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初 第二章
    大尚天朝地大物博,群國朝聖,傲視四方。

    自尚祖帝開朝至今百餘年,雖偶有戰事,也可算國泰民安,但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太平、昌盛、繁榮過。

    然而帶來這般傲人成就的卻不是尚家的子孫--而是跟隨尚祖帝征戰四處、被祖帝賜與「忠良世家」的應氏後人。

    這要從尚朝第十五代皇帝尚玄帝殯駕天歸的時候說起,年僅七歲的皇太子韌離本應繼位登基,可就在他即位前夕,掌握重兵的護國將軍應子魏竟率兵逼宮,而後竟做出囚禁皇太子、自立為帝、發配異己、誅殺先帝生前重臣等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由於玄帝生前在位時,重用奸臣、寵溺椋玲妃到了不理朝政的地步,致使奸臣當道、朝政腐敗,加上連續幾年的天災,國庫漸漸空虛,百姓怨聲載道。大尚天朝雖外表仍然光鮮,但實則已千瘡百孔、不堪重創。

    年輕的應子魏早有所悟。他明白如此下去,尚朝氣數在此便難繼續了!但奸臣當道,迫害忠良的事屢有發生,想見皇上一面更是難上加難。明哲保身是當朝大多數臣子惟一的奢求,他表面不動聲色,似乎也是深明此理。可在他心中早已醞釀著自己的計劃,與其讓大尚這樣步向毀滅,不如能者為王,而那個最適合的人選無疑是他自己--應子魏!

    恰逢宮中傳出玄帝龍體欠安、虛弱異常的消息。應子魏知道,如若聖上駕崩歸天,年幼的太子登基後無疑會成為那些奸臣更好操縱的傀儡!到那時,天下會變得更加難以收拾!

    他更堅信這是天在助他!天意如此!於是,他暗中加緊部署,終於在皇帝駕崩的第二天順利地實施了自己的計劃。就在他準備登基為帝的那天,他年邁的父親在他面前以自刎向先帝謝罪,彌留之際讓他承諾:善待皇上骨血至親;永不殺尚氏一脈;永不改朝換代。

    他悲痛欲絕地答應了父親。之後,他果真沒有改朝換代--大尚天朝仍巍峨屹立;他善待了尚氏一脈--把他們囚禁在京城某處,至少生活依舊奢華無憂,只是沒有自由;他更不願殺任何一個尚氏子孫--只要他們不挑釁他的權力!

    逼宮之事一出,大尚天朝舉國上下一片嘩然。奪權篡位、逼宮叛主本就是天理不容、大逆不道的罪孽。更何況做出此事的竟是被譽為「忠良世家」的應家人!

    一時間,上至朝野,下至民間,聲辭嚴厲的討伐不絕於耳,甚至有武官從戍守的邊關調兵遣將,要親自回京城質問應子魏為何如此這般狼子野心。

    大尚天朝內亂四起,一直對尚朝居心叵測的鄰國大椋、大敕更是乘機蠢蠢欲動,一時間,尚朝內憂外患。

    初登皇位的尚隆帝應子魏果斷地派出身邊數位親信大將平息內亂,然後自己御駕親征、一舉打敗大椋、大敕,致使兩國元氣大傷。

    自此,尚隆帝又頒布了一系列利國利民的法令,啟用了一批賢人智士,大尚天朝才漸漸開始恢復了生機。

    天下本無主,只要當朝者對應民心,順應民意,自會受到百姓的擁戴。慢慢地,過上安然太平日子的老百姓便漸漸地忘記了逼宮、忘記了篡位、忘記了曾經輝煌過的尚氏一脈,他們只知道當今的皇帝寬厚仁義、睿智驍勇、體察民情。況且,大尚天朝仍是大尚天朝不是嗎?!

    尚隆帝是個還不錯的皇帝啊!

