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郎君 第二章
    唐府

    在唐府大廳裡,唐家老爺唐傳生正和大夫人王寶秀在爭執著。

    「老爺,毅兒身為唐家長子都還沒娶,婉婉只不過是妾室所生的女兒卻搶著出嫁,這世間哪有這等道理?」王寶秀一臉忿忿不平地說著,話末,她還不忘問起站在一旁不多話的兒子,企圖得到他的支持,「毅兒,你說是不是啊?」

    唐之毅聞言,一張俊臉滿是無所謂,「娘,沒關係,就讓妹妹先嫁,我沒意見。」

    他看著老是對二娘母女有著莫名嫉恨的母親,心裡再度為了自己的娘狹隘的心胸感到不解。

    「你看,毅兒都沒意見了,女兒好不容易有人要,就讓她先嫁,這也沒什麼不好啊!」他試著說服王寶秀,並和兒子對看了一眼。

    這一眼便是要兒子幫著說話,因為兩人心中有著共同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便是他們得讓唐婉婉盡快嫁人的原因──她已經懷有身孕了!

    這種事當然不好大肆張揚,所以唐家只有三個人知道,其中兩個當然是為人父母的唐傳生和妾室何翠青,另一個就是唐之毅,至於為什麼要瞞著王寶秀?那自然是為了防範她將這事當成笑柄,有事沒事便去奚落何翠青和唐婉婉母女,徒生事端。

    不過,王寶秀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當然沒那麼容易屈服,在父子倆的聯手下,還是堅持己見。

    「夫人,沈家已經來下聘,迎親的日子也都看好了,你還想怎樣?難道叫我悔婚不成?反正這事就這麼定了,以後你都別再提起!」身為一家之主,唐傳生撂下話後,隨即拂袖而去。

    王寶秀愣在當場,一副既難過又不甘心的模樣。

    一向孝順的唐之毅見狀,上前好言相勸著,只是當王寶秀開始囉唆著要他盡快娶妻時,他趕緊找個借口離開。

    唐之毅直到出了唐府大門,才吁了口氣,直道好險!

    幸虧他又用起商行裡有事這個老借口脫身,否則這會兒他又得聽娘絮絮叨叨念上好半天。

    逃離母親的叨念後,唐之毅一派輕鬆地往自家經營的悅賓酒樓而去。

    其實商行裡壓根沒什麼事,只是有些生意上往來的朋友,聽說唐家所開的悅賓酒樓裡,最近來了個很會唱小曲的姑娘,起哄著要他作東請客,好一飽耳福。

    雖然這是一群令他不屑的酒肉之交,但是他們和自家生意有來往,所謂在商言商,交際應酬總是免不了的,更何況他生性豪爽,也很久沒上自家酒樓,所以他便定下了今晚之約。

    唐之毅走著看著,俊逸的臉上盛滿笑容,翩翩風采引起了過路的幾個年輕姑娘直盯著他竊竊私語、掩嘴輕笑,這情形他習已為常也不以為意,依舊一派神閒氣定、怡然自若的模樣。

    沒多久,悅賓酒樓的紅色大燈籠已近在眼前,幾個大步後,他便進了酒樓裡。

    櫃檯前一頭花白的劉掌櫃正忙著,一見到唐之毅,連忙迎了上來,恭敬地喊了聲:「少爺。」

    唐之毅點點頭,看著高朋滿座的情形,滿意極了。「劉掌櫃,辛苦你了,最近生意如何?」這間酒樓在經驗老到的劉掌櫃管理下,二向很穩定,所以他只是偶爾來巡視一下。

    「少爺,最近生意不錯,尤其是那小姑娘來唱曲兒之後,就更好了。」他知道這事少爺遲早會知道,或許他已經知道了,所以他一見面就先稟明這件事。

    唐之毅正想問這事,沒想到劉掌櫃倒先提起。「聽說那姑娘曲兒唱得很好,是嗎?」

    劉掌櫃老臉上滿是笑容,「是啊!少爺,也就是這樣才能吸引那麼多客人上門。」他很高興自己的決定不但增加酒樓的生意,還能做做善事,真是一舉兩得。

    唐之毅聞言半信半疑,「劉掌櫃,那小姑娘是何來歷?」

    「少爺,這個小姑娘和她母親就住在城東的大雜院裡,平日靠打零工維生,因為小姑的母親生病了沒錢醫治,所以她才找上這兒,原本她想在廚房裡找事做,可是廚房並不缺人,我看她怪可憐的,仔細問起,她又說她會彈琴唱小曲兒,我想讓她唱唱曲也不失為招徠客人的好法子,所以就讓她試試。沒想到,她的歌聲這麼好,琴藝更是沒話說,一登台就鞋動全城,自此以後,咱們酒樓的生意經常是一位難求呢!」

