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軟 第五章
    濁水溪上游的溪面寬大廣闊,水質清澈見底,水流時緩時急。  

    一月底的週末假日,難得晴空萬里。一行識途老猿避開熱門的溯溪點,在湍流中輕鬆涉水,打打鬧鬧著繞進人煙絕蹤的支流,溯溪而上。  

    怪石嶙峋,天光雲影倒映在澄澈如鏡的溪面,夾岸的波斯菊迎風搖曳,沿途風景美不勝收。  

    不曾走過壯闊如斯的水路,夾在由七隻男猿組成的登山隊伍中,唯一的女性成員分外迷你,溯水的步子最不穩,情緒卻最亢奮。行進困難的寇冰樹喘著氣,小心涉著水,一面欣賞優美的山光水色,又是歎息又是喘息,乾燥的小嘴忙碌不堪。  

    「你歎什麼歎啊,到底有什麼好歎的,小心歎掉小命啦!」袁七英重重一歎。  

    盯梢了一路,他提心吊膽得很疲憊,乾脆扶住全世界最會分心的女人就不放手了,不想她沒還進袁家門,先守了袁家寡。  

    因為她老公不名譽累掛在濁水溪中,盯、到、累、掛、的!  

    「我……我……會小心……的,謝……謝謝……你。」  

    「你專心看路就是感謝我的具體表現啦!」有那麼喘嗎?  

    「哦……我……我知……道……了。」  

    真那麼喘嗎?袁七英握牢她的手腕,滿眼狐疑,朝前方一串猿兄猴弟瞄了去。  

    只見四肢發達的猿人們吼來吠去,一如以往蹦蹦跳跳,活像剛被野放的一整批,都快活得很。這條水路明明沒難度嘛,樹兒真不耐操,居然給他喘成這樣……  

    頭好壯壯的袁七英低眸,研究寇冰樹的發心片刻,學她哮喘幾聲,試圖以同理心揣摩她很喘的心境。  

    「你……你……要喝水……嗎?七……七英先……生。」聽他喘得比自己厲害,寇冰樹連忙想卸下背上的裝備,拿水壺。  

    「我哪有要喝水,我看你比較渴吧!」袁七英拿出自己的水壺。「喏,喝水。」  

    「謝……謝謝。」有點小潔癖的寇冰樹接過杯子,遲疑了會,想到他常幫自已解決喝不完的飲料,人家都不介意喝她的口水,她只好勇敢喝下。  

    味道一樣耶!寇冰樹驚喜不已。那,應該沒什麼大礙才對……這裡沒有廁所,小號還可以,大號就……她每次都苦苦忍回家再……  

    「看路,看路啦!喝個水你也能分心,真服了你。」害他神經一直抽一直跳。  

    可是,她想看巨石,想看原住民的古聚落……「對不起……」  

    袁七英不忍她灰心喪志,指著前方的巨石,安慰道:「越過那個彎,前面有個小瀑布,攻上瀑布,我們的目的地就到了。搭好帳篷,天色應該還早,我帶你四處繞一繞,順便獵看看有沒有山——」豬字無論如何都擠不出口。  

    想起上次在大霸尖山,她抱著死豬默默垂淚的模樣,好像他是罪大惡極的劊子手。袁七英當下決定把獵山味向兄弟們賠罪一事,隱下不說,省得她的婦人之仁又氾濫在不該氾濫的地方,麻煩就大了。  

    今晚要面對五股勢必轟轟烈烈爆發的怒火,已經夠麻煩。  

    他得節省力氣,只要撐過晚上必然的一頓毒打,他就能像噁心老女人最近經常噁心嘮叨的——許給樹兒一個金光閃閃的未來啦,  

    「反正等一下我們去拔野菜啦,」袁七英粗率一擺手,草草混過。  

    「真的嗎?」寇冰樹小媳婦般的愁眸一掃,雙眼炯炯照亮,眸光簇簇動人。  

    看她開心,袁七英也回以一笑,伸出手,寇冰樹毫不猶豫地回掌一拍。  

    唔?快快樂樂得像各帶一串蕉出門遠足,在前頭活蹦亂跳的一群猿,乍聞後方傳來奇異的巴掌聲,驀然頓步,火速轉過頭。  

    什麼……那是在幹什麼?那兩個被不乾不淨的東西附身了是不是?  

