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奴記 第一章
    民國初年杭州  

    這天,一如往常,古常順在四更天時,便已挑了兩擔新鮮的月剛摘下的各種蔬菜來到趙府後門,才敲了門,小狗子已應聲開門。

    他伸個懶腰,睡眼惺,論道:「順哥,還是這麼早,一分也不差。」

    「你不也一樣嗎?」古常順咧著一排潔白的牙齒,在小狗子讓到一旁時,進了後院。

    「我可不像你這麼好精神。」小狗子又打個呵欠,關上門,落下門栓,「要不要我帶你去灶房?今天的霧有點濃,我怕你分不清方向。」

    身後沒半點聲響,他一回身,已不見古常順的身影。小狗子大大地打個呵欠,他的行動還真快,一溜煙就不見了,不過也好,他能乘機打個盹。原本他是該領著順哥到灶房的,畢竟這是下人的職責,怎能容許不相干的人在府裡走動,若是衝撞了哪位少爺、小姐,他哪擔待得起?

    不過,一來是府裡的主子們這會兒全在被窩裡夢周公,二來是順哥和他自小毗鄰而居,兩人可算是好友,他知道順哥的性子,他做事有分寸,不會隨便亂闖的,因此安心得很。

    古常順挑著兩擔青菜,準確無誤地往灶房走去,這條路他已走了近兩年,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更何況只是這點霧。他走過碎石子路,穿過石拱門,沿著廊廡行走,而後登上曲橋,灰蒙的天色讓四周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他下了曲橋,繞過假山,正準備往灶房而去時,眼角不經意地瞥見一抹飄忽的身影在霧中晃動。古常順揉揉雙眼,轉身往人影的方向猛盯著,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現在天色未亮,府裡怎會有人影走動?

    啊!應該是奴婢吧!古常順如此想著,但隨即又否定自己的想法,他在府中走動了一年多,從沒在這時間遇過半個下人。

    古常順搖搖頭,不管怎麼樣,這都不關他的事。他轉過身子便往灶房而去,做完了趙府這件生意,他還得趕回家做早飯,而後再擔些蔬菜到市場上賣。

    他一走近趙府的大灶房,就見阿宏蹲在那兒削蘿蔔,還不時打著呵欠。

    阿宏一見他來,立刻起身。古常順說道:「你忙你的,我自個兒挑進去便行。」

    阿宏聞言,又蹲下來繼續削皮,聽見灶房傳來順哥和廚子們打招呼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他擔子空空地走出來。

    「阿宏,別打瞌睡,小心削到手。」古常順提醒道。

    「不會的,你放心,我做這活兒已熟練得快成仙了,閉著眼都沒問題。」阿宏說完,當真閉上眼削蘿蔔。

    古常順笑著搖搖頭,不理他,準備要回去,卻讓阿宏給叫住。

    「順哥、順哥,你等會兒。」他丟下蘿蔔,自腰帶中掏出一個粉紅的香包,「這……這是我昨兒個上街時瞧見的,我看挺漂亮的,所以……就買了下來……」

    「送我的?」古常順瞄他一眼,故意道。

    「不是、不是……這是女孩家的玩意兒,怎麼會送你,這是要送給阿滿的。」阿宏一說完,害臊得臉紅了。

    古常順咧嘴而笑:「廢話,我當然知道,拿來吧!」他伸出手。

    阿宏高興且小心翼翼地將香包放人他的掌中,古常順立即將它塞人衣服的口袋內。

    「多謝順哥。」阿宏喜不自禁地道。

    「謝我幹嘛!看得上阿滿是你有眼光。」古常順驕傲地說,阿滿可是他最疼愛的妹妹。「不過,這可不表示什麼,我還沒答應你追阿滿。」

    「這我知道。」阿宏馬上點頭。

    「知道就好。」古常順轉身,依著先前的路線往後門走,這時霧氣已散了些。

    當他走到假山附近時,下意識地往湖邊的方向望去,只見楊柳垂釣,迎風輕飄著,根本沒見到什麼人影,方才該是他眼花了吧!身子一轉,正要踏上曲橋時,就見橋上有個身影,穿著一襲嫩綠的襖裙,腳下是一雙粉黃的繡花鞋。

