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份子 第一章
    「生日快樂!」  

    「壽星壽星!全世界最美的壽星!」  

    「霏霏阿姨生日快樂!」  

    「呀呵!」  

    葉雲霏一進門,綵帶、花屑和歡呼笑聲蜂擁而上,她不明所以地從綵帶紙堆裡掙扎出來,然後癱進沙發裡,那一臉上灰色的沮喪表情引得在場的三人面面相覷。  

    五歲的愛咪首先擔心地嚷了:「姨,你生病啦?」  

    愛純則緊張兮兮地問:「雲霏,你怎麼了?被車撞還是又掉了交?」  

    「沒事吧?」許志光擔憂地蹲在沙發旁俯視她,「要不要找個醫生……」他一無措便習慣性地猛眨眼。  

    雲霏整個人癱成了大字型,從蓋在臉上的軟墊後吐出有氣無力的幾個字:  

    「出版社倒了!天——殺——的!」  

    出版社倒了!黃老禿一聲不響的卷款跑路,卻害慘了她。四萬塊!那是她不眠不休、快馬加鞭、日夜趕工一個半月熬出來的心血!是她辛辛苦苦爬格子、嚼下連篇營養缺缺的情節翻譯出來的東西!更是她和愛咪賴以維生的錢糧!現在卻被莫名其妙地坑了!那個該死的黃老禿!敗德減壽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的情況已經夠窘困了,竟還碰上這種楣事!多日心血算是全泡了湯了,追也無從追起。  

    太不夠意思了!那個臭傢伙!死老禿!哪天就別被她撞上,否則准剝了他的皮,剜骨撕肉喝血,半點不剩!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般的打擊!當她面對人去樓空的屋子卻只能無助地大吼,以發洩內心的憤懣。  

    啊!多淒慘的生日賀禮!  

    「找不到人了嗎?」愛純發揮她當記者的奮戰精神,「我們聯合所有受害人告他,看他逃得了多久!」  

    「告他?那多耗時間!」雲霏擲開墊子,「賺錢要緊,我得趕快另辟固定財源。生活總得過下去,哪有打官司的閒工夫!」她跳起來。強打起精神展開歡顏。「你們還費心要幫我過生日,啊!巧克力蛋糕,好漂亮!」她迫不及待地切了塊蛋糕先嘗為快。  

    愛咪哇哇叫:「要先點蠟燭!還要許願的!」  

    志光憐惜地望著她,「我們先吃飯吧,愛純下午做完採訪就窩在廚房裡忙個不停,你不捧場的話會讓她失望死、得不到成就感,來吧。」  

    「吃!當然吃!」雲霏作樣的領頭坐下動碗筷,藏起焦急懊惱的情緒。他們這樣盡心安排張羅實在叫她感動,不忍心掃了大家的興;她向來向來糊塗過日,自己的生日還要靠別人提醒,也多虧他們這麼有心了!她撫著肚皮,一副三天沒吃東西的可憐樣,「我餓得撐得下一條牛,早上吃的三明治大概早就分解到什麼都不剩了。呵,真香!」  

    生日快樂!祝自己一聲生日快樂!  

    何樂之有?送自己兩句話吧:要認命!要想得開!  

    愛純和愛咪在協調瓜分最後一塊蛋糕時,許志光到廚房找雲霏單獨說話。雲霏端著茶轉身,差點撞到他,「啊!要回去了嗎?」  

    志光順手接過茶盤,先擱在流理台上,「真對不起,今天是你生日,加上遇上不如意的事,我說什麼也該多陪你才對;要不是明天一早就要做簡報,得提前到公司……」  

    「沒關係,我知道你工作忙,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陪,再說生日年年過,不是什麼大事。正事重要,你上了一天班,早點回去休息也好。」  

    志光鏡片後的眼眸流露出激動而不能自抑的光芒。他最喜歡雲霏溫柔的時候,特別有種沉靜成熟的小女人味道,「雲霏,是我想多陪陪你,我知道你今天的情緒一定糟透了。」  

    她笑笑,「沒什麼,沒什麼嚴重的。」  

    「喜歡我送的花嗎?是花店老闆的建議。」  

    花?雲霏只覺得那一大團黃黃白白的花束很漂亮,卻叫不出名堂;她是個花癡,不過,這個癡字卻是白癡的癡。除了玫瑰,她實在分不清花名;因為它們全長得那麼相似。她也學不來像自己筆下的女主角那樣捧著花束陶醉其中;她對花粉過敏,只可遠觀不宜褻玩,「喜歡,也謝謝你精心挑選的香水;其實你真的不必破費買東西……」  