    一看見猿氏一族最小卻最目中無猿的ど猿,一路上無恥巴著他們的「攀巖之花」不打緊,現在竟然得寸進尺,在光天化日、猿目睽睽之下,對他們罩著的女生動手動腳!  

    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讓猿忍無可忍!  

    他們顧念兄弟情義,忍辱負重,打算晚上再將不受教的最小只拖離女生視力範圍,好好教他身為ど猿應該恪遵的基本倫常。可是……  

    「事實擺在眼前,七英的發情期就在這一兩天。」發言猿冷著聲音,做出痛苦的取捨,「他是我們摯愛的手足,我們很想護短,但是……」  

    「為了大局著想,盡快大義滅親吧!」四猿目不轉睛,恨恨地瞪著握住女生柔柔的小手,上下晃動,還笑得很無恥的下流猿。「我們有義務保護樹兒不被蹂躪。」  

    「基於上述,少懷,去把七英給我拖過來。」  

    「喔。」扛著沉重攝影器材的一猿領命欲去,腳一頓。「你眼睛瞎啦!我這樣怎麼拖啊!有種你拖給我看!」  

    四雙認真瞪著ど猿的猿目,不爽地紛紛拉回來,盯上發言失當的那猿——  

    「扛個攝影器材臭屁啊!你家有電視台了不起啊!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出來湖溪你扛著專業攝影機,是扛給誰負擔,炫耀給誰刺目哪!你耍什麼癡呆啊!我忍耐你這假私濟公的傢伙很久了!」  

    「我們沒跟你這小鼻子小眼睛計較過,叫你做個事,你除了囉嗦推卸,正經事沒幹過一件!你抱怨個屁啊!」  

    「我沒種?你就有種?不要以為你二頭肌的線條練得比我美,老子就拖不動你!我沒種?你有種!我姬玄不拖給你看,真被你瞧扁了!你看我怎麼電你!」  

    炮聲隆隆的四猿,兩猿一組,氣呼呼地將一路挨轟的失言猿架走。  

    「七英,你也過來!」游過深潭,堪察地形回來,領頭大哥展力齊將鬧內訌的兄弟招了去。「九二一之後路基塌陷,這裡的地形稍微走山,無法高繞了,一定要架繩。潭水很冰,等一下盡快通過,免得失溫……」  

    七個大男人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不時抬起頭,凝望由巨大奇石群砌成的山谷。  

    巨石群拔地而起,直衝九霄,如鬼斧隨意劈就,雄偉之中處處隱伏危機。  

    穿著密不透風的溯溪裝與溯溪靴,寇冰樹體質偏燥,加上一身重裝備,熱得她頻冒汗。趁歇息空檔,她掬水輕拍紅撲撲的面頰。  

    涼風治溪面吹了來,拂得她心曠神怡。這裡好美哦……   

    「樹兒!」袁七英涉水回寇冰樹身側,粗獷的面容一改灑脫與粗線條。他扳正她的臉,直到兩人的眼神膠著,才一臉嚴肅道:「前面的深潭不好走,我和力齊先去探路,我們會順便架繩。」  

    「嗯。」被他如臨大敵的態度感染,寇冰樹有絲緊張。  

    唔?正在檢查繩索的嘻哈五猿,無意間驚見ど猿又展開「摧花行動」。  

    五猿氣急敗壞地涉水回轉,團團圍住寇冰樹,學袁七英指著前方水花四濺的小水潭,「七英猜拳猜輸了,負責去那裡架繩。樹兒你要小心一點,七英架的繩子很不牢靠,曾經差點鬧出人命。」  

    「我哪有!」袁七英惱火地將寇冰樹的臉扭回來。「別聽他們亂吠,我沒有,你不用怕!安心渡潭。」  

    「還沒有!你敢做不敢當,啊?」五猿忿忿不休,朝袁七英圍攏了過去,開始大掀舊帳。「上次在大鬼湖你明明干下傷天害理的事!他惡意傷害我們,樹兒。我們耶!他的拜把耶!因為他一時『手軟』,害我們遭受落石伏擊,身受重創。你還敢做不敢當,啊?」  