    古常順張大嘴,尖叫聲卻卡在喉嚨裡,一臉驚恐,全身發抖。鬼……鬼……他撞鬼了,那人的腳離地兩寸,而且沒有……沒有上半身,連頭……頭……都沒有……

    「啊……」古常順發不出聲音,只能瞪大雙眼,心裡則不停哺念著阿彌陀佛。求求你啊,佛祖、觀世音菩薩,什麼都好,他這輩子從沒做過虧心事,怎麼會撞鬼?而且,而且還是在大白天……

    大白天?古常順吞下口水,雙腳像生了根似的,仍是動也不動。對了,現在是大白天嘛!怎麼會有鬼?他眨眨眼,瞧見那綠色襖裙動了動,心裡仍有些毛骨悚然。突然,「啪」的一聲傳來,古常順反射性地大叫——

    「啊——」

    另一聲尖叫也傳來,而後「撲通」一聲,某個重物掉入水裡,濺起水花。

    古常順揉揉眼睛,橋上的鬼不見了,然後聽見落水聲,他蹙起眉頭,鬼也會落水嗎?他望向湖面,瞧見一雙手在湖面不停地亂揮,而後一顆女子的頭顱冒出。

    「救……」話還未完,就見她沉下湖底。

    古常順大吃一驚,忙丟下扁擔往前衝,一躍身,跳入湖裡。是人,那是人,不是鬼……

    他潛入湖裡,勾住那人的脖子,將她往上帶。一出水面,劇烈的咳嗽聲便響起,古常順拖著她游回湖邊,將她舉上岸後,自己也躍身而起,蹲在她身旁。

    「沒事吧?」古常順擔心地道。

    那女子跪在岸上,又咳了幾聲後,才抬起頭:「我沒事,謝謝。」她拂開粘在頰邊濕漉漉的髮絲,秀麗的容貌帶著些許驚魂未定的蒼白。

    古常順愣在當場,呆呆地望著眼前絕美的容顏。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彎彎的柳眉,有靈氣的雙眼,小巧挺立的鼻子和粉紅的雙唇,白皙無瑕的肌膚更是晶瑩剔透,就像住在湖裡的仙女一般。

    趙堇菱正預備起身,就見他怔怔地望著自己。「怎麼了?」

    古常順猛地回神,面頰通紅:「沒……沒什麼,你好漂亮,像天上的仙女……不,比仙女還漂亮。」

    趙堇菱沒有反應,只是站起身子,往前走了一步,才發現自己正赤著腳。

    古常順順著她的目光,瞧見她白皙優雅的雙足,臉上又是一陣燥熱:「我……我幫你拿回來。」

    「等……」趙堇菱話還未完,只見他撲通一聲,又跳回湖裡。

    古常順撿起浮在水面上的一隻繡花鞋,但怎麼找都找不到另一隻,驀地,他瞧見湖心似乎飄著一方帕子,他立刻往前游去。

    「不,別撿了、別撿了。」趙堇菱突然出聲喊道。

    古常順回身道:「一會兒就好。」

    「不,不用了,我不要那帕子了。」她認真地道。

    古常順不明所以,想游上前去幫她撿,但見她堅決地搖頭,只得游上岸,將鞋子遞給她。

    「我再去幫你找!」

    「不用了,另一隻鞋在橋上。」她說道。

    「橋上?我幫你拿。」古常順說完,就往曲橋跑,快得差點絆到自己的腳。

    趙堇菱望著湖面上的錦帕,眉宇深鎖,在心底歎口氣,一切都該結束了……陡地,她打了個噴嚏,覺得有些冷,衣裙都還滴著水。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狼狽,不過感覺並不討厭,彷彿自己又鮮活了過來。

    回府近一個月,她宛若行屍走肉般,無悲亦無喜,只是茫然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吃得少也睡得少,像今天一睜眼,便再無睡意,於是隻身在園裡逛著,沒想到會發生落水意外。