    *****

    頤州城是大尚天朝的咽喉要地、守備重地,更近鄰大椋、敕兩國,一向被尚隆帝派以最信任的重臣把守。說他戒備縝密、固若金湯絕不為過。

    當年曾是尚隆帝至交好友的衛國將軍越安籌辭官後,衛國將軍封號未變。隆帝欽賜衛國將軍府於頤州城,但與其說是讓他遠離京城官場;安心度日,倒不如說是借頤州城森嚴的守備將他監視囚禁於此--尚隆帝下旨:衛國將軍越安籌與其家人子女有生之年將不得出頤州寸步。當年,越安籌因不贊成尚隆帝的逼宮篡位,拒絕參與他當初的計劃。可是後來,尚隆帝在內憂外患時,越安籌卻毅然助他平定了內亂。正當尚隆帝打算重用他時,卻聽說就在逼宮計劃實施前幾天,越安籌曾與椋玲妃身邊親信過往甚密。而與此同時,越安籌又向他提出辭官,這更加重了他的懷疑,莫非他如此信任的好友與尚氏一脈、尤其與曾是大椋國長公主的椋玲妃有不可告人的陰謀?!雖然後來暗中調查越安籌的人一無所獲。但是,傾及天下的權力卻讓尚隆帝再也沒法信任曾交過心、交過命的至交了。

    他同意越安籌辭官,但卻不放心越安籌留在京城與尚氏一脈再有瓜葛,於是降旨將他遠遠地囚守在頤州城,命每一任親信守將嚴加看管越安籌及他的家人,這一囚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後,越安籌病重期間,他自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於是,他擬書尚隆帝,希望能念在當年生死至交的情分以及如今自己大限將至,以換回家人子女的自由。

    生性豪放的越安籌一向熱愛自由,十九年的軟禁對他來說已是極限。他不願讓子女因為他而永世生活在頤州城,外面的廣闊天地本是他們應擁有的。

    但他沒想到的是,尚隆帝收到他的書信後,卻命人快馬加鞭趕到他的病榻前,宣讀聖諭:衛國將軍越安籌曾離經叛國,今雖天命已近,仍難平國心。故命其及親眷死後,屍骨仍囚於頤州,其子女仍不得出頤州寸步--永生永世!欽此!

    隨著宣讀聖諭官員毫無感情的陰狠字句結束,越安籌的眼神由希望到絕望,再由絕望到空洞--他就這樣帶著遺憾,飲恨黃泉……

    越安籌去世時,年僅十六歲的小女兒織初就在他的身邊。她不能相信眼前所見是真的--爹的眼睛明明是睜著的,她覺得爹爹還看得到她!

    她撲過去,輕喚爹爹。可是爹爹的手並未像往常一樣慈愛地撫向她的頭頂,只是冰冷地垂著。她不信疼她的爹從此後再不會教她識字讀書,教她騎馬追風,告訴她頤州城外的世界是如何寬闊廣博……爹真的不管她、不要她了!真的舍下娘和哥哥!真的就這樣走了!

    她起身,拚命地抑制著眼中的淚迸出,冰冷地瞪視皇帝派來的官員以及官員手中那份逼走爹爹的聖諭。

    「滾!你從這裡滾出去!」

    可那官員仍僵冷地站立在原地。他到底想怎樣?!還要她全家三呼萬歲、跪地謝恩嗎?!

    「越小姐,聖上有旨,命小人親自監驗直至衛國將軍入士為終。」那人毫無表情地僵然回道。

    娘聽到這番話,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暈死了過去,從此一病不起,不久就隨爹而去。

    她記得那時娘反覆地念著:他好狠!他明知安籌最在意的是自由!他卻偏要以此來打壓安籌!連死也不還安籌自由.....竟永生永世不還安籌自由……。

    *****

    越安籌忌日的那天,越家祭堂前,越織初與越至衡一身素服跪拜於父母的靈位前。

    轉眼間,爹、娘去世已有三年。但當初的一切仍歷歷在目。這所有的一切,使織初對尚隆帝懷有濃烈的恨意,每當她面對爹娘的靈位時,這種恨意就來得更為洶湧!

    她細心地扶起身旁的兄長,無意間撞入兄長那沉靜絕美的眼眸中。兩月前,雀韻姐請來的名醫果然沒有醫好他。那曾經明亮的眼眸仍是置於空洞的黑暗裡。但她有時卻是那麼強烈地感到,那雙眼睛在專注地「看」她,讓她有種不敢置信的錯覺,以為兄長其實早已復明。

    這時,家奴突然來報:「少爺、小姐,英王府英王殿下前來拜祭衛國將軍。」

    織初與越至衡聞聽,俱是一楞。駐守頤州的三皇子英王,他來做什麼!

