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妹妹春心動 第二章
    中秋夜,墨林和花不語提早從醫館回到大雜院,手上還持了一盒曲霜差小翠送來的月餅。

    不語瞪著這盒餅,心裡可悶了。

    這個曲霜,還真是有心人。這盒月餅是出於京城最有名的餅鋪正興號,若關係不夠、預定不夠早,就算你捧著金子去,他們也不賣你一個的。

    那月餅在她手上拿起來又放下,總覺得若是吃了就是輸了這一場。她抬頭看見對面的墨林已經開始津津有味吃將起來,忍不住酸溜溜地開口:「好吃嗎?」

    只見墨林嘴上根本沒空,只點點頭敷衍了事。三兩下把蓮蓉酥解決了,還想拿豆沙餡的嘗嘗時,他才終於正視不語的怒容。放著眼前這美味至極的月餅,而一向嗜吃甜食的不語居然連一口都沒動,想來想去只會有一個原因——她又在吃曲霜的醋。

    「不語,這月餅真的好好吃,你不嘗嘗嗎?」

    「哼!狐狸精送的月餅,你小心等會這些月餅變成爛樹葉,叫你肚子痛上幾天幾夜。」

    雖然知道她不是真的有惡意,可聽她這樣胡亂編派曲霜,墨林還是忍不住要勸她:「不語,曲姑娘是個好人,我相信你也明白。何必老是要這樣說人家呢?姑娘家造多了口業會變醜八怪的。」他捏捏她小巧的鼻子。

    見著墨大哥又為了曲霜責備自己,雖然知道是自己理虧,她心裡還是不免不悅。不語知道自己外貌當然不如京城第一美人,談吐也沒人家那樣得體大方,一比之下高下立見。悵然若失地看著墨林,她怯怯地開口:「墨大哥,你是不是……喜歡曲姑娘?」  

    墨林看著她那擔憂的臉,笑道:「我喜歡她。」見她眼眶突然一紅,忙解釋:「但僅止於朋友間的喜歡,如此而已。」

    她臉上登時揚起笑容。

    一會兒滿臉通紅,絞著手,害羞問道:「那,我呢?」

    他眼神轉柔,伸手揉揉她的頭髮。這個不語啊!

    半晌,她以為墨林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突然又聽見他的聲音。  

    「我對於你的感情恐怕是……再沒有人可以取代的。」他微微歎了口氣,終於還是說了:「亦父亦友……」他的眼神並不迴避她受傷的表情,他不願意瞞她。

    「不會變了嗎?」她追問:「會不會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對我的感覺不只如此?」

    他凝視著她認真的臉,故作輕鬆。「我不知道,看你怎麼表現嘍!」

    他真的不知道。也許當他們再共度三個寒暑之後,他會發現自己對這個不語姑娘已有了不同的;感覺;也許在那之前,她已經先遇上了真命天子。未來的事,真有誰說得準呢?

    花不語小小的臉上又出現光彩。」那表示我還是有希望的,對不對?比曲霜有希望?」

    他笑著點點頭,又伸手揉揉她的頭髮。

    她仰起臉像是在心裡下了什麼決定,笑容一綻,突然拉起墨林的手就往露台去。「走,我們賞月亮去。」

    窗外月色誘人,不語正拉著墨林要到露台去賞月,忽然天井傳來羅老二嚎亮的吟詩聲,怪腔怪調亂噁心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日出皓兮,佼人鍘兮。舒憂受兮,勞心懾兮。月出照兮,伎人燎兮。舒夭紹兮,費心慘兮。」最後一個「兮」字尾音還拉得特長。

    「瞧你兮來兮去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麼啊?」羅大嬸正張羅著小凳小桌到天井,準備給羅大叔等會兒泡茶聊天用,看見兒子在那搖頭晃腦念些不知所云的東西,忍不住說他兩句洩他的底。  

    花不語和墨林在露台聽了這段對話,忍不住相視而笑。

    「我看包準是這月光太美,迷得羅二哥以為自己是詩仙下凡了。」墨林笑說。 

    「你說嫦娥是不是很傻,竟然飛到月亮上去?」不語將肘子撐在欄杆上,托著腮幫子上腳在背後踢呀踢的。

    「怎麼說?」他問。

    「月亮上就一隻搗藥的胖兔子、一個砍樹的臭男人陪著她,她不寂寞嗎?」

    「也許吧!也說不定她已經煮了那只胖兔子,還和那砍樹的臭男人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墨林笑說,頓了一會兒,他望著月亮的眼睛突然暗了下來。

