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剪幽情 第四章
    當商珞瑤拖著比平常還要疲憊勞累的身心回到她和柯雅恩合租的那間夏熱冬寒的小屋子時,正看見一向好玩成性、很懂得替自己找樂趣的柯雅恩正全神貫注地玩她的小型電子遊戲機。

    她深吐一口氣,把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床裡,閉上眼睛靜靜享受著這種被搾乾精力的虛弱感。

    她實在不想動、也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因為她僅餘的一絲氣力已完全被攀爬五層樓梯的勞動消弭殆盡了。雖然,她知道她應該起來料理晚餐,好好安撫一下她那不勝飢餓的五臟廟。柯雅恩暗咒了一聲,忿忿地關上鍵鈕。「不玩了,不玩了,這個不知道哪個笨蛋設計的爛遊戲規則,居然專門設計一些歹每又勝之不武的花招來要我們這些IQ奇高的顧客,這根本是違反政府規定的公平交易法嘛!」

    商珞瑤若不是累得筋疲力盡,沒那個多餘的雅興和她閒扯鬥嘴,否則,她實在是很想駁斥柯雅恩的強辭奪理,並嘲弄一番她那輸不起的「運動家精神」。

    她盯著天花板苦笑了一下。老天!她不記得當范以農下午回到辦公室之後,她一共寫了多少封信函、收進來多少封電報、又批閱了多少由各部門主管轉呈上來的公文和簽呈,甚至,她還得充當范以農的智囊團,替他的評估提供參考意見。

    她是那樣忙碌和暈頭轉向,所以,對於范以農那始終冷冰冰、僵硬而不苟言笑的臉,她實在沒有太多的心理空間去咀嚼消化。

    幾許蕭瑟的寒意,紅紅的木棉花帶來了冬天的訊息,冷氣團偶爾送來絲絲陰涼沁骨的細雨,連續幾天的陰雨紛紛,空氣中飄散著潮濕的寒意,是的,雖然她忙碌得沒時間自憐,也沒時問向老闆撒嬌,提出她的抗議,但她並沒有忽略到范以農臉上不時克制的痛楚。

    一定是冷潮的氣候讓他的腳傷又復發了,想到這,她不禁從喉嚨輕輕逸出了一聲歎息!

    她的歎息聲終於引起柯雅恩的側目。「幹嘛?你好端端地歎什麼氣?秋天的憂鬱氣息也感染你了?瞧你一臉又累又蒼白的樣子?」

    「我是很累,累得連站起來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別告訴我,你們公司的企劃人員都是用四肢來勞動服務,而不是運用你們的智慧。」

    「我已經不是企劃部的職員了。」她有氣無力的說。

    「什麼?你被fire了,老天,你怎麼不早說,害我——」柯雅恩大驚失色地猛跺腳。「難怪,你的臉色會這麼難看,我這個室友實在是太粗心大意了,竟然還把心思擺在那個電子遊戲機上!」

    商珞瑤啼笑皆非地笑了,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制止柯雅恩喃喃不斷的自責和自以為是。「雅恩,我並沒有被fire了,我只不過是陞官了。」

    「陞官?」柯雅恩張口結舌的表情實在滑稽。

    「是,我陞官了,我被升為總裁室的特別助理。」

    「特別助理?有意思,怎麼樣?你這個大老闆的特別助理的主要工作是什麼?不會是替老闆打掃辦公室的吧!!」柯雅恩興致勃勃的笑問著。

    商珞瑤嬌嘹地白了她一眼,捺著性子、忍著疲乏和飢餓的雙重衝擊,把她的工作簡略地陳述了一遍。「因為,他本來的秘書請病假,所以,我必須暫時兼任秘書工作。」

    柯雅恩聽了不以為然地猛搖著頭。「哇塞!你根本不是什麼特別助理嘛!你的工作聽起來比較像什麼,你知道嗎?」

    「像什麼?」商珞瑤的眼睛都怏閉上了。「像打雜的。」「是啊!一個有——高收入的打雜女工——」商珞瑤睡意興濃的說,然後,她昏沉沉地睡著了。

    柯雅恩輕輕拿起被褥蓋在她身上。「好好睡吧,珞瑤,也許——」她頑皮地笑了笑。「誰知道,也許,那個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范總會是你命中的大貴人也不一定!」

    然後,一向好勝又熱中於挑戰的她,又拿起電子遊戲機繼續她的智慧宣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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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被繁瑣、沉重的工作壓力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兩個星期。

