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雷驚蟄始 第五章
    「你為什麼把晴雨的詩稿都丟到池塘裡去?回答我!」

    十三歲的醒冬和八歲的寧昭陽站在曲橋上,醒冬責問著寧昭陽,寧昭陽則趴在曲橋上看著水裡嬉戲的鴛鴦,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你最近很奇怪,不是把別人的筆硯砸了就是拿墨水

    塗黑別人的臉,這已經是第幾次了?我都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你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搞那些惡作劇?告訴我你必裡在想什麼?是什麼惹得你這麼不開心這麼煩躁?先生說你課也不去上,紅玉說你也不在家看書練字,你跑哪裡去了?」

    「那個女人很討厭,不就會寫幾首詩嘛,成天在那裡炫耀,我看了火大,教訓教訓她罷了。」

    「晴雨的詩是寫得很好,爹也常誇獎她,晴雨的性子也不像你說的那樣……」

    「你的意思是我撒謊了?」寧昭陽雙眼冒火地抬眼瞪著醒冬。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可能哪裡誤解她了,晴雨的身世你不是不知道,她父母雙亡才來投奔二夫人,她靈惠乖巧,大家都喜歡她,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

    「哼,說到底你就是喜歡她!」寧昭陽轉身便走。

    「站住!」

    寧昭陽臉色陰沉地扭過頭來,「寧醒冬!我警告你,我對你客氣,你最好不要惹火我!你再說那女人一句好話看看!看我下次再整她是不是會這麼客氣?」

    醒冬不明白好端端的他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火,就像他不明白,為何乖巧了許久的寧昭陽會突然又恢復了以前小霸王的本性。

    三年前,自從醒冬替他受了大老爺二十籐罰之後,寧昭陽的張狂明顯收斂,只要是醒冬說的話他都乖乖聽從,連大夫人勸大老爺罵都沒用的事情,醒冬的一句話就能讓寧昭陽安靜下來,寧府上下嘖嘖稱奇。這三年來,寧昭陽的脾氣已經改變了許多,他幾乎不再闖禍做壞事,但是自從上個月來,他又故態復萌,好像被壓抑了許久似,開始瘋狂發洩。

    扔了晴雨的詩稿只是無數惡作劇中的之一罷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本來乖乖地依偎在懷裡的小貓咪,卻突然伸出利爪去攻擊人。醒冬摸不透寧昭陽的心思,寧昭陽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對他無話不說。醒冬望著寧昭陽的背影,他這樣頭也不回地離去,好像要那樣徑直走出他的保護、他的牽制,讓醒冬感到有一股不祥的恐懼。好像,他會就此失去昭陽似的。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你在這裡啊!找你好半天了!」三老爺的小女兒菊菊提著裙子飛奔過來,「從明兒起先生要回家去探親,我們不用上課了,大家商量著出去玩,你快來罷!」

    「可是天氣很熱呢!」

    「那有什麼關係,熱了正好可以鳧水玩。」

    「菊菊,女孩子不要說這種話。」

    「醒冬哥哥,你好迂腐哦,虧得昭陽能忍你這麼久。」菊菊皺著鼻子對他做鬼臉,拉著他便走,「走啦走啦,我們商量一下要怎麼玩才好。」

    醒冬放心不下昭陽,想去找他,但又覺得此刻去找他,他未必肯理會,還是緩一緩再說。

    綠濃走過紅橋,看見昭陽坐在闌幹上,雙腿晃啊晃的,滿臉不高興的樣子。她走過去拍了他一下,笑著道:

    「天氣這麼熱,一個人在這裡發什麼呆?其他人都出去玩了,怎麼不跟著去?」

    「誰稀罕!」寧昭陽臉板得像石碑,心裡卻為綠濃那句「其他人都出去玩了,怎麼不跟著去」而氣炸了,好啊,好啊,都討厭他是不是?玩都不叫上他!別人也就罷了,連醒冬也……你有種,寧醒冬!