    「小姐,我拿回來了。」古常順手裡拿著鞋朝她揮舞,而後在她面前站定。

    「謝謝。」她接過鞋子。

    古常順癡癡地望著她,她真的好美,見她轉身要離開,他心一急,忘形地抓住她的手。

    「小姐我……我……」

    趙堇菱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古常順慌得立即鬆手:「對不起,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趙堇菱平靜地看著他。

    「我……我可不可以知道小姐的名字?」古常順緊張道,發上的水滴不停地落在他黝黑的面頰上。

    「為什麼?」她上下打量他穿的衣裳,「你是府裡的下人嗎?」

    「不,我……我是賣菜的……我叫古常順。」他結結巴巴地說完。

    趙堇菱頷首,卻又打了個噴嚏,古常順緊張道:「小姐,你受涼了。」

    「所以我想回去換衣裳。」她真的覺得有些涼。

    「是……是……我……對不起。」古常順急得抓頭髮。他想和她說話,可又擔心她著涼,她是個姑娘家,身體當然不如他健壯。

    見她走了幾步,他喊道:「明天,明天……我能不能再見到小姐你?」

    趙堇菱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頭,只是往前走著,而後消失在白霧中,留下古常順癡癡地站在湖邊——良久。

    *  *  *

    古常滿睡眼惺忪地睜開眼,往窗外望去,天色灰灰藍藍的。她大聲打個呵欠,想繼續蒙頭大睡,這時,她聽見開門聲,知道是大哥回來了,但仍舊沒有起床的動作,她好困喔!所以她決定等會兒不和哥哥上市場賣菜了,她要多睡一會兒。

    「哥——」

    沒有回應。

    「哥——」她又叫了一聲。

    一片寂靜。

    「哥,是你嗎?」她的嗓門提高了些。

    完全無聲。

    古常滿這下也睡不下去了,怎麼回事?難道不是大哥,而是小偷?她大驚失色,瞌睡蟲一下子全跑光了。她小心翼翼地下床,順手拿起房裡的圓板凳,謹慎地貼在門邊。奇怪,完全沒有半點動靜,這小偷的身手還真是了得!她偷偷地開了一道門縫往外瞧,心跳得好快,靈活的大眼睛左右地轉動著,掃了屋內一眼,隨即放心地鬆口氣。

    「哥,怎麼不應聲嘛!」她放下板凳,打開房門,伸著懶腰走出來,「我還以為有人間空門呢!咦,你怎麼全身都濕了?發生了什麼事?」古常滿衝到哥哥面前,一臉緊張,「哥你還坐這兒幹啥!快去換衣裳……」

    古常滿倏地往口,因為她發現大哥的神色怪異,他只是一臉傻傻地坐著,魂魄不知飛到幾千里外,她說了老半天,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中邪了嗎?

    「哥——」她推他的肩膀,「你怎麼了?別嚇我。」

    古常順猛地回神,就瞧見妹妹的臉在他眼前,他嚇了一跳,差點摔下凳子。

    「你做什麼?」古常順拍拍胸口,「嚇人啊!」

    「我才要問你做什麼呢!我跟你說了半天的話,你卻像個木頭似的動也不動,才嚇人呢!」古常滿在長板凳上坐下,雙手托腮,打量著他,「怎麼回事?」

    古常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剛剛我在趙府遇上了天仙似的美人,她真的好美。」語畢,他又出神了,腦中全是那位小姐的身影。

    古常滿詫異地看著哥哥癡迷的表情,隨即恍然大悟。天啊,哥哥該不會是對人家一見鍾情吧!正想繼續追問下去,卻發現他仍穿著一身濕衣。

    「哥——」她打他的手,「別做夢了,先去換衣服。」她擔心他再這麼失神下去,就要得肺炎了。

    「噢!」古常順這才如夢初醒,機械似的起身,到房裡換衣裳。

    古常滿也回房穿上外衣,而後編個辮子,拿條緞帶纏上。

    「趙府的小姐。」古常滿嘴裡唸唸有辭。看來哥哥是喜歡上人家了,但……人家可是小姐,這……唉!怎麼可能嘛!

