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情休止符 第六章
    方敏芝泡煮一壺咖啡,她倒了一杯遞給秦羽軒,自己也拿了一杯。

    她坐在柔軟舒適的真皮沙發內,細細梭巡著秦羽軒的每一個表情。

    正在研究一份訴訟案件的秦羽軒,感應到她溫熱有力的注視,不禁抬起頭,饒富趣意地笑問:

    「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莫非我臉上多個鼻子?!」

    方敏芝白了他一眼。「要是這樣,我心裡的一口怨氣也算有個出處。」

    「怎麼?我開罪你了?火藥味那麼濃?」

    「不濃才怪!」她重重放下咖啡杯。「我都回來半個月了,而你--竟然毫無動靜,每天都泡在你的法律案件中,喂!你是不是跟我打太極拳,故意把我押在這裡,以順逐你秦大律師『孔融讓梨』的仁愛精神? 」

    「『孔融讓梨』?老天!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怎麼半句都聽不懂?」秦羽軒微笑著,仍是一副溫文儒推的神態。

    「你跟我裝蒜?!好,等楊思薇投到別人的懷抱裡去的時候,你可別後悔莫及。」

    秦羽軒唇邊的笑容凍結了,他不自然地握住咖啡杯,一連喝了好幾杯。

    「咖啡可不是酒啊!不能用來澆愁的。」方敏芝淡淡地諷刺他。

    一抹痛楚飛進眼底,秦羽軒嗄啞的說:

    「敏芝,你何苦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忍心見你把幸福白白拱手讓人。 」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

    「你少來,什麼宿命論調,幸福要靠自己去爭取,憑什麼坐在家中等它從天而降?而且你欠楊思薇一個解釋,你有責任去對她澄清你娶我的苦衷,不該讓她帶著誤會嫁給別人。」

    「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我怕面對她,那種既渴望又害怕的心情你是不會了解的。何況又發生了--」他的臉扭曲了,眼底凝聚著一份深刻的悲哀和痛苦。

    「發生了什麼?」

    秦羽軒顫悸地點了根煙,他狠狠地抽了幾口。

    「羽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方敏芝急切的問道,被他眼中那份無言的悲痛和煎熬所震懾了。

    在她以為他不可能回復的時刻,她聽見他充滿自責聲音。「我——欺侮了她——」

    「什麼?」方敏芝震驚莫名。

    秦羽軒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顱。「我--我不知道,怎會克制不住自己,只知道激情埋沒了理智,事情就發生了,就--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拜托,羽軒,你停止虐待自己可不可以?你以為楊思薇是未成年少女嗎?這種事,我相信如果她不願意,也不會發生的,對不對?相信我,我是女人,男人可以因為欲和女人做愛,而女人通常只有一個原因--愛。」她像母親似的,輕輕地撫摸他兩道深鎖的愁眉。

    「她是第一次是不是?」

    秦羽軒愧疚地點點頭,臉色灰白。

    「傻瓜!」方敏芝輕輕責怪他。「你想,她守身如玉這麼多年,為什麼卻肯把貞操獻給你?若不是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你想,有可能發生如你所說的什麼激情埋沒理智的事嗎?」

    秦羽軒的眼睛發亮了,他的臉上多了一層耀眼的神采。「你是指--」他不敢置信地,半是期盼半帶遲疑。

    「呆子,還要我明說嗎?」方敏芝皺皺鼻子,沒好氣地瞪著他。「她不是和姚立凱訂婚了嗎?為什麼還願意跟你……再說,女人對這種事很敏感的,沒有感情,除非暴力或特別的原因,她們不會隨隨便便跟人上床的。」

    「可是,她事後的反應很激烈。」他沮喪的說。

    「是嗎?」方敏芝思考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什麼過分的舉止?女人對男人事後的態度特別敏感,稍一不慎是很容易產生誤會的。」

    「我--」

    「你什麼呀!難道你真要眼巴巴見她嫁給別人你才采取行動啊!」方敏芝生氣地撅起紅唇。「哼,你以為感情是廉價品,可以教你讓來讓去的。」

    秦羽軒眼底忽然湧現了一抹頑皮的笑容,掃除了陰霾的神色。

    「笑什麼?想通了是不是?」

    秦羽軒見她挑眉瞪眼的嬌嗔模樣,不由愁懷盡褪,促狹之心頓起。「瞧你一副三娘教子的威風姿態,我不禁替那位遠在紐約的康先生捏把冷汗,看來他將來的日子不好過了。」

    方敏芝又羞又怒,紅著臉大發嬌嗔地打了他一下。「你敢取笑我?看將來在楊思薇跟前我替不替你美言?!」

    秦羽軒揉揉肩頭。「好凶悍的女人。」他失笑地頻頻搖頭。「不知康先生知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方敏芝嬌俏地擠眉弄眼。「不勞你費心,他清楚得很。」