    感覺到墨林不同於平常的情緒,不語不禁轉頭凝視他。看不到他平日帶笑的眸子,他的側臉此時看來竟有點冷酷。

    秋夜的微風吹拂在身上,她突然感到一陣涼,不自主用雙手環住自己。

    「冷嗎?」笑容又回到眼睛裡,墨林的面容又是平時熟悉的樣子。

    他轉身將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不語身上。他的雙手因披衣的動作環過她的肩膀,在她身邊圈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突然覺得,這世上她只求擁有這一個懷抱。

    心中一陣激盪,她偷偷地,帶點試探地將螓首埋人他寬厚的胸膛。

    天地似乎靜默了。忍著內心的澎湃,她不著痕跡地呼吸這男人身上的氣息。炫然閉上眼,她將臉埋得更深——他的心耽為什麼仍然可以平平穩穩?

    再過四個月圓,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便整整三年了。三年,足夠讓一個青澀的少女變得心思綿密,也夠把一分敬愛釀為繞指柔情。只是,只是……

    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

    墨林既不將不語推開,也不將她抱緊,就這樣任由著她。月光下,兩人的影子仍親密地交疊,他們的心緒不約而同都回到三年前初相遇的那一日。

    那時候,她還叫花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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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的杭州梁家。

    花銘-剛吹熄了燭火準備就寢,突然聽見院子裡傳來唰唰聲。今晚她心緒多了些,所以才會到近三更還未眠,但還有誰這麼晚還起來走動?

    也許只是畜生誤闖進院子裡,但她一顆心總放不下。她披上外袍,決心探個究竟。

    推開窗子,屋前的花園哪有半個影子?敢情是她多心了。

    關上窗,正準備回榻上休息,誰知一轉身便發現身後已多了一個人影!

    「誰?你要做什麼?」雖然她知道對方必定不懷好意,但還是不經思考地多此一問。顫抖的語音洩露問話者的不安。

    那人很謹慎地沒有回話,只是又迫近了一步,一股濃濃的酒氣混著不潔的汗昧教銘-一陣作惡。

    房裡很暗,看不清楚男人的長相,但她卻清楚地感覺到那個男人在笑!花銘-全身竄過一陣寒意。

    驀地,她大叫出聲。那人似乎早料到她會有這一步,很快地用手摀住她的嘴。一股不愉快的氣味同時侵入她的口鼻,想也沒想,她張口就咬。 

    男人吃痛地鬆開了手,惡聲說:「小賤胚竟敢咬我?」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花銘一陣悲傷忿怒,差點要大喊:「大表哥,你當真這樣討厭我?」

    粱修文但笑不語。

    「表哥,你三更半夜跑到我房裡,究竟想怎麼樣?」不想再和他癡纏,花銘-冷冷地問眼前這個似乎生來就是要恨她的男人。  

    他想怎麼樣?俊美的臉上浮起疑惑的表情。是啊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想怎麼樣。他想知道為什麼今晚在溫柔鄉中驚醒,竟會如此強烈地希望身邊躺著的人是這個冷冰冰的小表妹?

    尤其在知道她已被許配給別人之後,他的心裡便一直無法平靜。他本來是想,過些日於要同爹要求把表妹許給他,他知道爹是不會反對的……怎知……

    小時候欺負她,的確是因為討厭她,但隨著年歲增長,小表妹出落得愈來愈標緻,他心裡對她的感覺便愈來愈不同。第一次試圖「碰她」是十五歲那年,有一天看見她瀑布般的烏黑秀髮在身後搖曳,他忍不住伸手撩起她一繒髮絲。

    他忘不了她當時恐懼又厭惡的表情,就像她現在一樣。

    那抹邪氣的笑又出現在他的俊臉上。「我聽爹說,你的婚期在三月。」見她不置可否,他打了個酒嗝繼續說:「記不記得我說過你遲早是我的人?我得趁我將來妹夫佔這個大便宜前,先要了你這清清白白的身子。

    他在說什麼?

