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就好 第五章
    四百九十四、四百九十五、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

    呼!好累喔!

    「秋葉,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顏朗樵見她揮手擦著額際的汗,遞過水壺給她。

    她接過水壺。「喝水就好了。」看了下前方綿延的階梯。「還要多久才到山頂啊?」

    從凌雲寺下車,他們就走上這長長、看不到盡頭的階梯,走多久了她不知道,她一直數著爬了多少階,但她數對了嗎?有漏掉嗎?還是多數了?

    她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她怎麼會答應顏大哥來爬山呢?

    這幾天,她是個沒有靈魂的娃娃。

    那晚,她不曉得自己怎麼睡著,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棉被枕頭都是濕的,這是她眼淚的傑作,當然這傑作還包括她兩隻紅腫的泡泡眼。

    她請了病假,不想頂著這悲慘的模樣出門,更無法面對柯明陽。事實上,過了數天之後的現在,她還是不知道怎麼繼續跟他相處。

    她對他的喜歡成了折磨。每每見著他的時候,他另有心上人的事實就如蟲子啃咬著她,那種痛痛麻麻的感覺一點一點鑽人她的神經,直到她的全身戰慄,她的胸肺緊繃地無法呼吸,她仍不能從這瀕臨崩潰的痛苦中解放。

    在公司,他就坐在她旁邊,只要一轉頭就會看見他,工作上的事務又是跟他的重重疊疊,只要看到他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傷就多深十分,她連療傷止痛的機會都沒有,這樣的痛苦,她該怎麼承受?

    她只好抽離了自己的靈魂,麻木自己的知覺,就像那晚笑笑地對說他加油的時候一樣,唯有這樣,她才能表現出一如往常。

    結果,一天泰半的時間,她沒有自己。

    只有在緣心坊的時候,偶爾、偶爾,她看到自己躲在角落裡哭泣。

    幸好有顏大哥的溫柔。

    那一夜怎麼會遇上顏大哥?她沒有答案。只是很慶幸,她還有所依靠。

    請假的那天,她整天鎖在家裡沒有出門,想著自己對柯的依戀,也想著對顏大哥的愧疚。

    她有什麼資格得到顏大哥的安慰?之前,她還在躲他──她的逃避也一定對他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

    但失戀的痛苦無法讓她多想別的,對顏大哥的感覺電光石火閃過後,她又開始想著柯;然後過不久,她又沒有知覺了,她沒辦法想,一想她就痛!

    一整天,她的腦細胞做著這樣的循環。

    直到門鈴聲響,她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她開門,發現是顏大哥。

    那個時候,是晚上九點多。

    她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對自己身體飢餓的呼喚也無所反應。一恍神,日夜已交替。

    「我今天提早打烊,帶了一些宵夜來。」他舉起手上的大袋小袋給她看。「對了,你家有沒有茶壺?」

    食物的香味刺激著她,她一整天沒有東西入口。

    迷迷糊糊地,任顏朗樵入了門,任他在廚房裡東碰西弄。

    然後,他端出兩大碗的黑輪,還有他精心泡的茶。

    黑輪配西洋花草茶,好不協調喔!

    可是──

    她捧起熱氣蒸騰的食物,怔怔地一口一口吃著甜不辣、香菇丸跟菜卷。

    她很餓,受不住食物的誘惑;但除了美味,她還吃到了溫暖。

    腹部的飽足感一點一滴地往上蔓延至胸腔,飽了她的胃,暖了她的心,那一瞬間,她為顏大哥對她的好感動地想哭。

    「啊!秋葉?」

    她真的哭了。

    抹抹頰邊的淚,抬起頭來甜甜一笑。「我沒事。」然後繼續吃著手上的食物,是很享受的那種吃法,不是食不知味的。

    之後,如果說見到柯明陽就像吃了毒藥會侵蝕她的心與魂,那麼顏大哥就是解藥,只有在他身邊,她才能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悲傷地活著。

    許是顏大哥看不慣她悲傷的顏色,所以才會決定帶她來爬山,說是接受山林的洗禮。她答應了,而這也許是很單純的本能反應,想要追逐光跟熱的本能反應。

    顏大哥的確是指引她的一道光,只是他……不像柯明陽那般地散發出炙人的熱度,他總是柔柔地流瀉他的光華,光華照進她的心,照進她的黑暗角落,並非不溫暖,但卻不足以煨熱她心頭的寒。

    或者,這樣的溫暖其實已足夠?她沒資格去擁抱像柯這樣的陽光吧?所以只能緊緊地抓住顏大哥的一絲溫暖?