    聽這話多像個有計劃的家庭主婦!志光滿意地笑了,「只要你喜歡就好,小禮物,花不了多少錢。雲霏,我媽托我道聲生日快樂,她老人家今天碰巧身體不太舒服,否則她一定也會一道來參加慶生會。」  

    「代我謝謝伯母。生日是小事,怎麼好意思勞動她老人家。」雲霏並無意深究他的話。志光的母親一向不怎麼喜歡她,是他苦心居中盡量拉好兩邊關係。不討許伯母的歡心,雲霏也無能為力;也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天生注定的。他人若心裡先存了成見,縱使自己再努力也枉然!她覺得沒必要強求。她跟志光並不一定會走到那地步。  

    兩個女人間的複雜習題,自古難解。  

    今晚志光好像有點異樣,老是欲言又止的。還有,他看她的眼光,像要流溢出千百柔情來。  

    雲霏關掉抽油煙機,笑著抬起眼,「你不是該走了嗎?」  

    許志光鼓起勇氣,「雲霏,我可以吻你嗎?客人應該有權親壽星。」  

    雲霏愣住了!與其說是慌張,不如說是極度意外。認識他三年,兩人之間始終清淡如水;外人眼裡看來他們是一對了,雲霏倒是毫無特殊感覺;志光什麼也沒表示過,就只是自然而然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成為她唯一的男伴,然而情侶——她可從沒這麼想過。算是遲鈍吧?愛純老說她少了一個魂一根筋,心常常不知東飄西蕩到哪裡去。不似活在人間。  

    親她?他連這種事都得要彬彬有禮地詢問她,顯然心裡的緊張、慎重不亞於她。  

    「志光,我想……」她還沒說完,一記輕輕柔柔的吻落在她額上。  

    溫柔平淡,就像他這個人。  

    不知為什麼,她感覺兩人都彷彿鬆了一口氣,相視而笑。偏偏這時突然冒出愛純曖昧的嘖嘖讚歎:  

    「我的天啊!好甜蜜!你們一定要當眾親熱嗎?不幸讓我撞見了,真對不起。」  

    雲霏羞得兩頰飛紅,狠狠瞪了她一眼,馬上要趕志光走,「你明天一早還要上班……」  

    「不要啦!」愛純縮著頭,以防被突襲追打,隨時準備拔腿開溜的樣子,「嫌我攪局就直接說嘛!我不會介意的。」  

    果不出所料!雲霏聽她這麼一說,便跳起來直撲了過去,愛純尖叫連連邊討饒,最後還是志光把她從雲霏手上救了出來。  

    「你們還要一起住下去,這樣會打個沒完沒了的。」他好脾氣地微笑,「我先走了,」然後側頭對愛純笑說:「再頑皮的話就沒人救得了你了。我改天再過來,你們也早點休息,晚安。」  

    志光離開後,愛純馬上調侃地說:「這個木頭終於開了竅,懂得心動就要付出行動的道理,很幸福哦?」  

    一旁打著;呵欠的小愛咪也跑來插話,「你們說誰?眼鏡猴叔叔嗎?」  

    雲霏打她屁股,催她去洗澡,「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洗澡去!記得換睡衣,順便刷牙,你今天吃掉半個巧克力蛋糕,小心明天又鬧肚子痛。還有,不要洗澡洗到一半又在裡頭睡著了。」  

    愛咪做個鬼臉,圓滾滾的臉蛋擠成個胡椒餅似的,「我才不會!」  

    「快去!以後不准再叫什麼眼鏡猴叔叔,多難聽!」  

    愛咪不情不願地走了開去。又聽不到秘密了!這一點令她非常「遺憾」。  

    雲霏仍是想不通為何愛咪老是在想法子「驅離」接近她的任何男人,包括在街上問路搭訕的帥哥;愛咪總是把仰慕者哄騙著去買幾大袋糖果,然後拉了雲霏趁機偷溜了事,如此不但賺了糖果餅乾,又可以甩掉一個麻煩。五歲的愛咪把男人統稱做麻煩,雲霏一直弄不懂她那顆小腦袋裡究竟轉了些什麼念頭。她連最斯文的許志光都不抱好感,叫他眼鏡猴,叔叔兩字還是為避免雲霏發火才勉強添上的。  