    商珞瑤一直拿出她能屈能伸的韌力來面對一切接踵而來的工作挑戰。

    她簡捷利落、冷靜內斂的處事態度,還有任勞任怨、不卑不亢的精神立即贏得范以農的刮目相看。

    不過,一向沉穩自製的他並不擅於用言詞來誇揚員工,特別是女性職員。

    他只是把這份心意化為實際的獎勵,下諭令人事部調升她的薪金。

    這天早上,當他又被冷風過境、陰霾多雨的濕氣侵襲得腳筋酸痛,步履危艱的踏進辦公室時,一向善解人意的商珞瑤立刻不假思索地迎上前,準備攙扶他。

    不料,她出於本能的關懷卻換來範以農粗暴而無禮的反應,他板著臉,斷然而嚴厲地推開了她。「我是請你來當我的特別助理,而不是我的特別護士的。請你不要濫用你的同情心!!」

    被他暴烈的態度傷到自尊心的商珞瑤也知道她的關心,無形中刺痛了范以農高傲的男性尊嚴。「我——我並不是——我只是以為你需要幫忙。」她白著臉顫聲解釋著。

    范以農邁開隱隱作痛的步伐,艱困地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前,他緊繃著臉,強迫自己壓抑萬馬奔騰,充滿了悲愴、怒氣還有些許撼動的情緒,語氣森冷地說:

    「需要幫忙的時候我自會通知你,不需要你為了區區幾千塊的工作薪金而表現得這麼細心體貼!」

    屈辱、難堪的淚珠在眼眶內盤旋著,商珞瑤倒抽口氣,血色盡褪,渾身震顫地點點頭。「是,我——會注意掌握工作分寸的。」然後,她倉皇地掉轉身子,正準備衝回自己的工作  室之際!一隻結實而強有力的男性臂膀拉住了她。

    她微微一震,慢慢轉動身子,接觸到一雙深奧如海,卻盈滿了無盡痛楚和歉疚的黑眸,這份無言、無措而深刻的心靈言語,立刻衝散了她心中的委屈和傷痛。

    「我很抱歉——」當他們不約而同出口說出他們的歉意時,一層震動而異樣奇妙的情懷立刻湧塞進彼此的心頭,更使他們下意識而不自覺地綻出會心而耐人尋味的微笑。

    「這是否表示你肯原諒我這個——粗魯而壞脾氣的上司?」范以農忍住竄流在胸頭的騷動,故作鎮定、輕快地說。商珞瑤的臉竟微微湧上了兩朵微妙而動人的紅暈,她垂下眼瞼,以一種好溫柔、好像春風低吟的聲音反問著他:

    「你呢?你是不是也肯原諒我這個逾越權限的小員工呢?」

    范以農的心悴然一動,竟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喚著她的芳名:「珞瑤!」

    商珞瑤芳心一凜,全身掠過一陣舒軟而揉合了酸楚、甜蜜的輕顫,更深、更柔美醉人的紅霞染透她的臉頰、耳根。

    她那不勝嬌羞卻分外楚楚動人的模樣,令范以農大大震動了,接著,過去痛苦的夢魘像潮水一般淹沒了他,他急於想擺脫這份悸動,恐慌的窒息感。

    就在這緊張微妙、理智和感情激烈爭戰的一刻,他桌上的專線電話突然響起了。

    這份適時而來的干擾,讓兩個人都頗有默契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范以農心不在焉的拿起話筒,而商珞瑤則心慌意亂地閃進她的工作室。

    電話是薛碧如打來的,范以農心神不寧地虛應著,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到商珞瑤的工作室,隔著透明晶璀的玻璃櫥窗,追隨她那忙碌而苗條誘人的身影。

    理智提醒他要立刻恢復自制力,和他美麗溫柔的特別助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但,第二天傍晚快下班時,當商珞瑤滿含羞赧地拿出她特別為他選購的蘇格蘭毛毯,好讓他在天寒霧氣濕重的日子可以保護他那特別敏感脆弱的雙腿時,他立刻忘了他的理智,並情緒化地提出一個出人意表,即使他和丁瓊妮在一起時也不曾提過的邀約,他請她那細心溫柔的特別助理一同去看電影,而且是夜闌人靜、人影稀疏的午夜場電影。

    當他們坐在電影院冷氣逼人的角落一隅,他的理智又開始抬頭了,他拚命地在心底責怪自己的輕率和軟弱,可是,當商珞瑤拿出那條毛毯,輕輕覆蓋在他的腿上時,他的困擾又立即消失無蹤了。