    可是,她又有什麼資格接受顏大哥對她的關心呢?

    「就快到了!」顏朗樵對她微微一笑,笑容裡是寵溺,是憐愛。

    她點點頭,繼續數著步伐。

    就是因為貪戀這份溫柔,所以才會賴在他身邊,離不開。

    但,他們應該保持些距離,她交不出她的心。

    「到了?」梁秋葉抬頭看向矗立在眼前的牌樓。「走路要找難路走,挑擔要練重擔挑。」她念著刻在兩旁石柱上的對聯。

    「這裡是觀音山主峰硬漢嶺。」他帶著她穿過牌樓,這一側也刻著一副對聯。

    「為學硬漢而來,為做硬漢而去。」硬漢嶺啊!這是他們的目的地嗎?

    「我們先到涼亭休息一會兒,再從那邊的階梯爬上去,上面就是觀音山的最高點了。」一路走來,除了經過幾個景點,稍微盤旋一會兒外,他們幾乎沒有休息。他是不要緊,但秋葉……她好像在逞強似地,蒙著頭一直走一直走,連路旁的美麗風景也不願瀏覽。

    「顏大哥,我不累,我們直接上去吧。」說完,她人一箭步地就往階梯方向過去。

    她不像是來享受爬山的樂趣,倒是像發洩情緒。

    顏朗樵無奈,緊隨著她身後而去。

    一踏上最頂階,眼前視野開闊,旁邊言有一碑:硬漢碑。

    這裡就是觀音山主峰硬漢嶺的最頂點。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遊客,有的是全家老少一同出遊,有的是情侶,還有的是年輕的男女三五成群結伴郊遊。

    是還在讀書的學生吧?梁秋葉看著他們,不由得露出欣羨的眼光。

    她的學生時代封閉得很,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更不用說跟著朋友一起四處闖蕩;她羨慕著他們的青春,可以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飛翔,而她的青春卻被她自己給鎖死了。

    那是多麼的黯淡無光、多麼愁雲慘霧的歲月,而這一切怨不了別人,要怪就怪自己的懦弱。

    耳邊不斷傳來遊客們的嬉鬧聲,她卻愈發覺得孤獨。

    是否,她的一生就要這麼孤寂至死?

    「秋葉,你還有我呢。」細微卻有力的聲音穿過重重噪音披荊斬棘而來,她看向聲音的來處──顏大哥。

    為什麼?為什麼他總是如此地瞭解她,總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他正專心地看著那塊石碑,恍若沉浸在回憶裡。她不禁要懷疑,他剛剛有說話嗎?是自己幻聽了吧?那麼,為什麼有幻聽?難道是自己在期待,期待他看見自己的悲傷?

    「秋葉,這裡呀,可留著許多我過去的記憶呢。」他摸著石碑,出神地說道。

    梁秋葉囁嚅了下,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

    顏朗樵拉了她在石碑的底座石階上坐下,一副要講古的模樣。

    「秋葉,你知道嗎?緣心坊剛開始的時候可是慘澹經營呢。」他不管她想不想聽,一定要對她說。

    梁秋葉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眼睛東飄西飄。

    她不想再聽他的故事。她有種預感,多知道他的過去,他們的關係似乎愈不能純粹。

    只是捫心自問,她現在這種精神上依賴他的情況,又能純粹到哪裡去呢?

    「那段時間,我就是靠著來這裡爬山砥礪自己。」他邊說邊看她,細細地觀察她的表情。

    她仍然狀似意興闌珊,但其實心神已繞在他的話上。

    他心知肚明,不等她的反應,淡淡笑說:「我們剛才經過的那個牌樓,你不是念了那兩副對聯?每次遇到困難,看到那上面的句子,我就會想,我不能就這麼被擊倒,沒有什麼困難我突破不了。」

    他的雄心壯志,她這麼聽來,倒覺得有趣。

    如果真這麼有效的話,那默背一次孟子的告子篇不就好了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

    想著想著,不覺嘴角彎了起來。

    顏朗樵眼尖地看到她的笑,接著說:「當然啦!並不是只有這幾段句子就能夠對我產生這麼大的影響。而是,在我從登山口──也就是起點,開始向這裡──也就是終點邁進時,我經歷了什麼、得到了什麼,而這些什麼造就什麼樣的我……」