    她轉回愛純剛才的主題,「我們又沒做什麼,他那個人就是不溫不火,那不過是個禮貌性的親吻罷了。」  

    「你曉得什麼叫越描越黑、欲蓋彌彰吧?」愛純一笑,算是饒過她了。「細水長流也是難得的感情,老實的男人才可靠,就像許志光這樣的,將來鐵是標準的好老公。」  

    「你越扯越遠了。」然而這卻是第一次雲霓沒有對愛純的調笑做嚴重申明。不否認就是默認,默認等於承認。  

    「說正經的,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要不要找律師聯絡一下?」  

    「我現在累得沒力氣再想這件事。」她搖搖頭,「我明天就出門去接洽新出版社,翻譯文稿、書籍或走創作路線都好;我手上的小說稿也寫得差不多了,早晚要找門路推銷出去。我會在夢裡詛咒黃老禿,祝他不得好死。」  

    愛純忍不住大笑出聲;然後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五千塊錢塞到她手裡,「只是一點點錢,救救急,你也可以寬心點;找工作慢慢來,不用為愛咪和為錢發愁著急。」  

    雲霏塞回給她,堅持地搖搖頭,「不需要,我們還過得下去,我銀行裡的存款是不多,眼前總還撐得下去,我不能收你這個錢,你已經幫我很多忙了。」免費將房子借她住,還時常幫她義務照管愛咪、料理瑣事,愛純的義氣已叫雲霏無以為報。  

    「雲霏,你幹嘛這麼固執……」  

    「你知道我的脾氣。」對愛純的義氣熱心,雲霏打從心裡感激,「我很謝謝你,真的。如果真有需要,我一定第一個向你開口。」  

    有時候雲霏也想不透自己這樣堅持究竟是為什麼;幾年的埋首努力,換來的卻只是失望挫折和不斷的生活考驗。寫作的夢也一直持續著,卻始終無法突破困境。帶著外甥女愛咪,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總算結束兩頭忙的日子。畢業後,她決定將翻譯當正常工作,閒暇之餘,才提筆創作,這樣起碼可以維持她和愛咪的生活。至於那個死沒良心的黃老禿,壓搾勞力不說,竟還坑了她辛辛苦苦賺的錢,四萬塊聽來數目不多,卻夠她和愛咪活上三四個月!天知道她那稀少得可憐的存款數目從來豐滿不起來。  

    以前遇上寫作瓶頸和遭受打擊挫折時,也曾心灰意冷過,甚至想乾脆收筆從「良」去,收起美麗浪漫的作家夢,當個規規矩矩的上班族;可是掙扎不了幾天,還是繞回了原路。把自己死綁在辦公桌前實在太痛苦,辦公室哪關得住她?葉雲霏這種超級自由派一向逍遙自在過活,自得其樂的當個一人創作社社長。  

    她是認命了!路不轉我轉,打擊再大也唯有咬牙忍受;但是碰上黃老禿這種無人性的吸血鬼——咬爛他也洩不了心頭仇恨於萬一。  

    「沒事的,以前比這更淒慘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這還不是最糟的。」雲霏突然想起——「愛純,早上你那位羅先生來過電話,請你盡快跟他聯絡。怎麼?還是老問題嗎?」  

    羅江的名字一出現,愛純臉上的光采盡失,迅速覆上濃重的陰鬱,「老問題?也只有那個問題而已。」百般無奈地笑笑。已有妻子兒女,他卻隱瞞了這事實,「揮不去的淒楚苦痛,還有什麼好說的?都快分手了,不談也罷。」  

    「分手?你那麼愛他——」  

    愛純突然變得焦躁——「問題就在這裡!要是分得開就好了,至少還瀟灑一點、漂亮一點,不用再這麼痛苦傷神。」  

    「或許談一談也好。」  

    「情況不會有任何改變的,他甩不掉他心中的道德包袱。我想還是分開一陣子,冷卻一下彼此的情感。」  

    雲霏只能同情地望著她默默無言。感情的事是毫無道理可言的,連愛純這樣開朗的人都為之苦惱了,更遑論他人。  

    或許像她自己所說,能瀟灑離開倒還好些,不會牽掛傷心;然而霏霏料想她只是嘴硬,其實內心裡仍癡纏不忘。和羅江斷掉聯絡一周以來,常看見她孤魂野鬼似的到處晃蕩,無精打采的。那個羅江像是有無窮神奇魔力,只要一通電話、一個深情召喚就能讓她軟化投降;按愛純自己的說法是——「指頭一句,就情不自禁」,為愛棄械投降不知算不算軟弱?然而這是她堅持得最久的一次,從羅江那兒搬回來後,不聽電話,不赴任何約會。她是累了!  