    「怎麼?跟醒冬吵架了?」綠濃探頭看他的臉色,

    「剛才我碰到醒冬,他在找你呢!說要是見到你的話,讓你到綠波堤去,今兒風大,他們好像是要去泛舟採蓮,很好玩的,天氣熱,湖上會舒服些,你要不要去?」

    「誰跟那笨蛋吵架?」他在找他?那為什麼剛才他生氣離開時他不追上他,他故意在路邊亭子裡坐著等了他許久,結果他沒來,氣得他要死。「我才不要去呢!泛舟採蓮?有什麼好玩的?哼哼!我要回去了。」寧昭陽跳下欄杆,忽然又回頭對綠濃道:「哦,對了,襄仁哥哥沒幾天便要回來了,你準備準備吧!還有,你最好請個大夫回來看看你這身子,免得到時見到襄仁哥哥,一高興一激動,暈倒了可不好哦!」

    「什麼意思?」綠濃在聽聞相公要回來時十分高興,但卻聽不懂寧昭陽後面的話。

    寧昭陽只是嘻嘻一笑,卻不回答她,揮揮手使跑了。

    幾日後,寧襄仁回家,綠濃果然一高興一激動當場暈倒在他懷裡,總之寧昭陽的話總是不會亂說的,當年他在除夕夜說二老爺那邊年後有喜,沒半年,一向沒有娶妻之意的寧襄仁竟然就娶了親。那樁事當年還鬧得挺大,只因寧襄仁執意要娶綠濃為正房,二老爺和二夫人就是不答應一個丫鬟做正,後來還是寧昭陽出面幫了忙,方才平息了風波,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隔水望芙蕖,芙蕖紅灼灼。欲采湖心花,只愁風雨惡!今日芙蕖開,明日芙蕖老。采之欲貽誰,比儂顏色好!扁舟如小葉,自弄木蘭槳。驚起鴛鴦飛,有人拍纖掌。誰唱《採蓮歌》,歌與儂相接。珍重同心花,勸依莫輕折。」

    習習涼風從湖面吹來,吹走煩人的暑氣,吹開綠柳簾簾,吹來荷香淡淡,湖面上採蓮女桂漿輕搖,曲兒悠揚,綠波堤上綠波亭裡,醒冬望著不遠處幾條小舟,聽著傳來的咯咯笑語,唇角浮著淡淡的笑意。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蘭舟劈開綠水滑近亭下,舟上立起俏麗身影,「快來吧!我們採了許多蓮蓬呢!」

    醒冬探頭應道:「你們去玩吧,我再等片刻。」

    「他要來早來了,不要等了好不好?」菊菊撒嬌地道,「我們要找地方烹茶斗詩,以蓮子下茶,你跟我們一起過去吧,晴雨姐姐,你說是不是?」

    粉裳的晴麗是個十分秀麗端莊的女子,看著醒冬未語臉先紅,愛慕之色藏於眼底,「就一起去吧?」

    醒冬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你們先去,我再等片刻,若是再不來.我就自己過去。」

    「那好吧,你溯游而上,在第一個分岔口拐進去,再行不多久,看到一棵大榕樹就是了,要來哦!」

    「嗯,曉得了。」

    菊菊和晴雨的船划遠,醒冬繼續等著不知會不會來的寧昭陽。不知他關照過的人有沒有見到寧昭陽,有沒有轉告他,他會在這裡等著他。他雖答應菊菊會去,但昭陽不來,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去的。

    昭陽最近讓他很擔心。他有心事,他很容易煩躁,但是他卻不肯對他說,讓醒冬非常擔心,也很失落。他有些懊喪方纔那番談話,他不夠耐心,結果反而惹得昭陽生氣,他明明不是想責備他,怎麼說出來的話句句都在責備?明知道昭陽心高氣傲,吃軟不吃硬……是不是像昭陽聽說,因為昭陽對他客氣,對他言聽計從,所以他就下意識用那種非要昭陽聽他的口吻說話了呢?

