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萬里(下) 16-end
    16

    這是具渴念了多日的身子。除去外衫,只餘貼身小衣,膩玉般的肌膚在燭下泛出淡淡光澤,端王自然而然地將半裸的葉長風攬在懷裡。

    神情慵懶肢體柔軟,全無往日強行進入時的僵硬,酒醉沈睡時的葉長風,較往昔更勝魅惑。

    端王的手掌緩緩滑行,由頸肩至胸而下,在葉長風勻停的腰間停住,卻再無動作,合起眼眸,鼻息沈沈,似也恬然睡去。

    紅燭無聲無息地燃著,照見帳中氣息交纏,曖昧相偎的兩人,屋內一片奇異的寂靜。

    「水……」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在夢中皺起眉,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心知他是宿醉發作,端王也不驚奇,睜開眼,探身取過床頭早備下的茶水,攬起葉長風,遞至他唇邊。動作細緻體貼,只是葉長風尚在昏沈之中,端王又不慣服侍人,兩下一湊,水還未喝倒反先灑了大半。

    「這可不能怪我……」端王喃喃道了一聲,仰頭飲下一口水,細細度至葉長風口中。如是數次,葉長風神色漸漸平靜,就著端王肩臂,復又沈入睡鄉。

    端王卻再也無法入睡,其實這一夜斯人在懷,他又何嘗真正睡過,不過合眼假寐而已。凝視著葉長風一無所覺,潮紅嫣然熟睡中的雙頰,舌尖上餵水的甘美滋味猶存,端王終於苦笑一聲,慢慢俯身,印下雙唇:「倒底我還是學不來柳下惠……」

    不碰葉長風,並非不想要他,而是深知葉長風脾性,此刻若強佔他,只有令他更厭,而自已,卻是再不想看見那抹離絕的冰冷眼神。

    只不過……久抑的慾火已被挑起,既吃不到,略親芳澤,總也聊勝於無。

    口舌廝磨交接良久,端王的呼吸已見微促,正要放開,睡夢中的葉長風竟也似本能地有了回應,唇舌反纏了上來。

    端王震了一震,只覺這一吻甜美無極,再捨不得離去,一手緊攬住葉長風,另一手順著腰線上下遊走,肌膚相觸如火,終於按捺不住,伸手便去解他小衣,含糊喚道:「長風,給我……」

    隨著端王的指尖撥動,葉長風的喉嚨深處,也低低地逸出了呻吟:「悅……」若有若無的一個音節,不甚清楚,卻如冷水樣直澆下來,端王驀然僵住,再不能動。心中熊熊燃起的,不知是忿是怒。一瞬間,只想狠狠將懷裡人搖醒,叫他看清自已是誰,又想不顧一切,徹底佔有蹂躪了他,令他再想不起旁人……種種念頭如潮般在心頭滾過,最終卻只是頹然一笑,鬆開雙手,閉目而眠,再無它話。 

    葉長風醒來時,只覺頭痛欲裂,耳中嗡嗡似有千百隻蜜蜂在響一般,不由壓住額角,呻吟了一聲。已有只溫熱的手掌按了過來,伴隨著淡淡的語聲:「既不會,就少喝點。」

    「皇上賜酒我怎能辭……呀,輕一點,好痛……」

    「你不是很會裝醉離席麼,怎不拿出來用?還是說他御酒比我端王府的酒要香……這樣還痛麼?」

    「好多了……」葉長風聲音突然中止,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已的處境,竟是半裸著躺在端王懷裡,端王一手橫過前胸,正在替自已按揉頭部,兩人身軀密合,情形有說不出的親暱曖昧。然而細察自已全身並無酸痛,分明未經歡愛,徒有其形而已。

    定了定神,葉長風避開端王的觸碰,伸手去尋外衣:「王爺為何會在這裡?」

    端王笑了一笑,也不勉強,收回手:「本是想來問你面聖詳情,見你喝醉,便留下來相陪。不成麼?」

    「聖上問了些風土人情,又封我為對遼轉運使,」葉長風不欲與端王在私事上糾纏,正色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今日便得去戶房察看調度,王爺可有什麼吩咐麼?」

    「你辦事精練,又奉皇上特旨而動,我沒什麼要說的,」端王瞇起眼,指尖有意無意在葉長風頸項滑過,「倒是戶房都承旨王同遠,原是三皇子的人,也曾有意要爭這轉運使,你要多加小心。」

    葉長風沈思片刻,簡潔道:「不妨事,找機會拿掉他。若不能,尋人架空他也成。」心中驀地浮起一個名字,不由一笑,看向端王,「你將子若安頓在何處了?他心思敏捷,又多手段,薦到戶房豈不正合適?」

    端王只是微笑,並不答話,見葉長風催促急了,才笑道:「一口一個子若的,你和他交情很好麼?」言語之間,竟是大有酸味。

    葉長風怔了一怔,也有些明白,心道你這是做什麼,無奈道:「子若只是我好友,王爺莫要誤會。」

    「叫我寧非。」端王笑吟吟瞧著葉長風,提出要求,「叫一聲我聽聽,我立刻還你一個戶房的張子若。」

    這算是調情麼?葉長風驀地惱怒,瞪了一眼端王,冷冷道:「你愛說不說。我自會上密旨,請聖上恩准。」披起最後一件外衣便待下床。

    端王豈容得他在這時離開,一把扯住衣袍,笑道:「長風你為何獨對我這般粗暴,還在生我氣麼?咱們回來細談……」

    葉長風奪了兩下奪不出來,心念一轉,索性順勢脫了外衣,端王未及提防,拉了個空,差點倒下,幸好他久練刀馬,隨即坐穩,輕笑道:「這招沒用……」還未說完,眼光一轉,已見一隻小玉瓶滾落床上,分明是葉長風外衣中掉下的,不由奇道:「這是什麼?」

    17

    葉長風心中一凜,這才想起醉飛花的解藥原是放在外衣袖袋中的,伸手去拾,卻搶不過端王手快,非但沒抓到,反被扣住手腕,一拉一擰伏倒在端王腿上。

    「放開。」葉長風眼中慍惱已現。

    「不放。」端王唇邊含笑,一手輕鬆制住葉長風雙腕,另一手拿起玉瓶細細察看,「很不錯的補藥,哪裡來的?」

    「皇上賜的。」葉長風面無表情,不願說更多。時值混亂之秋,枝節能少便少些罷,實是經不起更多的疑心與猜測了。

    「他素來細心,連你中毒才愈都知曉。」端王似笑非笑,順勢攬起葉長風,「話說回來,你的身子可全好了罷?」

    「好了,謝王爺關懷。」葉長風不動聲色,從端王手中取回玉瓶,「時辰不早了,王爺可否容我入朝?」

    「是麼?」端王抬頭看了看窗外,東方微白,不知不覺,眼看這一夜是將要過了,雙臂不由緊了一緊,「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葉長風滿臉疑惑。