    唐之毅瞭解來龍去脈後,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問道:「我要你準備的筵席,你都準備好了嗎?」

    見他似乎沒有不悅的神情,劉掌櫃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唐家在城裡擁有不少產業,身為唐家唯一繼承人的唐之毅,雖然才當家作主不到一年,但是認真聰穎的他做起事來井條有序又知人善用,經營手法比起老當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的掌理之下,唐家生意可說是蒸蒸日上。

    如今見老闆一句話也沒多說地認同了自己的作法,這讓劉掌櫃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心中懸念的事已解決的劉掌櫃,神情愉快地回說:「少爺,都準備好了,就在那兒。」

    唐之毅順著劉掌櫃的手望過去,在那桌筵席不遠的地方,搭了座檯子,看來就是唱曲兒的地方。

    「少爺,那地方可好?若你不滿意我可以另做安排。」其實,劉掌櫃不希望唐之毅換地方,一來那是聽曲兒最好的地方,二來酒樓裡幾乎客滿了,真要變動,那他可就要傷腦筋了。

    唐之毅彷彿知道劉掌櫃的苦心,點著頭說:「很好,就那兒吧。今晚都是些重要的客人,大家得好生招待。」

    當他吩咐劉掌櫃時,看見受邀而來的客人陸縝進門了,他連忙上前迎接,寒暄之間,一夥人紛紛地落坐。

    筵席間,唐之毅盡著東道主之誼,不住地勸酒、夾菜,氣氛很熱絡。

    原本人聲鼎沸的酒樓裡倏地安靜下來,唐之毅疑惑地順著眾人的目光往門口望去。

    只見一名以輕紗蒙面的纖細女子懷抱著琵琶,緩緩走了進來,最後走上那唱曲兒的檯子。唐之毅看著滿屋子的人,全都滿眼期盼、直愣愣地看著那女子,俊臉上不覺地浮現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以為意地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此時,耳際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歌聲伴隨著琵琶聲,悠悠忽忽地飄進唐之毅的耳中,含他不覺精神一振地側耳傾聽,只聽見那女子用著淒楚悲涼的歌聲唱著:「荒涼深秋冷清霜,悲怨西風四壁寒,針縫冬衣情濃濃,卻愁相思一重重,遙遙良人歸無期、杳無蹤,以心封緘何方寄?淚如雨、濕衣襟,更歎恨無盡……」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得淒淒切切、令人鼻酸,越聽就越教人為之動容。

    唐之毅心驚這歌聲如此美妙動人、這琴音如此扯人心弦,一雙黑瞳不自覺的望著那唱得如此懾人心魂的女子。

    他引頸而望,只見紗巾遮臉的女子露出了一對柔媚美眸,而那翦水雙瞳之中,浮現一抹哀傷悲切,直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就在此時,女子動人至極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對上他的黑眸,兩人遙遙凝眸相望,他看到女子原本悲切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之後便急急地低垂著頭,依舊蠱惑人心地唱著。席上有人開口打破了這魔咒般的一刻,唐之毅看著那開口之人,原來是聲名狼藉的富家公子塗文奇。

    只聽塗文奇一臉讚歎地說:「好啊!果然名不虛傳,唱得真是好極了!只可惜她將臉蒙住了,不曉得是否人如其聲?」

    此話一出,直說到眾人心坎裡,只見另一人滿臉猥瑣地附和道:「是啊,那聲音聽著就讓人心癢難耐,若再配上幾分姿色,怕是會讓男人魂兒都飛上了天。」

    「這話是沒錯,但搞不好她是滿臉麻子,見不得人啊!」有人持著不同意見嘲笑地說。

    見眾人你三茜我一語的越說越不像話,讓唐之毅對眼前這群人心生厭惡,忍不住又望向那名還唱著曲的姑娘,從她惱怒的眸光中,他知道她都聽見了,這也讓他更覺不悅和無奈,只得不露痕跡地勸酒,引開大伙的注意力,也讓自己別去在意那位姑娘的眼神,以及心頭莫名的感覺。