    「顏大哥,你在繞口令嗎?」一直什麼什麼的,梁秋葉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耙耙頭髮,難得有些發窘地說:「我曾經說過,我不會為我那些過去感到後悔或遺憾,因為我所有過的經歷累積成我現在的人生,我從我追尋的過程與結果中得到解放。」這些話是上次他曾對她說的。「而從起點到終點,我一步步地走著,曾經氣喘如牛,曾經跌倒挫忻,曾經迷失茫然,但當我看到牌樓,看到那句『為學硬漢而來,為做硬漢而去』。看到這座硬漢碑時,我很為自己驕傲,因為我做到了!我可以克服路上種種困難來到這裡,那我也一樣可以克服生活上遇到的困難。」

    顏朗樵豪氣干雲,梁秋葉卻默不作聲。

    她很佩服他的毅力,但有些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他這樣。至少,她就學不來。

    比方說,她喜歡柯,卻沒辦法對他說出她的心情。

    她的情緒又低落了。顏朗樵在心裡歎口氣,試著再說些什麼:「我從家裡出走,經濟方面就不再依靠家人。」

    這不是廢話嗎?有人跟家裡鬧翻後,還跟家裡拿錢嗎?梁秋葉心裡想。

    啊!她不是故意要找顏大哥的碴,是心裡莫名其妙就冒出這種聲音,大概是因為顏大哥太寵她了,才讓她這麼肆無忌憚吧?

    她很小心地掩飾心中的想法,不讓他看透。雖然在他面前,這實在徒勞無功。

    幸好,他的精神都放在往事的回憶上。

    「那時候的我,年輕氣盛,覺得家裡用不正當手段得來的財富骯髒,我不屑用。但,很諷刺,我在十五歲時,就認知到這個事實,卻一直到我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才反抗。這期間,我仍然喝著家裡的奶水,無賴地當著我的大少爺,內心很矛盾地厭惡這樣的我,但在現實上卻不得不繼續這樣的生活。而更諷刺的是,獨立之後,我開緣心坊的資金,有些是我那些好友們幫我籌措而來,但一半是我之前玩票性的投資獲利,這些投資本金的來源,是我從家裡拿到的零用錢。」

    那時候,股市大紅,除了股票,他還投資期貨、債券等。畢竟是流著商人世家的血液,他對投資市場有非常敏銳的嗅覺,也因此賺了好大一筆。

    也因為如此,他才敢大膽地跟家人絕裂。

    說起來,他也滿惡劣的嘛!對養育他成人的家庭如此無情。他實在不比他那些奸商長輩高尚,差別只在,他們算計的是外人,而他算計他們。

    他自嘲地想著。

    「再靠著我那票朋友的大力相助,喔,你上次看到的塗桑也在內。他們後來都成了緣心坊的股東,有的幫我籌募短缺的資金,有的則幫我找店面。你現在所看到的緣心坊店面,就是我朋友的親戚因為要移民,才半賣半相送讓給我的。」這店面座落在住宅區的巷子裡,以做生意的觀點來看,門庭有點冷清,還好緊鄰著附近的商業區,那裡有辦公大樓跟商圈,客源不錯,加上商圈有逐漸往他們巷子擴大的趨勢,這可以從巷口已經有幾家複合式餐飲店開幕得到驗證。總體來講,地點其實還不錯,而且以他的有緣人原則,這樣的地點正好。

    梁秋葉終於忍不住開口:「店開在巷子裡,生意會好嗎?」她還是無法裝作不聞不問。撇開跟顏大哥的糾葛,她對緣心坊這麼美好的地方,的確好奇。

    「別忘了我的生意原則,有緣即來,這樣的地點正適合。而且那些股東們可不是吃飽了沒事幹,他們得幫我宣傳呢。」呵!她主動關心了!

    見她疑惑,他解釋道:「他們呀,向他們公司的公關部門遊說,凡要送花就來找我,平常同事私人需要,他們也會牽線,所以我就有好多企業公司的訂單了。」他笑,知道她在聽,儘管她一直想裝作冷漠疏離的模樣。

    她好奇疑惑又拚命掩飾的表情,好可愛!