    愛純歎口氣,「如果他再打來,就說我沒回來過。」  

    「你真的決定了?」  

    「就算是,也是被迫決定。」她又歎氣,自覺像被憂愁壓彎背脊的老太婆。天知道她是真的想他,想到心都發疼,「看來今年是我們倆的倒楣年,什麼不幸遭遇全碰頭了,躲都躲不掉。算了,不多想,我要去睡覺了,明天早上還要採訪三個女明星。」  

    愛純剛上樓去,滿身撲粉香的愛咪就撒嬌地鑽到她懷裡來,「雲霏,我們今天還沒說過話。」上午她出門時,這隻小懶豬還在呼呼大睡;愛咪充分展現了生肖屬豬的本性,天天非睡足一整個鐘面的時間不可。  

    雲霏卻已是心力交瘁,「我累得骨頭快散了,沒有力氣陪你聊天。」  

    愛咪眨著星星娃娃漫畫主角一般漂亮的大眼睛,那是她自稱像標準畫報美女的表情,「我知道你今天的心情爛透了。」  

    「沒錯,不過我只准自己頹廢一天,明天就得振作起來出門找新老闆去。你不用為我擔心。」她偎著她軟軟的頭髮,撫弄愛咪的鬈發。「咪,你會不會覺得跟著姨過活是受苦受難?至少不像別的小朋友那樣正正常常的過家庭生活、出門遊玩……」  

    「我喜歡跟雲霏在一起,沒什麼不好啊。」用她宣誓似的口氣。  

    一抹溫暖霎時溢滿雲霏心頭,為她深沉的心情注入了新的力量;小愛咪的童言童語常是支持她重新出發的最大力量,也時時刻刻提醒她自己並非只有獨自一人。  

    五年,真快!一晃眼五年就過去了。當初愛咪那不負責任的媽一聲不響就把剛出生的小女娃丟給她,自己一溜不見蹤影;雲霏要上課、要賺錢,還得兼充保姆,時常被誤認是未婚生子,飽受怪異眼光;她無暇解釋,生活壓力早逼得她快喘不過氣,巴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好應付。幸而隔鄰有位好心的歐巴桑自願幫忙照顧小愛咪,等她熬到畢業,歐巴桑重病去世,雲霏帶著小孩搬離原址,循招租紅紙來到這幢漂亮洋房,遠遠看一眼就死了心;可是老天安排讓愛純碰巧開門出來倒垃圾,兩人一見投緣,本來設定的三干塊低價房租到後來也變成友情贊助,完全免費。說好租期暫定一年,雲霏和愛咪遇上這麼好的房東兼朋友心裡早已感激不盡,樂得暫且安家落戶,過了半年美好日子。  

    時光飛逝,五年過了!愛咪就跟自己的小孩沒兩樣,只差不是經過陣痛親自生下,卻比自己的骨肉還貼心、還要親。也虧得愛咪的體質底子好,跟著她過不甚豐裕的日子;雲霏自己落得渾身一把瘦骨,卻把愛咪養得嫩嫩胖胖,百分之百的台灣快樂兒童樣。  

    「咪,你很懂事。等過陣子我把稿子結束掉,新工作也有了著落,一定帶你出去郊遊……」沒反應,雲霏推她——「咪,胖咪!」  

    沉沉的酣聲斷續傳來,好一隻睡得香沉的小豬!  

    擠過來說要找她講話,自己倒先找周公躲貓貓去了!邊流口水,一條小胖腿還跨在她肚皮上。  

    雲霏笑了,歎口氣,奮力抱起她,關掉了客廳大燈。  

    ★        ★        ★  

    愛純趕在截稿時間前一分鐘完成了洋洋灑灑、挺漂亮的一篇專訪交到老編手上。阿媛叫住她,遞了封東西過來。  

    「喏,你的信,不知道誰亂放,好像壓在稿紙堆底下好幾天了。」阿媛順手抽走幾塊蔬菜餅乾。  

    愛純拆開藍色信箋,不看則已,一看,馬上嚇得魂不附體。  

    是卜傑!卜傑要回來了!  

    她那個恐怖、狂妄又自大的老哥打算提早結束待在歐洲的時間,提前半年返台。由於業務推展得比預期順利成功,他打算把生意交給那邊的主管掌理,……總之,卜傑是來要回托管的房子,暗示一切要「清理乾淨」,回復原狀,得跟他走時一模一樣——  

    老天啊!卜傑要回來了!  