    哥哥好不容易動了心,怎麼對像卻是個高不可攀的小姐,而已才見一次面就這樣失魂落魄,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就連當初阿雪背棄他做了別人的老婆,也不見哥哥如此傷神過。

    古常滿走出房間,發現哥哥仍未出來,立刻到隔壁房敲門。

    「哥,你換好了沒?別發呆啊!要是感冒了怎麼辦?」她用力地敲門,擔心他又神遊去了。

    過了一會兒,才見他呆呆地走出來。古常滿只能歎氣搖頭,推他到椅子上坐下,拿塊乾淨的布替他擦乾頭髮。自民國建立後,男子就把辮子給剪了,倒也乾淨清爽,不累贅。

    「不知道她明天會不會出現?」古常順喃念道。

    「哥,你別再想她了,她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咱們高攀不上  」古常滿說道。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再見她,甚至現在就想,我等不到明天。」古常順歎口氣,「原來這就叫相思病,真是磨人。」

    「你和她說話了嗎?」古常滿在他身邊坐下,倒了杯熱茶給他。

    「當然,我還救了她,幫她撿鞋子,她本以為我是府裡的下人,還對我笑。」他一臉陶醉,但隨即歎回氣,「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就像鮮花一樣,可我卻像牛糞——」

    「哥——你別亂說,你才不是癩蛤蟆,也不是牛糞。」古常滿氣憤地叫嚷。

    「阿滿,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有幾兩重——」

    「哥,你怎麼可以這樣自暴自棄!要對自己有信心,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小姐又怎麼樣,家財萬貫又怎麼樣?咱們又不偷不搶,是良民耶!怎麼配不上小姐,是不是?」她意氣風發地一拍桌子,起身道,「咱們辮子都剪了,皇帝也沒了,這可是新時代,連大總統都說咱們要除掉陋習,要有新思想的不是嗎?咱們就做第一個榜樣給大家瞧瞧,什麼門戶之見,呸!階級觀念,呸!咱們甩它做什麼。」她揚起下巴。

    古常順聽得熱血沸騰,也「啪」地一拍桌子,大聲道:「沒錯,我呸呸呸,怎麼可以對自己沒信心?我娶定小姐了。」

    他最後一句說得大聲無比,震得阿滿耳朵轟隆作響,理智一下也回來了。老天,她方才說了什麼?完了!她每次一生氣,就會口不擇言、語無倫次……

    「阿滿。」古常順拍著妹妹的肩膀,「有你支持大哥,再大的困難哥哥也會克服,努力再努力。」他大聲道。

    「呵……呵……」阿滿尷尬地假笑著,「大哥,其實我們……呵……」

    「你放心,大哥不會讓你失望的。」他保證道,突然又加了一句,「還有,姑娘家怎麼可以說『呸』這種字,沒家教。」他敲她的頭。

    「哎喲!」阿滿摸著頭,「你目己不也說了?」她不滿地瞪他。

    「大哥是男人,不一樣。」他精神百倍地走進廚房準備早飯,感覺信心全回來了。

    阿滿皺皺鼻子:「不一樣,哪裡不一樣?沒聽人說現在是男女平等?」她坐回椅子上,雙手托腮,望著廳堂上供奉的菩薩,「菩薩呀菩薩,方纔我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話,沒想到哥哥全當真了,真要追求趙府小姐。怎麼辦?雖說現在是新時代、新思想,但八股的人可多得是呢!尤其是大戶人家。這樣好了,你托個夢,叫大哥放棄好不好?」她雙手合掌拜了拜。

    她擔心大哥會受到傷害呀!哥哥是她惟一的親人,她說什麼都要保護他的。

    *  *  *

    一連幾天,古常順都沒等到朝思暮想的人,整個人瘦了一圈,站在湖邊難過得幾乎想跳下去。他該怎麼做才能再見到她呢?