    明明才智非凡,為何有時卻笨得緊……懷中這人,連與他調笑都看不出來。端王暗歎一聲,俯近葉長風耳畔,低低道:「你還欠我一聲。叫我寧非。」

    溫熱氣息近在咫尺,葉長風下意識側了側頭,卻躲不開鐵一樣的兩條手臂。不明白端王為何對一個稱呼固執如此,然而實不願再纏鬧下去,葉長風淡淡吐出兩個字:「寧非。」

    輕輕落下一吻,隨即鬆手,端王笑道:「你去罷。服侍的下人就在外面,早餐想必已準備好了,你用過再走。」

    「恭敬不如從命。」葉長風倒也沒有餓著肚子去理事的心,簡單應了一聲,轉身出門。

    瞧著葉長風的背影在晨光裡消失,端王低下頭,慢慢攤開右手,食指尖上一點翠綠,遞近鼻尖,一縷似麝非麝的藥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葉長風倒底是書生,沒發現他適才悄悄推開玉瓶蓋,以指沾了點藥末的動作。

    端王對藥物並無深究,但身為嫡派皇室中人,父親又無故早亡,他六歲時就已學會辨認十七種毒藥,大名鼎鼎的醉飛花雖不知配法,見卻是見過的,葉長風身上掉落的解藥如何不識。

    然而,自己既無解藥,葉長風又不願說出,也只能故作不知而已。

    想到醉飛花的惡毒處,端王的眉頭越皺越緊。此物不同別樣,用意並不在令人喪命,而是逼人效忠,太宗選在出征之前令葉長風服下醉飛花,用心昭然若揭,分明是衝著自己來的。

    長風的性命……大好江山……葉長風又將如何打算?種種疑問在端王腦中徘徊,連同昨日才閱過的邊關戰報一起,不覺沈思。

    端王府的僕傭果然慇勤周到,葉長風才踏出門數步,立即便有人上前來請安問候,服侍梳洗,末了還擺出兩桌各式各樣熱氣騰騰的麵點糕餅,配上多盤精緻小菜,葉長風實在不慣這種陣勢,隨意用了兩樣,便逃也似的坐上了轎,數步後才發現藍珊正騎了匹馬,神色沈默,緊隨轎邊。

    葉長風愣了一下,依稀記起昨夜醉時,端王說過要將藍珊送給自己,想不到竟當真了。無奈地看了藍珊一眼,知曉他決不會改變主意,也就索性閉眼,省去唇舌勸說了。

    時正值七月,酷暑方退,晴空無雲,秋陽亦是驕人。

    葉長風先去吏部繳了平陽知府的印信,又接了新職,他品秩雖不算很高,卻是皇上特旨點選的,且原先就是當紅一方大員,所過之處,寒暄示好攀親結友的……數不勝數。消息再靈通些的人,知他就是那個「談笑伏遼將」的傳奇人物,看向他的眼光也多少都有些不同。

    還沒上任,名聲就已如此招搖,葉長風煩惱地揉了揉額角。這一下,不知又要給自己惹來多少妒恨和麻煩,以後想做點事……只怕要困難得多。

    理完瑣事,又入戶部粗略一觀,上午已然過去,葉長風又熱又累,肚子也早就不爭氣地餓了起來。

    知道端王府的轎夫還在衙門外等候,葉長風卻自有想法。既已接任,端王府當然不便再去,且端王深沈陰狠,對自己分明又存了染指戲玩之心,與他同處一室,時時需戒備,實是比連日公務還要勞累。  只留公事來往,私下裡,能避多遠便多遠的好罷。

    主意既決,葉長風步出戶部側門,正待尋找轎夫,已有一人自西偏廂轉出,攔著葉長風,瀟灑一禮:「葉大人安好!」

    「子若,你怎會在這裡?」葉長風看清來人,失聲驚呼,聲音中卻全是歡喜,一把扶起對方,怨道,「才幾天不見,你就跟我拿腔作勢,算什麼呢?」

    被葉長風失態抓住雙臂,張子若心中一暖,知那份欣悅興奮不是假的,也不枉了自己每天在戶部相候。但這話卻不能說出口。張子若不露聲色,反手回握:」大人陞官,做下屬的自然要恭喜才對。」

    陞官麼?葉長風苦笑一聲,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子若,你在哪家客棧下榻呢?我隨你一起去,細細再聊罷。」

    說完回頭,這時端王府轎夫已在近側候命,葉長風直接令他們回府,並代稟端王,自己將尋客店暫住,不再打擾。轎夫們面面相覷,倒底還是拗不過葉長風命令,先行回轉了。

    藍珊卻不離開,也不答話,只是冷冷站在葉長風身後數尺處,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抱臂看著。葉長風被藍珊盯得渾身不自在,心道端王送他給我,究竟是代勞來的,還是折磨人用的。歎息一聲,拉住同樣已察覺的張子若,低聲道:「他是端王派來跟我的,說是代替三兒……唉,我們走罷。」

    張子若瞥了藍珊一眼。這兩人初時相見便互無好感,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冰冷目光在空中互碰,似激起一串火星,誰也不肯相讓。若不是葉長風喚張子若動身,只怕當場便能發作起來。

    18

    張子若在城西的老字號太白居包了座偏院,雖不大,青磚粉牆綠楊成蔭倒也幽靜。又吩咐太白居的夥計送進幾道飯菜,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這才算坐定了下來。

    藍珊卻仍站在葉長風身後,葉長風含笑要他一起用飯,張子若在旁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藍珊見狀,重重地哼了一聲,扭身便走出了屋門。

    「這下可清靜多了。」張子若如釋重負,「大人趁熱吃,不用理他。」

    葉長風瞧著他笑了一笑:「連頓飯也捨不得,難得見你這麼小氣。」

    張子若也不分辯,笑著將面前的一盤金絲脆瓜換到葉長風手邊:「這是京師的特產,大人嘗嘗,看喜不喜歡。」

    從早晨忙到現在,葉長風也確實餓了,不再客氣,提箸便吃。兩人都是儒家門下,講究的是食不語,直到一餐飯吃完,才相視一笑,打破沈默。  

    慇勤的夥計早過來收拾完桌子,又送進一壺茶,張子若按常例賞了,藍珊卻至今還不見蹤影。張子若只當沒有這個人,葉長風也不甚在意,兩人各道別後諸事,又談起朝中動向。

    「這一陣,就數二皇子與三皇子的爭鬥最引人注目,」張子若啜了口茶,面容在——的熱氣中有些模糊,「也不知怎地,本來都只是暗裡對峙,場面上兄友弟恭還是極和睦的,近一個月來突然便明刀真槍地對上了,爭封地,爭功績,爭著說對方的不是,兩派門下的奏章都跟雪片似的往上遞,竟鬥得烏眼雞一般。」