    「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去?你不是挺喜歡那女人的嗎?」嘲弄的童聲從綠柳下傳來,寧昭陽不知何時站在那裡,聽口吻,似乎是在菊菊和晴雨過來邀請時就在了。

    「昭陽!」醒冬喜悅地站起身,你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寧昭陽撇了撇嘴,「誰要你等?我只是散步路過,我才不要跟他們玩那種愚蠢的斗詩遊戲,白癡一樣!」

    「可是……」可是都答應了要去的,若是食言……醒冬很為難。

    「你要去就去,反正你們從頭到尾就沒打算叫上我,我去做什麼?」

    「不是這樣的,只是找不到你,所以我們才先走的。」

    寧昭陽當然知道,他離開綠濃後,至少有二十個人看見他就對他說「大少爺到處找你,讓你去綠波堤,他在那裡等你」,聽得他煩都煩死了,所以才賞臉過來看看,這個傻瓜果然在等他,當他看見醒冬拒絕晴雨的邀約,心裡其實是高興的,只是氣著醒冬前面為了晴雨而責罵他,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罷了。

    「昭陽乖,一起去好不好?」醒冬好聲哄他。

    「不去!」寧昭陽心情不好,不想看見晴雨那女人損肝折肺。他拂袖轉身離去,不信醒冬不跟上來。

    果然,背後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後,醒冬追上來了。

    「好吧,不去就不去,你想去哪裡?」

    雙唇挑起得意的笑容,寧昭陽故意裝作很冷漠地道:

    「我要去綠崖,你陪我去嗎?」

    「這個時候?」醒冬看看天色,有些為難。

    「不去拉倒。」

    「昭陽,不要任性,你想去,我明天陪你去,現在太晚了,恐怕會趕不及下山。」

    「那就呆在山上看星星好了,難道你害怕?」

    「家裡人會擔心。」

    寧昭陽火了,「你好煩呢,不去就不去,囉囉嗦嗦這麼多,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說了不去是不是?好啊,那就不要跟過來,你跟過來我也不會理你的。」

    醒冬怎麼可能放他一人去?他想找個人捎口信回家,無奈都去榕樹那邊了,一個人都沒有,寧昭陽又走遠了,他只能追上去。

    在醒冬的心裡,天平傾向誰,其實一目瞭然,那麼多人都及不上寧昭陽一個,寧昭陽根本就不用吃醋。

    守門的齊老燈正在跟新來的感歎:「這雨下得可真大啊!」門上突然乒乒乓乓響起來。

    「誰呀?這麼晚了……大少爺?小少爺?你們……你們怎麼……」

    醒冬和寧昭陽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雖然是夏天,但被雨淋成這樣還是會覺得很冷,醒冬還算好,昭陽已是全身簌簌發抖,被醒冬緊緊摟在懷裡。

    「噓,不許聲張,聽見沒?」寧昭陽瞪起了眼睛。

    「昭陽!」醒冬制止寧昭陽,轉身對齊老燈道,「不好意思,我們有點兒事耽擱了,所以回來晚了,不要讓人知道,免得老太太夫人擔心,知道嗎?」      

    齊老燈連忙點頭。  

    「可否借把傘使使?」

    「啊,有!有!」齊老燈連忙把自己那把破了個洞的傘供出來,醒冬道了聲謝,摟著寧昭陽離去,破洞裡落下來的水全都漏在他的後背上。

    「那就是傳說中寧府的小少爺嗎?果然是貌美如花呢!」新來的站在齊老燈身後,隨著他一起伸長脖子看著遠去的兩人。

    「你要死了,敢這樣說小少爺,被聽見你就慘了你知不知道?」齊老燈狠狠地一拳砸在新來的腦袋上。

    「好嘛好嘛,不說就不說。喂,旁邊那人就是傳說中克住了小少爺的妖怪大少爺嗎?不像啊,看上去好和氣。」

    「敢這樣說大少爺,」齊老燈老眼瞇成了一條縫,抬起左腳,脫下鞋子朝新來的頭上狠狠地打、死命打、打得新來的抱頭鼠竄,「敢這樣說大少爺,我齊老燈馬上就能讓你死!讓你死!讓你死!」夭壽啊,居然敢小看齊老燈心目中的偶像,讓你死!