    他不但乖乖地接受她悉心的照拂,更立即攝心收神地和她一塊把目光投注在銀幕上緊湊感人的情節裡。

    當電影散場,他開車送她回家的路程中,他有趣地發現他那平日能幹聰穎的特別助理已經垂著頭打著睡意闌珊的盹了。

    到了公館,他輕輕地把她喚醒,凝望著她那半夢半醒、慵懶嬌憨的容顏,他胸口猛地掠過一陣心旌動搖的顫悸,克制半天才勉強壓抑下那股想要伸手摸摸她那張柔美清靈面容的衝動。

    望著她曼妙纖盈的背影消失在一棟半舊的公寓鐵閘裡,他依依不捨地收回視線,立刻發動引擎駛向內湖。

    在返家的歸途上,他又找了一百多個理由來命令自己遠離他那可愛、婉約、迷人的特別助理。

    如有必要,他可以再把她調回企劃部,或者,不惜開除她!他在心底很篤定地告訴自己。

    他的信誓旦旦和三申五令一接觸到商珞瑤溫柔甜美的笑顏,以及她那一雙美得可以奪走任何男人呼吸的大眼睛時,立刻就像脆弱的蛋殼一般不堪一擊。

    於是,除了午夜場電影,他又在下班之後邀她游車河,上陽明山品賞台北市繽紛綺麗的夜景。

    一次又一次,他在理智和感情的門檻之間來回徘徊。

    他一再重複地提醒自己,他並不是在追求她,因為,他根本無意追求任何女孩子,更對戀愛、婚姻這等事嗤之以鼻、倒盡胃口。

    他也不是被她出塵絕美的容貌所蠱惑,因為,他曾經有過一位艷光四射的未婚妻,也領教過美麗女子的善變和虛偽。

    他只是純粹地欣賞她,欣賞她出色容顏下那顆細膩溫婉、善良可人的冰心。

    是的,是的,一定是這樣?!他不斷提醒自己,自欺欺人地。

    因為她,他才訝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個可以侃侃而談的男人。

    她令他覺得舒緩溫暖,覺得自然而沒有任何爾虞我詐的負擔。

    他可以跟她很輕鬆地聊天,享受她那悉心專注的態度所帶給他的溫馨和成就感。

    而她那若隱若現,蕩漾在眼角、唇畔的微笑更令他呼吸急促,一顆心好像忽然進入了一池灑滿柔情香精的溫他裡,一點一滴地融化了。

    他漸漸感覺到她正在進人他的生命裡,扮演著從來沒有人扮演過的角色。

    這個發現令他陷於歡愉、驕傲和恐懼、自卑的深淵裡,疲於掙扎。

    他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坐享權勢、擁抱金錢的企業名流;更沒有忘記自己所必須扮演的角色和擔負的責任;當然更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一輩子必須拄著手杖走路的男人。

    還好,到目前為止,他們聊天的話題都局限於對工作的期望、興趣等比較安全普通的範圍內。

    幸好,她並不是個多話健談的女人,不像他前任未婚妻丁瓊妮是個善於製造話題的聊天高手。

    他只是想和她做做精神上的朋友而已,而且是在他可以給予、忍受的範圍裡。

    他不停地重複告訴自己。

    但,當這天傍晚,他和商珞瑤坐在延吉街那家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餐廳——紫醉餐廳裡,靜靜地享受著一份幽柔若夢般,充滿異樣情懷的晚餐時,他竟在沒有防衛的情況下說出他的腳是因為車禍事故造成的。

    「車禍?是你開車和別人相撞嗎?」

    范以農拿著刀叉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他掩飾似地垂下頭輕輕咀嚼一口香軟美味的牛扒。「不是,是——別人開車撞到我的。」不知怎地,商珞瑤的胸口倏地掠過一陣揉合了不安和恐懼的刺痛。「是怎麼發生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何等顫抖。范以農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緊盯著她。「你為什麼這麼關切這件事。」

    「我並不是關切這件事,而是——」她垂下眼,覺得有一股莫名悸動的柔情在胸口燃燒,燒炙得臉孔微微發燙了。「而是——關心你這個人。」

    范以農如遭電殛似地變了臉色。「珞瑤!你——」在這柔腸百轉、波濤洶湧的時候,他迅速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下去,試圖利用酒精喚醒自己的理智。

    目睹他那陰騭而掙扎的表情,商珞瑤有份自作多情的難堪和悲哀。

    就在她咬著唇自憐自哀、感傷莫名的時候,范以農突然開口了,語氣嘎啞而生硬:

    「別把你的同情心放錯地方,珞瑤——」他在商珞瑤欲言又止,沒來得及做任何澄釋之前,揮手制止了她。「別做任何無謂的解釋,你不是想知道我這瘸了腿的車禍事件的來龍去脈嗎?我現在就滿足你的好奇心吧!」他眼光犀利,嘴角掛著一抹殘酷而扭曲的笑容。

    一股難以詮釋的恐慌緊緊抓住了商珞瑤,她有個很奇異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恐怖而令人膽戰的事即將發生了。她尚不及細細分析這些莫名其妙的感覺時,范以農低沉渾厚的聲音已經灌人耳畔。

    「前年,大約是十一月中旬星期三的晚上十點鐘左右吧!你一定覺得非常奇怪,我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還有兩個月我就準備跟我的未婚妻丁瓊妮步人結婚禮堂,至於——我那個艷冠群芳的未婚妻想必你也知道她的,畢竟,像她這樣色藝雙全的美容專家,台灣還找不到幾個。」他的聲音夾雜著濃濃的譏諷意味。

    他見商珞瑤咬著唇沒有講話,只是用一對水汪汪、充滿詩意朦朧的大眼睛凝注著他,他不自然地躲開那雙令他心顫痛憐的靈魂之窗,清了清喉嚨,沙啞地開口又說:

    「那時候我是個事業有成,又擁有一位能幹美麗未婚妻的幸運男人,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好朋友,也就是業務部經理唐越霖的陪同下,去和平東路一家珠寶店選購一串珍珠項鏈,準備贈送給我那個鐘愛珠寶首飾的未婚妻做為生日的驚喜。選好了珠寶,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我和唐越霖正準備越過馬路,到對街取車,就在臥龍街的交叉口被一輛急速而來的汽車撞倒了——」他稍稍激動地頓了頓,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緊得連指關節都泛白了。他說得好人神,完全沒有留意到商珞瑤蒼白如紙的臉色。

    「結果,那個毀了我一生的肇事者並沒有停下來察看我的傷勢,他只是快如閃電地消失在雷雨交織的夜色裡,而我——拜他所賜,鮮血汨汨地倒在雨地裡,如果不是身邊有小唐,在那人影稀疏而冷清的雨夜裡,我死在那裡大概也沒人知道——我被小唐送進了醫院,經過長達十三個小時的緊急救治,我才從失血過多的昏厥中甦醒過來,可是,我卻因為傷到大腿神經,永遠——要做個與手杖為伍的殘廢——」講到這,他的臉孔倏然扭曲了。

    商珞瑤用力咬著下唇,覺得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全部凝固了。天曉得,她是用了多少的力量去控制即將衝口而出的啜泣聲,酸楚而悲愴的熱淚梗住了她的喉頭,她呆愣而面無血色的坐在那,思緒飄浮而渾噩,彷彿是個空洞而沒有生命力的破娃娃。是的,她覺得她整個心都被這個震人心肺的謎底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一份無語問蒼天的悲哀和嘲笑!

    老天爺!你怎麼跟我開這麼殘忍而可怕的一則玩笑!!她在心底發出一聲痛楚、欲哭、無奈的吶喊!

    范以農並沒有意識到她那異樣、反常的沉默和蒼白,他整個靈魂猶沉浸在當初的夢魘裡!他淒烈地又灌了自己一杯烈酒,任火辣辣的液體燒灼著他那翻騰起伏的心!然後,他咬緊牙齦,一宇一句地慢聲告訴她另一則殘酷無情的打擊。「而我那位標榜完美的未婚妻,在醫生宣佈我是個要拿著手杖走路的跛子之後,就毫不客氣,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找人幫她退還給我那只我送她的訂婚鑽戒,給躺在醫院裡的我上了一課,讓我深刻領會到什麼叫作現實、什麼叫作人心不古?!」

    說完這些慘痛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之後,他艱澀地試著平復自己憤怒而激動的情緒,這才真正意識到商珞瑤古怪的反應,他深深凝望著她那泛白而淚光瑩然的容顏,不解而略帶感動的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這才發覺她的小手竟是那樣顫抖而冰冷。「珞瑤,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隱忍已久的淚意再也禁不住他這充滿關懷的詢問,她像觸電似的火速抽出自己的手,然後,在精神幾近崩潰、在范以農錯愕及其他顧客側目好奇的目光環伺下,她迅速站起來,拿起皮包!倉皇而狼狽地掩面衝了出去。