    不多時,歌聲已歇,隨即響起一陣如雷的喝采和掌聲,但那名姑娘只是站在台上盈盈一拜後又落坐,並不親自領賞銀,而是由酒樓的夥計拿著托盤,在各席位間領取客人的打賞。

    當夥計來到唐之毅這一桌時,看見老闆也在座,不禁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上前要賞銀。

    唐之毅見狀,還來不及說話,身旁的塗文奇先開口說:「夥計,跟那姑娘說,本公子這兒有十兩銀子,叫她自個兒來拿。」這話說得大聲,那女子自然也聽見了。

    只見那女子投給和塗文奇同一桌的人,包括唐之毅在內,一個極度鄙夷和不屑的眼光,起身向著台下福了福身後,準備離去。

    塗文奇見她竟不把他放在眼裡,不禁火冒三丈地就要衝上去,打算給不知好歹的她一個難堪。

    唐之毅見情形不對,趕緊阻止塗文奇,要大伙別掃興地再上醉香樓,一切花費都算他的,這才平息了一場紛爭。就在他勸說眾人的同時,也覷見了那名女子在一片混亂中匆匆離去,讓他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悵然。

    打發了那群令他厭惡卻無法擺脫的人後,那股莫名的感覺立刻又襲上唐之毅的心頭,他搖搖頭,想甩掉那份奇異的感覺,但是印在心上的倩影卻久久縈繞不去。

    唐之毅看著面前同父異母的妹妹唐婉婉,不禁連連搖頭歎息。

    這個妹妹簡直就是家中的太上皇,連爹都要讓她三分。

    怪只怪父親將她寵壞了,才叫她無法無天地在家中撒野。不過,話說回來,婉婉再怎麼樣任性刁蠻,還是有可取之處,因為她為人善良又好打不平,這一點,讓家中下人甚至將她當作英雄一樣的崇拜。

    唐婉婉一見老哥一副無奈的模樣,心生不爽之餘,忍不住抗議道:「大哥,別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好不好?我都快要嫁人了,你應該把握時間、把握機會,讓我高興又快活的度過這一段為時不多的光陰,怎麼老擺臉色給我看呢?」

    唐之毅聞言,訕笑一聲,「婉婉大小姐,你大哥我,前陣子為了你的事,搞得人仰馬翻,現在可好了,你終於可以如願的嫁給心愛的沈逸書了,而我呢,為了要處理爹沒辦的公事,已經快累癱了,而你這個閒閒沒事做,只等著嫁人的人,居然要我這樣的大忙人陪你逛街?這不是存心折騰我嗎?我前輩子欠你的呀?」

    沒想到唐婉婉竟點點頭,「沒錯,就是你欠我的!一定是上輩子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所以老天爺才會做如此的安排,讓你補償我!」她說得毫無愧意。「況且,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不僅給你機會陪我,還請你到酒樓吃頓好的,我這個做妹妹的沒虧待你吧,大哥。」

    唐之毅見她一副給了他天大恩惠的模樣,不禁翻翻白眼說:「說得好聽,「請我吃頓好的」!唐大小姐,請問你帶銀兩出門了嗎?」他知道這個寶貝妹妹出門從不帶錢的,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要請客。

    唐婉婉沒料到他會這麼問,立刻羞紅了臉,「我……我是沒帶啊……我跟大哥出門幹嘛帶錢?我要什麼你都會買給我的不是嗎?而且,上自家酒樓吃飯幹嘛要帶錢啊?」她越說越理直氣壯,小臉上也不再有羞赧之色。

    唐之毅嘴角勾起一抹不以為然的笑意,「是哦,用爹的錢請客,虧你還說得出口。」

    「大哥,這你就不懂了,請客呢,是貴在心意,不重形式的。」

    在心裡暗歎一聲,唐之毅投降了,心知肚明妹妹不僅僅是爹的剋星,也是他惹不起的對象。他只得訕訕一笑說:「我現在懂了,真謝謝唐大小姐的指點。」

    唐婉婉一聽,笑得闔不攏嘴。

    「好了,別鬧了,快吃吧,餓壞你肚中的孩子可不得了。還有,以後沒事少出門,尤其別找我,萬一你們母子有個什麼閃失,大哥會被一堆人砍成肉醬的。」

    這一堆人指的就是他們的爹、二娘,和唐婉婉夫家那些的人了。

    兄妹倆雖然談笑風生,唐婉婉卻不經意地發現老哥的眼光不時飄向酒樓門口,而且數度心不在焉,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心中直想著他是在看什麼?或者是他在等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老哥再度飄向門口的眼神升起一抹特別的光芒,臉上神情亦透著欣喜。