    問了小狗子和阿宏,他們卻說他形容得模稜兩可,趙府裡共有四位千金小姐,個個都是長得美若天仙,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位。這怎麼可能?他不相信世上還會有人比她更美、更脫俗的。

    古常順大聲地歎口氣。他們全叫他死了這條心,不要癡心妄想,趙府在地方上可說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說祖父那一代還是做官的,怎麼可能將女兒許配給他這個賣菜郎,但……他真的好想她,想得心都痛了。

    「唉!」他喟歎出聲,「菩薩啊菩薩,求你讓我再見小姐一面吧!我古常順每天安分守己,不是什麼壞人,你就幫幫我吧!」

    突然,湖面上有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近些,咦!那不是錦帕嗎?錦帕……

    「啊!」他大叫一聲,「是小姐的手帕。」他連忙拿起身後的扁擔將它撈起。

    他寶貝似的將之捧在手心,原本純白的手帕已是灰灰黃黃,四角繡著淺綠的花邊,右下方還有一朵高雅的粉紅花朵,花下則刺了兩個字「堇菱」。

    「哈——」他大喜,瘋狂地跳來跳去,將手帕緊緊地貼在胸口,「我知道她的名字了,我知道了,謝謝你,菩薩,謝謝。」他立刻跪下,朝天磕了好幾個響頭,而後狂奔至廚房,連扁擔和菜籃都忘了拿。

    「阿宏、阿宏,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古常順一面跑一面叫。

    正在廚房外頭削冬瓜皮的阿宏一見到他,大吃一驚:「順哥,你不是回去了嗎?怎麼又來了?」他直起身子。

    「我知道她的名字了。」古常順氣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將手帕遞到他面前,「你看。」他指著花朵下的兩個字。

    「順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認識幾個,這我哪曉得?」阿宏大搖其頭。他不像順哥小時曾上過幾年學堂,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他什麼字也不認得。

    「對不起,我忘了,我一高興就糊塗了。」古常順深吸日氣,輕聲道,「她叫堇菱。」連叫她的名字,他都覺得好像褻瀆了她。

    「堇菱?你是說那個仙女的名字嗎?」阿宏問道。

    「廢話。』右常順瞪他一眼。

    「噢!」阿宏搔搔頭,「我想想,這名字有點耳熟,府裡的小姐太多了,一時也記不清,不過這名字我好像聽過……」

    「你快點想好不好?」古常順急得想罵人。

    「啊——我想起來了。」阿宏猛地一擊掌。

    「她是第幾個小姐?」古常順急得直搖他。

    「她不是小姐。」

    「啊?」他張大嘴。

    「她結婚了。」

    古常順只覺青天霹靂,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她結婚了?

    「順哥、順哥,你別嚇人。」阿宏嚇得也跪在他面前。

    「她結婚了?」古常順覺得一陣暈眩,他要昏倒了。

    「是啊!不過最近離婚了——」

    古常順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前後搖晃。「你說什麼?」他大喊。

    「嗚……」阿宏臉色發紫,吃力地想掰開他的手,「嗚……」他痛苦地呻吟。

    古常順驚覺地鬆手,改搖他的肩:「你說什麼?她離婚了?真的嗎?真的嗎?」

    阿宏只能點頭,因為他止不住地咳著,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他就死在順哥手上了……

    『啪!啪!」古常順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巴掌:「不是做夢、不是做夢,她離婚了。」他緊緊地握著手帕,「我還有希望。」他激動得眼眶都紅了。

    阿宏現在已經不知道哪一樣比較讓他吃驚了,是順哥差點掐死他,還是順哥莫名其妙地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抑或是順哥對趙堇菱仍不死心。阿宏掏掏耳,懷疑自己聽錯了。

    「順哥,你是不是沒聽清楚,她離婚了。」阿宏強調地又說一次。

    古常順瞪他一眼,而後站起:「我沒聾,以後你說話別這樣慢慢吞吞的,一次說完行不行?差點讓你給害死。」他方才好像墜入了十八層地獄。

    「是我差點讓你給掐死。」阿宏咕噥道。

    「還有,連說個話都不會,結婚後又離婚叫做結『過』婚,差一個字差很多你知不知道?」他敲一下他的頭,魂差點就讓他嚇飛。

    「她離了婚,你還要她?」阿宏問道。

    「你在說什麼廢話,她沒離婚我怎麼追她?」古常順寶貝地將手帕折好放入衣袋,等洗乾淨後再還給小姐,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阿宏突然發覺自己好像沒辦法和他溝通:「我是說她已經嫁過人了,你可以娶任何一個姑娘,為什麼非得要她?老爺還覺得她丟盡了趙家的臉,有哪一個女人像她這樣,還聽說是她主動提出要離婚的,這可是前所未聞。」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古常順如此深信。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姑爺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這哪需要離婚!她自己的娘不也是老爺的第二個夫人。」阿宏大搖其頭,「更何況,姑爺也沒要娶那個女人回家,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個姑爺才有毛病。」古常順怒道,「有了小姐還去沾惹別的女人。」要是他,只要有小姐一個就心滿意足了。