    淚,像斷線的珍珠瀉滿一地似的在她雪白的臉上奔流著,她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一個幽暗、被路燈照得迷離昏暈的巷道內,倚著冰冷的牆磚,她疲憊虛軟而心酸地拚命咬著自己的嘴唇,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歇止所有戳進心坎的痛苦——

    淚,像一條涓涓細流的小溪滑落下來,她知道,她所有的夢想,包括事業和那份若有似無、正待萌芽的情夢都在這一刻完全粉碎了,她淚眼模糊地昂首望著無言凝望著她的哀傷的蒼穹,彷彿同時聽到夢碎和心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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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當范以農抱著滿腹疑團跨進他的辦公室,發現商珞瑤並沒有來上班,也沒有打電話請假交代行蹤時,慍怒和不敢置信立刻取代了原先的擔憂和困惑。

    但,他馬上拋開所有困擾他的情緒,強迫自己投人繁瑣冗長的會議、批閱、審核等等接踵而來的工作中。

    他告訴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他完全無動於衷。但,很明顯地,他的情緒已經反映在他不耐而冷峻的態度上。凡是被他召見的一級主管都有那種被找麻煩、如坐針氈的感覺。

    第二天,當他發現他的特別助理仍是芳蹤杳然時,他竟然臉色陰沉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從抽屜裡找出一個被他冷落許久的煙盒,靠在長背椅內吞雲吐霧起來了。當唐越霖拿著一迭厚厚的文件走進來,看到這令人困愕的一幕時,他目瞪口呆了整整一分鐘,隨即笑嘻嘻地打趣道:「我以為你是戒煙基金會的忠實會員,怎ど?是某個小職員不小心得罪了你?還是我們的特別助理的家是開煙廠的?所以——」

    「你給我閉嘴!」范以農即刻沉下臉厲喝著,他遞給唐越霖一個危險十足的警告眼神。「如果你不想被降調到清潔組去打掃廁所的話,你最好牢牢看住你那張自作聰明的嘴巴!」

    「掃廁所?你教我這個業務經理、堂堂的股東去掃廁所?」唐越霖給他一副 so what的表情。「好啊!如果你願意付給我相同的薪水,我也不反對做個大材小用的清潔人員。」

    他見范以農繃著臉不講話,立即坐在他的辦公桌側的活動轉椅內。「幹嘛?你何必跟那種不懂事又不識好歹的年輕女孩計較生悶氣呢?大不了你下道命令摘了她特別助理的烏紗帽嘛!」

    范以農惡狠狠地緊瞪他。「你再這麼語無倫次的話,第二個被摘烏紗帽的人就是你!」

    「哦?好,我閉嘴,免得因為大誠實而落個五馬分屍的下場。」接著,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我早就習慣你的威脅了。從做你的同學到做你的部下,我哪一天不活在你威脅恐嚇的陰影下?」他看范以農下顎緊繃,臉色陰暗不定,一副隨時準備把他從窗口扔出去的神色,他馬上識相地站起來。「好吧!我出去,我出去,拜託你別用這種近於凌遲的眼光瞪著我,我晚上可會作噩夢的。」

    他在離開前,又突然不怕死地扔下一句:「以農,其實你還是很在乎她的,對不對?」

    然後,他在范以農大發雷霆之前,趕忙掌握死裡逃生的機會拔腿溜回他的辦公室。

    就在他關上總裁辦公室大門的同時.他聽到一陣重物撞擊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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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珞瑤回老家幫忙帶孩子、料理家務已經整整二天了。這晚,她洗完碗筷,端著一盤水果出來!正在客廳喂兒子吃飯的許昱雁立即把茅頭轉向她。「珞瑤,不是我這個做大嫂愛說  你,你也真是的,放著好好的工作辭掉不做,你跑回來是準備讓我跟你大哥養你不成?」

    「大嫂,我會馬上再找工作的,絕對不會增加你和大哥的負擔的。」

    許昱雁挑起懷疑譏笑的眉毛了。「不會?說得好聽,像你這麼嬌生慣養又率性任為的女孩子,你會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才怪!真搞不懂你們兩個兄妹腦袋是不是豆腐漿做成的,都  是吃不了苦,做不了大事的庸才。你大哥呢?保險業績一塌糊塗,弄得沒臉做下去了,現在  可好,淪落到去開計程車;而你,又不知是哪一根筋不對勁,放著大公司的職員不做,寧願  做個無業遊民而跑回來吃自己大哥大嫂的。找工作?說得倒容易,你以為你是台大畢業的就可以這樣有侍無恐、驕縱任性啊!」