    「看來這位康先生八成是畏妻的男人。」

    「是又怎樣?」方敏芝不甘示弱地頂回去。「你沒聽說過台灣話有句名言:『怕妻大丈夫』嗎?」

    「是是是,你方小姐言之有理,才高八斗,不但一肚子洋墨水,就連台灣俚語,你也能朗朗上口,我秦羽軒甘拜下風,五體投地可以吧!」秦羽軒打趣道,神情和剛剛的憂郁消沉判若兩人。

    方敏芝看在眼底不由感慨萬千,情字磨人何其深刻:

    「羽軒,早點去找楊思薇吧!」

    秦羽軒心頭一陣緊縮,他震驚地注視著她。「我會的,等我送你回美國解除我們的婚姻關系之後。」

    「你是指--」

    「也該到了我們結束這段婚姻的時候了,不要讓康先生望穿秋水,等你的事塵埃落定後,我會去找思薇的。」

    *                  *                       *

    這是思薇連續第四天在晨間感到頭昏想吐,她臉色蒼白地抱住翻攪作惡的胃部,冷汗涔涔,心裡的恐懼感愈來愈深,老天!她的月事已經遲了兩個星期了,她一向沒有月經不規律的困擾,而這些天的反胃、昏眩和疲勞,在在令她驚懼恐慌,她該不會……

    老天爺不會這麼殘忍吧!一次禁忌的歡愉,要她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這種懲罰未免太嚴酷了吧?!

    希望不是——她在內心深處虛軟無助的禱告著,祈求著——她付不起這種昂貴的代價,這會毀了她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晚上,七點鍾她由財政部轉回報社,剛坐在辦公桌前,坐在她對桌,跑消費新聞的李君蘭正坐在辦公桌前用餐。

    「楊思薇,你吃過沒有?我這裡還有雞腿一件,你要不要將就著吃點?」說著,她還熱心款款地打開餐盒給思薇看。

    思薇笑著正准備婉謝她的好意,忽地,一陣嗯心往胃裡竄了上來,她連忙捂住唇,臉色猝變。

    李君蘭錯愕地盯著她,瞬時傻了眼,呆若木雞。

    思薇止不住泉湧而至的酸意,她慌忙拿著自己的皮包。「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她匆匆逃向洗手間。

    關上門,就著馬桶大吐特吐起來,她難過地溢出了眼淚,幾乎連苦澀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整個胃像經過一番戰火蹂躪,掏得一乾二淨,面目全非。

    她虛弱地拉動把手,拉下馬桶蓋,跌坐在上面,渾身就像歷經一場劇烈的馬拉松賽跑虛脫無力。

    就在她強忍住孱弱疲乏和胸腔內日漸擴散的恐懼,准備開門出去時,她聽見一陣清脆細碎的高跟鞋踩跺的聲響,接著,她聽到一段令她又憤怒又難受的對話:

    「我們准備看好戲,我敢跟你打賭,楊思薇啊八成是懷孕了。」她聽出那是何映霞的聲音。

    「嘖嘖,這下子她可真是陰溝裡翻了船,這種未婚懷孕的丑聞在報社裡可是驚天動地的--喂,依你看,她孩子的爸會是誰呢?」思薇分辨不出這位聲音無比尖細刺耳的女人是誰。

    「誰知道?她小姐勾引男人的本事可是堪稱一絕,誰知道讓她大了肚子的男人是誰?說不定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何映霞的語氣真是尖酸惡毒。

    「說的也是,說不定是她以前的靠山龔德剛,說不定是咱們那位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管浩風。」