    「你們吠個屁!你們有資格吠嗎?我那天發高燒到三十九度,你們還逼我縱走、攻頂兼架繩,我當然手軟!那種情況誰不手軟啊!啊?冬天耶!零下五度的寒冬耶!在海拔超過二千三百公尺的深山,缺氧的狀況下!你們有沒有一點人性!」  

    「什麼人性?我們沒有啦!有就不會跟你這沒人性的東西結拜了!」五猿被不懂事的小猿氣得蹦蹦跳。「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有沒有常識,有沒有聽過『以毒攻毒』啊?要不是為你好,我們幹嘛繞遠路,還特地挑選最艱險偏僻的獸徑縱走,啊?我們跋山涉水,把一個小時可以抵達的路程,鑽成三個小時,只為了把你體內的毒素操出來,你懂不懂得我們的一片心意啊!啊?」  

    「你……你們……」跟畜牲為伍多年,他夾縫中求生存,居然活下來了。「樹兒,別理這些強詞奪理的廢材!」袁七英氣到欲辯乏力,把寇冰樹被扳開的面容轉向自己,一臉嚴肅與正經,他繼續交代道:  

    「那個小瀑布有伏流,水流湍急,衝力強,你游過來的時候,覺得支持不住就不要硬撐,喊一聲,我下去背你上來。」  

    「你莫名其妙,管樹兒要怎麼撐!」把寇冰樹變形的臉從袁七英掌下奪回來。  

    「樹兒,你愛怎麼撐就撐,盡量硬撐!我們挺你到底!」  

    那……能不能先放開她的臉……好痛哦……  

    隱約瞧出一絲端倪的某猿,搭著ど猿冷冷一笑。「你今天很反常,姓袁的七英,你是哪根蔥姜蒜,憑什麼一直對樹兒疲勞轟炸!」  

    袁七英沒了耐性,衝口挑釁道:「她是我未來老婆,不行啊?你們有意見哪?」  

    鬧烘烘的濁水溪,一片死寂。一分鐘之後,五聲震天的咆哮同時爆開  

    「姓袁的!有種你再說一遍!」  

    「我怕你們啊!」袁七英猖狂的態度不知收斂,一不做二不休地叫囂:「我和樹兒預定二月底結婚,你們是招待,不敢來的是歪種!要殺要剮,隨便啦!怎樣!」  

    山雨欲來的濁水溪,再度一片死寂。兩分鐘之後,」記遲鈍的驚呼飄起——  

    「咦?二月底!真、真的嗎?」  

    正欲互開殺戒的六猿一頓,低眸上致瞪向正中央的迷糊準新娘。  

    寇冰樹臉上的驚訝轉為驚懼,不懂自己為何突然成為目光焦點,直覺地躲到近來混得頗熟的ど猿身後。此舉,無疑助長了ど猿囂張不可一世的氣焰,並間接證實他剛剛並非假藉起乩,胡亂轉述沒人聽得懂的神話。  

    深覺不受尊重、倫常已喪的眾怒一發不可收拾,瞬間核爆!  

    「哈哈……哈……哈……哈哈……」  

    六對暴凸的怒眸,陰鬱地向笑聲來源緩緩溜去。  

    只見「猿家班」老大展力齊像戲棚下的觀眾甲,蹲在溪畔啃蘋果,不是很盡心盡力壓抑他可恥的笑聲,顯然樂在其中。  

    力齊這白癡……被蒙在鼓裡不爽到頂點,五猿陰沉作結——  

    知——道——這——件——事!欠——電!  

    拳頭握到會抖,五猿拖著態度囂張的ど猿,轉身,怒氣沖沖地朝笑容僵硬的猿老大快步殺去。  

    悠悠的濁水溪畔,刮起一道腥風血雨……  

    ☆☆☆  

    皎潔的月光,灑在寧靜的溪床,灑在熊熊營火,也灑在一票傷兵殘將上。  

    展力齊從溪邊裝水回轉,拿出爐具,準備煮咖啡,並迅速環顧營地一圈。  

    營地裡,除了五隻神速成立「記恨聯盟」的孤家寡猿,一看到他就恨恨掉開頭以外,引爆流血衝突的准新人消失無蹤影。  

    公的那只他不管,展力齊張望著小帳篷,只關心他從小罩到大的小妹妹。  

    才七點半就跑去睡,樹丫頭今天真的累壞了……  

    難得她今天走了一天還行有餘力,趁幾個大男人互捶的時候,發揮她過人的水性,泅泳過潭,悄悄架繩完成。在男人們揮拳相向,一邊暴力渡潭的同時,乖巧安分的樹丫頭安靜走開,一個人四處采野菜料理晚餐去。  