    葉長風病臥端王府多日,自然不知外界事,不由愕然:「這兩位皇子我以前都是見過的,三皇子或許有些血氣,二皇子卻謹慎持重的很,怎地也跟著一起胡鬧?」

    「誰說不奇怪呢?」張子若的聲音格外平緩,「好端端地就鬧起來了,越鬧越火,等到兩邊都想起要追查原因時,卻是誰也查不出了,現在是勢成騎虎,不得不鬥到底。」

    「立太子是國之根本,這件事不解決,其它事也別想做了。」葉長風一歎,「我上午隨手在戶房一翻,只覺折子凌亂,各地報來的錢糧多有前後矛盾處,原來是都在觀風試探,無心本份了。」

    「那是有人放縱。」張子若靜靜道,「你剛去,戶房是王同選把持著,豈肯讓你一下便摸清關節?自然是要攪成一團,或藏,或改,越渾越好了。」

    葉長風沈吟片刻,抬頭看向對面:「子若,你向我坦承身份一事,皇上知不知?」

    「……我沒回稟。」語聲微微乾澀。

    「那好,你還來幫我。」葉長風也不去細想張子若為何要隱瞞此事,鬆了口氣,笑道,「皇上若知了,定要將你調回,少了你這樣能幹的人,我可真還有些捨不得。子若不會怪我這點私心作祟罷?」

    「怎麼會。」張子若微側過頭,避開葉長風眼神,淡淡笑道,「我對大人說過的話,永遠都不會忘的。」

    葉長風一怔,隨即想起張子若曾道過願一生跟從自己,又想到這數年來共歷的多少風雨,一時感慨,竟說不出話來。

    和風從半開的門窗間吹過,地上葳莛輕移,屋內一時靜謐無比。兩人各自品茶不語,均覺這一刻心中安寧平和,多少悲喜憂急都在堂前這淡淡的日光裡化了開來,花開花落行雲流水,原來世態人情也不光只是翻覆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茶還未涼,院門處已傳來清脆語聲:「求見葉大人!」

    葉長風聽得明白,不覺苦笑道:「他連問都不問,就直接求見,看來是早知我在這裡了。唉,別人至少還能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卻連片刻都偷不到。」

    張子若邊去應門,邊輕鬆笑道:「大人要真想清靜,少管一半事就好。」打開門,不由怔然,「纓絡,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奉主子之命,前來送封信給葉大人。」踏進門的是一個雙髻小童,笑容甜美,眼睛彎彎的像兩道月牙,「主子說你認識我,怕葉大人疑惑,所以特地要我來。」

    「這是二皇子身邊頭一號書僮。瓔珞。」張子若對葉長風點點頭,「以前我在二皇子府上見過。」

    瓔珞對著葉長風恭敬一禮後,自懷裡掏出封信,雙手奉上:「這是我家主子的一點心意,還請大人笑納。」

    「哦,你家主人客氣了。」葉長風不經意伸出手去接,還沒碰到紙頁上,光影一閃,信已被人半途截了去,定睛一看,藍珊不知從哪裡掠出來,正沒好氣地立在面前,刀尖挑住信函一角,對著日光照了兩照,又仔細移到鼻端。

    葉長風看在眼裡,已猜出幾分:「他這是……」

    「他在驗毒。」張子若低聲道,隨即提高聲音冷笑,「不過是一封信,裝模作樣做給誰看呢?」

    「這封信若是給你的,我保證連看都不多看一眼。」藍珊頭也不回,將信遞給葉長風,冷然道,「我只管葉大人的安全,行事如何,無需向你交代。」

    葉長風不理他們鬥嘴,展開信箋,開頭映入眼簾便是數行遒勁工筆:「天下州縣者,共分十道,河南、河東、關西、劍南、淮南、江南東、西,兩浙東、西,廣南,其中最富,不過東南六路,淮南、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兩浙,全軍錢糧,皆出於此。」

    原只以為是尋常寒暄拜會,不料開篇便提錢糧之節,葉長風微噫一聲,不知二皇子元侃用意何在,坐回桌邊,凝目往下細看。

    19 

    「……太平興國六年,本朝始定歲運江淮稅米三百萬石,菽一百萬石;黃河粟五十萬石,菽三十萬石;惠民河粟四十萬石,菽二十萬石;廣濟河粟十二萬石。凡五百五十萬石。三渠之中,又以汴河為首,邊關糧草,悉出於此。然軍馬漸增,配給舊時之糧谷,已有捉襟之況……江淮田盛谷豐,兼之漕運快捷,或可增多以為供。並附江淮各府一年中田產詳情。」

    信末密密匝匝列出一排字跡,細看果然是江准數路各州各府的產糧數,更有數年來軍馬數目替迭,各項錢糧消耗。

    葉長風看完,將信遞給張子若,略一沈吟,轉頭向送信的小童瓔珞問道:「你家主人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沒有了。」瓔珞像是早料到有此一問,不慌不忙地笑道,「主子只說,等葉大人看完信後,讓我問葉大人有沒有什麼話要說。若有,就由我代稟,若沒有,也就算了。」

    葉長風不說話,在廳內來回踱了幾步,才淡然回頭:「轉告你家大人,明日我就動身。」

    藍珊一愣,張子若正在看信,大略能猜出葉長風要去做什麼,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之快,也不由一怔。

    「好。既如此,小人這便告退。」瓔珞笑咪咪地行了個禮,見葉長風再無吩咐,便跨出門外,卻又回頭道了一句,「葉大人行事果然明決,難怪我家主子時常推崇你,也難怪……」一句話未曾說完,竟不再往下說,抿嘴一笑,出門而去。

    「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東西。」藍珊哼了一聲,「難怪什麼?難怪我家端王爺也會看重這書獃子,是麼?」