    唐婉婉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門口,發現有一名穿著樸素、背對著他們的姑娘正和掌櫃交談,沒多久,那姑娘朝掌櫃欠了欠身後,很快地轉身離去,根本就看不清楚她的長相。

    唐之毅見狀,什麼也沒交代的迅速離座,逕自往櫃檯走去,這情景出乎唐婉婉意料之外,讓她詫異不已。

    而唐之毅在起身邁開腳步後,也意識到自己的反常,心中訝異之餘,只得按捺住想追出去的衝動,裝做沒事般地放慢腳步,踱到劉掌櫃的面前,試著不露痕跡地問出他急著想知道的事情。

    「劉掌櫃,已經過了唱曲兒的時辰了,怎麼那姑娘還沒有出現?」他沒有直接說出他已經知道她來過又走了的事,只是故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問道。

    其實當婉婉提議要上悅賓酒樓用膳時,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在他和婉婉嬉笑怒罵間,他一直處於莫名的興奮和期待中。所以,一看到那唱曲的姑娘來了又走,他才反常地想追上去。

    劉掌櫃料想不到他會有此一問,稍一頓,這才說:「剛剛那小姑娘來過了,說是母親的病情有變化,所以今兒個不能來唱了。」

    唐之毅聞言,失望和惆悵全湧了上來,不發一語的思忖著,突然又想到他還不知她叫什麼名字,於是又問:「對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那姑娘叫做慕容流月。」

    慕容流月……

    唐之毅默念著,覺得這個特別的名字在他心中掀起陣陣漣漪。雖然他還是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但剛才那匆匆一瞥中,也足夠讓人為之難忘了。

    劉掌櫃望著老闆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叫奇怪,但也沒敢多說話,不久,唐之毅緩緩回到原來的座位。

    一落坐,一抬眼,他便對上唐婉婉饒富興味的眼光,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尷尬。

    「大哥,你是不是對那位姑娘有意思?」性子直爽的唐婉婉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大哥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那姑娘很特別,除此之外,別無他意。」這話有一半是他的由衷之言,因為他真的捉摸不透心中那股悸動,更無法解釋自己反常的行為,而另一半是他不願讓鬼靈精的妹妹知道太多,免得無事生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句話浮現唐婉婉的腦海裡,只是有經驗的她也不想點破,因為她覺得要唐之毅自己去摸索、去感覺,等他深陷情網,進而大澈大悟後,更能享受和珍惜那甜美果實。

    唐婉婉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詭譎地笑著,但她衷心的希望那位姑娘有著能和唐之毅相配的蕙質蘭心,那世上又會多了一對佳偶。

    一想至此,唐婉婉竊笑不止,開始和唐之毅沒大沒小的閒聊著,兩人直鬧到了夜深,唐之毅才將心不甘情不願的妹妹帶回家。

    一將妹妹送回家後,唐之毅又來到大街上,因為他不想無所事事地待在家中,讓心中的鬱悶煩躁肆無忌憚地侵擾自己,他一定要做些什麼好將它宣洩,否則今夜他恐怕是無法入眠了。

    清冷的夜色中,他仰望著天際勾人心魂的一輪新月,一個陌生的名字、一種隱隱的渴望忽地在心頭-濫。

    他想著要往西,卻又不禁向東走,幾番躊躇之下,終於,他挫敗地低吼一聲,往東踱步而去。

    慕容流月忙碌地在廚房裡煎藥。

    就著昏黃的燭光,她心急地掀起壺蓋,卻被燙得直往耳朵摸去,很快地,她發現藥已經好了。

    她動作俐落地將藥汁倒入一隻碗中,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後,快步地往小屋裡走去。

