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水雲 第九章
    陰暗的地牢。

    匡當匡當的鐵鏈撞擊聲,迴盪在空蕩的牢房,餘音未盡,新音又來。

    鐵牢內,莫曉湘銬著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撕著冷硬的饅頭,但也僅止於動作。

    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對著地板。師父押她人牢前的話猶然如影隨形的在耳邊繚繞,久久不散。

    為了男人,你就寧願死嗎?

    不是的,她知道不是的。

    只是渴望自由的心被他挑起,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不想背叛師父、不想辜負他,於是……只有這一步。

    她自嘲一笑。可惜沒練過自斷心脈的功夫。不過以她身上的傷勢,恐怕連自斷心脈都做不到。

    師父故意不醫治她的傷,將她帶回來就丟在這裡,幾天來不聞不問。

    她要她好好想想,想通看開,就把東西吃了,自然有人會放她出來。

    但她始終沒有動口,只是不停的撕著饅頭。

    赤裸裸的剝落冷硬外皮,霹出那久未觸碰的軟心。

    值得嗎?等他另結新歡,將你摒諸腦後,你甘心嗎?

    師父的話音又鬼魅般飄來,但她只能合眼,因為連捂耳的動作都做不到。

    她不知道。但她寧願他另結新歡,忘了她。

    忘了她……

    寂靜的地牢,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人聲。        

    「我想進去看看師姐……」是莫飛雲的聲音。

    「不行,師父有命,任何人都不能進去。」守門的女弟子一臉剛正不阿,擺明不賣莫飛雲的賬。        

    「周師姐,求求你……」莫飛雲泫然欲泣,幾乎沒跪在地上求她。

    「莫飛雲,你再不離開,就按門規處置。」守門的周師姐揮劍擋格,依舊是冷言冷語,毫無情面可言。

    「讓她進去。」一身鵝黃衣裳的宋思湘步人地牢,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開口。

    「四師姐?」兩人同時開口,語氣都是驚疑不信。

    「師父怪罪下來由我擔待。」宋思湘將牢房大門掩上,轉身對兩人道。

    「可是……」周師姐嚅囁開口,還是遲疑不定。

    「你也不想看莫師姐再這樣下去吧?」宋思湘雙眼精光閃爍,但依然是那樣冷淡的開口。「我們也是為自己。」

    周師姐一愣,顯然是被宋思湘點醒,表情有些動搖。

    現下梅冷閣徒眾都知道,梅冷心有意指定莫曉湘為她的繼承人,只是不知因犯了何事被暫關在牢內。但依梅冷心的命令看來,她很可能隨時都會出獄,一躍而成接班人。

    反過來說,如果莫曉湘依舊「看不開」,那麼武藝和名聲不遜於她的崔念湘,隨時可能會取代甚至獨攬她原在梅冷閣的勢力,那麼像周師姐這類向來與崔念湘不合的人,便可能首當其衝深受其害。

    宋思湘深明此點,所以雖然對師父是否真會捨莫曉湘而就崔念湘不予置評,但還是希望莫曉湘能早點回心轉意。

    「你可以進去,不過手上的東西要留下。」周師姐歎口氣,眼光不情不願的瞪向莫飛雲,而後者只好聽話地將提籃擱在她面前。「這樣可以了吧?」莫飛雲盡量克制脾氣的開口,畢竟是有求於人。

    她不置可否,一雙手在莫飛雲身上摸了幾下,掏出些瓶瓶罐罐,最後才勉為其難的放行。

    「勸勸你師姐。記得,崔念湘如果掌權,你我都得死。」宋思湘走到莫飛雲跟前,在她耳邊輕道。

    莫飛雲脊椎一股寒意陡升,只得點點頭,快步走下牢房冷濕的階梯。        

    周師姐跟在她後頭,面無表情的掏出鑰匙開門,放奠飛雲進去後又馬上把她兩人鎖在裡面。

    上頭又傳來些許絮語及開關門聲,顯然是宋思湘跟周師姐交代什麼,然後離開牢房。

    「師姐……師姐……?」莫飛雲輕聲叫喚,但靠坐在角落的莫曉湘依舊雙眼緊閉,無動於衷。

    看到師姐胸口還有微微起伏,莫飛雲高懸的心才稍稍放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師姐身邊。