    就在男人們終於遭受天譴,從滑溜的溪石一摔而下,痛得哎哎叫的慘烈時刻,他這個身手非凡的小妹妹,相當了不起,已獨力完成一頓豐富得要命的野菜大餐,並以她暖呼呼、香噴噴的溫柔女人心,接納他們這掛鼻青臉腫的帶傷男人心。  

    了不起呀!樹丫頭,幹得好!不愧是山林涵養大的好孩子,不愧是他展力齊罩大的優秀丫頭,娶到樹丫頭的男人是上輩積德,祖宗有保佑呀,嘿嘿!   

    五隻記恨猿猝聞嘿嘿聲,急忙回頭,以不甘心的眼神暗殺得意洋洋的展力齊。  

    「樹丫頭咧,睡了嗎?」展力齊丟出廢話,測試兄弟們捉狂的程度。  

    五猿以具體的行動回答對方無恥的刺探。  

    端起餐具,他們背轉過身,以鄙視的大屁股面向無恥之人,同時決定等先斬後奏的ど猿一回來,就跟他歃血斷義。  

    拜把那時,他們滴了多少血,老ど都得加——倍——滴——還!  

    「七英也跟著去睡了呀?」兩人感情已經進展到這種程度了嗎?」展力齊老神在在,一個勁的哼著風涼話。「難怪這陣子兩人同進同出,恩恩愛愛……」  

    「我們哪有!死力齊,你少給我亂吠!」擦澡回來,袁七英抖顫著凍僵的身軀,把花費好一番工夫才找著的飯後水果扔在五猿背後,語氣僵硬地求和道:「你們屁股下面有桑椹,自己夾去配飯吃啦!」  

    有自尊的猿背一挺,五猿動也不動,不為廉價的嗟來食所惑。桑椹?哼!以他們受委屈的程度,好歹要多加一串芭蕉吧!有沒有道歉概念啊,死傢伙!  

    「你們要不要吃啊,鬧什麼鳥脾氣!」擅長發火,不擅安撫人的袁七英惱羞成怒。「只不過晚了一點告訴你們,又不是結完婚才補請你們喝喜酒。我對你們已經很仁至義盡,法律明文規定排行最小的不能先結婚啊?莫名其妙!」  

    「誰莫名其妙啊!」吃得最快的少懷猿彈跳起來,把手上的空盤要帥一甩!    

    鏘!  

    「嗯……」一聲不堪夢裡也遭驚嚇的碎囈,從不遠處飄了來。  

    憐香惜玉的含淚猿眸從藍白小帳篷心痛地回轉,眾猿起身,不分敵我,由四面八方飛撲向行為失當的那猿,將他壓倒在地,搗住大嘴,悶悶地海扁一頓。  

    營地的火光被錯落有致的拳風揮得一閃一閃。五分鐘之後  

    「有沒有搞錯?」也不想想人家樹兒今天多操勞,人面畜牲!下午只不過說你兩句,你記恨到現在,還無恥的牽連樹兒!邪惡廢物!」  

    眾猿一扁暫釋前嫌,圍坐營火旁,吃飯配桑椹,開始結算另一筆帳。  

    「姓袁的死七英,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對樹兒下藥,把我們單純可愛的隊花吃了?」這是姬玄唯一想得到,樹兒願意屈就他的原因。  

    「要我說幾遍,是樹兒向我求婚,我正好欠樹兒一份恩情就答應了,幹嘛說得好像我強搶民女!」他們懷疑的樣子激惱袁七英。「我是不帥,自認為條件也沒差到哪裡去,不用霸王硬上弓,也有女人肯嫁行不行!」  