    「說不定--連咱們那位向來樞得出名的安啟楊也在名單上。」何映霞冷冷地嘲諷道。

    兩個女人頗有默契地笑了出來,笑得得意洋洋。「這下子看她還做什麼戲?哼,看她平日一副自命清高的神氣模樣,骨子裡還不是男盜女娼那一套,咱們就等著看笑話好了。」

    她們曖昧地低笑了幾聲,然後又伴著刺耳的腳步聲離開了洗手間。

    思薇悲憤而酸楚地貼在門板上,淚水紛紛跌落,羞辱挾帶著寒心,席卷了她所有的感覺。

    好久好久,她才艱難地克制自己翻騰的心情,思緒一直停留在一個問題上:如果,她真的懷孕了,她該怎麼辦?首先面臨的是——她不能留在報社裡,有這麼多人等著看她的笑話,她豈能在這裡自取其辱?雖然這是個瞬息萬變、包羅萬象的時代,未婚懷孕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排斥,不被見容。但,她再新進、前衛,她也做不到像某位女明星一樣,赤裸裸地、理直氣壯的把自己未婚生子的事實陳列在大眾面前,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簡單自然,甚至還掀起一陣「未婚媽媽」的熱潮。

    她茫然地打開浴廁的門,望見梳洗鏡台中的自己,那張淚痕狼籍,蒼白得像鬼一般的容貌,她豈能這樣狼狽地走出去?不管如何,她都該維持最起碼的尊嚴,潔淨清朗地站在別人面前。

    她稍稍梳理一下儀容,顫抖地補上口紅、然後深呼口氣,大步走回自己座位前。

    她剛坐下,就看見壓在台燈下的便條紙,上面潦草的寫著:

    晚上我開車送你回去,順道一塊兒消夜。

    PS:請別破壞我難得的雅興。

    吳瑛潔

    思薇苦笑了一下,她跟吳瑛潔還真是不打不相識。目前在世界時報裹,除了管浩風,也只有她對自己比較友善關懷。在經過方才洗手間所發生的一切,這張小小的便條,對思薇而言不啻發揮了雪中送炭的功能。握著紙條,她的眼眶濕潤了。

    *                  *                      *

    思薇和吳瑛潔坐在永和著名的豆漿店裡,這附近有許多店家的消夜和早點一樣有名。

    「我常一個人開車回家,經過這裡,常忍不住來喝一碗稀飯,點些精致可口的小菜,感覺好象回到小時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馨。」吳瑛潔感慨說,眼中凝聚著一股深遠的感傷情懷。她見思薇握著筷子,卻滴食未沾,忍不住露出關懷的眼神。「多少也吃點吧!這種清淡的食物是不會令人反胃的。」

    思薇僵直著肩膀,臉色泛白。「你——」她眼光質疑,含著戒備的意味。

    「你去檢查了沒有?有時候女孩子的生理期就像個頑皮的小精靈,出其不意地偶爾惡作劇一下,總是攪得人心慌意亂,七上八下的,習慣了它的習性,也就不必太緊張。」

    思薇羞愧地垂下頭。「我,我不敢去,我怕知道結果。」

    「可是,你在這裡胡思亂想,提心吊膽的也於事無補啊!」

    「我--一」思薇心更亂了,她眼中湧現了淚意。「我——我真的亂了方寸,不知何去何從。」

    吳瑛潔了解地拍拍她的手。「先吃點東西吧!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醫院檢查,我認識一位醫德還不錯的女醫生,先確定了也好拿定主意看應該怎麼做。」

    思薇咬著唇,遲疑不定,完全失去了主張。

    「這樣好了。晚上你就睡在我那兒,明天一早我陪你去醫院。說不定,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所以影響了生理周期。無論如何,不要杞人憂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再棘手的事,也仍有解決的辦法。何況,」她對思薇溫煦地笑笑。「你又不是沒有朋友。 」

    思薇的眼眶不禁盈滿淚痕,在這樣溫馨感人的情景下,她除了點頭,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                  *                      *

    思薇面對著這位年近半百,面貌慈藹莊重的女醫生,突然覺得自己好象聆聽法官宣判的疑犯,全身繃得緊緊的,一顆心更是怦怦直跳。

    女醫師看了一下驗身的報告,看看思薇僵硬而屏息凝神的神情,慢條斯理地宣布了檢驗結果。「驗尿的結果呈陽性反應,你是懷孕了。」

    思薇全身的血液凍結了,有片刻她完全沒有反應,只覺得渾身冰冷,像被宣判死刑的囚犯--感受不到生命的希望。

    女醫生同情地審視著思薇慘白的臉,緩慢地盡自己的職權,她柔聲告訴思薇。「如果你不想要這個孩子,記住,要在受孕三個月內施行人工流產手術,否則,等胎兒大了危險性就大了。 」