    「不是啊!男人有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哎喲!順哥,你怎麼打人?」阿宏摸著發疼的腦袋。

    「你以後別妄想追阿滿!」古常順火大地瞪他,「三妻四妾?哼!我不會讓阿滿受這委屈。」

    「不是、不是——我哪敢,那是有錢人的專利嘛!哎喲!你怎麼又打我?」阿宏這下子又挨了一記。

    「你是說你有錢了就會搞怪是不是?」古常順又敲敲他的頭,「你死了這條心吧!我這輩子絕不會讓阿滿嫁給你。」

    「不是啊!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宏大聲喊冤,「我這輩子有阿滿一個就夠了。」

    「哈,這下換甜言蜜語了,我可不吃這一套。」古常順睥睨地瞄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小姐住哪兒?」

    「你不會是要去找她吧!這不行啊!你不是府裡的人,不能隨便走動,會被轟出去的。」阿宏緊張道。

    「這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住在哪一個方向。」古常順說。

    「我不清楚。」阿宏搖頭。這趙府佔地百畝,人口眾多,老爺除上有老母外,還娶了三個老婆。大太太生了兩男兩女,下太太生了兩個女兒,三太太則有兩男一女,他們各住在不同的院落,而他只是在廚房幫忙的下人,根本不曉得府裡詳細的情形。

    他只知道大少爺和大小姐都已在三年前嫁娶,而四小姐,也就是英堇小姐,去年出閣,只是沒想到不到一年,竟鬧得夫妻仳離,這事兒鄰里都曉得,畢竟出嫁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如今四小姐又回來,面子上實在不光彩。

    「她回府後過得可好?」古常順又問道。

    「有些為難倒是,聽說老爺和老夫人很生氣,但自己的骨肉嘛,總不能讓她流落街頭。」阿宏說道。

    古常順皺緊眉頭,心裡不由得難受起來,她在府裡一定很痛苦。

    「順哥,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阿宏瞄他一眼,深怕又挨打。

    「有話就說,幹嗎吞吞吐吐的?」古常順不耐煩地看他一眼。

    「是這樣的,我聽人說過『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就死了這條心。府裡的少爺小姐和咱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咱們高攀不上,也不敢攀,更何況四小姐……也不知該不該叫小姐,她都結過婚了,不是嗎?是個已婚的人,不光彩嘛!是不是……」

    「夠了!」古常順慍怒地打斷他的話,「不許你這樣說她,什麼不光彩,你才不光彩呢。她有沒有結過婚、有沒有離過婚都一樣,在我心目中,她都像天仙一樣高貴完美,再讓我聽見這些話,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跟阿滿說一句話。」他氣得一甩衣袖,掉頭就走。

    「順哥,我……我……」阿宏頓時啞口無言。

    什麼跟什麼嘛!他也是一番好意,怎麼劈頭就挨一頓罵?不過才見了一次面,就著了魔似的,真是有理說不清,莫名其妙。

    阿宏坐回矮凳,火氣也上來了,死命地削著冬瓜皮,嘴裡還不停地叨念著,想起自己上回聽了人家說的一句話,現在用來最貼切。

    關於什麼狗……什麼呂洞賓之類的句子,反正總歸一句話,好心沒好報。

    *  *  *

    阿滿一邊將菜端到桌上,一邊觀察哥哥蹲在外頭,不知在洗些什麼。

    「哥,吃飯了。」阿滿將碗筷擺好。

    「噢!」古常順應了聲,雙手仍是不停地用力搓著手帕。雖然洗了這麼久,但仍是有些地方洗不乾淨,沖水後,他將錦帕攤平,細細審視。

    「這是誰的手帕?」

    從身後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古常順一跳,他轉頭責難道:「別鬼鬼祟祟的。」

    阿滿一臉無辜:「我才沒鬼鬼祟祟,是你自個兒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她伸手欲搶過他手中的帕子,手背卻遭到一記猛拍。「啊——」她哀叫一聲。