    「少廢話!誰在跟你吠什麼門當戶對、金童玉女配啊!」緋郎從行囊中變出一條灑滿核桃的巧克力蛋糕,均分七塊。「你做事偷偷摸摸,事先都沒打聲招呼,婚事已成定局,我們無力可回天才爆料。你存何居心啊!你才二十六歲,不對,今年二十七歲,何必拖著樹兒跟你一起送死!」  

    「你口氣很勉強哦!」展力齊祭出拳頭,「你佔了便宜還給我賣乖呀!啊?我的樹丫頭乖巧純潔,是世間難得的無價寶,可不是菜市場任人叫價的地攤貨,你最好給我搞清楚狀況,不然別娶!」  

    「是她向我求婚的,什麼別娶!什麼你的丫頭!」孤口難敵眾嘴,口才拙劣又缺乏耐性辯解,袁七英一徑臭著臉,幼稚強調:「我管你們的!反正樹兒將是我老婆,她是『我家』的樹兒。」  

    「為什麼故意冠上『你家』?」舔完腫指順舌而下,舔著腫肘的少懷聽不下去了。「他媽的,我就知道七英這死傢伙最愛現上定會這樣炫耀,我恨不公平!我恨差別待遇!我誓死反對樹兒委屈下嫁——唔唔唔……」  

    再抓一把桑椹將聒噪的大嘴填密,寧一評估著臉紅脖子粗的拜把ど弟,溫和哼道:「咱們裡面我排行第二,今年三十四歲,我都不緊張了,你猴急個屁呀,七英。論女人,你以前交往過的幾個女人都不差,你急什麼?說個理由來聽。」  

    「我哪裡急了!我只是順其自然,時機到就結婚不行嗎?囉哩叭唆,結婚需要什麼理由?笑話,」袁七英被兄弟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的眼神,恥笑到上火。「當初力齊要結婚,怎麼你們都沒意見,我結個婚而已,你們吠這麼久!」  

    「幾天不見,你幹嘛墮落到自貶格調跟變態比?」講到知情不報的老大,虛長袁七英兩歲的揚平就有氣。「秀兒家的情況特殊,力齊是喜歡充老大的糟老頭、死變態!從小就染指秀兒,嘴上推說不要,卻頻頻對未成年少女上下其手。這種病態哪可能放秀兒去愛別人?」  

    「是是,兄台教訓的是。」展力齊識時務,態度溫良得像一杯白開水。  

    他才不像某蠢蛋,說不過人家就發火,」發火絕對就硬碰硬,皮粗肉硬也不能這麼碰法。也不想想自己寡不敵眾又沒立場,耍氣魄也得看場合,七英這白癡!  

    「看吧,力齊也承認自己病入膏肓,秀兒還堅持下地獄陪他,那是她偉大!我們盡過人事,現在是聽夭命隨他們去。他們這對已經無藥可救,你和樹兒不同,大大的不同。你中毒不深,有機會回頭,趁大錯還沒鑄成以前,孩子,回頭吧!」  

    難得平日嘻嘻哈哈,看起來腦袋空無一物的哥兒們表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力勸自己慎思,袁七英不得不承認,他有點感動了。  

    「他要考慮多久啦,天都快亮了,誰催催他啦!」大嘴巴的少懷按捺不住,屈肘撞撞左旁的姬玄。「他到底要不要饒了樹兒?早知道樹兒有意嫁人,我就下手了……我們說好公平競爭哦,你最會耍賤,別忘了……」  

    姬玄溜了下臉色無故爆紅的老七,對心焦的兄弟回以眨眼。「好啦好啦,噓。」  

    袁七英的感動瞬間消失,愧疚感連帶蒸發,「反正!你們負責招待,該怎麼做靜候書面通知,事情就這麼敲定!」  

    「什麼叫就這麼敲定啊?你擺了我們一道,以為區區一堆桑椹就能擺平你不尊重我們、殘酷傷害我們的事實嗎?事情沒那麼簡單!」  

    猿家班老三姬玄,老四腓郎,老五少懷,老六揚平,聯手將給臉不要臉的老七架往溪底,開始要狠——  

    「我要烤溪蝦!」  

    「那我溪哥!」  

    「給我溪蟹好了!」  

    「幹完這票,我們扯平,你們以後少在樹兒面前給我囉囉唆唆!」袁七英好漢做事好漢當,掙開他們,甩開保暖的鞋襪,硬著脾氣走入黑漆漆的濁水溪。赤腳一沾溪水,他就差點凍死。「手電筒給我拿來!死小玄子,你到底想好沒有?」  