    一陣陣時大時小的呻吟聲傳來,慕容流月顧不得手中燙人的藥,加快了腳步,當她一跨入臥房,便瞧見躺臥在狹小床上的沐秋水一臉痛苦的表情。

    「娘!」她心急的叫喚一聲,放下手中的藥,焦慮不已的坐在床邊,輕拍著母親的胸口想誑她好過一些,儘管她知道這樣一點也無法減輕娘的痛苦。

    沐秋水勉強睜開雙眼,女兒焦急的神情映入眼簾,一股心酸猛地席捲而來,淚水跟著在眼眶裡打轉。

    「流月……我可憐的孩子,娘………害苦了你呀……」沐秋水哽咽而沙啞的說著,只想發洩心中的自責。

    慕容流月見狀,眼眶不禁紅了,但仍強迫自己露出一抹要母親寬心的笑容說:「娘,你別這樣說,流月很好,只要有娘在身邊,流月一點都不覺得苦。」她頓了頓,故作輕鬆地又說:「娘,吃藥了,你吃了藥會覺得舒服一些的,而且很快你的病就會好了。」說完,她扶起沐秋水,端起那碗藥,吹涼了一些,才一口一口地餵著母親喝下。

    那藥又苦又燙,吞嚥困難的沐秋水喝一會兒停一會兒,小小的一碗藥,費了大半個時辰才喝完。

    初冬時分,滿屋子的寒意,沐秋水竟然出了一身的汗,慕容流月連忙打了一盆井水,替母親擦拭身體。

    沐秋水覺得好多了,腦袋也清醒了一些,她看著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兒,腦海裡又浮起了一個影子。

    「真像呀!」她忍不住歎息出聲。

    慕容流月停了手中的動作,「娘,你說什麼真像呀?」

    沐秋水伸出枯瘦的手,撫著女兒柔嫩的臉龐,柔聲道:「我是說你跟你爹長得真是太像了!」

    聞言,慕容流月心頭狂跳不止,因為母親一向很少談起父親的事,更不許她多問,怎麼這會兒會主動跟她說起父親呢?

    「娘,爹……真的死了嗎?」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所以對父親充滿了好奇。

    沐秋水眼底暴出一抹精光,慕容流月忍不住低垂著頭,等待母親的斥責。

    良久,預料中的指責並沒有出現,反而意外地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慕容流月驚奇地抬頭看著母親,只見她淚流滿臉,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流月,那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只要你知道,這些年來,娘真的是盡心盡力地在照顧你,不但教你識字,還將一身的琴藝都教給你,就是要讓你成為知書達禮、多才多藝的好姑娘,如此一來,他日在九泉之下和你爹相遇,我也能減少一些愧疚……」

    慕容流月見母親說得聲淚俱下,心中不忍又不捨,連忙好聲勸慰著說:「娘,我知道你的一番苦心,相信爹在天之靈也一定會對娘的付出讚揚不已的。」她忍住心中的酸楚,從母親的一席話裡,她已經聽出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禁想起懂事後,一些玩伴和左鄰右舍的大叔大嬸,明著或暗地裡,總叫她「沒爹的孩子」,這還算是好聽的,難聽一點的「雜種」也常聽到,那是一種多麼心痛的感覺。

    但她從不敢讓母親知道,只是獨自在屋外哭著喊爹,直到不再難過後,才裝著笑臉回家,就怕母親見著了會難過。

    想及此,慕容流月看著似乎深陷在回憶中神情依然複雜的母親,那印象中的嬌麗容顏,曾幾何時已被風霜愁苦所取代了。

    「娘,別想太多,你休息一會兒吧。」

    沐秋水聞言,游離的眼神才漸漸地回到女兒身上,之後不發一語地閉上雙眼。

    慕容流月只感得心情沉重,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她又看了一眼平靜似已睡著的母親,這才慢慢地踱步來到屋外。

    夜涼如水,迎面而來的寒冷晚風,讓她翻攪的思緒平靜下來,只是坐在屋前的矮凳上,她卻無法輕鬆地欣賞高掛夜空中的一輪新月。

    自從當了玉環後,母親的病就越來越沉重,那五兩典當而來的銀子,很快就花用殆盡,不得已,她瞞著母親去悅賓酒樓找工作。幸而上天垂憐,讓她得以在悅賓酒樓賣唱,這才不致讓家中再度斷炊,讓母親的醫藥費無著,而她則以鄰居介紹去大戶人家做針線活來做為離家的借口。

    她看著眼前這個簡陋的大雜院,心想,這不知道是她的第幾個家了。

    不知是什麼原因,娘總是帶著她四處為家,最讓她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夜裡,當她睡得正香甜時,母親卻將她從溫暖的被窩里拉起,只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便又搬家了。

