鐵面就算有三頭六臂,也顧不得這些芝麻小事,真要向我們算帳,也得等很久很久以後了。」

    沒有回應。

    他懶洋洋地回頭望去,如他所料,影面早已不見人影。這個認知使他難得地皺起眉頭……

    該死!連一點共患難的精神都沒有!

    *

    *

    莫芷婕坐在主台上,手支著頤,一派泰然自若的神氣。

    新聞已到尾聲,即使節目仍在進行,但鏡頭已在氣象主播身上,她自然不用再正襟危坐,只等導播cue她,鏡頭回到她身上,她再說幾句輕鬆的話,為新聞做個ending即可。

    放鬆之餘,她的眼神淡淡地掃視棚內武裝戒備的多名員警。

    說實在的,她對這等陣仗並沒有什麼信心——她壓根不指望這幾個人能保護她的安全,而她也不在乎。

    看著大家認真而戒備的神情,她盡責地對眾人投以一個甜美的笑容,算是補償吧。

    過了忙碌而緊湊的一天,這四分半鍾是她唯一能偷得片刻閒暇的時間,不用再想著她的主播稿、過場、新聞排檔等等,因為新聞就要結束。

    終於,她能好好想一想今天發生的事了……

    他們三人從孔家大宅回到NTV之後,立刻展開剪輯的工作,將拼了命拍到的畫面剪成一則驚心動魄的新聞,放入各節新聞焦點中。

    在此同時,不時有公司高層人士進來勸阻她,怕她因此惹禍上身,不過眾人的勸阻都被她以記者的專業精神給駁回。

    對此,高層方面對她是又愛又怕——愛的是,這則報導無疑是自從藍劍尹被狙擊之後最聳動的新聞;怕的是,她無畏無懼的做法恐怕會惹來許多麻煩,而他們實在損失不起她這名愛將。

    事情果真如他們所料,不久之後,NTV開始接到一連串的電話,內容不外是要她小心點、要她的命之類的。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被他們認出來了!拜她的盛名之賜。不過,他們似乎只認出她,而沒看到小方及陶吟風兩人的正面,這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在對方打進第一通恐嚇電話的一個小時之內,為了保護她,公司上下多了幾十名荷槍實彈的員警。

    莫芷婕在心裡譏諷地笑笑。怕什麼!還不是怕她出事,公司立刻少掉上億的廣告收入。若是這樣又如何,不過是給另一個新秀主播崛起以及電視台財富重新分配的機會罷了。

    認真想想,NTV給她的年薪,她一輩子都花不完,她並不留戀這份薪水,至於主播的職務,她更是樂意拱手讓人;若是她這次真的死關難逃,老實說,「因公殉職」這四個字聽起來還滿順耳的,她不反對這種死法。

    突然,棚內一陣靜默的騷動,走進幾個不相干的人士,霎時,周圍的氣流變得出奇詭異。

    莫芷婕沒有多加留意,只是心不在焉地想著:該不會是追殺的人潛進攝影棚了吧?若真是這樣,一個主播在主播台上被槍殺,而且是在晚間新聞的現場直播時段,當著全國觀眾的面前,這樣的場面豈不極富新聞價值?

    她露出極其諷刺的笑容,兀自氣定神閒地隨意瀏覽著,直到一個熟悉面孔出現在她正前方的攝影機旁,一雙銳利而不透露任何心思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先是沒了呼吸,而後是不敢置信地微喘……

    怎麼會是他?怎麼會!

    是她看錯了嗎?為了確定,她不曾移開自己的眼神。

    那樣熟悉,卻又是截然的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逃避他過於犀利的目光。

    希望他沒發現她的異樣……不、不,不能讓他發現……她手中的鋼筆幾乎被她握斷……

    驀地,她發現自己的軟弱……不,她不能逃避、不能認輸!

    狠狠地抬起頭,她讓自己的視線再度迎向他的——

    你為什麼出現?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個時候?