    「我哦?」姬玄揚揚眉毛,眼珠子做作地溜轉一圈。「給我兩尾溪鰻,一公一母,我這個人頗有保育觀念,看看而已。如果可以附帶一尾小鰻,我受創的心靈會恢復得更驚人。當然啦,不強迫,你自己看著辦。」  

    先行點完菜的三猿深感慚愧,決定立刻跟進:「我們也跟小玄子一樣,各一公一母,我們想看看濁水溪的魚蝦長什麼樣子,生長環境差不差。如果可以附帶它們的兒女各一條,我們會更容易遺忘被拜把『捅一刀』的痛苦。」  

    媽的……存心整他!就不信以他袁七英混跡山溪近二十年的好身手,會栽在沒血沒淚的死傢伙手上,豈有此理!  

    猿家班老大、老二居高臨下,欣賞蹲在溪中忿忿撈魚的ど弟。  

    哥兒倆以逸待勞,清閒地喝咖啡,大聊是非。  

    「七英喜歡樹兒嗎?」  

    展力齊驚訝地瞪向語出驚人的寧一。「廢話!不喜歡他會娶她嗎?問這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自己的兄弟,怎麼你還摸不透他的性情?」  

    「少打馬虎眼。其它兄弟我不敢保證,七英的話,別人直著來他直著回去,別人拐彎來,他照樣直著回去。」  

    「總之是直來直往,一根笨腸通到底,你幹嘛廢話一堆。」展力齊搖搖頭。  

    「你很瞭解七英嘛,力齊。既然藏不住心事,我們怎麼不知道他喜歡樹兒?」寧一將酸酸甜甜的桑椹,一顆一顆均鋪在巧克力蛋糕上,煞是美麗。  

    「你認為以七英的魯鈍,他知道什麼叫喜歡嗎?不然他以前那些女人是怎麼離開他的?還不是因為七英太鈍!」  

    「不是七英受不了她們太粘人,將她們趕跑的嗎?」  

    「我說一句,你反駁一句,姓寧的,你這是衝著我來嘍。」  

    「知道就好。」寧一從火堆中抓起一枝柴火,向右一揮,輕鬆地退敵成功。  

    「七英的性情既然不難猜,難猜的就是你了。你明知他常衝動行事,脾氣一上來,所有邏輯在他身上一律失效。這小子一衝動就語焉不詳,解釋不清就乾脆翻臉,做錯事還死不認輸。我看他不見得是喜歡樹兒才娶她,你同意吧?」  

    「抱歉!這你得問七英,哥哥我不予置評。」展力齊撇得一乾二淨。  

    「少跟我來這套,你當我是頭腦簡單的笨七英,隨便唬唬都信你啊。」寧一接過曼特寧咖啡。「事涉樹兒,你這個傢伙愛充大哥,不可能不置評。說吧,你明明可以阻止,為什麼放任七英胡搞瞎搞?」  

    「人家閃電結婚為什麼就一定是胡搞瞎搞?你這是什麼變態死邏輯?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沒談個十年八年戀愛,不肯輕易入洞房。」  

    這就是他最不爽七英的地方……寧一將咖啡澆在巧克力蛋糕上。  

    七英這小子是衝動行事派,單細胞生物,決定事情從不經過大腦、從不深思超過三分鐘,卻都能扭轉劣勢為優勢,讓他這凡事習慣深思熟慮的人,很恨!  

    「承認吧,七英是莽撞,卻不失為一諾千金的好漢子。」展力齊笑道。  

    「我同意,全世界沒有人比他更強調責任的重要性。」  

    「他答應了,就會好好疼惜樹丫頭。」  

    「這我也附議,他已經把樹兒歸為他那一國,當成他私屬的責任在照顧,不容我們這些『外人』插手。」一來一往間,寧一漸漸理出頭緒。「所以,你為了讓一手罩大的樹丫頭後半生有個強而有力的依靠,不惜犧牲自己的拜把,順水推舟?」  