    「醒冬哥哥,我好冷。」

    「拿著傘。」醒冬將傘遞到寧昭陽手中,彎腰將他橫

    抱起來,「抱緊我,堅持一下,很快就到了。」他一邊說著,腳下一邊飛奔起來。寧昭陽身形嬌小,醒冬這幾年又跟著師父習武,抱著他跑起來絲毫不覺吃力,反而比剛才兩人扶持著走得更快。

    寧昭陽雙臂緊緊鎖住醒冬的脖子,胸膛貼著醒冬的胸膛,從醒冬身上傳來源源不斷的熱氣,蒸紅了他原本蒼白的臉龐。

    「醒冬哥哥。」寧昭陽臉埋在醒冬的脖頸上,輕輕喚道。

    「嗯?」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傻瓜,我不喜歡你,喜歡誰?」醒冬只當他又在撒嬌。

    寧昭陽笑了笑,有些羞澀地咬住嘴唇,臉龐隨著奔跑摩擦著醒冬的耳朵,醒冬這裡最敏感,哈地一笑縮了縮脖頸:「別鬧,昭陽,你知道我怕癢。」

    「哦。」寧昭陽此刻乖得像小綿羊。

    醒冬抱著寧昭陽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藍兒來應門,看見他們兩個的狼狽樣,二話不說先吩咐下去燒洗澡水,找了換洗衣裳,然後才開始罵醒冬。

    「……大少爺小少爺同時失蹤,這是多大的事兒?中午一塊兒出去玩的,其他人都回來了,就你們沒回來,連一聲知會都沒有,虧得紅玉聰明,這事沒有捅到老太太夫人那邊去,也虧得今兒老太太夫人沒有叫你們過去一起吃晚飯,否則的話,這寧府不得為找你們兩個鬧翻天了?小少爺不懂事也就罷了,太少爺你也跟著胡鬧!你是怎麼答應老爺的?說你會好好照顧小少爺,管教小少爺,怎麼今兒你倒跟著讓人不省心呢?」一直把醒冬罵到臭頭。  

    「呼,醒冬哥哥,藍兒姐姐近兩年來越來越厲害了呢!居然敢這樣罵你!都是你人太好,才讓下人都騎上頭了!」寧昭陽吐著舌頭道。

    「她也是關心咱們,是我的錯,她該罵。」醒冬想想今天的事情,的確有些後怕。他和寧昭陽上了綠崖,放完風箏天色果然暗了,寧昭陽吵著不肯回家,非要在山上看星星,醒冬因為剛跟他和好,便想順著他讓他開心點兒,於是沒有堅持馬山下山。結果星星看了沒多久,就下起雨來,無奈之下冒雨下山,山路濕滑,一路上不知有多危險。藍兒罵得沒錯,他的確不該做出這種讓人擔憂的事情來。今天幸好沒出什麼事,真的出事了,他怎麼向待他恩重如山的大老爺交代?

    「洗澡水好了。」藍兒進來告訴他們,「一時匆促來不及燒很多水,要不小少爺跟大少爺一起洗?」

    「也好。」醒冬爽快地道。分兩次洗,只怕有人會著涼,「昭陽,來,快點兒洗完上床睡覺,不要著涼了。」

    醒冬和寧昭陽走進洗澡房,寧昭陽有些扭捏,他以前雖然常常留宿在這裡,但從沒跟醒冬一起洗過澡,覺得有些彆扭。

    醒冬三下兩下便將衣物脫了個精光,看見寧昭陽卻只脫了上身,兩隻眼睛滴溜溜直對著他的下身看。

    「怎麼了,不舒服嗎?臉色這麼白?」不光白,還很奇怪呢!一直盯著同一個地方看,還皺著眉頭,醒冬開玩笑地道:「看什麼看?難道你我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嗎?快來。」

    他率先跳進澡桶裡,寧昭陽慢吞吞地脫了衣服,穿著內褲進來,醒冬笑著要去扯他的褲子,被他緊緊護住不放,「我要穿著洗。」

    「你還真奇怪呢!」醒冬說著,也不在意,「過來,大哥給你搓背。」

    寧昭陽趴在桶上,醒冬的力道不大不小,搓得他舒服地瞇起眼睛。然後,他突然問了句奇怪的話:「醒冬哥哥,男人的那裡是不是都一樣呢?」

    醒冬有些失笑,只當他看到他的那個後又產生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寧昭陽有很多怪念頭根本無法用常人的方式去衡量,醒冬已經習慣了。「這個嘛,應該是有大有小吧,就像我,我肯定是比你的大嘍!你急什麼,等你長大了,就跟醒冬哥哥的一樣了!」