    織初望向兄長,只見他微蹙雙眉、略作沉思,然後開口吩咐道:「請他進來。」

    「哥!」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兄長的決定。

    「站住!」她喝斥住家奴外邁的步伐。

    「請他進來。」越至衡低沉的語氣不容置疑。

    家奴趕忙小跑著去請來客。

    織初牢牢地鎖定兄長的面容,緊盯著兄長細微的每個表情變化,似在懇求著一個她能接受的解釋。她的目光悲憤且淒然,就這樣直射向兄長。

    越至衡似是不堪忍受織初受傷的目光,他轉過身去,不再面對著她。

    織初無言地向外走去。聽到她的腳步聲,越至衡不再沉默,「初兒,你去哪裡?」

    織初止步,沒有回答,只是淡然地質問他:「哥。你為何讓那個人進來?」

    「初兒,他是英王!是皇子!我們拿什麼阻他?!」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無力。

    織初冷然地笑笑,「哥,就算應家權傾天下我也不會讓步。我不會讓應家人來打攪爹。」說著,她毫不遲疑地快步走出祭堂。

    在祭堂外的拐角處,織初倏然撞上一具高大英挺的身軀。她退後一步,緩緩抬頭,在看清來人後,她感覺到心中好像被什麼牢牢鉗住似地壓抑、扭痛。是他?!怎麼會是他?!

    「初兒!過來!」越至衡急切地追了上來,他用力推開一旁攙扶的下人,伸出手去。

    織初默然地上前扶住兄長。頓了頓,她望向面前的應渝浚,緩慢、謹慎地吐納著呼吸,「你是……英王?」她不希望是他!不能是他!

    「我是!」應渝浚注視著她,清晰、篤定地答道。

    這兩個字像兩道旋風,直射入織初的內心,滑過了她心裡他曾站立過的地方,瞬間便讓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

    初兒?!她叫初兒!應渝浚意外於這次相遇,他的眼中閃爍著驚喜。兩個月來,他埋首處理政務、巡視城牆守備,一刻也沒有鬆懈過,對自己惟一的獎勵就是期盼--能與她相遇的期盼!他從沒想過這惟一的獎勵是否會兌現,因為天生倨傲的他只會選擇肯定的答案!所以,他不慌不忙地等待著……

    此刻,他想走近她、仔細看她,觸碰眼前真實的她--初兒……她為何出現在這衛國將軍府,她是……

    突然,織初抬起頭、正視應渝浚的目光,她清晰地一字一句道:「英王,請你離開!」

    「大膽!」站在應渝浚身後的泉崢、季成厲聲叱道。

    「初兒!」越至衡上前一步,把織初牢牢地護在身後,「在下越家長子越至衡,舍妹織初對英王無禮,都怪我管教不嚴。英王如若怪罪,我願一人承擔。」

    應渝浚未置一詞,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越至衡,停駐在織初臉上。

    「今日乃越將軍忌日,聖上欽派本王前來拜祭……」他深沉、危險地緩緩開口,「而你越織初,竟要本王離開!」

    「沒錯!我要你離開!請回去告訴尚隆帝,永遠不要再來打攪我爹!」織初無禮的話激怒了應渝浚。

    「大膽!」應渝浚喝道,忽然邁步上前,從越至衡身後把織初拉到自己的面前。

    「別動!」越至衡來不及做什麼、說什麼,兩柄長劍就已冷然地交叉著頂上他的咽喉。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應渝浚牢牢地鉗制著織初的手腕,緊緊地注視著她,冷峻地開口,「聖上讓本王親自來拜祭,是對越家無上的恩賜!」

    「我很清楚!」她倔強地迎視著應渝浚,「尚隆帝恩賜給越家頤州城這天大的牢籠,還不夠嗎?!我爹死時未能瞑目!娘也隨爹而去!就連他們的屍骨也永世不得離開頤州!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還不夠嗎!如若他真想恩賜越家--那就賜越家清靜、自由!他賜得了嗎?!」

    應渝浚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怒氣,狠狠地甩開她。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這般辱沒他父皇!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如此膽大妄為、不知死活!即使是她!