    「師姐,是我飛雲啊,你張開眼睛看看我。」

    莫曉湘眼皮微微動了一動,莫飛雲見狀,連忙撫上她冰冷的臉頰,著急道:

    「師姐,你醒醒啊,不要睡了。」

    之前莫飛雲聽說莫曉湘已經幾天幾夜沒吃東西,所以適才帶了些粥水進來給她,想不到守門的周師姐還是鐵面無私的不准她帶進來。

    英曉湘終於虛弱的張眼,雙瞳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對準莫飛雲。

    「飛雲……」她有氣無力,乾涸的雙唇有點艱難的張開。

    「師姐,你怎麼會弄成這樣子?」莫飛雲強忍淚水,有點吃力地將莫曉湘扶起來坐好,眼角瞄到旁邊的餐盤。「你怎麼都沒有吃?」英飛雲無奈地望著被剝成片片的乾硬饅頭,纖手忍不住為她整理起凌亂的髮絲。

    「我吃不下,咳……咳……」莫曉湘蒼白的面頰毫無血色,拖了幾天的內傷顯然是日益惡化。

    莫飛雲欲言又止。她當然知道,師父說師姐只要肯吃東西就會放她出來,可是怎麼也不明白個中玄虛。

    「師姐,你就不要折磨自己了,你快先吃點東西,我這就上去叫周師姐放你出來。」英飛雲轉身欲起,衣袖卻被莫曉湘拉住。

    「不……不要。」她掙扎著起身,改拉住師妹的手臂。「不要管我。」

    「我怎麼能不管你!」莫飛雲見狀連忙又扶她坐好,淚水再也忍不住決堤。

    從她十歲入梅冷閣起,就只有莫曉湘關心她這個子小、又體弱多病的娃兒。就算是當丫鬟那段日子,也是師姐照顧她多於她照顧師姐;出任務時,更會四處搜羅藥方藥材回來給她補身子。而後即使發現她的身體不適合練武,還是耐心地教導她暗器和輕功,直到她終於琢磨出一技之長,在梅冷閣有立足之地,才放心的讓她自由發展。

    「飛雲,我妹妹死的早,所以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待……你,不介意吧?」莫曉湘靠坐在地,順了口氣,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

    莫飛雲猛搖頭。她好久好久以前,就已經偷偷把師姐當成親姐姐看待了。

    「我很自私,因為我孤獨,所以想要你陪我,來過這種生活……」莫曉湘以拇指拭去她臉頰的淚,虛弱地微笑。

    莫飛雲吸吸鼻子,還是使勁的搖頭。她被師姐保護得很好,出任務的次數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而後專替閣內製毒及研造暗器武器後,更是連梅冷閣都沒踏出去過一步。生活雖忙碌,但一點都不血腥難熬。

    「我……本來也以為,這種生活,要到死去那刻才會結束,可是,我卻遇見了他……」

    莫曉湘似乎是疲累的合上雙眼,但還是繼續低聲的說著。

    「他救了我兩次。第一次,我們都不認識對方;第二次,即使知道我是誰,他還是救了我,還要我跟他在一起。」

    莫曉湘露出溫柔的神情,彷彿她口中的他就在她身邊。

    「他為我做畫、彈琴、說故事給我聽、救我吹簫,還吻了我、抱了我……讓我記起,我還是個人,是個女人……我從不知道……原來,我也是有感情的……」

    她的感情,原來只是深深埋藏,而她也終於明白所謂的刻骨銘心。

    莫飛雲默默紅著眼聽莫曉湘說話,直到後者眼淚不聽使喚的奪眶而出。

    「師姐,不要說了,你都哭了。」她擦完她的眼淚,跟著又擦自己的眼淚,袖子狼狽的染上整片濕。

    「倒好,哭了,好像沒那麼渴了,」英曉湘自嘲的扯扯嘴角,又緩緩睜開眼,但這次是明亮而帶著嚮往。

    「師姐……」英飛雲可笑不出來。只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讓師姐情願放棄一切求死。