    商珞瑤抿抿嘴,還來不及做任何辯解,她的思緒立刻被許昱雁猛然打在小明臉上的耳光聲嚇散了。「死小明,你這個比猴子還不安分的小混蛋,吃一頓飯要拖拖拉拉,沒完沒了的,你以為老娘有多少閒工夫伺候你這個小王八蛋啊!」被母親一巴掌打呆了的小明立即拉開嗓門放聲大哭,他的嚎啕大哭又引來許昱雁不可遏止的怒火,只見她氣呼籲地揪著兒子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尖聲罵道:

    「你敢給我哭?好,你這麼不聽話,老娘今天跟你耗定了!」她粗暴地把還剩下半碗的飯菜給倒進垃圾筒。「我餓你個三餐兩頓,看你還敢不敢搗蛋!」

    嚇得只會一直哭的小明在母親兇惡地拿起雞毛撣子要懲戒他時,立刻畏怯恐懼地躲到姑姑身後「尋求庇護」!

    「大嫂!你不要生氣,小明他還小,他不懂事,你——」

    怒火中燒的許昱雁才不受她這一套。「閃開,我教訓兒子,還輪不到你這個做小姑的來干涉!」

    她見小明一直哭著抓住商珞瑤的手,不禁又妒又惱,索性拿著雞毛撣子借題發揮,猛來一陣橫飛亂掃,一棍兩用地讓疲於勸阻和保護孩子的商珞瑤慘遭池魚之殃。

    這一幕恰巧被回家吃晚飯、順便小憩一下的商珞傑看個正著。

    「昱雁,你又在發什麼瘋?你每天不搞得家裡雞飛狗走,你不會爽快舒服是不是?」

    這番話聽在許昱雁耳裡,不啻是火上加油,她氣鼓鼓地衝到他跟前:「商珞傑,你敢跟我大呼小叫的,我連教訓兒子的權利都沒有嗎?你這個一天到晚不在家、又一事無成只會寵溺兒子的老子憑什麼質問我?」

    開了一天的計程車,又被台北市擁擠的塞車情況弄得疲憊不堪的商珞傑,實在沒有多餘的耐性再來應付妻子的刁蠻潑辣。「你要教訓兒子我是不敢反對,但,請你不要欺侮我老實善良的妹妹,把雞毛撣子往她身上揮掃。」他還不至於累到看不見珞瑤臂上紅腫的傷痕。

    許昱雁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地,但,老羞成怒的她又立刻抬起下巴,她苛刻而惱火地逼近他。「怎麼?你這個做大哥的心痛了,是不是?」然後,她又把一腔怒火燒向了把小明抱在懷裡哄撫的商珞瑤。「你是存著什麼心?嫌我們家的楣運還不夠是不是?你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回我們家來搗亂作梗,你是想離間我們一家三口的感情是不是?」

    「大嫂,我沒有,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想回來幫你的忙——」商珞瑤委婉而著急地解釋著。

    「幫忙?你的確是幫了我好大的一個忙,把我的老公、兒子的心都拉到你那一邊去啦!」

    「大嫂,我——」

    「不必跟她這個瘋女人解釋!她這個女人根本就是歇斯底里的神經病!」商珞傑早就受夠他那個盛氣凌人的妻子,所以,憋了一肚子火的他,再也看不慣她一再節節逼人,拿無辜的珞瑤當靶子。