    瓔珞早已走了,自然不能回答,藍珊也只是心中不悅,隨意發洩幾句,誰知葉長風聽了,倒先一笑:「不是。他這話,不是說你家王爺。」

    「那是?」

    「他說的是三皇子。說難怪三皇子會想方設法派人殺我。」

    藍珊似有所悟,哦了一聲,正值張子若看完,放下信,皺眉道:「就我所知的那幾樣,倒像不是假的。這是戶部之事,也不知二皇子如何通曉。」

    「他要做一國之主,於各處關節上自然留心,不知安插了多少親信下去。」葉長風歎了口氣,「看二皇子所說,沒一句是拉攏示好,卻藉著這些敘述,來向我表明,唯有他,才配得上我大宋未來的國君之座。這人的胸襟,果然較同儕皇子要高出一籌。」

    「就算如此,那你明天動身,又是何意?」藍珊終是問了出來。

    「按他信上所言,軍費各項開支日漸浩大,若再添軍出戰,舊年所定各地漕運糧草數目定然不夠,然而要怎樣添,添多少,卻定要人實地去看過才知。這個時節,這個事端,我不去,還有誰去?」葉長風回椅上坐下,不無感慨,「你不用跟著我了,替我將這些回稟你家王爺罷。」又目視張子若,「明日你就去戶部,清理相關帳目──我雖無三部吏員出入權,但既做了這轉運使,調度數個部屬也還無礙的。」

    「我說過跟著你,就定會跟下去,」藍珊已搶先道,一臉不豫,「你不用時時想找機會打發我,到該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

    「沒錯。」張子若這回居然贊同藍珊,「有他在旁護著,一路行去,也可讓我多放心些。」正色看向藍珊,「葉大人的安危就交給你了,你定要小心為是。」

    「為何我要小心?」藍珊冷笑撇起了唇,「說不准在哪個無人的偏僻地,我自個先將他拿了,捆了,殺了燒來吃,你又能怎樣?」

    明知藍珊是故意氣自己,張子若仍是沈下臉:「只要你做了什麼,我回頭定會對你家王爺也做什麼,你覺得如何?」

    「這與我家王爺又有何關係,你果然可笑。」

    「可笑麼?」張子若眼光閃了兩閃,他那日就已看出,藍珊對端王,懷有主僕之外的心意,倒底沒再說下去,只是一笑。藍珊不甘示弱,也同樣瞪回去,心想你那點心思,難道我看不出來麼。

    兩人一旁暗中較勁,葉長風也不去理會,自拿了那信,又一次仔細揣磨。他,以及身旁眾人,卻未想到,同一個時間,有個人也正在為了糧草費心神。

    第二日清晨,葉長風帶著藍珊,匆匆離開京師而去。端王前晚已聽藍珊回報仔細,固然心如微波起悵惘,但這是正經大事,且自身也陷於軍情雜亂兵馬調拔中,無暇它顧,只能注視藍珊良久,低沈道一聲,去罷。

    十日之後,即八月壬辰,宋太宗立詔,壽王元侃為皇太子,改名恆,兼判開封府。大赦天下。文武常參官子為父後見任官者,賜勳一轉。

    聽得這消息時,葉長風尚在途中,而端王率軍初始出城,兩人都不由遙望京師,心生感慨,倒底,這太子位還是讓二皇子奪了去。

    20

    氣候由秋入冬,漸漸地涼了。本應乾燥勁寒的季節,江准一帶,卻是連下了幾場雨,地勢低的,待收的米稻有些便漚在了水裡,年成顯見不如去歲。

    正值太子冊封時期,突遇此天變,唐悅自然不肯放過這等好時機。一邊令人放出當今無道,上天震怒的傳言,自己則來回穿梭於川浙各地之間,召集殘餘舊部,補充新血。唐悅原先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好聽,那是為了掩飾暗影之狼的身份,不得不以採花為名,好自如出入秦樓楚館,嬌閣閨樓,此時大蜀既散,殘局重整,這幌子,倒是再也用不著了。他為人原本爽朗仗義,又兼心思敏密,蓄意結交一來二去之下,新蜀首領的豪俠聲名也便漸行響亮。

    江湖上是不論什麼忠君不貳的,見唐悅氣度磊落,勢力隱現,多少美女媚眼流香投懷送抱,自然多有羨妒,欣然與之往來。

    然而,這種日子真值得人羨慕麼?

    唐悅站在窗前,端著手中的茶,有些出神。雨不知何時又在下了,一點點一滴滴,綿密不停。這樣的天氣裡,那人仍在各處田莊核查奔波麼?想是會的,那人就是這樣一個執拗性子,眼裡只有公事,從不顧惜自己的身體。

    「見過香主。」

    鶯鶯嚦嚦的聲音自後響起。雖然唐悅如今已接下了舊日蜀軍的殘部,儼然一方之主,可跟慣了他的人還是原樣相稱。

    唐悅也不回頭,語聲裡有一絲不覺察的峻冷:「都安排好了麼?」

    「照香主的吩咐,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綠珠垂首而答。  

    「那就好。餘下的三天時間,你多留神盯著,別出差錯。」

    「是。」

    只不過是一件小事,卻因為關係到那個男人,香主竟然會緊張。雖然他遮掩得很好。綠珠心中微微一痛。

    唐悅點了點頭,向雨裡望去:「誰也不許傷了他。還有,給他留些人馬,他身子弱,我怕他在雨中過久了會病。」

    「……香主……」

    「怎麼?」

    「恕綠珠大膽。綠珠只是不明白,香主既這麼心疼他,為何偏要挑他徵調運送的糧草下手?且淮安府,真州,這幾處地方的廂軍老弱無用,不堪一擊,豈不比從葉長風所率精銳禁軍手中搶奪更容易?」

    唐悅沈吟了一下,微微笑了。

    「天下糧草俱是一樣的,只是所運何處,卻有大大的不同。葉長風此次調度的是軍糧,我想北線若是糧草不足,端王必會令人出擊,務求速戰,而遼軍騎兵剽悍,以硬對硬多半會落個兩敗俱傷之局……就讓太宗不斷調兵往邊界罷,內裡空虛才好方便我們動手。」

    「可葉長風……就算我們不傷他,他軍糧被劫,那是重罪……」

    「重罪又如何?」唐悅笑容裡多出幾許不羈自負,「莫要說流放、下獄,就算他被判死斬,我都能有手段劫法場,將他救出來,罪不罪,有什麼打緊。」

    別的都是假,香主想借此契機,逼迫葉長風斷了仕途一念,從此陪伴身旁才是真。綠珠暗歎了口氣。香主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夜夜寂寥,於無人處的悵惘若失,夾著淡淡的悔意……綠珠也都收在眼裡。