    「我好想跟著他走,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背叛師父,我也不要他因為我而為難。」她摸摸莫飛雲的頭髮,艱難地吐出結論。「所以,我走。」

    莫飛雲沉默無語,即使她不明白師姐跟那人的愛恨糾葛,她也能深深感覺到這句話背後的無奈跟淒愴。

    莫曉湘的表情夾雜太多的矛盾與無奈。

    「可是……師父卻要我殺了他。」

    莫飛雲抽了口氣,想不到事實竟是如此。

    「所以師姐你才……」她顫顫問道。不吃不喝,竟是因為不想手刃自己心愛的人?

    莫曉湘點頭。「師父要我繼承梅冷閣,這是唯一的條件。」

    莫飛雲輕咬下唇,明白師父的用意何在,可是要師姐這樣活生生斬斷情絲,實在是太殘忍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一定得二選一,沒得折衷嗎?

    莫曉湘搖頭。沒有,也不可能有。

    莫飛雲愁腸百轉地看著師姐,心中毫無頭緒。師姐的內傷已經不能再拖了,加上她自己毫無求生意志,就算有仙丹也救不了啊。

    再這樣下去,恐怕師姐就……

    「我說的那個人,叫龍似濤。」良久,莫曉湘突然沉沉開口,蒼白的臉色奇跡的紅潤起來。

    莫飛雲的心突地一跳,知道這是迴光反照,兩行熱淚再抑止不住的奔流下來,連忙俯下身聽師姐要說什麼。

    「如果我死了,你就把這簫給他,說……就說,他是我最信賴的人,所以我交給他。」莫曉湘掙扎起身,掏出懷裡的紫竹簫,依戀不捨的目光凝結在簫上,彷彿那簫就是她心愛的人。

    「不要,師姐你自己給他。」莫飛雲螓首像搏浪鼓般搖動,她討厭師姐這種交代遺言的口氣。

    她賭氣般將竹簫塞回莫曉湘懷內。她討厭那個龍似濤,如果不是他,師姐也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飛雲……咳咳……你這都不能答應我嗎?」莫曉湘一時岔氣咳了起來,原就紅潤的臉色更顯不尋常的妖艷。

    莫飛雲見狀,只能勉強接過竹簫,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幫你保管,你一定要拿回來……嗚……」說到後來,莫飛雲索性撲倒師姐懷裡嚎啕大哭,泣不成聲。「師姐你不要死……」

    「不要哭了……好好保重自己。」莫曉湘輕歎,反過來安慰師妹。

    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        

    她眼光轉向鐵欄外的小窗子,那片小小的天空,曾經是他倆遨翔的……

    永別了。

    「師姐、師姐,你醒醒啊!」發覺師姐抓著自己的手鬆下,莫飛雲風也似的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著莫曉湘緊閉的雙眼。「師姐!」

    「是誰?」地牢上突然傳來周師姐的喊叫,沒多久,高亢的鈴響大作,是外人侵入的警告。

    「臭婆娘,你竟敢拉鈴叫人!」一陣怒吼跟著打殺聲而起,周圍都是刀劍碰撞的回音,看來是來人和守門的周師姐打起來了。

    「我先下去救人。」另一把焦急的男音響起,腳步凌亂的奔踏下樓,見到的就是莫飛雲抱著莫曉湘哭喊的景況。

    「你就是龍似濤嗎?」莫飛雲望著牢房外形色憔悴的男子,帶著哭音的問道。

    「我是……」        

    龍似濤突地向前握住牢房鐵柱,雙眼不可置信的盯著朝思暮想,但現在卻冰冷無生氣的人兒。

    「她……她怎麼了?」龍似濤的雙眼狂亂無神,久未進食加上長途跋涉的虛弱讓他一陣天旋地轉,只能靠意志支撐自己清醒。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莫飛雲忍不住把手裡的竹簫往他身上扔去。「你的東西拿回去!」