    他又說:「有了資金、店面跟通路之後,再來就是貨源的問題。其實這在還沒找到店面時就開始進行了,那時候很辛苦呢!我不想透過盤商,所以親自一個個去拜訪花農,請他們直接把花材批給我。」他的模樣神采飛揚,讓梁秋葉看了又一次炫了眼。

    顏大哥很懷念那段日子吧?所以才會散發出這樣的光采。

    無論他在夕照下、花草間,或者沉浸在回憶中──即使回憶下全然是好的,他都是開朗美麗的。只有面對彆扭的她,才會被她染了愁思。

    唉!是她封閉的個性不好,可是顏大哥又何苦執著,為自己尋煩惱,不理她不就好了嗎?

    「大部份的花農都在中南部,所以我得南北奔波,但是這樣辛苦很有代價,直接跟花農批貨,可以節省很大一筆成本。啊!秋葉,我講這些會不會很無聊啊?」他怎麼不知不覺就講到這些單調的事情呢?

    梁秋葉心虛地撇開眼,很不想讓他知道她很注意在聽。「顏大哥,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無所謂,只當作聽故事。」

    好像有些自討沒趣,他耙耙頭髮繼續說:「花農們也很精明,舉一反三,他們自己也分別跟北部地區的花店接洽直接鋪貨的事,好幾家的花店願意跟他們合作,這樣正好可以大大節省由南到北的運費支出。」這些東西好像真的很乏味呢!好不容易秋葉肯注意聽他說話,他怎麼盡講這些東西呢?

    不過,這些都是草創緣心坊時,他胼手胝足的經歷,可是他的驕傲呀!所以,他才想跟她分享這段過程,迫不及待希望她知道他所有的事。

    「店開張之後,沒有多請什麼人手,所以裡裡外外的大小瑣事都由我自己包了。平常照顧花草、招呼客人倒還好,最辛苦的是,必須在凌晨四五點起床批貨,花農都在這個時候送切花花材來;而且為了新鮮,必須每天送貨。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啊,每天幾乎睡不到六個鐘頭,從早上開門到晚上打烊都只有我一個人,又沒有假日;想要指望那些股東,偏偏他們一個個碰上花草都笨手笨腳,我哪捨得花草被他們摧殘!只有偶爾受不了的時候,才掛上公休的牌子,可能狠狠地狂睡一覺,再不然就是來這裡爬山。」回想起來,能夠捱過那段日子,自己都對自己感到佩服了。

    她心裡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那是為他的不捨,好似那晚他在送她回家之時,他對她訴說自己跟家人的關係,她也曾有過心疼,為他。

    那之後,她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牆,因為她實在害怕這種相知相惜的感覺。;

    而現在這樣的關係就很好,顏大哥待她很體貼。她也很依賴他,借由他忽略自己的情傷。她不用付出什麼,就可以坐享他的溫柔

    她很自私吧?貪戀著顏大哥對她的好,卻又不願意付出交心的代價……

    這樣對顏大哥真的很不公平!

    她是不是應該試著離開顏大哥的羽翼,走出情傷的陰影呢?

    啊!心擰絞著。她還做不到啊!做不到想起柯而不會感到心痛。

    或者,她該試著跟顏大哥交心,試著面對與他相知相惜的感覺。

    就像這會兒,他的話拂起她心湖的漣漪,是不是代表那道牆已經崩裂了?

    也許踏出這一步並不難,何況之前已經踏在他的心口上了。

    只要她肯踏出下一步……

    「秋葉……」看她出神,他叫了她一聲。

    「啊!」梁秋葉驚嚇了一跳,連忙收回心思。「顏大哥,繼續講你的啊!」他該不會又看穿她正在想什麼了吧?要真是這樣,她可窘極了!

    顏朗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沒再說什麼,繼續話他的當年勇,「後來,大概過了兩個月吧?我就多請了一個人來幫我。」說到這,他的眉頭打了個結。「我們的工作分配是這樣的,凌晨我點貨,然後去補眠;早上我請的夥計來開門,下午一點過後我到坊裡專責包裝花束、花籃,準備明天的訂單內容,有外送的生意也由我去送,夥計則守著花坊、幫忙包裝,有客人的話,由她招呼。她工作到下午五點,之後晚上的時間全由我負責到打烊。這段期間,我們兩個人協力奮鬥,包攬所有的事務,也真的把緣心坊弄得有模有樣,漸漸地,生意穩定,客源也固定了,我又請了一個外送工讀生;又過了不久,我的夥計嫌休假太少,所以我再多請了一組工讀生負責假日輪班。」他的夥計,是專門來壓搾他這個老闆的。唉!