    「講這樣!哥哥我是樂觀其成,不到順水推舟,又沒人能逼他們。而且誰強迫誰,還很難講咧!我家的樹丫頭還哭哭啼啼,萬般不樂意嫁給死七英咧!」  

    「我也把樹兒當妹妹在疼,我能體會你不惜一切保障她未來,希望她有好歸宿的邪噁心情。不過,」寧一以與魁碩外型迥異的優雅,溫吞地解決掉蛋糕,站起身,撣了撣褲子。「七英決定娶樹兒,除了個性上的殘缺不全,應該與他的母親脫離不了干係。你可別適得其反了。」  

    展力齊一楞。「怎麼說?」  

    他們幾個都知道,七英那個天下無敵浪漫媽,在他六歲時,為了追求私奔的浪漫情懷,選擇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閃電夜晚,浪漫留書,與她現任的丈夫浪漫私奔。  

    嚴格說來,七英媽談不上拋夫,只能算是棄子。  

    七英的父親在他兩歲時因病辭世。七英媽私奔之後,小七英由他終身未娶的大伯扶養長大,直到他十五那年,七英媽才又在一個淒風苦雨的閃電夜晚,回家尋求兒子的浪漫諒解。  

    七英媽是個天真的老甜甜,戴著玫瑰色鏡片望世界,活在自己甜美的幻夢中,她只是始終沒走出來,要別人去配合她的格調而已。  

    本性上的行為偏差,人人有之,對於守寡的單親媽媽,他的標準本來又比對一般人更寬鬆一些。這幾年相處下來,發現七英媽當年的行為確實是本性使然,所以他不予置評,但力挺七英到底。  

    七英媽目前錯只錯在,嚴重低估了她無心棄子對兒子造成的傷害,不瞭解兒子不原諒她的理由所在。不知道問題的癥結點,自然也無從對症下藥,這位甜甜媽又老愛以個人的浪漫格調弄巧成拙,才會忙了十幾年,與七英毀損嚴重的親子關係仍舊原地踏步。  

    七英這小子,不僅不諒解他母親,表達怒氣的方式也跟他的脾氣一樣,獨樹一幟。七英媽回頭那年,他一怒之下憤然捨棄七英媽所取原名,改名七英。  

    據袁家大伯生前透露,這孩子原本屬意的名字是:棄嬰。  

    由此可證,七英的腦袋……果然只是裝飾用。誰會激烈到以堪稱智障的手段,提醒自己永誌不忘被棄之辱啊!不知要懲罰誰,蠢豬一隻!  

    幸好他和樹丫頭一樣,傻人有傻福,天生貴人多。  

    當年戶政事務所好心的阿姨,不忍呆瓜少年郎一衝動成千古恨,終生遭人恥笑,苦勸他回頭不成,兩害相權取其輕,她大筆一揮,幫他換了諧音字。  

    七英,就此誕生……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  

    展力齊由寧一的暗示,推敲出一個有點可笑的想法:  

    「別告訴我,七英矜持這麼久之後終於大徹大悟,決定原諒他老媽,所以拉樹丫頭進去幫他緩頰。」他有理由相信,豬腦袋是想不到這一層的。  

    「或許吧,誰知道!他天生狗屎運,就是有誤打誤撞中解決難題的超能力啊。」  

    寧一聳聳肩。「破冰的第一步總是最難跨出的,你和你老爸當年不也一樣矜持得莫名其妙?對七英來說,已無所謂原不原諒。這幾年他母親以她的方式費力修補母子關係,你忙著製造下一代鞏固國力,當然沒注意,七英近來對他母親不耐煩的態度漸漸有在轉變,他逐漸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響應。可惜七英媽忙著製造浪漫,感應不太到。」  

    「她只想聽七英叫媽媽,只要媽媽一叫就春回大地、風調雨順了。七英那彆扭傢伙偏不叫,有什麼辦法?我們幫他叫過啊,又沒用!」他們是不介意吃點口頭虧啦,臉皮薄又容易上火的某傢伙很介意就是了。  

    「七英是面惡心慈的善良貨色,很難真正去記恨誰。他叫不出口,可能是因為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少了適當的媒介推推他吧。」  