    紫竹簫敲上鐵欄杆落地,匡噹一聲,卻像重錘擊上他的心。

    「她不要了嗎?她不要了嗎?」龍似濤目光呆滯,先是不停低聲自問,然後整個人趴在鐵欄杆上,瘋狂拍打大喊:「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你瘋了!還不快走,我們的人就快來了!」莫飛雲用手背擦去眼淚。剛才警鈴大作,等其他人趕來,他們就插翅也難飛了。

    「鑰匙!鑰匙!」龍似濤突然回頭大喊,叫的是在樓上的不如一醉。

    莫飛雲見狀不禁動容。這男人是真的把師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也不枉師姐為他犧牲一切。

    不如一醉飛奔下樓,手裡握著好不容易拿來的牢房鑰匙,啪一聲插進匙孔用力轉動。

    「可惡,怎麼開不了!」不如一醉又拉又扯的甩動鎖頭,奈何它就是固執的動都不動。        

    「左三右二,別太用力,鑰匙會斷!」莫飛雲惡聲惡氣地朝粗魯的不如一醉說道。那是梅冷閣特製的牢房鑰匙,如果不懂開啟的人,就算搶到鑰匙也是毫無用武之地。

    不如一醉聞言照辦,果然鎖「答」一聲就被打開。

    兩人趕緊衝進牢房,龍似濤從莫飛雲手上接過氣若游絲的莫曉湘,顫抖的手貼到她冰涼的臉上。

    不如一醉連忙探手到莫曉湘鼻下。「還有氣,還有得救,快!」

    龍似濤還是怔怔地環抱著莫曉湘,一雙眼只懂得流淚。

    「藥丹!你大嫂給的續命丹,快拿出來!」不如一醉氣急敗壞,懶得再跟他多說,一雙大掌直接伸進他衣服摸索,終於摸出個藥瓶來。

    不如一醉倒出幾顆藥丸,想撬開莫曉湘的嘴讓她服下,卻被龍似濤攔住。        

    「讓我來。」他突然平靜得異常,雙眼的慌亂轉為濃郁的深情。「事不過三,這是我跟她的約定。」

    不如一醉無言,只得任龍似濤捏起藥丸含人口中,俯身吻上莫曉湘。

    那是傾盡所有的吻,包括他的溫暖、他的深情、所有的一切。

    龍似濤溫柔地撫著她的髮絲,感覺她的身體在他的懷抱下漸漸回復了溫度。

    感覺到她,是真實存在的。

    莫曉湘並沒有立即醒來,但在龍似濤的推宮活血催發藥性後,胸口已明顯可見略略起伏,顯然命是從閻王手裡搶回來了。

    「太好了,莫姑娘活過來了!」

    不如一醉幾乎沒高興得手舞足蹈,但莫飛雲雙眼卻是越發深沉。

    「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她壓抑住欣喜,力持平靜的開口。

    周圍太平靜了,平靜到似乎有什麼即將發生。

    師父不會這麼容易就放過他們的!