    思薇竭力控制近乎崩潰的情緒,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我會好好考慮的。」

    她拖著疲軟的雙腿走出診療室,看見坐在長沙發等候、一臉關注的吳瑛潔,她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吳瑛潔連忙扶住她。「不要太悲觀,你還有選擇的機會。」

    淚水模糊了思薇的視線,她迷亂無助地搖搖頭。「我的心好亂,我根本——不知該怎麼辦。」

    「或許,你可以找孩子的爸爸一塊兒商量。」吳瑛潔輕輕建議她。

    「不!我不能,我死也不願意讓他知道--」思薇反應出奇強烈,她全身都繃緊了。

    「好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睡一覺,晚上也不必去上班了,我會幫你請假。」

    「我才來沒多久就請假,恐怕不太好吧!」

    「總比你無精打-,抱著病懨懨的心情來上班好吧!你放心,我會找人代你去經建會取資料的。」

    「吳姊,我——」她一臉感激,不知何以表達內心那份謝意。

    「不必跟我客氣,我們是不打不相識,難得有這個福緣能夠共事,你就不必跟我見外,好好回去休息。也許,你會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也不一定。」

    「皆大歡喜?」思薇飄忽地苦笑著。「除非--奇跡出現吧!」

    *               *                  *

    轉反側了一夜,思薇仍無法拿定主意,整個漫漫長夜,她的腦海-直徘徊在感情和理智的掙扎中。傾向感情的聲音告訴她,不要隨意扼殺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他不但和你親密地緊附在一起,一起呼吸,一起承擔著生命中的喜怒哀樂。除了命運相連外,令她無法狠下心的是--他延續了秦羽軒的血脈,如果他們注定無緣廝守,這個孩子便成了他們之間唯一最具意義、可堪回憶的憑借。

    如果,她真的無法徹底斬斷對秦羽軒的感情,那麼,她也不必再自欺欺人地否認一個她死也不敢承認的事實--她愛他,即使經過歲月的流逝,人情的幾度炎涼,縱然她已從一個純真明朗的少女,蛻變為美麗能干、獨當一面的女強人。但,在感情的領域裡,她仍是執拗而專一的,無情的歲月依然吹散不去她埋藏在心底的深情。

    因此,盡管她全身上下的理智;她憑恃多年、引以為傲的練達自制,以及豐盈的見聞閱歷,都卯足了全力、嚴重地警告她--把孩子打掉,但她仍然狠不下這個心。

    雖然,她清楚地知道,這會葬送了她辛苦多年才建立出來前途可觀的事業。

    這就是身為人類最真實而不可抗衡的悲哀吧!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命運繩索上,有的人輕松自得、安然地抵達了繩索的彼端。有的人則巍巍顫顫地在途中掙扎,也有的人摔下繩子掉落在無底無邊的深淵中。

    她淒迷地暗彈珠淚,驀然想起最近常聽見趙傳的一首名歌《我是一只小小鳥》: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烏兒

    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啊你們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當我嘗盡人情冷唆  當你決定為了你的理想燃燒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有所得必有所失,要留下這個一夜貪歡所制造出來的小生命,看來,她必須咽下生命的苦果,這也是上天對貪情縱欲的男女一種懲罰吧!

    一整晚,她就在這樣胡思亂想,翻來覆去地在悲觀中度過最難捱的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去財政部一趟,詢問了一下有關新銀行籌設申請的初審作業方案。取得初步的了解後,她到靠近報社的咖啡屋小坐了一會,要了一杯奶茶。她順便待在那裡稍事休息。一夜無眠,在加上害喜得厲害,她難受得真想留在家裡,趴在柔軟舒服的床上,不要讓人見到她的狼狽和窘態。

    可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福氣,如果她想保有這份工作,她就必須維持敬業樂業的工作態度。只是不知她未婚懷孕的事是否能被上頭的人接受。

    恐怕很難吧!這是個再現實不過的社會,而她所從事的又是個競爭激烈的行業。天曉得,有多少人正等候著踩著她的背脊爬上來?