    她的眼底寫滿赤裸裸的質問。

    「莫主播,十秒鐘內回現場」看正前方二號攝影機,做十五秒鐘的ending。八、七、六、五……」耳機裡傳來導播的指示,然而莫芷婕恍若未聞。

    二號攝影機燈光亮起,螢幕上的她一副怔忡的表情。

    「莫主播!」導播緊張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她強自鎮定,將眼神從藍劍儒身上移開,對著鏡頭緩緩地露出微笑。

    「各位觀眾……」幸好,她的聲音比她預期中的鎮定。「謝謝您今晚的收看,希望明天同一時間,我還能有幸為各位播報新聞,NTV新聞,明天見。」她特地在結語中幽了自己一默,此舉果然讓棚內的工作人員及員警們難得地笑了開來。

    對所有人來說,這是一整天以來難得的輕鬆時刻。

    除了她自己之外……莫芷婕苦澀地想著。

    她摘下胸前的迷你麥克風,低頭整理著原來就不紊亂的新聞稿,心知肚明他正向她走來——踏著他那獨特堅定的步伐,自信而無畏。

    「東西收好,跟我走。」果然,不一會兒,他一貫低沉的嗓音從她身前傳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可惡的人,一來就跟她搶空氣,害她連呼吸都這麼費力。保持距離、以策安全,這話是誰說的?真是有先見之明。

    但是……躲得掉嗎?她在心裡自忖。

    繼而,她覺得不服氣。為什麼要躲?他才是那個一直在躲避著她的人,不是嗎?她應該理直氣壯、得理不饒人的,不是嗎?

    那……她不安的心情究竟所為何來?

    認命地,她緩緩地抬起頭,望進藍劍儒深不可測的眼眸中。

    七年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端詳他、打量他……

    他變了。臉頰的線條變得冷硬且更加削瘦,原本碩長的身形如今更顯得高大逼人,挺直的站姿、戒備的神態、陰鬱的眼神,在流露出他渾身一觸即發的危險氣息……不變的是他依然——扣人心弦。

    倏地,她懷疑了……他真是她曾經迷戀多年,甚至已經論及婚嫁的藍劍儒嗎?抑或者,她從未認識過他?

    「嗨,好久不見。」她的語氣輕輕淡淡,平靜得沒透露出一絲情緒。

    他輕輕地點了個頭,眼神中明明白白地指示:照我的話做,有話以後再說。

    她看懂了,但她瞇著眼睛,挑起一邊優雅的眉毛,微側著臉打量他,假裝看不懂他的暗示。

    他憑什麼!失蹤七年,一出現就要她跟他走,連個解釋都沒有,如此過於霸氣的自信教人生氣!

    這時,幾名不明就裡的員警走上前來——

    「先生,你沒有配戴工作證,是誰讓你進來的?」

    「證件拿出來,不要輕舉妄動!」另一個員警口氣強硬地命令道。

    莫芷婕飛快地瞄了藍劍儒一眼,她知道他向來沒耐心打無謂的交道。

    「呃,你們別擔心,他是我——」她在心裡挑選合適的字眼。「——認識的人。」

    藍劍儒學她,挑起眉毛,眼裡閃過再清楚不過的疑問:認識的人,就這樣?

    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後者略略揚起唇角,這是一抹帶著挑釁的笑意!如果它能稱得上是笑意的話——幾乎淡得不讓人發現。

    但莫芷婕發現了。

    接著,他飛快地掏出證件,轉身面對逐漸向他靠攏的員警,沉聲宣佈道:「我是藍劍儒,從現在起,莫小姐由煞星警隊保護,直到事件結束。」

    莫芷婕轉眼望去,立刻知道在他開口的瞬間,所有的員警都信了他,無需證件。

    突然,她看見一名反應快的攝影記者正開歐攝影機,打算將這一幕拍攝下來。幾乎是反射性動作,她跳離主播台,走向那名記者,用手擋住鏡頭,並且關掉機器、取出錄影帶。

    「莫主播……」那名攝影記者被她的動作嚇住了。

    莫芷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不錯,懂得搶新聞,不過請你有點新聞道德,特警隊的成員能任你輕易曝光嗎?」不等待那人有所反應,她轉身環顧其它棚內的攝影機,確定每一台都在關機狀態。

    接著,她看向藍劍儒。一臉笑容的她,眼神卻是冷冽的。

    「還不走,等著上頭條新聞?」

    說罷,她率先走出攝影棚。

    縱使有幾步之距,藍劍儒仍在一瞬間跟上她,速度快得不讓人有反應的時間,只留下棚內一群茫然的工作人員及員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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