    果然,地牢外面的空地,已經有人等著他們。

    蹙眉沉吟的宋思湘、揚眉冷笑的崔念湘,與斂容而坐的梅冷心。

    清煙繚繞,琴桌上端正的擱著梅冷心的「暗香流月」,但氣氛僵硬凝滯,兩邊都似乎在等著對方開口。

    不如一醉暗暗心驚,怎麼也想不到梅冷閣不是先以人海戰術削減他們的體力,而是梅冷心這一閣之主直接槓上他們。

    「飛雲,你也在嗎?」終於,還是梅冷心先打破沉默,平靜無波的素容面向莫飛雲,纖指在琴上隨意撥弄。

    「師父,弟子知罪。」莫飛雲不無歉意的應聲,她對師父雖向來懼多於敬,但今天還是無悔地選擇站在莫曉湘這邊。

    梅冷心沒說話,石上古琴仍繼續流洩清淺琴音,倒是崔念湘忍不住回嘴。

    「莫飛雲你勾結外人,該當何罪?」她艷容泛起狡詐詭笑,說的雖是莫飛雲,但注意力則是放在龍似濤懷裡的莫曉湘。

    莫飛雲忍下這口氣沒吭聲,而崔念湘也跟著得寸進尺。

    「怎麼,怕了嗎?一個個都不吭聲?」

    不如一醉撇撇嘴,若無其事地回道:「這裡作主的應該是梅前輩吧?」他狀似無辜的開口,鷹眼瞄向至今尚未出過聲的龍似濤。

    崔念湘頓時閉嘴,只能緊咬下唇狠狠瞪著他。

    琴聲嘎然而止,梅冷心終於正色面對他們,唇片微啟:「放下她。」

    龍似濤恍若未聞,心思依稀沉醉在懷裡人的眉眼,天塌亦不為所動。

    不知是他的注目過於熱切,還是人聲紛擾的緣故,莫曉湘那猶帶淚花的長睫微微煽動了下,拉開一絲眼簾。

    「似濤……龍似濤……是你嗎?」她幽幽轉醒,輕顫的手不自覺移到他下顆,帶著薄繭的指尖觸上他的青髭。

    那真實的、有溫度的他。

    「是我,我又來救你了,所以你注定要跟我在一起。」他笑,慢條斯理的將剛撿回的竹簫系回她身上,與她五指交扣。

    「我好累……」莫曉湘攬上他的頸項,旁若無人地往他懷裡靠去,她已經再看不見其它了。

    她只想佔有他,趁這幻覺還沒消失前,趁她還有意識之前……

    「累就休息一下,待會兒我們回家。」他誘哄似的著她閉上雙眼,彷彿世間上再也沒比這更重要的事。

    「龍似濤你……」崔念湘為之氣結,因為龍似濤的確從頭到尾都不把梅冷閣放在眼裡。

    「人家恩愛干你何事?」莫飛雲忍不住反唇相稽,顯然這回也是豁出去了。

    「哼哼,就是有人見不得別人好啊。」不如一醉跟著幫腔,但內心卻暗自為龍似濤擔心,不知梅冷心到底會用什麼法子對付他們?

    梅冷心秀眉微攏,纖指狀似隨意地在琴上滑出個單音,雖是對空一響,但落入耳鼓卻像萬針攢刺般難受,也讓眾人頓時收聲。

    「梅前輩,在下與令徒兩情廂悅,希望前輩您能成全。」難堪的一片靜默後,龍似濤不卑不亢的首次開口,目光由莫曉湘身上轉向梅冷心。        

    梅冷心睫羽微斂,星眸精光蘊而不現。良久,終於開口。

    「龍二公子,如果你能逼我從這石上離開一寸,人就任你帶走。」她這話雖是自恃前輩身份,但任誰都不會認為這是托大之詞。

    這也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在人前出手。

    不如一醉心跳如擂鼓。梅冷心二十年前已是排名僅次於聶乘的高手,如今二十年後,修為可說是深不可測,別說逼她離座,恐怕交上幾招都可能或傷或死。但畢竟她選擇公平的一對一,而非傾巢而出,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龍似濤毫不猶豫地將懷裡的莫曉湘交給莫飛雲;而後者礙於身份,只能以眼神點頭示意。