    愛純急得跳腳,連忙看郵戳日期,信是上周寄的快遞,到她手上時已全失掉時效,他說二十三號下午的飛機到,二十三號!……愛純連拳頭都塞進嘴裡——那不就是今天嗎?哇——!  

    怎麼辦?她粗魯凶殘的老哥準會殺了她!  

    現在不管要通知雲霏或阻止老哥都來不及了!她沒有時空停止機,沒法叫747噴氣客機停留在半空不要落地,她也不會變魔術——讓雲霏和愛咪隱形或變出另一幢一模一樣的房子來騙卜傑……  

    老天爺!她恐怕難逃被卜傑五馬分屍的惡運!  

    她要怎麼辦啊?逃之夭夭?有效嗎?真希望自己馬上消失掉算了。  

    管它!事到如今,只有狠心撂下不管,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事情都如此了,就丟給卜傑去傷腦筋。  

    哈!對,反正雲霏也不是好慧的。老哥會拿親妹開刀,對外人好歹會仁慈一點,現在自己還是逃命保命要緊!  

    劍及履及,愛純抓起外套和皮包就往外衝,一邊嚷嚷交代:「強哥、阿媛,我的B.P.Call現在開始無限期關機,有電話找我都說不在,就說我到衣索比亞——不,厄瓜多蠻荒地帶去採訪好了,或上外太空——要很久、很久才回來!」  

    ★        ★        ★  

    卜傑放下行李箱,拿鑰匙開了家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緊皺眉頭,一股怒氣即將爆發開來——  

    要命!這是他的房子嗎?  

    屋裡上上下下全都是小孩子,二十來個!從三歲到十二歲,他們在打大戰,墊子、玩具齊飛,尖叫吵鬧聲大得可以掀翻屋頂!  

    這是他家沒錯啊!什麼時候開起幼兒遊戲場來了?愛純在搞什麼鬼?  

    「統統給我閉嘴!不准跑!」他大聲咆哮,如獅王般,聲震全屋。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二十來個小人兒定在原地驚恐地望著闖入的「異形」生物;半晌後,隨即引發了另一場世紀大騷動,他們又鬼叫起來:  

    「怪獸!」  

    「巨人!」  

    「救命啊!」  

    「媽媽!我要媽媽!」  

    「魔鬼來了!」  

    五秒鐘不到,他們爭先恐後從窗子和後門溜了出去,一哄而散,好比逃難。  

    頃刻間世界寧靜和平再現。  

    一個穿紅背心裙的小女孩手叉著腰搖擺走過來興師問罪,「你是誰?為什麼偷跑進我家?」  

    卜傑感到好氣又好笑,她那副大人模樣叫他忍俊不禁,「小妹妹,這是『我』家,你別搞錯了,沒事快回去,你媽大概要找你喂晚飯了。」  

    愛咪才不甩他,「我就住在這裡,你這笨蛋!你快走,否則我叫霏霏下來罵你,告你私闖民宅!她很凶,會把你踢出去,我勸你快走。」  

    卜傑漸漸失去耐心。他坐了十幾小時的長途飛機,正想好好休息,不料卻還被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鬼拖住,心裡當然不耐煩透了。  

    「小鬼,你聽著,現在不是要頑皮的時候,這是我家,你再不回去,我就把你拎起來丟出……」  

    霏霏睡眼惺忪地下了樓,「愛咪,你在跟誰講話?吵得我頭痛睡不著。」  

    愛咪馬上告狀,「雲霏,有個臭男生闖進我們家,好像小偷!」  

    卜傑聽了,只差沒火冒三丈!他的家裡平白無故冒出莫名其妙的女人和小孩,還敢大言不慚地罵他這個「堂堂正正」的屋主是小偷!還有,這個女人,都什麼時間了,還蒙頭大睡,穿著睡衣披頭散髮,頹廢得可以!  

    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總之他非把這一大一小沒禮貌的女人轟出去不可!  