    花銘-頓時覺得一陣噁心。

    不及多想,她拔腿向房門跑,可是梁修文三兩步便追上,把她撲倒在地。她的額頭磕上了桌角,一陣暈眩模糊了她的視線和意識……她想出聲,卻開不了口;想反抗,手腳卻軟綿綿地使不出力。迷迷糊糊間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被翻了過來,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要解她的單衣。

    恐懼刷過她的身體,她不知哪來的力氣張口大喊:「你會後悔的!你最好殺了我!殺了我!」

    一瞬間,梁修文似乎痛苦地閉上眼,但下一刻他臉上又回復那邪魅的神情。他陰陰笑了,眼睛直直凝視著她。「你錯了,我是個不會後悔的人。你是我的。」

    感覺到表哥的手已來到她的頸項,動手要扯她的肚兜,一股更大的忿怒淹沒了恐懼,使她的神志稍微清醒,勉強集中精神四處搜尋可以利用的東西。

    黑暗裡突然響起一陣杯碟破碎的聲音。

    花銘-手裡兀自捉著桌巾一角。方纔她猛力扯下桌巾,桌上的茶壺水杯全砸在梁修文頭上,鮮血汨汨而下。

    他往旁斜倒。

    好半晌,她終於頹軟地坐起身來,眼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男人,深怕他隨時又會向自己伸出魔爪。

    他死了嗎?自己殺了人嗎?她顫抖著手探向表哥的鼻息——還有氣。

    她慌了一陣,想到該向人求助,腦子裡卻怎麼也轉不出個對象。

    突然,她心裡的慌亂都在一瞬間平息了。

    她早就明白的,不是嗎?她在這棟宅子裡是孤立無援的。

    三更的梆子剛響過,過不久,杭州城便要提早擾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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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只是一副養尊處優的身子早巳疲憊不堪,雙腳輕飄飄地失去知覺,拒絕再往前移動半步。花銘-轉動僵硬的脖子,微明的天色讓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了一抹紫,空曠的郊野無聲地回視她。

    一陣寒風吹過,半人高的芒草沙沙地低了頭。她終於跌坐在地上,突然有種淒涼的感覺。即使她再堅強、再冷靜,也不過才十五歲,荏弱的少女。

    好像聽見遠遠有人聲傳來,難道是來尋她的?不行,她絕不能再回去。

    勉強再站直身子,踩著踉蹌的腳步,她往荒野的更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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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廟出現在眼前時,花銘-有種獲救的感覺。她真的好累,迫切地需要休息。  

    廟的外觀相當破舊,廟門已塌了一邊,門口兩根石柱上的飛龍也不見了頭,只剩下蛇一般的龍身還緊緊盤旋,用利爪宣示著自己的地盤。斑剝的牆、缺落的屋瓦,而廟內那尊巳辨不出面容的佛像,只留了一抹莊嚴的微笑,在在說明了這座廟已被他的僧眾遺忘了很久很久。 

    花銘朗-耗盡全身最後一點氣力跨人小廟的同時,突然眼前銀光一閃,什麼東西落在跟前?  

    定睛一看,竟是一柄亮晃晃的小刀。  

    很顯然這廟內有人,而且不希望別人打擾。  

    但她真的是累了。累積了一個晚上的身心疲累席捲而至,

    頭上的腫包又抽疼了起來……毫無徵兆地,眼前的事物全都轉了個向。  

    在她失去意識前看見的最後景象,是那柄泛著寒光的小刀上,篆刻著一片天青色的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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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林隱身在佛像後,過了很久,等確定外面不再有動靜才謹慎地探出頭。  

    一個女子倒臥在廟內,毫無防備的臉、規律地呼吸,怎麼看都像……在睡覺。  

    他幾乎要笑出來。剛剛那一刀失手教墨林結結實實驚出一身冷汗,如果這個貪睡的姑娘是要來取他性命的,剛剛那一失手恐怕已讓他死了不下百次。 

    還來不及完成這個笑容,右臂的一陣疼痛讓他的臉迅速地失去血色。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恐怕就是他現在的表情。  

    藥效又過了。

    墨林用左手從腰間取出一隻青磁藥瓶,以口拔起瓶塞,小心翼翼倒了些粉末在右肩上。

    他的肩頭竟有一處幾乎要見骨的刀傷!