    「別搶,弄破怎麼辦?」古常順將它擰乾,掛在院子裡的竹竿上,「這可是菩薩指給我的一條明路。」

    「你在說什麼?咦!手帕上有字呢!」她仔細湊到跟前,呢喃道,「堇菱?這誰呀?」

    「是小姐的芳名。」古常順的臉色微微泛紅,唉!光聽她的名宇,就讓他心頭小鹿亂撞了。

    「你偷了人家的手帕?!」阿滿大驚失色。

    古常順敲她的腦袋:「大哥是這種人嗎?」他又敲她一記。

    「哎喲!」阿滿撫著頭,「幹嗎老打人?」

    「誰要你亂說話!這手帕是我撿回來的。」古常順思及那日在橋上將小組認作無上身的女鬼,定是小姐當時正俯在橋上,以樹枝撈手帕;而且她整個人離地趴在橋身上,因此讓他誤以為是腳不著地的鬼魂;再說那天有霧,使得一切都看不真切,所以當小姐的鞋子掉下水發出「啪」的一聲時,他就因想像過度嚇得大叫,沒想到卻害小姐也嚇了一大跳,因而失足掉入湖裡。這都是他的錯,而他甚至連句道歉的話都忘了對她說。

    「大哥,回神。」阿滿拍一下他的肩,他不知又魂遊到哪兒去了,自他遇上小姐後,就時常魂不守舍。

    「阿滿,我要想辦法見小姐一面。」古常順握緊拳頭,宣誓般地說。

    「你要怎麼見她?小姐又不是說想見就能見的。」阿滿歎口氣,「大哥,她和咱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別再執迷了。」她功道。

    「你說這什麼話?!你不是鼓勵過我要有信心的嗎?」古常順將手帕細心地以木夾夾好,深怕它被風吹走。

    「那時我是腦袋不清楚,你還當真?」阿滿將哥哥拉離手帕,「大哥,你清醒點好不好?」她慍怒道。

    「你說什麼鬼話?我本來就很清醒,我一定會想出法子的。」古常順隨即喟歎道,「她現在一定很難過,我得安慰她才是。」

    「你又知道人家難過了?」阿滿一臉不信。

    「她才剛離婚,心情當然——」

    「離婚?」阿滿大叫出聲,打斷他的話,「她離過婚?」她圓睜雙眼。

    「是啊!」古常順拍一下她的臉,「女孩子家注意點,嘴巴別張那麼大,想喂蚊子啊!」

    「她離婚——」

    「好了,別說了。」古常順一臉嚴肅,「你別像阿宏一樣跟我說些廢話,她有沒有結過婚這件事一點也不重要,在我心中,沒有人比得上她。」

    阿滿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對這消息有些難以適應。突然,她大叫一聲:「啊——我記起來了!我聽說過她,你記不記得前陣子市場裡的大嬸大伯全在討論這件事?說她離經叛道,不懂三從四德——」

    「別說小姐壞話。」古常順瞪她。

    「又不是我說的。」阿滿咕噥,「這件事可不是秘密,大夥兒全都耳聞過。」

    「我可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古常順正經地問道,「阿滿,你到底支不支持哥哥?」

    「你是我哥嘛!我當然支持你,可是——」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打斷她未完的話語,大聲道,「小姐,你等我。」

    阿滿大聲歎口氣,哥哥老是這樣,做事一頭熱,也不管別人怎麼想。

    「阿滿,你給大哥拿個主意,怎麼樣才能見到小姐?」他期待地看著妹妹。

    「我怎麼知道?你做啥問我?」阿滿皺皺鼻子。

    「你不是老說自個兒聰明?快想。」他敲她的頭。

    「啊——」她拍開他的手,「很痛耶,我哪有辦法,咱們只是賣菜的,哪能見到小姐?更例況,我聽說英堇小姐被趙老爺關在府裡,禁止她到外頭拋頭露面、丟人現眼,所以她整天都待在府裡,要見她根本不可能。」