    他冷冷開口:「小姐,我不知道你們是怎樣進來的,這是我家,請你們馬上離開,否則我報警處理。」  

    這男人傲慢無禮的樣子激怒了雲霏。他以為他是誰?活像每個人都虧欠他千萬債務似地;雲霏對這類狂妄自大的男人最是瞧不起,因此毫不客氣的對他說:  

    「我管你是什麼鬼!這是我租來的房子,房東都不說話,你憑什麼在這裡大呼小叫?我命令你馬上離開,要不然有你好看!」  

    卜傑簡直快氣炸了,「這是我家,你沒有權利……」  

    雲霏嫌惡地瞪他一眼。怎麼有這麼蠻不講理、死抵活賴的人!她總算是見識到了,「先生,我有租賃契約為證,我勸你識相一點,早早滾蛋……」  

    他是倒了什麼媚?要忍受這個出言不遜、邋遢到頂點的潑辣女人的穢氣?「我有這個就是最好物證,這是我的屋子。」他亮出鑰匙,活像怕她看不清似地誇張搖晃。  

    雲霏不屑地冷哼,「對每個竊賊而言,萬能鑰匙當然是基本配備,小伎倆見多了,別想騙倒我!」  

    卜傑此刻總算體會到氣急攻心幾欲吐血的滋味!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站在他對面的要是個男的,他早用拳頭解決了。遇上蠢女人,有理也說不清。  

    「我就說吧,叫你快走你偏不走。」愛咪得意地搖擺,「霏霏是最厲害的。」  

    「看你還人模人樣的,不像是賊,我不扭你上警察局算不錯了。」雲霏施恩般的語氣,「你自己走人,下次不要喝酒喝昏了頭,連自己家門都認不清!今天是你好運,要是換了隔壁那家,不砍掉你半條命才怪!」  

    卜傑氣得咬牙切齒,他的耐性已被摧毀殆盡,「小姐,我不喝酒,更別說是在大白天裡,我腦袋比你還清醒一百倍!要上警察局?我求之不得,管區警察還能幫忙省掉我多費唇舌。」  

    雲霏抱胸譏嘲:「是啊,你再這樣瘋言瘋語,等著看……」  

    卜傑力持冷靜;總之他是有理的人,「這的的確確是我家,樓下有書房和暗房,我還可以告訴你二樓樓梯轉角的盆景後有兩個彩色手印,附加一個鬼畫符似的簽名式……」  

    雲霏意外地——「你怎麼知道——」這傢伙難道事先把地形特徵都勘察得那麼詳細?連角落都不放過,啊!那多可怕!  

    卜傑沒好氣地,「那是我那個天才老妹的傑作!」  

    「我不知道有什麼……」  

    「她大概嫌壁紙太醜,多少裝飾一下。」  

    「你妹妹?可是這房子明明是我租來的,」雲霏的眼睛狐疑地瞇成一條縫,「契約書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卜傑和她對峙著,再度嚴重申明:「我說,這——是——我——的——屋——子。」  

    雲霏只差沒湊到他鼻尖前去。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心臟咚咚如擂鼓,有著非常不妙的預感。她自知命運常跟她作對,「壞事」從不單行,黃老禿帶給她的打擊絕對只是個開頭而已。  

    「卜——傑。」耀武揚威式的。  

    雲霏的嘴張成大得不能再大的O型,讓人擔心她的下巴隨時會掉下來,「那,愛純是——」  

    「很不幸,她正是我妹妹。」腦筋一轉,他已聯想出幾分真實情況。  

    雲霏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天使般的愛純竟會有個凶神惡煞、魔鬼似的哥哥!也許她的壞預感應驗,更可怕的厄運就此即將展開。  

    「我從不知道有……」  

    「我到歐洲去拓展公司業務,把房子托交給我老妹一年。怎麼樣?你肯相信了嗎?」  

    「愛純沒告訴我——」  

    「她也沒通知我要招攬房客賺外快的打算啊。」  

    「那麼現在——」  

    「很抱歉,我提前回來,當然要收回我的所有權。」  

    雲霏一下子洩了氣,「你的意思是——」  

    「恢復原狀;這是我的地方。」他幾乎是殘忍地欣賞她的失望驚訝。看這個尖嘴利舌、張牙舞爪的女人一變成為氣焰全消、無計可施的可憐蟲,卜傑有著勝利的快感。再囂張吧,還不是只有低頭認錯的份!不可理喻的女人!她們天生是低一等的動物,永遠別妄想凌駕男人之上,門兒都沒有!  