    「這樣啊。」寧昭陽的眉頭鬆開來,好心情歸來,「醒冬哥哥,我給你搓背。」

    「你行嗎?」醒冬嘴裡雖這麼說著,人已經趴在了桶緣上,寧昭陽一邊努力地搓啊搓,一邊還不停地問:  「舒服嗎?舒服嗎?」

    「舒服。」

    「那,我以後都給你搓背好不好?一輩子都給醒冬哥哥搓背好不好?」  

    「那我可擔當不起哦!」醒冬捏了一下他的鼻尖,哈哈大笑。  

    「醒冬哥哥,你以後不要理會晴雨好不好?」  

    「為什麼?」

    「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不喜歡她?」

    「她看著你的眼神好討厭!」

    「我不覺得啊。」

    「……」

    「生氣了?」

    「……」

    「好了好了,我會與她保持距離,但是不理會人家總是不對的,她又沒有得罪我,是不是?」

    「……」

    「昭陽,你要講道理。」

    「那……好吧!不可以跟她說太多的話。」

    「昭陽,你長大後絕對是個大醋罈呢!啊,錯了,現在就是了,你未來的娘子可是要辛苦嘍!」

    「你說什麼?」寧昭陽將毛巾砸在醒冬頭上,醒冬放聲大笑。

    熱氣騰騰的洗澡水,蒸騰著醒冬和寧昭陽的單純快樂。那時的醒冬,那時的寧昭陽,青青少年,無憂無慮,

    縱是情竇初開,也是懵懵懂懂。

    「昭陽!你為什麼欺負昭德和昭義?」

    「不過是脫了他們的褲子,算得上欺負嗎?有沒有搞錯,他們都比我大耶!」

    「知道他們都比你大,他們都是你的兄長,就要尊敬他們,為什麼……」

    「我說他們都比我大不是那個大的意思,是那個大的意思啦!」

    「你在說些什麼?」

    「啊呀,跟你說你也不懂,算了算了。」寧昭陽不耐煩地離開醒冬,討厭,正煩著呢,不想聽醒冬嘮叨。

    奇怪,為什麼其他人都跟他不一樣呢?八歲的寧昭陽很認真地煩惱著。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十歲的寧昭陽飛奔過庭院,衝出大門,一下撲到正要上馬的醒冬身上,緊緊抱住他。「你又要偷偷溜走!壞蛋!壞蛋!壞蛋!又不跟我說一聲就偷偷走掉,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他氣得拳打腳踢,淚水在眼眶裡轉來轉去。

    醒冬歎息了一聲。十五歲的醒冬已經出落得魁梧挺拔,俊朗的臉龐褪去稚氣後,變得堅毅迷人。而十歲的昭陽卻依然矮矮胖胖的,跟醒冬十歲時差遠了。  

    「你就是每次都這樣,我才不敢告訴你啊!我跟三老爺學做生意,難免要出遠門,不然怎麼長見識學東西呢!昭陽乖,別鬧了好不好,這麼多人看著多難為情,嗯?我會常給你寫信,你要給我回信,別讓我擔心你,好嗎?」

    「你不要再跟三伯父出去好不好?為什麼要跟三伯父學做生意?為什麼不能一直留在家裡陪我?」

    「昭陽……」醒冬不知如何跟他解釋,他不可能陪伴他一輩子,沒有長大的醒冬可以,但十五歲的醒冬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陪伴在他的身邊,十五歲的醒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十五歲的醒冬已經沒有權力再無憂無慮懵懵懂懂過日子了。

    只是,讓他如何跟寧昭陽解釋?

    他每出一次遠門,寧昭陽就要跟他哭鬧一陣,讓他每次都走得滿心愧疚;他每出一次遠門,寧昭陽就要跟他慪氣許久,讓他走得牽腸掛肚。到後來,醒冬都不敢再告訴他何時要出遠門,但是如果不幸讓寧昭陽知道的話,就會出現上面的場景,寧昭陽是不管場合不管旁人眼光的,他雖聽醒冬的話,但只有這一件事情上,他死也不依從,無論醒冬如何好言相勸,他就是不肯罷休。