    「你如此大不敬!不怕我殺了你?」他的手探向腰間佩劍。

    她不語,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陰鬱、深沉、危險;而她的則倔強、淒然、無畏……

    如此敵意的她,不是記憶中的她!這樣冰冷、漠然的她澆熄了他隱藏在心裡的所有熱情與希冀,刺痛了他曾為她虔誠的心……

    「越織初,你恨我?」他望著她的眼睛,從中讀出濃濃的恨意,但他寧願心存渺茫的希望,等待她搖頭。

    「是的!我恨你!」她恨尚隆帝、恨應家、恨身為應家人的他!

    應渝浚凝視著她,扶劍的手漸漸垂下。良久,他默然地轉身離去。他的心像一寸寸被掏空般無力。那個淡然、純善的她,那個動人、俏皮的她,漸漸重迭成此刻帶著如此堅定恨意的她……他們為何要如此勢不兩立?!上天甚至沒有給他掙扎的機會,便讓一切悄悄開始、又草草地結束?!

    泉崢、季成放開越至衡,追了上去。兩人別有深意地回頭望了望織初,那目光似震驚、似譴責,似有著難以言表的明瞭……

    織初冷漠地凝視他們的背影,同時她命令自己,從今以後,她只准許自己……恨他。

    「哥!」她轉身到兄長面前,看到他脖頸被鋒利劍刃劃出血絲,「哥!他們傷了你!」她心疼、焦急地用絲帕輕拭著那血跡。

    「別碰我。」越至衡冷然地甩開她的手。

    「哥……」織初茫然、委屈地楞在原地,淚水漸漸湧上雙眸。

    「初兒。」猛地,他突然將妹妹緊緊擁入懷中,「你嫌我拖累你了是嗎?!你要存心嚇死我是嗎?!他真的可以殺了你的,知道嗎?!」

    「對不起,哥……對不起……」織初哽咽著流下淚水,所有的堅強,都被出賣。那淚也同樣無情地沖刷著記憶中那個頤紫湖畔叫浚的少年,要他模糊……消失……要他無痕無跡…….

    「乖……初兒……乖……」越至衡摸上她的面頰,輕柔地替妹妹拭去淚水,拍著織初顫抖的背脊輕哄著。他的初兒是那麼的堅強、倔強,從不輕易落淚。可此刻,她卻如此柔弱,只有這樣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他才放心……

    *****

    應渝浚一隊人馬走後不多時,一頂雅致的軟轎從街的另一端現身,停置在衛國將軍府外,轎內款款走下的美麗女子正是喬雀韻。她一身雪白清雅的素服,前來拜祭衛國將軍。

    行完拜祭之禮,三人沿迴廊步行至將軍府的花園內,那園子不大、卻精緻得很,正中的水池中植著蓮花。綠池紅蓮,很是淡雅、別緻。他們走進園內涼亭,涼亭內的桌台上擺放著箏琴。織初走過去,手指輕輕劃過琴弦,飄出浙瀝的琴音。

    喬雀韻與越至衡落座於織初對面的石桌旁,「初兒,我想聽你撫琴。」越至衡輕道,他想讓她忘記應家人帶來的不快……也許不止是不快……他想明白還有什麼,他想讓初兒的琴聲幫他理清那究竟是什麼。

    隨即,悠然的琴音隨織初纖巧指尖飄溢而出,那琴曲雖哀傷卻剛強,雖淒然卻不屈,雖悵然卻隱忍。猛然間,一根琴弦突地在織初指間崩斷,深深地劃開了一道傷口,鮮血一滴滴地淌落在箏琴之上。

    「初兒!」與此同時,越至衡站起身來,欲邁步上前。他的眼中滿是心疼--他看到她受傷了嗎?為何他的樣子竟如此心疼、焦急?!

    「哥?」織初起身,驚訝地注視兄長。她看到了,看到他眼中的疼惜。難道哥哥看到她淌血的手指了?還是,又是她的錯覺?