    原來縱英雄蓋世,也耐不住情絲一縷縷地磨纏。

    唐悅不知綠珠此刻所思,儘是風花雪月,見她沈默,只當她仍不解,朗然一笑:「去吧。葉長風如何,你不用擔心……還是說,你也愛上了他,仍記著那場未完的纏綿?」

    這便醋了……綠珠何等玲瓏剔透,又是情海中浮沈過來的,怎聽不出那口氣中的介懷,將苦澀壓在心底,輕笑道:「香主這個也字用得好……就不知另個愛他的人是誰?」

    唐悅情知失言,臉上居然一熱,幸而背對綠珠,無人發現,咳了一聲:「我有些餓了,你下去的時候叫人送點吃的來。」

    「是。」綠珠極是知機,也不再迫他,衽襝一禮,盈盈而去,心中卻歎,奈何那人不是自己。

    一路勘察徵集,由江南入准水,又轉陸路,自泗州、揚州……再一日便至真州。葉長風一行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眼看真州就在眼前,那裡正有數百隻漕船等候待命,將糧草搬運裝滿,此後便可駕輕就熟一路順水運去。

    好不容易放晴,只是這下過雨的官道卻泥濘難行,車輪多有陷入,還未至晌午,無論官兵,從上到下都是一身大汗。

    葉長風看了看天,估摸路程不長,應能行至,人馬也確實疲累了,叫過傳令官,吩咐就地休息。

    傳令官號令一出,眾軍士歡呼如雷,將糧車各各堆起,紛紛就地尋找乾燥處休憩,喝水掏乾糧,倒頭大睡,亂糟糟什麼樣兒的都有。

    葉長風坐在一處樹下,看著眼前景象,不由對藍珊笑歎:「同樣是禁軍,我料你家王爺手下,必不會如是。」

    「那當然。」藍珊立在葉長風身後,傲然而答,「我家王爺帳下,軍紀最嚴,如何紮營休息,也各有規矩,才不至如此散漫。」

    「幸好就要到了。」葉長風舒展了一下因握韁過久而酸麻的手腕,至於腰身大腿,那是連日騎馬早就疼痛到僵硬了,卻不便顯露,微笑道,「我知你還想疆場廝殺。回京後,我便去戶部了,你一身好武藝,跟著我豈不可惜,不如還回你家王爺身邊去罷。」

    知道葉長風不喜歡自己,自己也是無奈才跟著他,但他三番五次這般直接趕人,藍珊也老大不高興,哼了一聲,伸手便將葉長風重重推靠在樹上。葉長風一驚,已覺腰背上有隻手緩緩揉動,伴隨一股暖洋洋的熱氣透膚而入,所過之處極是舒適,連僵痛也輕了許多。耳邊只聽得藍珊冷冷的聲音:

    「我還是有好處的,是不是?反正我現在是你的人,你若真這樣討厭我,隨便將我送給誰便是。」藍珊原是賭氣,最後一句反倒勾出了心底的委屈,緊抿著唇,不再往下說。

    「唉,不是這樣的。」葉長風聽藍珊說得傷懷,知無意中觸到了他的痛處,一時不知怎樣安撫,苦笑道,「你……你想得太多了。算了,由得你罷,你愛留便留,想走便走,可好?」

    「不好。」藍珊繃緊成一線的唇裡只迸出兩個字。

    極少與這樣彆扭的少年打交道,葉長風也有些不知所措,一道輕笑,不啻如救星般響起:「葉大人真好福氣,有這樣伶俐可愛的隨從。」

    「有葉大人這樣的風采,才配用得這樣俊的孩子。」應和的聲音粗豪響亮。

    知是直隸於侍衛步軍司,皇上派來護糧的禁軍都頭康佑,副都頭楊起龍,葉長風也不驚奇,無奈笑道:「多謝你們抬舉……請坐罷,恕我不能起來見禮了。」──藍珊的手掌強硬地壓在葉長風背上,絲毫沒有放他坐正的意思。

    康佑二人會心一笑。這少年如此美貌,難怪會恃寵而驕,任性無禮,只是想不到朝中有名的丹鳳學士竟也會好這一口,倒真是意外。

    然而葉長風位高權重,他們只有想如何討好的,又豈敢多說什麼,康佑笑了一下,坐了下來:「我們是粗人,行軍途中,從沒什麼講究的,葉大人隨意就好。」 

    「我們過來,是想請葉大人定奪。」楊起龍嗓門天生宏亮,直接道,「探子回報,前面一段山坳處被雨水沖下的泥石堵死了,無法通行,葉大人看,是繞路而走,還是挖開一道缺口?」

    21

    「如果要繞道,還有幾條路可走?」葉長風沈吟著問。

    康楊二人對視一眼,康佑直接道:「只有一條。其餘的都是遠路。」

    「先去看看罷,再作計較。」葉長風示意藍珊移開手掌,站立起來,長長吐了口氣,「突然被迫改道,能走的路又只有一條……這是兵家之忌啊。」

    康楊二人行伍多年,葉長風所說之意自然明白。然而糧草又非珠寶貴器,體積龐大運送不便,誰會把主意打到這上面來?都不信會有意外。但他二人此刻受葉長風節制,上司發話,豈會反對,都含笑立了起來,吩咐親衛牽馬準備。

    一行十數人,快馬如風,不多時便來到被泥石堵死的山口。葉長風當先勒住韁繩,凝目打量眼前雜亂無章的景象。

    山道一線,原本蜿蜒自峽谷中穿過,兩壁山石聳立,威視耽耽,地勢甚惡。或因連日大雨引發了山洪,多少泥砂石塊都被衝了下來,牢牢地堵住了山道最狹窄的一段,不要說糧車,就連單人匹馬也通不過。

    看不出有否人力的痕跡,葉長風在馬背上忖思,一時拿不定主意。若要令士兵挖泥開道,實不知要花費多少時日;若要轉路而行,不知為何,心中隱隱約約,總有不妥之感。

    突如其來一聲鳴箭,呼哨竄上天空,眾人一驚,才起警覺,對面山道,身後叢林,已齊刷刷現出一排勁裝漢子來,俱手持弩弓,日光下明晃晃不知多少箭矢正對準了他們。

    山頭高處,一道逆光身影緩緩策馬而出,腰背挺直,氣勢說不出的迫人,語聲也同樣沈穩:「長風,別來無恙。」

    只有極細心的人,才能從那極平靜的聲音中聽出一絲不尋常的激動,可惜急亂之下,誰也未曾留意。

    葉長風此刻,心痛倒要大過震驚,凝視著那張英氣十足的面容:「當真是你。」

    「是我。」不知肖想了許久的重逢場面,唐悅瞧著葉長風更顯清瘦的身形,驚愕不信的眼神,心中一疼,幾乎把持不住,當眾便想將久別的情人摟在懷裡,好好愛他一番,勉強克制住,微笑道,「草色煙光裡,我們終還是不能在那樣的季節再遇。」