    「商珞傑,你說誰是瘋女人?」許昱雁咬牙切齒地握著雞毛撣子揮到他鼻子前。

    商珞傑怒火閃閃地緊盯著她。「除了你,我們這屋子裡還有誰有你這種歇斯底里、潑婦罵街的本事?」

    「你——」許昱雁立刻暴跳如雷,火大地將手中的雞毛撣子當成武器往商珞傑臉上揮去。

    被她瘋狂的攻擊弄得火冒千丈的商珞傑立刻閃電地拿下她手中的武器,但手腕卻被不甘示弱的許昱雁咬了一口,冒出點點滲透的血跡。

    商珞瑤見狀,立即放下懷中的小明,焦慮地忙著勸架,商珞傑連忙把她拉住。「珞瑤,你躲到一邊去,別管我們,免得被這個已經發瘋沒有理性的瘋女人咬到!」

    許昱雁一聽,更是怒火澎湃,即忙抓起掃帚一陣亂揮、亂打,商家兄妹則忙著左右閃躲逃避她那凌厲、瘋狂的攻擊。

    就在這紊亂失控的一刻,電話鈴響了,商珞傑趁許昱雁分神之際快如閃電地奪下她的掃帚,並大聲命令商珞瑤去接電話,然後又和他那精力旺盛的悍妻陷入一陣拳腿交加的混戰之中。

    趁隙逃出戰場的商珞瑤心不在焉地接起電話,她的心神仍擺在她那扭打纏鬥在一塊的兄嫂身上。「喂——商公館,你好。」

    「我找商珞瑤小姐。」

    當范以農那低沉冷峻的男性嗓音傳人耳畔之際,商珞瑤震動莫名地幾乎抓不住手中的聽筒。「她——她不在。」她顫聲說,然後白著臉火速地切了電話。

    一分鐘後,電話鈴又響了,她矛盾不安又驚恐不已的瞪著它,正在考慮要不要接時,許昱雁尖銳的吼聲立刻傳人耳畔。「你是死人吶!沒聽見電話響嗎?」然後,又繼續一頭栽人她和商珞傑之間的戰局裡。

    深吸了一 口氣,商珞瑤鼓足勇氣地拿起電話,她聽見聽筒那端傳來範以農低沉有力的命令:

    「聽著,別跟我玩這種捉迷藏的幼稚遊戲,我想,你欠我一個完整合理的解釋,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我在你家巷道口等你,你最好馬上出來。」

    不,她不能見他,她會受不了的,她無法忍受這種被罪疚啃嚙、有口難言的折磨。「我——我不是已經寄了一封辭職信給你了嗎?」她嬴弱地說,聲音聽起來好像老鼠的呻吟。

    「是啊?一封莫名其妙又沒有留下住址的辭職信,那是我所見過最差勁的一封辭呈。所以,我毫不考慮地撕了它。現在,你最好趕快出來給我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解釋,我的耐性有限,還是——你要我直接找上門來?」

    這個恫嚇比任何話都具備致命的殺傷力,不,她不能讓他找上門來,她可憐的大哥已經有夠多的麻煩和痛苦了,不能再加上這一件,這會毀了他的。

    她不能冒這個險,於是,她放下電話,對已經停止戰爭,一臉抓痕而不勝狼狽的大哥說:「哥,我有朋友在外面等我,他有事找我談,我出去一下。」。坐在沙發一隅,已經筋疲力竭的許昱雁立刻沉下臉,怏然不悅地說:「你倒是挺會找機會開溜的啊!家裡這麼紊亂,你也不曉得幫我整理,還有心情出去跟朋友聊天?」 「大嫂,我一下子就回來,我——」

    「一下?是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

    商珞傑一聽,立刻惱怒地駁斥她。「許昱雁,你少找我妹妹的磋!她是你的小姑,可不是你的女兒。」

    「怎麼?你又想開火,跟我宣戰了嗎?」許昱雁挑釁地揚眉道。

    商珞瑤無奈又惶急地注視著他們。「哥,嫂,你們別為了我的事吵架,我——」

    「你放心,我才沒那個聞工夫理她這個嗜喜殺戮的瘋女人,我累了一天了,沒那個精力跟她鬥,我洗澡去了。」

    不甘被刺挑挖苦的許昱雁立即追進浴室裡去了。

    商珞瑤聽著浴室傳來的爭執聲,又看了她那早就學會坐在一角保護自己,靜觀其變的侄兒一眼,一股揪心而酸澀的痛楚深深地絞進心頭。

    她搖頭一歎,踏出家門,準備迎接另一場撼人心肺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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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佇立在昏暗的巷道口,商珞瑤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去面對范以農那兩道凌厲而充滿審判意味的目光。

    他眼中的寒光和天空稀疏的星光交織成一股沉重而奇特的壓迫感。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用這種幼稚而不負責任的態度來逃避我?」他冰冷的聲音裡夾雜著一股被壓抑的怒氣。

    「我——我」天啊!給她支撐下去的力量吧!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圓滿這個錯綜複雜,整整困擾她三天的難題?