    然而他料錯了。葉雲霏才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女人,她反擊之快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要討回房子?不可能!」她一笑,「我才不搬。我手上有契約書為證,一年的租賃期限未到,你無權趕我們走,除非你想吃官司或是付給我三個月的補償金。」  

    卜傑滿不在乎,「契約?那是一堆狗屎!沒有我本人簽署蓋章,等於偽造無效。」  

    雲霏比他更帥,「喏,你看這兒。」她拿著契約書得意無比地在他面前招搖。「你的代理人附帶蓋了你的圖章,很大的一顆印哦,你問哪一國的法官,他們都會告訴你絕對具有法律效力。」  

    他發誓一定要把他那好擅作主張的麻煩精妹妹大卸成八塊,「愛純在哪裡?叫她出來,我們三方當面解決。」  

    愛咪好似在看戲般開心地叫:「純純阿姨好久以前就沒回來了,你自己想辦法找她。」  

    「我會找到她的!你們可以一邊收拾行李,免得到時候一件一件被扔出去。」他恫嚇道。  

    誰都別想干擾他的生活,他保證一定在三天之內清掃一切「雜物」,重拾原本的清靜,把這兩個莫名其妙的房客和噩夢永久驅逐出他的視線。就算用最粗魯的手段轟走她們也在所不惜!他已經受夠女人造成的災難禍害,發過狠誓絕不再讓任何人入侵、干擾他的世界!  

    留下最後一道冰冷得足以致人於死的目光,他拎起行李箱,砰地甩上門、然後離去。  

    愛咪爬到雲霏身上,「姨,怎麼辦?」  

    「看著辦啊!」雲霏忍不住呵欠連連,擋都擋不了,「困死了,我要回去補眠,等睡飽了再說。」  

    ★        ★        ★  

    大樓11樓,電梯門一開,愛純猶豫了半秒,踏上她熟悉不過的地方。門外的諾瑪鞋說明男主人在家;客廳裡沒有人,羅江在陽台上午寐,籐椅旁放著一架小茶几和筆記型電腦;老習慣,工作到累得睡著,連關機都忘了。  

    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熟睡的他。過午的陽光斜照進陽台,風很大,他那直直的半長髮不住在風裡舞動,像在嬉鬧,跟安靜的臉龐不太相稱。  

    愛純靜靜地望著,熟悉中生出一絲陌生感。倏地笑了起來,想起自己一向對留長髮的男人不懷好感,特別是那些標新立異的所謂前衛藝術家、藝術工作者。第一次見羅江的感覺也是稀鬆平常,不知後來怎會愛上他,又怎會如此癡纏!  

    她怕他受涼,取了件襯衫輕輕幫他蓋上;羅江一動,張開眼睛,原來也沒深睡。  

    半惺忪著眼,他微笑,「我等你好久了。」  

    那語氣、那神情,彷彿什麼爭執抗拒都從未有過;彷彿她只離開了一會兒,而他在他們的家候她歸來一樣。  

    他惺訟的微笑勾動她心弦,愛純的冷淡一下子全數瓦解,一股暖暖的溫情汩汩流過心間,「我回來了,你不用等我的。」  

    「我這幾天都很少出門,畫稿直接傳真到公司,人越來越懶,連散個步也嫌麻煩。」他坐直身子,收拾好凌亂的紙張槁件,「你不在,我做什麼都沒興致,一個人過得很沒勁,又怕出去,怕你一回來找不到人。」  

    愛純笑著幫他拂齊亂髮。說實話,他不是個多麼英俊的男人,不高不帥,額前頭髮還呈微禿之勢,距離她以往所交男友的外貌水準和少女時期的偶像標準不啻倒退數十里;然而他身上就是有著吸引他的特質——一身才華橫溢與成熟男人的從容自在,以及和他相近的磁場——純粹的感覺。  