    葉長風壓住紛亂心緒,漸漸鎮定下來:「你今日來,是為了?」

    「劫糧。」唐悅悠然吐出兩個字,他立得高,已可遠遠望見糧車附近人影攢動,顯然是即將動手,不由一笑,「長風,這計策是專為你備下的。換了旁人,見此路不能行,早改道了,但我料你性子細慎,定不會輕作決斷,而是要來實地看過,所以才特意帶了人馬,在此處等你。」

    「你果然知我。」葉長風淡淡道出一句,言者聽者,卻都不知是何滋味。敵我分明,葉長風早知會有陣前相見的一日,想不到來得竟如此之快,心底又會如許刺痛。

    枕席間曾如此恩愛宛轉,柔情萬千的一張臉,此刻竟是這般疏遠陌生。回看四周刀劍相逼殺氣凜然,葉長風只覺人生反覆,黃梁易醒,什麼事都不可輕信,慘淡一笑,再無法多言。

    康楊二人不知其間暗潮洶湧,見葉長風無語,楊副都頭性子直率,脫口罵道:「大膽惡賊,連皇糧也敢劫,不怕殺頭抄家,誅滅九族麼!」

    區區喝罵,唐悅自不會放在心上,他原只想劫了糧草便走,將這干人留與朝庭處置,但見了葉長風,卻再也挪不開眼光,情人面上神色由驚疑到淒苦,也都一一收在眼裡,越看越是驚怕,知葉長風誤會已深,若放任他去,不迅速開解,還不知會變成怎樣。

    心念一轉,決定將葉長風一併劫走,到時放出風聲,說葉長風官匪相通,早歸順了自己,料天下雖大,除了自己翼下,也再沒他容身之地。

    只是事後要如何安撫長風,唐悅此刻卻是想也不敢去想。他消息雖靈通,也不知葉長風已服醉飛花毒酒,性命懸於太宗一事,否則,也不至出此下策,一誤再誤。

    正要揮手令人將他們拿下,耳邊突然傳來轟然數聲連響,夾雜著慘叫喧嘩,人鳴馬嘶,一派紛亂。唐悅心中一凜,知有變故,運足目力,遙遙地凝神望去。

    自家的人馬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左衝右脫已不成陣勢,宋兵卻也逃不出去,只擠作一團,背靠背面敵而立。

    「長風,你們用了什麼?」唐悅沈聲問。

    「火槍。」葉長風心知他遲早便會發現,也不隱瞞,淡然道,「出京的時候,在兵部借了幾枝,想不到真能派上用場。」

    「好槍。」唐悅早聽說過軍器監設計火藥武器一事,一直未能親見,想不到葉長風面子偌大,竟連這也借了過來,不禁一笑,「只是槍雖好,也要看什麼人來用。況且有你們在,不怕他們不停手。」

    「你錯了。」葉長風冷冷道,「這裡以我為首,臨行前我吩咐他們護糧第一,只要我不下令住手,他們決不會停。」

    唐悅不由苦笑,葉長風的倔強他豈會不知,一般人拿刀架著脖子便會有用,對他只有適得其反。不過,世上事,未必也只有脅迫一途可行。

    「長風,你隨我來,我讓你瞧瞧你是怎樣敗的。」

    22

    唐悅縱馬策前,與葉長風並轡而行,四周眾人不遠不近將他們簇擁在中央,有意無意堵斷了葉長風的去路。藍珊也被圍在其中,以他的身手,要想脫困原本不難,然而葉長風既無指示,藍珊也只能忍氣跟著,靜觀其變。

    自山道越行越下,不多時已至糧隊停駐休息空地的近處。秋高氣朗,淡到發白的陽光下,兩方人馬一裡一外,正以糧車為中心,緊張地對峙著,誰也不敢先行動手。葉長風凝目細看,被圍的宋兵縱散漫了些,倒底也是京師直隸精銳禁軍,事起倉促間,擺出的應戰陣勢尚還齊整,並不潰散。

    見兩方首領同時而至,眾軍士眼光一齊投了過去,屏息等待,四下裡一片寂靜無聲。

    「你們勝在突襲,佔了地利,又是騎軍,本不是我們可擋。但宋軍有火槍,」葉長風一提韁繩,勒住座騎,面無表情看向場中,口氣冷靜得如同敘述不相干的人事,「彈如霹靂,那也是你們防不住的。唐悅,你真要為這點糧,拚個兩敗俱傷麼?」

    長風他是當真怒了。唐悅暗喟一聲,自己心中又何嘗好過。然而此刻卻安撫不得,只望事後能細細分說罷了。

    「火槍不比弩弓,不能連發。我雖未見過,這還是知道的。」淡然一笑,唐悅語聲清晰,字字如透入人心底,「縱然能傷了第一次,未必有機會再給他們發第二次。輸的仍是你,算不得兩敗俱傷。更何況,我還有別的法子。」

    葉長風皺了皺眉,唐悅的智謀機變他是深知的,冷冷道:「什麼法子?」

    「如何要你喊停。」

    「那邊有刀,你可以拿來一試。」

    「為何要用刀?」唐悅不覺察地苦笑一聲,歎道,「莫非你以為我會拿你的生死相脅?」終於還是止不住焦躁,壓低了聲音,「長風,你知的,我永不會傷你。」

    葉長風微側開頭,不願見到唐悅冷峻目光後若隱若現的一絲柔情:「你我既已成敵,這些話不必再提。」

    「是。眼下確實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唐悅緩緩點頭,「先解決了這裡,其餘諸事,過後再議罷。」

    仰頭一聲長嘯,如龍吟不絕,清朗有力,遠遠地傳了開去。

    這似是某種信號,葉長風正在驚疑,已見四周樹木中潮水般湧出一群人來,男女皆有,老幼相攜,衣衫襤褸面色蒼黃,決非哪一路的軍馬,倒更像是無家可歸的災民。

    葉長風再鎮定,也不由倒吸一口氣,怒道,「唐悅,這分明是……你要做什麼!」

    「你已知了不是麼。」唐悅唇角露出似嘲非嘲一縷輕笑,「上月始,許、宿、齊三州蝗蟲為患,草木俱被食光,饑民無數,哀號遍野,官府又在哪裡了?我只不過挑最近的一些人帶來,告訴他們,何時這裡會有糧草經過而已。下面如何,卻與我無干。」