    古常順的臉立刻垮下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菩薩明明指了我一條路,沒理由就這樣斷了線……」

    「哥,你別再妄想了,吃飯好不好?待會兒還要去市場賣菜。」阿滿說道。

    「我不想吃,也不想做生意。」古常順覺得心灰意冷,一切都提不起勁。

    「大哥,你別這樣好不好?」阿滿擔心地說,「這世上又不是只有英堇小姐一個人,前幾天王大嬸不也說了,她要幫你介紹幾個姑娘——」

    「我不要其他姑娘!雖然只見了小姐一面,但……感覺上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她了。」他望著在風中飄蕩的手帕,小姐的容貌頓時在他腦海中浮現,「說不定我們前世——」

    「大哥。」阿滿截斷他的話語,「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你們連見一面都有困難,更別說是談情說愛了。」

    聞言,古常順的意志更加消沉:「如果能天天守在小姐身邊,不知該有多好!」他抬手撫著手帕。

    阿滿望著兄長哀傷的側臉,心裡不由得也難過起來:「大哥,你別這樣。」她憂心道。

    古常順沒有聽到她說了些什麼,整個人只是呆呆地望著手帕。

    「大哥……」阿滿晃了晃他的手臂,「別再癡心妄想了。」

    古常順重重地歎口氣,雙肩頓時垮了下來,無精打采地走回屋裡去。

    阿滿瞧了雅致的手帕一眼,也歎口氣,跟著進了屋,卻見兄長無神地坐在板凳上。她將碗筷塞進他手裡,說道:「大哥,快吃;咱們還得做生意。」

    「我說了我不吃也不想做生意。」他將碗筷放下,「我只想見小姐,和她說說話、解解悶。」他支手托腮,思緒又飄回兩人相遇的情景,小姐的容貌、說話的樣子他全都記得。

    「原本那天我是想立刻替她撿回手帕的,但她卻說不用了,這不是很奇怪嗎?她當時可是為了撿手帕才掉進湖裡去的。』右常順喃喃自語,突然,他眼睛一亮,激動地道,「我明白了,小姐……小姐是在給我機會啊!她希望我撿去送還給她——」

    「大哥。」阿滿插話道,「你不要再做白日夢了,如果她真想見你,可以去湖邊等你,不是嗎?可都這麼多天了,你連個影子都沒等到。」

    古常順辯駁道:「或許小姐身子不適,那天她還直打噴嚏。」他愈想愈覺得有道理,「她一定是生病了,我怎麼這麼笨,一直沒想到這點。」

    「都你一個在那兒亂想,說不定她好好的,什麼病也沒有。」阿滿不以為然地搖頭。

    「不管怎麼樣,我要見了她才安心,明兒個一早我就送手帕去還她。」他已經下定決心。

    「就算你拿去還,也未必見得到她,僕人自會把手帕交給她,人家是小姐嘛!哪會隨隨便便見外人。」阿滿仍是搖頭,「你那天見到小姐是陰錯陽差,正好她出來散步嘛,否則哪會讓你撞見。」

    古常順一聽,情緒再次低落。阿滿說得對,他們是外人嘛!哪能如此輕易見到小姐,那天他還被小姐誤認為是府裡的下人呢……下人……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古常順瞪大眼,嘴角陡地往上揚,大叫一聲:「有了——」

    阿滿在椅子上跳了半寸,大喘一聲:「哥,別嚇人行不行?」她拍拍胸口。

    「阿滿、阿滿——」他激動地搖晃妹妹的肩膀,「我想到法子了,我想到法子了——」

    「哥……」阿滿被他搖得牙齒亂顫、口齒不清。

    「我想到法子了,我想到了。」他興奮地道,「我們可以不做外人的,我們做府裡的人。」

    「啊?」她一頭霧水。

    「下人。」他眼神發亮地說。

    「啊?」她的聲音因驚愕而提高八度。

    「府裡的下人。」他大聲宣佈。

    「啊?」阿滿張大嘴,似乎聽見自己的下巴掉下來的聲音。

    老大!誰來打昏她?誰來……不,她在心裡修正道,誰來打醒她神智不清的哥哥?阿滿揚起拳頭——自己接下了這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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