    顏大哥堅持他的夢,也圓了他的夢,也幸好如此,她才有緣踏進他的緣心坊。

    梁秋葉只是靜靜地,不說話,細細體會當時顏朗樵的辛苦與滿足。

    真好!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圓了夢的感覺真好,就讓她這個人生注定只有挫敗的人,沾沾喜悅的心情也好。

    「……當你來到這裡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顏朗樵呢喃著,又喚回梁秋葉遠飄的神魂。

    她睜著圓圓的大眼,怔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顏朗樵說了什麼。

    「喔!這裡?你說這裡,硬漢嶺?」她眨眨眼,無辜樣。

    他憐愛地看著她,她老愛在他面前發呆。

    「是啊,你從起點一階一階爬上來,這過程都沒有任何感想嗎?比如說很累、不想再爬了,還是你曾注意到特別的風景,而讓你感動?到了終點之後,看到這麼廣闊的風光,你的心情呢?會不會滿足於你辦到了?」他知道她是蒙著頭走上來,要說什麼感動,恐怕也茫然無覺吧?但他就是想問,想一點一滴地引導出她的感情,畢竟沒有人在這登高俯仰天地之際,能夠抗拒天地間屬於山林最純最真的呼喚。

    她唯一的感覺就是數著一階階的石階。事實上,她心中承載著悲傷,一碰觸就會如滔滔洪水漫湧而來,她逃避都來不及,怎麼有心力去看別的物與事?

    若不是妙語如珠的顏大哥轉移了她的心思,恐怕她的世界怎麼看都會是同樣的顏色──悲傷的顏色。

    若說有什麼心得,大概也不會像是顏大哥那麼恢宏有哲理的領悟,她向來就不是樂觀的人,之前還在感歎她的青春年華就這麼死去了呢。

    她偷覷了一下讓她生出這種感歎的那群年輕人,卻恰巧看見其中一個大男孩走向他們。

    「可以幫我們拍一下合照嗎?」年輕帶點憨氣的大男孩 腆笑著,手上拿著一台相機,半伸向顏朗樵。

    「好啊!」顏朗樵接過相機,微微一笑。

    令大男孩呆愣了一下。

    喔!顏大哥真的太美了!他這麼一笑,不僅面前的大男孩呆住,連站在大男孩身後的幾個女孩們也紅了臉。

    「來來來,姿勢擺好,噯!最左邊那個漂亮妹妹靠進來一點,好,來!要照嘍!一、二、三,笑!」顏朗樵客串著攝影師。

    梁秋葉坐在原處看著他們,少男少女嬉嬉鬧鬧地定好位,有的擺出勝利的手勢,有的則因美男子在前,不由得矜持收斂了起來。

    真的很羨慕──她再一次感歎自己不曾有過這樣的青春歲月,然後轉開頭不再看他們,這才發現旁邊很多人的眼光都注意著顏朗樵。

    他真的是個大美人,也難怪成為眾人的聚焦點。她笑了一下,想當初,自己還不是抗拒不了他的美色,每每在他面前,看他看到失了神。

    唉呀!這麼說,剛剛他們坐在一起聊天,大家也都在看他們嘍?糟糕,她怎麼都沒注意到?

    他們是怎麼看他們的?美男子身邊居然跟著個醜陋的女孩,他們怎麼想?

    美女與野獸?喔,不,他們是俊男與野獸的組合。

    她不敢再想,搞不好其他的人正在用鄙夷的眼光看她。

    她低著頭,摀住耳朵,心裡非常懊悔。

    「怎麼了?」顏朗樵走回她身邊,手關心地搭在她肩上。

    她的身體倏地僵硬──她抬起頭,「沒事。」然後悄悄地退開。

    怎麼又退開了呢?