    「兄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如一醉拍拍他肩膀,暗示龍似濤應以巧、而非力取勝。

    龍似濤揚起一抹淡笑,心中似乎早有定見,抽出腰間鋼骨折扇拱手道:「請前輩指教。」

    「小心了!」梅冷心驟然發難,倒轉七絃琴,五指揚起一片震昂音波,聲聲貫穿入耳,讓在場眾人幾乎都心神失守。

    龍似濤早有準備,深吸口氣,折扇不改去勢前刺,張合間陡然劃上她手裡緊張的七弦。

    一片嘈雜傾軋之聲進出,梅冷心但笑不語,左手托琴,右手五指箕張,擒上他持扇的手腕,倏地收緊。

    龍似濤身形微側脫出掌控,避過了斷骨之險,卻將自己推人更深的危機中。

    兩人相距不到一尺,掌風與扇影交錯,招招都是宛若以命相搏,而非剛開始的文鬥比拚。

    龍似濤雖夷然不懼,無奈梅冷心即使端坐出手,攻勢依然無懈可擊;反觀龍似濤每每死裡求生,別說是逼她離座,就連自保都有問題。

    他咬牙苦撐,但梅冷心卻無意讓他繼續糾纏下去,琴上纖指一抖,手扶焦尾轉橫為縱,琴額重重撼上他胸口。

    龍似濤踉蹌後退跪倒,梅冷心收琴橫桌,心中不禁惘然。剛才他所使均是硬拚搏命的招數,而他明知不敵,為何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

    「你走吧,念在你對曉兒一片癡心,我不殺你。」

    四周毫無動靜,無論是冷眼旁觀也好、焦急無奈也罷,目光都是聚集在地上的龍似濤,看他如何應對。

    「素聞梅前輩擅琴,敢請為晚輩奏一曲『鳳求凰』?」龍似濤淒慘苦笑,勉強站起身來,出乎眾人意料的開口。

    梅冷心挑眉,移琴過胸,纖手整弦調音,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龍似濤雙眼在一旁的莫曉湘身上徘徊,俊目蘊含豐沛的感情,可惜佳人卻不省人事。

    琴聲起,歌聲亦起,起落呼應,意欲比翼。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驛外斷橋邊,荒煙漫草並沒有掩蓋她的絳紅身影。

    第一眼,他就望見了她。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他莫名的想留住她,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只能以畫留住她的倩影。        

    不知為何,他總揮不去那由心底而升的不捨。

    「風飛遨翔兮,四海求凰,」

    她突地沒緣由的決絕而去,但她應是有一點動心的。

    雖是那麼一點的希望,他還是希望能成真。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他不知她是誰,只知道她冰冷的心不為外人打開,但卻意外的令他魂縈夢牽。

    命運巧合將他倆牽連在一起,他又救了她。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他以她為名彈奏一曲,含蓄的情意涓滴而出,終至不可收拾。匍匐的暗流進發,兩人再也不願回頭。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他願意拋下一切,但她不能,所以她不告而別,僅餘一室旖旎。只有他,借酒澆愁愁更愁。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他原以為再見亦是枉然,想不到再見時,彷徨的卻是她。

    無法絕情,讓她身陷囹圊,而他無怨相隨。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即使相聚,牢籠限制了他們的羽翼,僅能淚眼相望。

    她奄奄一息,他肝腸寸斷,卻無可奈何……

    梅冷心手上七弦由低而高,一曲「鳳求凰」不再纏綿悱惻,而是弦急切切,彷彿鳳凰斷翅,徘徊宛轉哀鳴。

    而歌聲到最後也已調不成調,是痛心入骨的悲訴。

    「使我淪亡……」龍似濤終於不支跪地,伸手掩口,血花仍不住從指縫綻出,如落紅謝滿一地。

    琴聲宛如悲吟,又像是淒厲幽怨的自訴,到最後更如有生命般脫離梅冷心的掌控,逕自盤旋轉折,彷彿永無止境——

    嘩一聲,在音懸高之又高之處,梅冷心身軀突地前傾,檀口噴出近半斗鮮血,點點落在琴上宛如紅梅怒放,艷得驚心。

    離石一寸。

    他成功了,不是以武,而是以樂者的心。

    挑逗、傾訴、表白、失而復得、又或得而復失?