    「我要跟你一起去!」寧昭陽每次都說這句話。

    「昭陽,你再這樣,我真的生氣了,那樣的話,我出海後就不回來了!」醒冬每次也只能祭出這個法寶。

    「嗚嗚嗚,醒冬最討厭了!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理你了!」    

    寧昭陽到最後都是站在門口哭著目送醒冬離去,而醒冬每次都是在馬背上頻頻回首離他而去。

    「他們兄弟倆感情太好,好得讓人……」大夫人擔憂地對老太太如此歎道。

    「他們從小在一起,昭陽只有醒冬一個哥哥,感情好一點兒有什麼錯?」老太太不以為然。

    「只是,我怕昭陽再這樣下去……」大夫人吞吞吐吐。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送昭陽去京城老爺那裡唸書,他的程度在這裡已經沒有先生可以教他了,這件事情我跟老爺商量過,老爺也是贊同的。」

    老太太發怒了,「跟觀硯商量過!好啊,都瞞著我,知道我最喜歡這個孫子,知道我沒幾年好活了,你們還要將他從我身邊帶走,你們都安的什麼心?」

    於是這件事情便作罷了。

    當醒冬回來時,昭陽還是每日黏著醒冬,在醒冬走時還是哭鬧不休,大夫人什麼都沒說,只是暗自歎息。

    一年後,寧昭陽十一歲。老太太在睡夢中安祥地走了。

    大老爺二老爺從京城趕回來奔喪,三老爺和醒冬在海外,半年後回來時,寧昭陽已經被大老爺帶去京城。這一次,醒冬沒有見著昭陽,再度離家時,也沒有昭陽的哭鬧慪氣,再也沒有昭陽站在門口哭著目送他離去,但醒冬還是習慣地在馬背上回頭望去,發覺門口站著哭泣的昭陽只是他的幻覺時,他的心裡感到了深切的失落。

    跑了兩年海上商運之後,醒冬不再出海,因為三老爺莫名失蹤,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在京城,寧家的生意、寧府的維持無人能接,醒冬只能回來一肩攬下。

    十七歲的醒冬肩挑大任,縱然有寧府的背景,但商場上又有多少人肯服這十七歲的小子?又有多少人想要藉機打垮寧府?十七歲的醒冬又是經歷了多少艱辛才穩住了寧家的生意,又是經歷了多少磨練方才讓旁人對他刮目相看、方才讓旁人見到他時真心地稱呼他一聲「寧少爺」?

    而這一段時間,從十七歲到二十歲裡,醒冬的成長變化,身邊都沒有寧昭陽的陪伴,甚至,他幾乎快要被艱辛的責任折磨得忘記了曾經有那麼一個男孩,在初次見到他的時候,拿杯子砸了他的腦袋,驕傲地命令他,他說什麼他都要乖乖聽著,他叫他做什麼他都要乖乖去做;他都快忘記了,曾經有這麼一個男孩,站在漫天煙花下,教他如何說賀辭去討紅包;他都快忘記了,曾經有一個男孩,因為他被打得遍體鱗傷而哭得稀里嘩啦;他都快忘記了,曾

    經有一個男孩,一邊給他搓著背,一邊對他說:我以後都給你搓背好不好?一輩子都給醒冬哥哥搓背好不好?他都快忘記了,那個站在門口哭腫了雙眼叫著一輩子都不要再理睬他的男孩,他真的都快忘記了,他以為他都忘記了。

    直到他重遇寧昭陽,在大學士府裡紅梅樹下見到正仰頭折枝的寧昭陽,那些以為忘卻了的回憶卻像洪水般湧進腦海裡,讓他張口不能言。

    於是,寧昭陽察覺有人在旁,轉過頭來。

    於是,笑容如同滴落宣紙的墨汁,層層暈開,由淺至狂。

    他驀然丟開那支紅梅,朝他飛奔過來,卻又突然在離他幾米遠處停住,臉上帶著笑容歪著頭望著他,喚道:

    「醒冬哥哥!」

    五歲的、八歲的、十歲的、十五歲的寧昭陽在醒冬面前重疊,疊成在眼前的這個美少年——盈盈喚著「醒冬哥哥」的寧昭陽。

    經過了這麼多年,始終在腦海裡占踞盤旋的那個名字,終於經由醒冬乾澀的喉嚨散發了出來。

    「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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