    她喝口熱茶,想想,反正--事已至此,她就看開點,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掏出筆,准備撰寫剛到手的新聞稿。洋洋灑灑繕寫完畢,她順了順稿子,看看手表,快六點了,她該回報社了。

    剛進入辦公室,她又感應到同事們頻頻投來的異樣眼光,她故作鎮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雙手緊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這種有色的眼光多久,更別提等她的身體變化時,他們那種譏屑嘲諷的神色了。

    就這難堪而心痛莫名的時候,她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她握起聽筒,聽見自己疲憊的聲音:

    「財經組,我是楊思薇。」

    「楊思薇,你還好吧!」她聽見何映霞冷淡多刺的聲音。「我聽說你昨天玉體微恙,是不是頭暈想吐,害喜得很厲害?」

    思薇怒不可遏,她握著聽筒的手不能自抑地顫抖著。「你--打這通電話是何居心?」她顫聲問。

    「我呀,哈哈--」她嬌笑著,不懷好意地笑著回答:「只不過是居於學姊的情誼,想奉勸你最好識相點,要不然你很快就會淪為辦公室的笑柄。我可不忍心見自己的學妹成了別人議論紛紛的對象。」

    思薇氣得渾身打顫,但,她強忍著,硬生生的以一股冷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說: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你是多慮了,畢竟,我們辦公室裡無所事事的人並不多,因此,會無聊到去嚼舌根,揭別人隱私的人大概也只有少數幾個吧!」

    「你--好,你行,你嘴巴厲害,我們到時候看看,等你大著肚子成為辦公室裡的趣談時,你還能這麼神閒氣定嗎?」

    「這不勞學姊費心。」思薇冷靜地回答,不給何映霞反擊的機會,迅速掛了電話。

    坐在辦公桌前,望著對桌李君蘭帶著幾分好奇,幾許關懷的眼神,她勉強壓抑下一股想要落淚的酸楚和悲切,佯裝無事的攤開稿紙,准備就目前股市低迷的市場情況寫篇分析特稿。

    直楞楞地盯著稿紙發呆,旋在半空中的筆硬是擠不出只字詞組。接著,惱人的電話又響了。她苦惱地扔下筆,接起電話,心裡直嘀咕,如果又是那個心胸狹窄、喜歡落井下石的何映霞,她可不會再忍氣吞聲了。

    「財經組。」她無精打采地說。

    「思薇,我是管浩風,你能來我辦公室一趟嗎?」

    「什麼事?」她聽出他語氣中不尋常的凝重和遲疑。

    「見面再談,好嗎?」

    她能說不嗎?

    進了管浩風的辦公室,她看見管浩風難得一見的嚴肅面貌。他或許倨傲不羈,卻甚少板起臉孔,更別談一絲不苟得令人怯步。即使在責備部屬時,他也頂多采用指桑罵槐、犀利嘲謔的態度。

    如今見他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神態,思薇不禁感受到一股奇異而陌生的氣氛。「想來,你是有為難的事而不知道如何啟齒?」

    管浩風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眼底閃過一絲類似驚奇和愧疚的神色。「你先坐下來,我的確有件棘手的事。」

    思薇在他桌前的轉椅上坐下,她態度反常的沉靜自若。「說吧!我在新聞界四年多來,早就磨出一顆處變不驚、健壯過人的心。你放心,我不會被你的話所打倒。」

    管浩風為她從容鎮定的風范折服,更有份近似心疼的感覺。「思薇,你真是一個聰穎善感的女孩子,只可惜,你錯生在一個現實無常的時代裡。」

    「你還是老實說吧!我是不是被fire了?」

    「沒有,只是,」他歎了口氣,遺憾地續說:「上頭很介意最近在辦公室裡的閒言閒語,特別是這種不利於你的流言,你也知道,你目前跑的路線相當熱門,有很多人躍躍欲試,渴望取代你。如果傳言屬實,對你相當不利,」他停頓了一下,凝神盯著她。「你該不是真的懷孕了吧?」

    「你不是有第一手的資料嗎?」她淡淡微笑,神色間半含諷刺半帶點落寞的淒迷味道。

    管浩風點了根煙,表情深思難測,半晌,他低啞地說:「你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把孩子打掉,第二趕快和孩子的父親結婚,堵住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的大嘴巴。」

    「你好象漏了一條,那就是卷鋪蓋辭職。」

    「思薇--一管浩風震驚而又不忍地注視著她微微泛白的臉。

    「你以為我不知道上頭所作的暗示嗎?」

    「事情還沒嚴重到這種地步--」

    思薇牽強地笑一笑。「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夾在中間難做人,事實上,這幾天我想了很久,我早做了最壞的打算。」

    「思薇,」管浩風想勸服她,卻又不知從何談起。畢竟,在這種私人事件上他只是局外人,又對其中隱情毫無頭緒。

    「你不必勸留我,也不必覺得難過,我曾經想打掉他,但,基於母性的本能,還有太多太多感情上的牽絆,讓我無法這麼做。至於新聞工作雖然一向是我最鍾愛的事業,但,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也讓我看盡人世間的冷暖炎涼,離開--縱有不捨,卻也算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