    「你怎樣?你是不是也跟我的未婚妻一樣?突然發現你無法忍受我這個不良於行的跛子?所以你才從餐廳裡奪門而逃,並立刻表演了一出失蹤記;再寫了一份含糊不清的辭呈來敷衍了事?」范以農尖銳地逼視她,一字一句地慢聲道。

    痛楚和祈諒飛進她盈盈交織著絲絲淚光的眼眸,商珞瑤無助地搖著頭。「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你說啊!你給我一個明確而合理的答案啊!」

    望著他那咄咄逼人又執拗的神情,商珞瑤知道如果她不能編出一個答案給他,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深吸口氣,平復紊亂如麻的情緒。「好,我告訴你真正的答案,那就是——我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很貧乏又沒有什麼才幹的女孩子,我實在無法愉快勝任你給我的重責,所以——我逃避了。」她期期文文地圓著善意的謊言。

    他冰寒而不帶任何感情的話像一把尖銳的利刃緊緊戳進商珞瑤早已揉成一團的心房裡。

    「很抱歉,辜負了你的信任,因為——我的經濟學教授根希望我回去做他的研究助理——」

    「所以,你發覺當一名教授的研究助理遠勝於當一名跛子的特別助理?」他目光森冷地盯著她那吃驚慘白的臉,他的嘴角扭曲了。「你何必擺出那麼吃驚無辜的表情呢?你怕跟我這個跛著腳的老闆有進一步的關係,你大可以明講啊!我范以農不是那種不識趣的人,絕不會——」

    「不,不是這樣的,我求求你饒了我,好嗎?」商珞瑤淚眼婆娑、不勝愁苦地哀聲打斷了他。

    范以農伸手執起她的下巴,慢慢審視若她那楚楚可憐的容顏,心臟莫名地揪緊了。「那就告訴我實話,我不是三歲小孩,你別把我當成傻瓜一樣愚弄?!」

    一顆晶瑩的淚珠兒沿著光滑白皙的臉頰滑落到商珞瑤的頸項上。

    范以農如遭電殛地鬆開了手,懊惱地暗詛咒了一聲:

    「該死!我並不是那種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所以,別把你美麗的眼淚做為武器,沒有用的。」

    他見商珞瑤仍是默默淌著淚不肯講話,不禁動了怒氣。「你別這樣好不好?你如果以為你的眼淚和沉默可以打退我的意志力的話,那你就錯了,必要的話,我不惜到你家去詰問你的家人!」

    「不!你千萬不可以!」商珞瑤連忙含淚地叫出聲來,楚楚動人的臉龐早已沒有半絲血色了。

    「那你告訴我實話啊!慢著——」范以農警覺性地瞇起眼睛,寒光點點地逼近她那寫滿恐懼怯意的蒼白容顏。「你為什麼那麼怕我上你家?難道——答案是在你家裡?」

    商珞瑤那瞳孔緊縮的瑟縮表情,無異是給范以農一個明確的答案。「很好,我們就上你家裡去找答案。」他點點頭,並毫不留情地抓起她的臂彎。

    「不!求求你,不要——不要這樣——」商珞瑤掙扎地祈求他,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熱淚不爭氣地衝出眼眶。她淚光迷濛地抽噎著,望著范以農那不容轉圜的堅毅神色,她心底最後一絲的僥倖希望也跟著破滅了,在這一刻閃進腦海裡的是,她要保護她的大哥!即使她不得不做個犧牲自己的替罪羔羊。

    這個僅餘一絲的念頭支撐了她,給了她鼓足勇氣回答問題的毅力,她深吸了口氣,語音哽咽而悲壯地告訴他:

    「我會逃避你的真正原因是——是因為,我正是那個開車撞了你,又在事後逃無蹤影的罪魁禍首。」

    范以農的臉色立刻變白了。「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冷酷得像來自地獄一般令人寒心顫悸。泉湧的淚意梗住了商珞瑤的喉頭。

    「我——我說——我就是那個——撞到你的兇手——」

    范以農倏地猛力抓起她的手腕,緊得商珞瑤痛楚地皺緊了眉端。「你騙我!」他的臉色在燈光輝映下顯得格外駭人。

    「不——我沒有騙你,那天——我和幾個同學開著借來的車子,天雨路滑,我又是生手!在視線模糊的情況下,我完全沒看見你,所以——才會撞上你,當時我很害怕——所以才會逃跑——」她帶著哭意,支支吾吾地解說「當時」的情景。

    范以農臉色是那麼探沉而灰白,他瞇起眼,死命地緊瞪著她。「你的意思是——我居然把毀了我整個世界的兇手請來我的公司上班?」不待她回答,他倏然發出一陣淒厲而駭人的狂笑。「哈哈——」然後,他重重地鬆開了她,彷彿她是什麼毒蛇、瘟神一般,拄著手杖,步履蹣跚而狼狽地消失在商珞瑤的視線之外。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商珞瑤忍著搖搖欲墜、椎心刺骨的鞭笞,虛軟無力地把額頭抵在斑駁冰冷的灰牆上,任洶湧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般淹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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