    「受了災,朝庭例有特使各道放糧賑濟,當地官員辦事不力,也必有嚴懲。劫奪軍糧,這卻是死罪。不管他們是何等身份,只要動了手,一律殺無赦。」葉長風眼色森冷,一字一句注視著唐悅,「你煽動災民作亂,就忍心見他們成為刀下冤魂?」

    唐悅只是沈沈一笑,並不作答。

    那邊廂一眾災民已黑壓壓圍了上來,早餓得慌了,面對明晃晃的刀槍竟視如無睹,逕直前來車上扒搶糧袋。宋軍豈肯容他們搶奪,推搡撕砍,轉眼已傷了多人。

    情勢漸轉混亂,大有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之況。葉長風只覺額上汗一滴滴都滲了出來,此生之中,所遇最棘手事莫過於此。對這些罪民,按律當斬,情理卻難容開口;若不下令,軍糧又轉眼被劫。殺,還是不殺,兩種選擇都非所願,難以決斷。

    唐悅果真好計謀,輕易便丟了個兩難之局過來,而不管葉長風選擇為何,他自己卻可毫髮無損,坐收漁人之利。

    葉長風反覆思慮之際,人群越發嘈雜,衝突也越演越烈,刀兵無眼,縱然宋軍無心屠戮,雙方已各有死傷。一時間,喝罵聲混雜著慘呼呻吟,又有小童驚恐啼哭之音,哇哇不絕,紛紛地都亂作了一團,一股腦兒直向葉長風壓了下來。

    若換端王在此,定然毫不猶豫,帶領他的鷹軍手起刀落,大開殺戒了,葉長風並非不明白事急從權,當斷則斷之理,然而眼望越來越多兒負娘父攜子湧來的饑民,都是目放狂熱不顧一切直撲糧食……殺雞駭猴定是沒用的,若真要殺,又如何殺之得盡。

    罷了!念上天造物,格致問心,不過一個仁字!

    「住手!」葉長風終於緩緩道出兩個字,沈鬱象從齒縫裡迸出來一樣,眾人卻都聽得明白。宋軍以他為首,自然一起遵令停住刀劍。

    「持火槍者毀去槍枝彈藥,其餘部整隊歸列,靜候待令!」

    葉長風也不理諸多目光,面色陰沈,流水般地發出指令。這一路來,宋兵聽從他號令是慣了的,雖有小小一陣擾動,還是迅速將火槍砸成數段,火藥打散,又各自按部整隊,動作雖不算利落,倒也差強人意地齊整。

    唐悅看在眼裡,心中暗歎。長風果然明思,知自己要將火槍帶回細研仿製,索性便搶先毀了去,此舉不可謂不果敏,然而敵對決然之意,也是分明的了。一時心底百般滋味,不知何解,輕喟道:「長風,你這是何必。」

    葉長風冷冷瞥了一眼過來,語聲平靜聽不出起伏:「你要糧草,都留給你。讓開路,放我們走。」

    唐悅無語,一切計策都已成功,糧草既到手,再與宋軍交戰也無必要,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屬下諸眾立時閃過兩旁,分開一條路來。

    葉長風微微一點頭,一句話也不願多說,催韁便待前行,手腕一緊,卻是被身旁的唐悅牢牢握住。唐悅眼眸深沈,黑如濃墨:「他們可以走,你留在這裡。」

    略一沈吟,葉長風回看向禁軍康楊二都頭:「二位,情勢至此,我也不必多說。你們直接帶軍士回京師覆命罷。此番事,皆我一人所為,我若還能活著回轉,自會向朝庭請罪。」

    「葉大人!」康楊二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豈有不知,一齊動容,喚了出來。

    「去吧。」葉長風語帶疲倦,眼也不抬,只揮了揮手。

    眼看宋軍偃旗息鼓垂頭喪氣都已去遠,葉長風才漠然轉向唐悅:「你要怎樣,說罷。」一眼卻瞧見身後的藍珊,不由驚訝道,「你怎地還在這裡,不隨他們去?」

    「我是你的貼身隨從。」藍珊瞪了葉長風一眼,終於不用再嘗隱形人的滋味,「當然要跟著你。你要是不想留在這裡,我自然也可帶你走。不過我瞧你跟他挺熟,說不定正想一個人留下來,一雙兩好,不用我多事也未可知。」

    「藍珊!」葉長風被他口無遮擋直說出情事,不由尷尬,轉思與唐悅的情份已如水而逝,又是一陣刺痛,轉過臉,淡淡道,「我不願留在這裡。你若真能帶我走,我便收你在身邊,此後不再趕你。」

    「這是你說的。」藍珊挑眉一笑,欠身出手,攬住葉長風的腰身。他本就俊美,這一笑更是如珠玉流轉,明朗動人,看得周圍諸人都有些出神,唐悅卻沈下了臉,礙著人多,才隱忍住不曾發作。

    23

    握住葉長風另一側臂膀的手同時用力,唐悅冷冷地瞪住藍珊,雖未說話,眼色卻將一切表露無遺。

    當真動怒時,唐悅的目光,連江湖中最嗜血的魔頭都要畏懼三分,藍珊卻毫不在意,輕鬆笑著,突然雪亮光芒一閃,已快捷無倫地拔出雙刀,向唐悅面上砍去。

    事起倉促,唐悅卻並不吃驚,江湖上這些笑裡藏刀的伎倆,他是經慣了的,略一側閃過刀鋒,雙掌反向藍珊拍了回去,掌風勁厲,並不留情。

    兩人雖近身過招,都極注意不碰觸到葉長風,指掌與刀光並進,葉長風見狀,順勢一帶馬韁,退後幾步,無言看向場中。周圍唐悅的部下雖多,不知是對老大極具信心,或是知曉唐悅傲然的性子,也不插手,只是將他們圍成一圈,觀戰助威。

    葉長風既已退後,動手的兩人不再有所顧慮,各自放開內力一搏,均恨不能早些將對方打倒。兩人都是有數高手,雖急而不亂,進退有序,一時間漫空刀光掌影,風聲颯颯,葉長風不解武藝,早看得頭暈目眩,不由又提韁退了幾步,心中也不知悲喜,只覺空空蕩蕩,漸漸又有股沈鬱冒了上來,不舒服之極。原來一縷情絲既出,縱再豁達淡然,要斬斷卻也痛苦不易。

    藍珊固然刀如矯龍,靈動不凡,唐悅倒底身經百戰,出手更是卓絕,你來我往不多時已佔了上風,藍珊的雙刀被掌風所困,漸漸施展不開,身形也眼瞧著遲滯下來,觀戰眾人面上忍不住都露出一絲微笑,只等唐悅將對方擒下。