    「我懂你的意思,你常在現實和理想的夾縫中掙扎。其實,只要稍有正義感的人,誰又 何嘗沒有這種無可奈何的煎熬呢?身為現代的知識分子,面臨著脫序的文明社會,又有幾個人沒有這種椎心刺骨的沉痛感呢?」管浩風語重心長的說。

    「這麼說,你也同意我的選擇了。」

    「我能挽留住你的心嗎?只有希望你不會因此對新聞工作寒心,有朝一日,我樂見你重新帶著鋒利的筆再回到新聞工作的崗位上,為混淆、泛濫的N聽媒體注入一股清新純淨的洪流,讓你的孩子能在澄淨無染、客觀詳實的知性空間中成長。」

    思薇聽了,不禁綻放出內心深處的微笑,動容的神采蕩漾在眼眸裡,愈發顯得晶瑩清澈。「謝謝你,我也不便拖延太久,可能的話,我會在一星期之內辦妥離職手續,我相信很快會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遞補應該不是問題。」

    「沒想到,我們共事的緣分如此淺。」管浩風低低歎息,語氣中含著深深的遺憾。

    「天下沒有恆久的緣分,在這短短的相處中,能蒙你關愛提攜,我實在有說不出的——」她猛然捂住唇,彎下腰忍住暈眩、嗯心的不適感。

    管浩風連忙站起來俯向她。「你還好吧!」他匆忙倒了一杯水給她。

    思薇拍撫著胸口,臉色蒼白如紙。「我還好--」她勉強擠出一絲虛浮的笑容。

    「看來,你這個媽媽不好當,小家伙很會折騰人。」

    思薇喝了一口水,想笑卻無能為力。

    「我看你還是回家休息算了,看你這麼難過的樣子,不必硬撐著上班。」

    「這,不太好吧!」她躊躇著。

    「聽話,回家好好休息,我可不想讓龔德剛怪我,說我不盡人情虐待他的得意門生。」

    管浩風一副開玩笑的口吻,但眼睛的光芒卻是堅持認真的。

    「好吧!看在龔老師的面子上。」她站起來。

    「我開車送你回去。」

    「不!千萬不可以,辦公室的流言已經夠多了,你不要再制造新的話題了。」

    管浩風悠然地抬抬眉毛。「你怕什麼,反正你都不干了,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思薇有點啼笑皆非。「問題是我還想做人,圖個耳根清淨,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們有人猜測你是我孩子的爹。如果你再明目張膽的送我回去,我不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嗎?」

    管浩風眨眨眼,半真半假的說:

    「那麼,我們只好奉兒女之命結婚了。」他見思薇臉色不對,急忙更正:「開玩笑的,別當真,就照你說的,我們保持點距離,誰教我們報社有那麼多饒舌的人呢!」

    思薇眼睛閃了閃,她嫣然取笑道:

    「你知道嗎?對很多人而言,我們做記者的也是一群饒舌而又可怕的人。」

    「說的也是,否則,『文化流氓』的封號又是從何而來?」管浩風拉開大門,送思薇離開他的辦公室。

    請好假,思薇出了報社,沿著紅磚道准備穿越斑馬線,當她快抵達對街,踩在最後一條白線上時,一輛電單電快如閃電地急駛而來。她倉皇失措來不及閃避,車子摩擦過她的左半邊身子,夾雜著刺耳的煞車聲和行人的驚叫聲;她跌坐在地上,並略略感受到由腿部傳來的刺痛感。

    「搞什麼鬼?你會不會走路,找死嗎?」那個電單車司機氣急敗壞地咆哮著。

    思薇張口結舌,尚來不及反應時,有個憤怒的聲音竄入耳畔。「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良心?你撞了人還敢理直氣壯的罵人?」

    她感激地望向為她主持公道的人,臉上展現的笑靨在看清楚對方是誰的-那凍結住了。她又惱又窘,狼狽萬分地站了起來,腦海裡一片紊亂。

    「老子就是這樣,你想怎麼樣?」那名司機竟還挽起了衣袖,一副吃定人的惡霸氣焰。

    秦羽軒冷眼凝視他,嚴厲地告訴他。「我是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我可以請你上警察局談清楚。」