    喬雀韻也站起身來。越至衡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反應都沒有逃過她精敏的目光,她不動聲色地邁步上前,用絲帕束住織初傷到的手指。

    「初兒,琴弦斷了?傷到了嗎?」越至衡收回腳步,垂下眼簾,輕問道。

    「沒事,哥。只是弦斷了,我沒事。」織初失望地望著兄長。然後看向雀韻,搖搖頭,示意雀韻不要告訴越至衡她的手指受了傷。

    雀韻溫婉、瞭然地點點頭。

    「初兒,我聽你說過,你有本『琴箏先生』的琴譜,可以借我看一下嗎?」她的眼中滿是擔心,指了指她的傷處,比劃著、要織初進房包紮。

    「雀韻姐,我拿給你。」織初點點頭,乖順地應聲,退出涼亭。

    看著織初漸漸遠去,雀韻走近越至衡身畔,低聲道:「少主,那醫者未能醫好您的眼睛,怪屬下辦事不力。」說著,她從袖內取出幾枚尖銳的銀針暗器,不著痕跡地扣在手中,「屬下已派人四處去尋『鬼面醫』的蹤跡,他定會醫好您的眼睛的。」話音未落,其中一枚銀針故意從越至衡面前劃出道長遠的銀線,深深沒入織初剛剛經過的梅樹樹幹中。

    織初什麼也沒覺察到,拐入迴廊轉彎處,似已出了園子……

    「你做什麼!」當那道銀光從越至衡眼前掠過的同時,他凶狠地抓過身側的喬雀韻,扳開她的手,看到餘下幾枚尚未發出的銀針。他眼中露出極寒的光,那眼神帶著殘扈,冷跋,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慄--如若她真的傷了織初,他定會要她即刻碎屍萬段吧!

    「少主,您的眼睛早已復明瞭,是嗎?!」她強忍住手上傳來的劇痛,沉著地問道。

    「你還是發現了。是我大意,忘記了你的精明、聰慧。」他盯著她的眼睛,忽而放開她,陰柔地笑了。

    「少主……」過往,她的確注意到他的一些不尋常。她以為那只是她的錯覺,只是她過於敏感,絕沒料到內心曾一閃而過的念頭會是真的!他的確早已復明瞭!他竟故意掩蓋已復明的事實!為什麼?!

    「聽著。」越至衡逼近她,毫無憐惜之意地扳起她美麗的面龐,「不許將你知道的向初兒吐露半個字。」他的語氣柔得能讓雀韻迷失在其間,同時又對那滿含陰冷的每個字印象深刻,不敢有一絲違背。

    「遵……命。」

    「今後,不管你出於任何目的,別拿初兒試探!懂嗎?」他猛地放開她,眼中隱藏著駭人心魄的殘冷。

    「屬下不敢!」

    「很好。」他滿意地微笑……那笑容是如此的絕美非凡,讓看到的人不由得媚惑其中,明知危險,卻不能自己!

    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迴廊的轉角處,不經意露出白色裙裾的一角--地上,來不及拾起的絲帕隨風展舞著。

    織初木然地背靠迴廊蒼冷的牆壁。她只是無意間掉了包裹傷口的絹帕,彎身去撿取時,那絹帕卻被一陣清風吹回至迴廊轉角處。因此,她聽到了兄長與雀韻的對話。

    園中傳來的對話,以及那對話所傳達的內容讓她震驚得不知所措。絲帕上的血漬不經意地闖入她眼中,她的視線有些混沌、模糊。

    絲帕上殷紅的血,讓她想起三年前的那天,娘親病重時咳出的鮮紅血跡。三年前,那一天……

    夜很深了,外面下著大雨伴著駭人的電閃雷鳴。屋內昏黃的燭光映襯著病榻上婦人美麗但異常蒼白的病容。隨著劇烈的咳喘,鮮血從越夫人口中噴印在潔白的絲帕上,她看了看那血跡,堅強地笑了笑,然後愛憐地輕撫女兒的頭,虛弱但清晰地緩緩道:「初兒,你聽好。現在娘要告訴你一件天大的秘密。而你,要給娘一個承諾。」

    她頓了頓,看到織初堅定的點頭,才接著道:

    「十九年前,大尚天朝內憂外患,朝內時局混亂不堪。尚玄帝的寵妃椋玲氏是個聰慧的女子,她看出當時的局勢已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天子重病在身,一旦演變成劍拔弩張的局面,她大椋國長公主的身份必成眾矢之的,更何況,當時她已有孕在身。如何保護才滿週歲的幼子。椋玲氏略通朝政、善於觀察,眾多臣子中,她深知你的爹爹越安籌為人秉直、俠義,又忠心於尚朝,定能應承她的不情之請。於是,她密派身邊親信到將軍府,希望你爹能收留皇幼於韌恆。皇子雖有大椋血脈,但她以自己的鮮血修書立誓--絕不讓他躋身大椋皇室。

    「她說她別無他求,惟一的奢望,便是保有這嬰孩的性命。時局混亂,沒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何事。如若將來有人要尚氏一脈滅絕,那麼這孩子便是尚氏惟一的血脈。你爹沒有絲毫猶豫地承諾了下來,皇幼子被人小心送來的同時,為了不惹人猜疑,你爹忍痛把,我們尚在襁褓中的親生兒子送出京都,交與一戶普通農家撫養。自此之後,我們便再無那戶農家的消息,至今也不知,娘那可憐的孩兒是生是死……」說到此,她的眼中噙滿對親生愛子的憐愛、愧疚與不捨的淚水,但她堅強地忍抑著,不讓淚流落下來,接著道:「那以後,沒過多久,天子歸天,應子魏發動宮變。太子被囚、不知生死,尚氏一脈也下落不明……初兒……衡兒便是當年的皇幼子韌恆,是越家、是你爹捨棄所有也要保護的尚氏血脈。」看著女兒震驚的表情,她忽然握緊了女兒的手,威嚴地注視她,「初兒,你爹生前將保護尚氏皇子視作越家的使命!你要起誓!向你爹、向娘,向越家列祖列宗發誓!代越家保護好皇子--誓死保護!」

    「娘,女兒向爹、向您、向越家列祖列宗起誓,女兒定會誓死保護皇子。」她堅強地拭去雙頰流淌著的淚,毫不猶豫地舉起右手。

    越夫人點點頭,心疼不捨地輕撫女兒的手,吃力地抬手擦去女兒頰邊的淚痕,定定地看著她清麗但仍稚氣的面龐。她的初兒還這麼小,如何能承受這誓死誓言啊?但,為了盡忠,越家寧願捨棄所有!包括她那不滿週歲便不得不離開她的幼子、安籌視若生命的自由,以及越家背負了十多年的不白之冤!

    「孩子,爹娘對不起你,娘實在是捨不得你……」她的淚模糊了視線,緊緊地看著女兒,

    「彼柔。」朦朧中她忽然聽見了丈夫的輕喚,透過淚,她看見丈夫從門外緩緩走來,臉上掛著爽朗的笑意,他是那麼的英俊、年輕、健朗,仿若她初見他時那般,「初兒,看,你爹來接娘了。」她笑了,那笑竟帶著幾許安詳與幸福,她的雙眼隨著唇邊笑意漸漸合閉,而她的手仍牽掛地緊握著女兒的手。

    「娘……」一種不詳的感覺在織初的心裡漸漸瀰漫,「來人,快去請郎中來!快!」

    不久,家奴打著油傘連拉帶攙地帶著一位身背醫箱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進了將軍府。那醫者為越夫人把過脈,又仔細地檢視了一番,道:「越小姐,請勿擔心,夫人只是睡去。」但織初看得出來,他的神情並不樂觀。

    這時,越至衡身邊的小廝渾身濕透地踉蹌著跑了進來,「小姐,不好了!剛剛少爺不知為何騎著馬狂奔出府,小的跟出去時,發現少爺他……他已墜馬、昏迷不醒……」

    織初乍聽,不置敢信地低喃道:「你……你說什麼……」

    小廝不敢看她,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小的該死!少爺他墜馬了,小的把少爺抬了回來……可他不知摔到哪裡了,到現在都沒醒來啊!」

    織初頓覺天旋地轉,她站立不穩地扶住床柱,看著昏睡中的娘親,她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眼中的慌亂被堅強、鎮定取而代之。