    「你當我們是死人啊!」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老大哥心生不痛快。  

    「你再繼續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很快就會是了。」寧一氣定神閒地撂狠話。  

    「我可不是好打發又健忘的七英。在你提出令人滿意的彌補方案之前,我會經常說溜嘴,次數頻繁地不小心提醒其它兄弟,你曾經幫著七英隱瞞我們的事實。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的《國語字典》裡,沒有『事過境遷』這句話。」  

    「沒有不會找個識字的幫你寫上去啊,笨!你可別逼哥哥我下殺手……吵什麼?」下方突然掀起陣陣騷動,吵斷哥兒倆唇槍舌劍的好興致。  

    寧一跟著轉望溪邊,看見發狠贖罪的袁七英跳上岸,拚命抖動他凍僵的手腳。  

    在其它人你一言、我一語刺激下,不堪被激的他臉色臭不可聞,轉身,又不甘示弱地衝入冰冷溪水中,咬著牙,繼續埋頭苦幹。  

    「七英肯結婚,讓我相當意外,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疑惑的語氣不自覺流露對兄弟的關心,引得展力齊讚許的側目。  

    「吉人自有天相,他與樹丫頭的婚事,說不定是蠢七英與母親破冰的唯一契機。」展力齊饒富興味,「七英適應力強,沒問題啦。你還是幫我操心樹丫頭,萬一她嫁過去以後倍受欺凌,夾在母子中間難做人……」  

    「你不會讓七英袖手旁觀,那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譚,你少廢話。」寧一沒好氣地打斷他。「當了老爸之後,你不僅智力退化,想像力也跟著八點檔狗血化了。」  

    「要不要看我家寶娃的最新畫面?」展力齊強迫中獎地拿出數字攝影機。  

    「昨天才上貴府叨擾令嬡滿『兩個月』的水酒一瓶,往後還有十個月的水酒要叨擾,你給我省省。」寧一瞄都不瞄,掉頭就走。「力齊,我不會坐視任何人利用七英的優點佔便宜,即使那人是我的拜把老大,也不例外。」  

    「你有病啊,吃虧的是樹丫頭吧。」他家寶娃真是無敵可愛,不愧是他展力齊的種!啊,可愛到筆墨難以形容的超級境界……  

    「明知道她吃虧,你不阻止,問題一樣出在你身上。」寧一一口咬定他。  

    「你這傢伙對我真的很有意見,沒看過心眼比針眼更小的男人。」晚安哦,寶娃,老爸回去再補念故事給你聽,要忍耐,明天相距千里的咱父女就可團圓啦!  

    展力齊嘟起肥唇,狠狠吻住鏡頭內睡意正濃的心肝寶貝,語音模糊地哼著:  

    「怎麼,你不看好這樁婚姻嗎?」  

    「已婚男人的臉嘴,真是令人厭惡透頂。」看不慣他輕慢的態度,寧一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嚥回。  

    寧一這傢伙……昨晚八成又求婚未遂,導致身心失調……展力齊趕緊打開攝影機,捕捉兄弟猙獰的真面目,以備不時之需。  

    嘖!愛情長跑真麻煩,虧寧一有耐性一跑就是十年,簡直……神經病!  

    像七英和樹兒這樣多麼乾脆爽快,多麼一了百了呀!大受七英的愚勇刺激,難怪寧一要歇斯底里了。自己瞻前顧後、想這想那,太龜毛的結果,最後還不是什麼都幹不成?當初還敢恥笑他對小秀的感情太悶騷,這無恥之徒!  

    寧一與七英這兩對對比分明,簡直就是實驗與對照組。七英是橫衝直撞,希望無窮大的實驗組;寧一這組,則是對照來千萬別重蹈覆轍的毫無希望組。  

    展力齊見寧一觀望一會,忽然朝鬧烘烘又涼颼颼的溪邊開步走去。「你幹嘛?」  

    「沒幹嘛,也該輪到我向七英大仙許願了。」寧一微微笑。  

    「你打算許什麼鳥願?」攝影鏡頭因展力齊幸災樂禍的惡笑而上下晃動著。  

    「不能太招搖,多少要顧慮其它兄弟的心情,那就苦花魚三代同堂嘍。」  

    「哈哈……哈……哈……」寧一……獲勝!哈哈……  

    「至於你,我會花點心思想一想,以示對老大的敬重,別急。」  

    何必客氣……直接殺人滅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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