    「笑話!她自己走路沒長眼睛,明明已經要亮黃燈,她還慢吞吞地磨蹭,怪得了我車子沒長眼睛嗎?」

    「可是,畢竟燈還沒有轉換成黃燈,而你橫街直撞地沖過來就是不對。論理你理虧,論法律你也站不住腳,因為,你的車速實在是快得離譜,根本是在飆車嘛!」

    那名機車騎士惱羞成怒的漲紅了臉。「是又怎樣?你是交通警察嗎?輪得到你來教訓老子!!」

    「我是路見不平。」

    「你是找死!」電單車司機露出凶惡的眼光。

    「你又犯了一條恐嚇罪。」秦羽軒沉著地笑著。

    「你--」

    思薇見那名司機一副被激怒的火爆德性,她不想惹是生非,望望圍觀的人群,她輕輕拉拉秦羽軒的衣袖。「我沒事,你別跟他爭執了。」

    「聽見沒有,小姐說她沒事,要你老兄來多管閒事?!真是的,吃飽撐著了嗎?」那個司機悻悻然地吐了一口唾液,然後呼嘯而去,而圍觀著看熱鬧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秦羽軒關切地望著她。「你還好吧?!」接著,他觸目心驚地發現思薇冒著鮮血的小腿。「你流血了?」

    「我沒事,只是,擦傷了一點皮。」她強忍著痛楚,輕描淡寫的說。

    「我要送你去醫院。」他白著臉說。

    「不要小題大作,我--」她倏地彎下腰,臉痛苦地扭曲著。

    「怎麼?你哪兒不舒服?」秦羽軒扶住她,心焦如焚。

    「我,我肚子--好痛--」她掙扎而疲累的說,冷汗冒出額頭,雙手緊握住腹部。

    秦羽軒不加思索地抱起了她,不管眾目睽睽,抱著她越過馬路,走向他的停車處。「你忍耐點,我送你去醫院。」

    *                 *                    *

    秦羽軒把思薇送進了最近的一家政府醫院。

    思薇進入急診室已經快一個鍾頭了,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不斷地在走道上來回踱步。

    他剛從美國回來,結束了和方敏芝為時四年的掛名夫妻的關系。不知怎地,他湧著一股  莫名的沖動,回來台灣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守候在世界時報外。他渴望見到思薇,方敏芝和她的檢察官康威情意繾綣的情景刺激了他,讓他再也按捺不住積壓在胸中澎湃欲溢的熱情和思慕。

    他深深地倒抽口氣,絕望地望著急診室緊閉的門-,五髒六腑都絞成一團。

    終於,該死的醫師溫吞地走了出來,他壓抑滿腔的無名火,焦慮不安地迎了上去。「她還好吧?」

    「她的血是止住了,但是--得小心點,否則很難保證下次胎兒不會流掉。」

    秦羽軒臉倏然刷白了,他張口結舌地:「你---你是說--她懷孕了?」

    那名微微發胖,一臉精練的醫師有趣地盯著他。「怎麼?你妻子沒告訴你嗎?」

    秦羽軒震驚不已,覺得全身的血液彷佛都被抽干似的,他的臉色是那樣地蒼白嚇人,讓醫師見了不由頻頻微笑猛搖著頭。「知道太太懷有身孕的男士們他們千奇百怪的反應我不是沒見過,但像你這種高興得面無血色的,我倒是頭一回碰見,怎麼?你真是樂歪了?還是嚇壞了?」

    秦羽軒窘迫地掩飾住波濤洶湧的情緒。「哦,抱歉,我大概是驚喜過度,呃--我太太她還好嗎?」

    「我已經為她打了安胎針,不過,她的身體很虛,要小心休養,否則,難保不會有流產之虞。至於,她腿部的傷,我已讓護士消毒包扎,換幾次藥之後,應該沒有問題。」

    「謝謝你,我可以去看她嗎?」

    「可以,不過記住,如果要保住孩子,她得小心翼翼,不可以太過疲勞或者做粗重、困難、緊張的工作。」

    進入急診室,秦羽軒望著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略顯憔悴的思薇。他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淒楚,所有的感情都刻鏤在臉上。

    吊著鹽水,思薇疲憊得不想說話,腦海中一片空白,看見秦羽軒盈滿深情的眸光,她閉上眼,強忍住酸楚欲淚的悸動。「你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秦羽軒喉頭梗塞,仍無法從這個突如其來的震撼中蘇醒。「你為什不告訴我?」