    那晚,越至衡身上傷痕纍纍,高燒始終不退,昏迷不醒。

    就在第二天清晨,衛國將軍夫人悄然撒手人寰。織初悲痛欲絕,但卻沒有忘記對娘親許下的誓言,她堅強地送走娘親,強忍著痛苦、不知疲憊地照顧兄長。

    一個多月過去,越至衡傷勢漸漸好轉,但總不肯睜開雙眼、總不肯下床走動,除了織初沒有任何人能近他身。郎中告訴織初,他的傷並無大礙,只是那雙眼睛怕是從此看不見了。

    *****

    一陣細碎的腳步漸行漸近,打斷了回憶中的織初。織初抬起頭,看見婢女端著藥走了過來。那藥是為兄長治眼睛的--那雙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

    「把藥給我。」

    「是,小姐。」婢女將手中的托盤交到織初手中。

    織初看了看黑濃的藥汁,笑了笑,那笑無力卻複雜。她端著藥走進花園,看到涼亭內的兩人一站一坐,默默無言。她走到越至衡面前,良久不語,只是看著他--

    看他自若的表情;

    看他清亮的眼眸;

    看他琢磨不透的心!

    雀韻看到織初凝血卻未包紮過的手指,知道剛才定有變故,她鎮定自若地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織初一手拿起碗舉到越至衡面前,另一手無力地提著托盤,「哥,你該服藥了。」

    越至衡點點頭,伸出手等著織初向往常一樣將藥碗遞給他。

    只見,織初緩緩地將藥碗遞送上前,當藥碗剛觸碰到越至衡的手指時,她的手故意微微傾斜,藥汁順著傾斜的弧度直直地淌濺在青磚之上--

    「初兒……」越至衡啞然開口,他略頓了頓,然後起身從織初手中拿過瓷碗。

    織初的眼睛始終看著越至衡的雙眼,眼神空洞卻異常犀利!他詫異的神態、他接拿瓷碗的動作、他欲言又止的雙眸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看得見!原來--他真的早就復明瞭!織初手中的托盤「砰」的一聲砸落在地。她的眼圈發紅,卻倔強得不肯流淚。她惱怒地轉身向外走,經過雀韻時止住步伐,仔細打量著雀韻,像從未相識,「你到底是淮?!」

    「越姑娘,我……」喬雀韻鄭重地行禮,織初則撇過臉去不願看她,似乎並不在乎那個答案。不等雀韻的答案說出,織初已茫然、堅定地向前走去。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自己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刻。

    越至衡在織初經過園中的蓮池時,突然衝上前來從背後牢牢圈住了她,「初兒,別走。」他的聲音異常沙啞,「求你,在這個時候,別走。」

    織初沒有任何掙扎,她緩緩開口道:「哥,你為何要騙我?」

    他放開她,繞到她身前,一手扶住她柔弱的肩,另一手撫上她細膩的臉頰,「因為……」他深吸口氣,緩緩開口,「我不願你離開我,我想只有這樣才能將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織初抬起頭,困惑地注視他,越至衡接著道:「你長大了,始終是要嫁人的。我不敢想像有一天你會愛上別的男人!我受不了有一日你為了其他男人而疏離我!但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我這樣做根本沒用!不讓你離開我,其實只有一個方法!」他說完,倏地吻上了織初紅潤青澀的唇。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真的嚇壞了織初,也震驚了喬雀韻。

    織初用力推開越至衡,用雙手摀住唇,大滴的淚水不覺間順著臉頰不斷滴落,打在雪白的素服上。

    「初兒,我愛你!我可以愛你的!我們並不是親生兄妹,不是嗎?」他痛苦地向她傾訴。他不知到底何時對她的手足之情蛻變成了難耐的愛戀。這份愛戀他不敢向她表白,不敢向任何人吐露。這份愛戀不得不被痛苦埋藏了這麼久,幾乎快要將他逼瘋!終於,它積攢成了今日不可收拾地爆發!「那天娘和你說的話我在門外全都聽見了!初兒!我不要你的保護!我要的是你!」他上前欲拉住織初。

    「你別過來!別碰我!」織初驚恐地躲過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跑出了花園,她跑向馬廄騎上「烈雲」,衝出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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