    「在不認識我之前,你還不是一個人在台灣活得好好的。」  

    「那時候畢竟不同,哦說不上來。」羅江將她拉近,「純純,過來。」  

    愛純偎著他坐,耳鬢廝磨的溫存叫她依戀不忍離去。天曉得,她今天原是打算來收拾一些雜物的;她另有一間自住公寓。  

    「餓了沒?」  

    她展顏一笑。以為他要說什麼浪漫甜蜜的話,沒想到一出口就是攸關民生大計的事,「你老是只關心吃飯問題。」  

    「吃是人生大事。我是關心你,才附帶關心你的溫飽。」  

    她搖頭。  

    「怎麼?還生我的氣?是氣飽了對不對?」他逗她。  

    「不要提了。」她啄一下他的臉頰,戀戀地摩挲著他,「羅,我們去旅行好不?我們有很久沒不受干擾的單獨相處了,我想和你找個地球上偏僻的角落,消失長長一段時間。」  

    他沉默一下,「這陣於我還走不開。下禮拜是大維生日,他最近病了,發高燒,很希望我回去看他一趟。」  

    大維是他十六歲的兒子,另有個十二歲的女兒,他暱稱她寶寶。  

    愛純心裡五味雜陳。  

    她知道這很沒道理,要爭寵也只該拿一對孩子當對象,可是失望的影響力那麼大,它悄悄蔓延開來,幾乎掩蓋了她的理智。  

    「病了?」她輕哼,「很嚴重嗎?」  

    「打球淋了雨,如果不小心,可能並發肺炎,不過現在已經控制住了。」  

    「你下禮拜走?」她盯著瓷磚、陽台、欄杆、鐵門,游移的眼光就是不看他。  

    羅江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她這和反應。知道她心裡在難受,他也不好過,然而卻是無能為力,「還不一定,得先配合我的工作表——」  

    「你儘管去,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顧慮我。」  

    「純純——」  

    「你的工作還沒做完呢,我先進房去睡一覺,跑了一上午,累癱了!」她轉身,給他一個燦爛笑容,「這個職律專題報道保證有看頭,弄出來了,你是第一個當地讀者。  

    她翩然飄進屋裡,笑容隨即消散。  

    怎麼說呢?身體的疲累永遠也抵不過心理的創痛疲倦。  

    她真的不知道今天回來這趟是錯是對,她還想確定什麼嗎?該談的早已談過,不該碰觸的,將永遠視為禁忌——她壓根兒不在乎那些書和衣服,只想再見他一面,看看他。  

    她要的只是他的愛。  

    然而她看到了那道無法跨越的距離鴻溝。自己到底是否有自虐狂?陷溺在這份幾近自虐的痛苦中如此之久,心裡竟還念念不忘和他再見一面。  

    難捨難分啊!換作以前,她會笑而譏嘲沉陷情網的那些人;她一向討厭懦弱,主張果決;然而現在她終於懂了其中況味。她想走,卻還依戀不已;情之所鍾,畢竟難以更改。  

    真的,分得開就好了,起碼決絕些,長痛不如短痛。  

    第一次見到羅江是在報社,他伏案繪圖,頭也不抬,阿媛拉了她到一邊說他是頗具盛名的政治漫畫家羅夫;愛純只是打量著他的後腦勺驚奇不已。剛跑新聞不久,大抵見到事件主角和想像中的差距千里都是這種稀罕表情。兩個人莫名其妙好了起來之後,隱約才聽到別人善意的提醒——關於羅江的家庭妻女之類。愛純這才發現自己的糊塗,戀愛上了,心無旁顧,只顧著想他,壓根兒沒考慮到他的背景及擁有一個婚姻的可能。羅江不像!然而他遠在美國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卻是千真萬確的不爭事實。  

    這世上原來不只他們兩人。  

    難怪他總欲言又止,每次纏綿過後總還是小心翼翼而溫柔,生怕失掉她似的。  

    愛純來不及抽腿逃離,就被刺傷了!怎麼看他都不像是一個十六歲大男孩的父親!思前想後,這才恍然大悟,是她因為愛他而毫不覺得他比她大上半代,她只認得他,只要他的人。  

    羅江不比她好受。最糟的一陣子,愛純每每半夜黯然離去,他在窗前抽煙抽到天亮;一邊是終生的恩情責任,一邊是緊揪他心的悸動和摯愛。這麼多年的人生走過,他真以為就這樣了!平靜的生活不可能再有波動,不會再情不自禁,一切卻因一個初出社會的女孩而全數崩潰瓦解!無從解釋理由,他是那麼眷戀她,不想離開,更無法想像和忍受她的離去。  

    幾個月拖下來,愛純沒有妥協,也看清了一切;她心裡已然知道該作抉擇,這是她的個性——固執、堅信原則。  

    他懶懶地歎了口氣,兩隻手臂自身後溫柔地環著她的腰。愛純幾乎是習慣性地傾身探他的氣味,羅江臉上的刮鬍水味道極淡而清新。  

    「想什麼?」他的胡碴扎得她想發笑,「看你發呆了好久。」她撫觸他的手臂。  

    「我在想,秋天來了。島上的春秋季一向短暫,今年的秋意特別明顯。」  

    「改天我們上山去看楓葉,我知道一個地方……」  

    愛純笑了笑,「好啊,改天。我有點累,陪我躺一下?」  

    羅江以吻作回應,咬她的耳垂,戀著不肯放,直到愛純盈盈旋過身;她攀上他的頸子,整個人隨即懸空,醉人他的擁抱,靜擁他們還能分享的每一次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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