    思薇淒楚地笑了。「告訴你有用嗎?」

    「你可以嫁給我。」他痖聲說。

    「嫁給你?哼哼,你在講笑話嗎?」她嘲諷地掀動唇角。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百分之百認真的,真的,嫁給我,不要一個人承擔後果,我有責任擔當一切。」

    責任?思薇無法克制自己內心深處那份濃稠的失望,劇烈的刺痛還有憤怒的情緒--她的手指緊緊抓住被單,強迫自己用最冷、最不帶任何感情的態度來面對這個教她深愛卻又心碎的男人。「不必了,我一個人可以把孩子生下來,我會好好照顧他、教育他,你不必覺得有所愧疚,反正,我又不是第一個當上未婚媽媽的女人。」

    「孩子也需要父親啊!就算你不為自己打算,你也應該為孩子著想。你如果不愛我,最起碼,也可以因為孩子嫁給我。相信我,我會盡量配合你的生活,包括自由,更甚著,你不必忍受天天面對我,我會盡量避開你,不去打擾你。」

    思薇的心被撕裂了,她悲哀地抿緊嘴,眼中淚意迷蒙,為了孩子嫁給他?!多麼悲哀的一椿婚姻,多麼可笑的一份愛情?她咽下滿腹的辛酸和苦楚,淡漠而生硬的說:

    「謝謝你的仁慈寬厚,等到孩子需要父親的時候,我自會考慮替他找個合適的父親人選。也許,我能幸運地找到因為愛我而願意善待孩子的男人。」

    「你是指姚立凱嗎?」秦羽軒尖銳的說,難以控制在胸口翻攪的醋意和激烈的痛楚。

    「至少他愛的是我,而不是像你這種為了孩子不惜委屈求全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你?」他干澀問道,整個心卻被一種深刻的痛苦、悲哀和嫉妒所吞沒,思薇真的渾然不識他的一片深情嗎?

    思薇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他是什麼意思?他該不會是,他,不,她搖搖頭,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孩子才不惜做這種違心之論的事吧!!否則,在上次的激情歡愛中,他應該有機會一吐心曲,何苦拖到現在她懷有身孕,陷於這種復雜而又難堪的局面中?!

    「你何苦為了孩子而自圓其說呢?」

    「你就那麼懷疑我的動機?」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憑什麼認為我在你另結新歡之後,還應該純得像一張白紙,不識人心的險惡和善變嗎?」

    「說得好。」秦羽軒臉扭曲了,他心如刀割,卻仍強自振作地反問。「可是,思薇,盡管我曾經辜負了你,但,用這種方式懲罰我未免也太殘忍了吧!!畢竟,他是我的親骨肉,讓他去喊別人爸爸,處罰的是不是太重了?」

    「處罰?」思薇冷冷地笑了笑,淚盈於眶。「你要我嫁給你,那方敏芝呢?你准備怎麼安置她?像當初對待我一樣?」

    「事實上,我已經跟她離婚了,我去美國就是跟她辦理離婚手續。」

    「哈!好一個喜新厭舊、翻臉無情的人,對於你這種見異思遷、用情不專的人,即使頂著未婚媽媽的臭名,我也不願把終身托付在你這種人手裡。」她情緒激動起來,並未因這個訊息而雀躍萬分:相反的,她為方敏芝感到不值,她彷佛看見了四年前的自己,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靜時抱著被褥垂淚到天明,慢慢地讓歲月撫平全身的每一時傷口。

    「在你眼中我真是那樣無情的入?沒有絲毫可取之處?」秦羽軒艱澀的說,眼中的黯然消沉令人傷感,雖然他的表面看似沉靜無波,但他的心卻被思薇毫不留情的指責鞭笞得鮮血淋漓。

    「不,在其它方面,你的確有過人之處,可是,在感情上你卻是不折不扣的渾蛋,我無法再信任你了。」

    「好,如果我真的無法贏得你一絲一毫的信賴和好感,我同意從此完全退出你的生命之中,反正我這一生的命運--」他蒼涼地苦笑了一下。「在身為秦羽軒那一瞬間就注定了。

    你要好好保重,為了你,還有肚子裡無辜的孩子。」他逼回晶瑩欲滴的淚水。甩甩頭,他咬牙毅然離開了急症室,把所有痛苦帶出病房外。

    他走得那麼倉卒急切,渾然沒有看見思薇泉湧而出的淚珠,一扇門隔離了兩個心碎的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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