    沒有人知道,但的確讓梅冷心心神失守、走火入魔。

    在旁的宋思湘攙上素容煞白的師父,後者兩手虛軟的撐著琴桌,秀眸黯然。「你贏了。」梅冷心嘴角銜著笑,眼裡竟有著欣慰。他搖搖頭,摒開不如一醉的扶持站起來。「梅前輩是敗給心魔,並非晚輩。」        

    「若非你挑撥撩動,我何來心魔?」她合眼然後睜眼,眸子精光閃爍。「心有障礙,有音但不成樂,便是心魔。」他反駁,字字伴隨血淚。

    樂聲往往能先於言語透露人的內心,奏者與聽者皆然。

    就如當時他一曲「瀟湘水雲」,奏出的是心底最深沉卻說不出口的戀慕;但除了莫曉湘,在旁人耳裡,永遠都只是過於細膩多感的家國之悲。

    曾幾何時,他也是那樣無牽無掛地遨遊在天地玄黃間。

    直到遇見她,心中留上一個缺口。她就是他的心魔。

    梅冷心沉默不語,像是在思索他的話。

    「我明白了。」梅冷心輕歎,十指掀上七弦,原本繃緊的絲線驟然脫琴而出,架弦的岳山在她手裡成了操控的握把,而絃線則是筆直暴長,如利刃般貫穿莫曉湘手足大穴。

    莫曉湘手足傷口滲出點點鮮血,痛楚讓她顫抖著醒來,卻無力抬起四肢。

    龍似濤強忍傷勢奔到她身側,拾起她無力頹軟的手腕診視,發現她手足經脈全為絲絃貫人的真氣震傷,別說動武,恐怕連行走都有問題。

    「我的武功……廢了嗎?」看他的表情,她已經猜到幾成,再提起丹田運氣,發現氣海一片虛蕩,果然是武功盡失。

    「我帶你回家,我會醫好你的……」龍似濤俊目微紅,像是給她保證一樣握緊她的手。

    「你不是我的徒兒,我也不會再為難你,你走吧。」梅冷心合眼,指尖撫過七弦俱斷的琴身,聲音聽不出任何波動地說道。「師父……」

    莫曉湘淚眼朦朧,十餘年的養育之情怎能說斷就斷?

    她靠著龍似濤的扶持勉強跪拜在地,以額點地拜了三拜。「養育之恩,弟子無以為報,請受弟子三拜。」

    「你恨我吧,這樣你會比較舒服。」梅冷心長吁,受了她三拜,卻道出另一個殘酷的事實。「你的父親和大哥不是失蹤,是我殺了他們。」

    莫曉湘倒抽一口冷氣,泛白指甲驟然深陷在龍似濤手腕裡,而後者僅能以溫暖的掌默默包裹她。

    「想不到……」梅冷心望了兩人一眼,秀眸摻雜各種情緒,接著別開臉對身邊的兩個徒兒道:「莫曉湘因傷重殞命,冷心樓由宋思湘代掌,明白嗎?」

    「徒兒明白。」宋思湘眼裡欣喜一閃而逝,而崔念湘則是冷哼,不予置評。莫曉湘怔怔落淚,只能任由龍似濤將她攙起,向梅冷心拜別。

    「請前輩保重。」兩人長揖,不如一醉連忙也跟上去拜了一拜,順便托上龍似濤的肩,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不支倒地。

    莫飛雲見狀也終於破涕為笑,目帶欣羨祝福地望著兩人。「思兒,你送他們走吧。」梅冷心抱起無絃琴,輕聲交代。

    「師父,這……」崔念湘還不死心,眼裡怨毒的火焰熾烈。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都下去吧。」梅冷心起身,寒如冰霜的目光瞟過崔念湘,讓她立即噤聲。

    四周人等各自悄悄離開,沒多久,後山便只獨留梅冷心一人。「如果,當年是他……」

    輕音若有似無,隨風而逝。

    雨霏霏,寒山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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