    那一次母親臉上露出一種猙獰且無限怨恨的神情,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也因為如此,只要母親沒有主動說起的事,她從不敢大膽的問出口。

    想到這兒,她一面擔心母親的病情,一方面又擔心手上所剩不多的生活費。

    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會請李大嬸稍微關照一下,但如果像今天較為嚴重時,她就放心不下只能告假了。

    可這樣一來,收入不穩定,娘的醫藥費和生活費,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

    此時的她,不禁斥責自己,為何為了一點自尊和傲氣,竟放棄了那十兩的賞銀。可是……那群人實在是欺人太甚,言語不堪又氣焰高張,她實在是氣不過。

    只是……此刻若有那十兩銀子,她就能買些滋養的補品給娘吃,也能少去唱曲兒多陪陪娘……唉!她好矛盾啊。

    她實在是千百個不願意拋頭露面賣唱,但針線活的微薄工錢,根本不敷生活所需,遑論要付龐大的醫藥錢了。幸好劉掌櫃對她極好,百般地為她著想,讓她蒙面賣唱,這樣一來,她就不會被熟人撞見,將這事傳入母親的耳裡,那絕對會讓母親暴跳如雷,現在的她已經無法承受任何的風風雨雨了。

    記得第一次登台時,她緊張得直發抖又冒冷汗,但是一想到臥病在床的母親,她只得堅強的硬撐下去,幸好客人們反應不惡,又有劉掌櫃的支持,否則身在龍蛇雜處的酒樓裡,面對著形形色色的客人,真不知叫她如何自處,昨晚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一想起昨夜,那對深邃的黑瞳再次浮現眼前,這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慕容流月不禁暗罵自己,為何老是掛念著那對如深潭般的眸子,還沉溺其中時時想起?

    他和那一桌卑劣無恥的富家子弟稱兄道弟的模樣,想來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樣的人卻讓她心懸不已,她不禁質疑起自己的眼光了。

    為什麼那人眼裡充滿了溫暖和憐惜?難道是她的眼睛欺騙了自己……她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卻也欺騙不了自己的心,因為她的確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

    這讓慕容流月矛盾極了,也迷惘極了,直到一聲細微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

    「流月……流月……」

    心一驚,慕容流月趕緊走進屋裡,赫然見到沐秋水痛苦不堪的神情,以及吐了一地的藥。

    「娘!娘,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你別嚇流月呀。」慕容流月驚慌中也意識到母親的異常狀態,就像……就像……

    她不敢再往下想,扯開了喉嚨喊道:「李大嬸,李大嬸!你快來、快來啊!」

    淒楚的連連呼喊聲,終於將李大嬸喚來了,慕容流月忙不迭地說:「李大嬸,我娘的情況不好了,勞煩你看一下,我馬上去回春堂請大夫。」

    見李大嬸點點頭,她隨即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她一路狂奔到已無行人、店家都已關門的大街上,就算累得氣喘吁吁卻不見她放慢腳步。

    心急慌亂裡,慕容流月覺得似乎撞到了人,但是她只是回頭說了一聲「對不起」後,又邁開腳步跑到回春堂門口,重重的拍著門,迭聲的高喊道:「王大夫!王大夫,開門哪!」

    那名被撞的人正是徘徊在街上的唐之毅,原本他想去探聽一下那姑娘的住處,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很愚蠢,心不在焉之際,才叫慕容流月給撞個正著。

    被人撞了他並不在意,心想夜深了,還是回去吧。

    唐之毅轉過身,一抬起頭,看見那名撞到他的女子正急急地跟藥鋪的一位老者哭訴著什麼事,她的身影、聲音,讓他心中一震。

    是……她嗎?半信半疑中,他還來不及細想,那女子已經偕同老者往他而來,身後還跟著背著醫箱的小伙子。

    他們走得那麼急,月光下,唐之毅匆匆瞥見那女子的容貌,而這匆匆一眼卻已足夠讓他刻骨銘心了。

    像被巨大的磁石吸引著,唐之毅跟隨他們的腳步來到大雜院,看著他們進了其中一間破舊的屋子。

    他腦海中不斷地浮現慕容流月驚慌的神色,讓他忍不住地替她擔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她有如此驚惶的神色?

    心急思忖間,他既不願做個不速之客,卻又不想離去,只能遠遠地站在屋外徘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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