    藍珊也不急躁,眼神微微四轉,早有計較。忽地縱身退後,一揚手,數粒黑色彈丸已在空中爆炸開來,白煙瞬間四起,將整個空地遮住,對面不能相見。葉長風猝遇變故,正在驚愕,微微一沈,背後馬上已多出一人,擁住葉長風,翻臂將韁繩奪過,話語輕悄,正是藍珊的聲音:「走。」

    座騎受催,放開四蹄狂奔了起來,也虧得藍珊聽風辨形本領極好,又擅馬術,滿目濃煙不能視物中,控著韁居然左衝右繞,什麼也沒撞上,輕輕巧巧出了包圍的圈子。也不知他用的何物,白煙瀰漫甚廣,竟沒一人發現他們的動作。

    行出數十丈開外,葉長風心中略安,低聲道:「多謝。」

    「不用。」藍珊微笑,語聲有意無意吹進了葉長風的耳廓,「你既然吩咐,我總也得給你辦到。」

    葉長風頗為不慣,微側過臉,正要說話,身後遙遙傳來一聲長笑:「還沒打完,為何急著走?」

    笑聲由遠及近,迅速而至,葉長風愕然回頭,唐悅的身影如飛鳥起落,竟快逾奔馬,不多時便已落在他們身前。

    藍珊面上微笑,腦中卻在急轉,用什麼法子才能再次甩開這人,唐悅也不理他,逕自看向葉長風,輕輕笑道:「長風,你眼光什麼時候變了,連這種小鬼也要。」

    葉長風淡然一笑,面色是慣常的沈靜,不置可否,反問:「你一定要留下我麼?」

    「跟我回去,」唐悅心中不安越來越重,這個局是否已拖得太長,拖到初衷已不再重要,傷痛入骨,無可挽回的地步,「回去我慢慢跟你說。」幾乎是有些急切地跨前一步,伸出手,想握住葉長風的臂膀。

    一道寒光閃過,蒼樸黯綠的短劍離鞘而出,沈沈地架在唐悅的手腕上,劍氣侵人,幾乎要破入肌膚,透進血脈。

    唐悅愕然地望住劍,再緩緩地望向馬上的葉長風,卻並未將手收回,葉長風不避不閃,黑玉般的眸光冷然無波,居高臨下與他對視。  

    目光交會,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有如驚濤駭浪,在平靜的外表下流轉不停。只是不知為何,兩人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把持不住。

    藍珊冷眼看著他們,同樣覺出空中暗潮的湧動。此刻他若對唐悅出手,勝算理應又多了幾分,然而此情此景,卻連他也不願多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終於再不能無動於衷,慘笑一聲:「悅,你我……如何會落到今天這地步?當日,你以身護我,為我擋箭,這份情義,我永不敢忘懷……」

    唐悅居然曾為葉長風擋箭,這件事藍珊倒是從未聽說過,暗忖道,原來他們是生死之交,也難怪用情至深……只可惜眼下這景況,倒像是難解了。

    葉唐的分合,本與他無干,然而看到唐悅受挫,藍珊心中大是快意,莫名地還有些微微的歡喜,恨不能葉長風將劍再壓下些,刺傷唐悅,徹底決裂才好。

    葉長風手腕果然一動,卻並非如藍悅所盼,而是反轉向自己的左肩插去。藍珊絕未料到會有這一出,嚇了一跳,急忙去攔時,卻已來不及,還是唐悅手快,他的眼光從來就沒離開過葉長風的臉,葉長風反腕一刺,立即覺察,如電去阻,奈何這柄承影本是古物,劍雖然是壓下來了,劍氣卻已刺入肌膚三分,血如泉湧,立時將衣衫染紅了一大片。

    這一駭非同小可,唐悅再也顧不得什麼風度,什麼沈穩,急去掩住傷口卻又被推開,聲音都有些發顫:「長風,你好糊塗,這是做什麼?」

    當地一聲,葉長風扔下承影,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冷峻:「不敢再承你的恩情。以往所欠,今日一併奉還。此後你我各為其主,兩不相干。」

    劍上沾了血,襯在石地上分外刺眼,葉長風的左肩還在出血……還有那些話……唐悅腦中亂成一片,素來縱在生死關頭也不變的鎮靜機警都不知去了哪裡,竟有無措之感,聲音不知不覺帶出了哀求:「你先止血……我不是……你聽我說……」

    「再怎樣說,你我敵對的局勢不會變。」葉長風疲倦地閉上眼,任藍珊撕下衣角為自己包紮傷口,「以往我都不願去想,以為你我知交摯愛,世事再惡,也可不予理會,握手笑談,誰知還是不能……是我的錯,全然忘了情勢迫人,你我都有身不由己之時……你要說的,我都知道,只是,不必了。」

    側頭低聲道:「我們走罷。」藍珊自然不會有異議,一手摟定葉長風,另一手控韁,只覺懷裡的人既柔弱又剛烈,竟是個難測的性情,叫人不知是憐是佩的好。漫無邊際地想著,手下卻不放鬆,一抖韁便待前行。

    唐悅本不肯放,卻經不住葉長風蒼白面色點漆雙眸注視中淡淡的一句:「你真要看我死在你的面前?」心中一震,茫然鬆手,眼見著一匹白馬四蹄翻飛,馱著二人,在夕照下,蕭蕭秋風裡,頭也不回地漸行遠去了。喉中一腥,良久方知,是內氣激傷經絡,咯出了血。

    回到京師,葉長風丟失軍糧,聖上自然大怒,當即拿下大牢,聽候發落。經太子力保,又有一眾官員紛紛上折說,終究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不過降低一級,罰俸三年,轉運使的名號卻還在,發送往邊關,軍前效命。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變著法子赦葉長風的罪了,葉長風舊眷未失,又獲太子新寵,誰不想巴結,送行那天,來的人密密匝匝不知凡幾,倒比旁人出仕還熱鬧三分。

    葉長風幾經坎坷波折,性情更平和了許多,一律微笑以應,心神卻早已飛遠,千里黃沙浩瀚大漠,風裡多少豪傑馳騁縱橫,若能與之一較長短,化血為碧,拋灑其上,豈非也是人生快事,好過朝中反覆,情恨糾纏。

    左肩的傷已跡近痊癒。卻是那日在大牢中,太子不惜降尊紆貴,親手上藥包敷的。是市恩?是別有用意?葉長風再也懶得去想,此身不過一個,為國為民原是幼時所學就立下的心願,盡力去做便是,至於能做到怎樣,能不能做到最後,那便是天意了。     

    第二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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