    顏朗樵眉間糾結著,但也沒說什麼。

    「啊!顏大哥,我們去欄杆邊眺望風景好了。」她邊說邊往欄杆走去。

    他只是看著她的背影沉思,一會兒才跟上她。

    她撐在欄杆上,感覺風就在她臉上拂過。

    這裡的風景真的好美!還看得到淡水河對岸的捷運站呢。

    那是竹圍站,那是紅樹林站,那裡是淡水站,再過去就是……

    梁秋葉身體一震!那裡……那裡是……

    漁人碼頭!

    漁人碼頭,她跟柯曾共度的美好愉悅時光,如今卻成了最難堪的回憶。

    痛!

    像有根針戳弄著她的神經,甚至還要血淋淋地挑開,讓她痛得生不如死。

    「你在看什麼?」顏朗樵挨到她身邊,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

    這宛如天籟的聲音是她的救贖。

    她轉向他,搜尋他眼裡的溫柔。

    好矛盾哪!

    她的遍體鱗傷正等待他的溫柔來治療,但是……

    她又有什麼資格站在他身邊呢?那些鄙夷的眼光,她承受得起嗎?

    她該怎麼辦?是要忽略其他人的注意,還是……

    不!她沒辦法獨自一人面對情傷──現在那痛不只像針刺,更像幾萬隻的蟲在她的神經血管中鑽動、啃咬,它們要噬掉她的人、她的魂。

    她沒辦法!她做不到啊!

    當她頹喪地這麼想時,她看見在顏朗樵的眼裡,有一種力量,彷彿是源源不絕的溫暖,緩緩地傳遞給她。

    顏大哥……她到底該怎麼辦?難道只能依賴顏大哥這個解藥?

    只有在他身邊,她才感覺不到痛苦,好像有個力量在守護她,不讓針刺或毒蟲接近她。

    情傷之痛更甚於旁人的眼光傷害,而想要解藥就必須忍受旁人的鄙夷。

    她知道她已經有了選擇。

    思緒正翻飛,突然間,她被顏朗樵的一聲大叫嚇得心驚膽戰──

    「秋葉!你看!有老鷹!」

    她緩緩望向他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隻蒼鷹在空中盤旋。

    其實,她比較在意他的燦爛笑容,有一股天真的神氣。

    喔!他大她十歲,看到新奇的事物,都還有旺盛的好奇心,那是屬於孩子氣的部份。可是她呢?她才二十二歲的生命,難道就已經像遲暮的老人?

    她想起當初經過緣心坊時,她也曾有像孩子一樣的新奇感,那是不是表示──她,其實也可以擁有生命的活力?

    「現在是秋天,正好是鷲鷹遷徙過境的季節。在這個季節裡,觀音山一帶常有鷲鷹棲息,是賞鷹的好地點!可惜我不懂鳥,認不出這隻老鷹的種類。」他很遺憾地惋惜著。聽說鷹一旦選定了伴侶,便不離不棄。而他也一樣,絕不放開秋葉。

    她默默地看著遨翔的鷹,感受他在她身邊的安全感。

    那只鷹在空中繞了幾圈,一會兒就往山裡的方向飛去。梁秋葉調回目光,集中在遙遠海平面上的某一點。

    水天共一色,目力所極之處是一片茫。

    現在的她是不是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無所依呢?或者她可以依靠她身邊的這根浮木?

    海面上,有漁船點點,她閉上眼睛想像耳邊出現鳴笛聲。

    她很安全,因為他在旁邊。

    「對了,秋葉,我跟你介紹這附近的景點,淡水河不用說了,來,那邊是八里海岸,對面那邊是大屯山系,後面比較高的是七星山。」

    她睜開眼睛,看淡水河從台北盆地流出,好像一條銀帶子繫在白綠相間的絲綢上,房子是一點一點的灰白,道路是一條一條的灰白,還有五顏六色的車子馳騁其上,而對面的陽明山區仍一片蓊蓊鬱郁,站在高處,俯望這樣的景色,確實是美。

    她任著他說著每個景點的故事,包括觀音山硬漢嶺的由來,又說昔日的淡水八景,有戌台夕照、大屯春色,也有硬漢嶺上的坌嶺吐霧,還說了遙對著的木柵指南宮裡,呂洞賓對觀音的仰慕。

    傳說中,呂洞賓也愛看觀音坐臥的模樣,所以托夢信眾,為他在指南山上建造指南宮,讓他能朝朝暮暮與觀音山相對。

    她聽,但思緒是有些翻飛五條理的;江山如畫,可惜她困在自己的繭裡,無法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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