    收好藥瓶,他用最大的意志力把縛在傷口的布條重新纏緊。為了要讓傷口密合,額上已滾出豆大的汗粒。

    這一刀雖深,但幸好沒傷及筋骨,否則他這只右手早就廢了;廢了,他這條命也等於沒了。

    藥效發作,傷口的疼痛漸漸緩和,但是為什麼心痛卻一分分加劇?他突然覺得對「活著」的執著也許只是一種本能,事實上那並不是那麼重要。  

    他閉上眼,終於放心任自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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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噩夢。

    好冷!

    蜷起身子想讓自己溫暖點,可是一股無法抵擋的寒塞卻硬生生將她凍醒。才睜開眼,就覺得四肢百骸同時痛了起來。

    地面冰冷堅硬的觸感、身體的疼痛,還有眼前那把明晃的小刀,全都在提醒她昨夜的經歷並非一場夢。

    另一陣寒意穿透身體,想是地面的寒氣所致。忍著牽動筋肉時的疼痛,花銘-困難地坐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門外竟已是一片銀白世界。想起幾天前,她才想過要在下第一場雪時在院子裡種幾株水仙,怎麼料得到,今年的初雪,竟是在她最落魄的時候飄下。

    「你醒了。」

    被這突如其來的人聲嚇了一跳,花銘-循聲回過頭。佛像竟然會說話?隨即想起地上那把刀,該是有人藏身在佛像之後發聲。

    「餓了嗎?」  

    像是遭了詛咒,一陣尷尬的聲響適時由她的腹中傳出。「咕嚕嚕嚕……」

    她還在手足無措的時候,佛像後面擲出一包東西,是兩個乾硬的饅頭。  

    「吃吧!吃飽了,我有事要麻煩你。」

    她怔怔地盯著手上那兩個看起來比石頭還硬的麵團,明明知道可能會咬崩了一口牙,可這時看起來好美味,她彷彿聞到一股面香味,兩頰湧出一陣津沫。然後她盡量別那麼狼吞虎嚥地吃完了手上的食物,好幾次差點噎著了。

    這就是「飢餓」嗎?這個她在今天之前一直只當與自己沒有關係的詞彙,現下這麼真切地折磨著她的身體和意志。  

    「你過來。」那座大佛下了命令。

    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得顫著雙腿走向聲音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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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眼看到那人,她驚訝地發現他非常年輕,而且不若自己想像中那般凶神惡煞;相反地,他有一張可親的臉,一雙帶笑的眸子。心裡像是有一塊大石頭落下,她懷疑聽到了自己發出如釋重負的歎息。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那男人給她一個笑容。「幫我個忙,去外頭汲些乾淨的水回來,我需要清洗傷口。」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這陌生男子的臉看,沒有注意到他肩頭已然被鮮血浸透一片。

    狼狽地接過男子遞給她的水袋,她覺得自己像是逃出來的。

    原本想直接化掉地上的薄雪來充當飲水,但是天氣回暖得太快,今年的第一場瑞雪已在冬陽烘照下和大地交融,初醒時看見的銀白仙境已成處處泥濘。顧不得弄髒裙鞋,她只得在廟附近尋找別的水源,所幸沒多久就尋著廟後有一口井。  

    好不容易等到她提著水袋回到廟裡,竟然已過了半個時辰。

    墨林快要以為這個小姑娘被他的模樣嚇跑的時候,她又顛顛倒倒地出現在廟門口。不過那狼狽的姿態教他不禁想問她是不是剛跟山猴子打了一架?怎麼頭髮散了,衣服也沾滿了污泥,更別提本來蒼白的臉已經泛起一片潮紅——他這才發現,她有張清麗秀雅的臉蛋。

    她在他身旁重重放下千辛萬苦裝滿的皮囊,像是那袋水有千斤重似的,然後很不淑女地大聲喘著氣。她這輩子從沒做過這樣的活,只好模糊地回想下人取水的步驟,依樣畫葫蘆。好不容易汲上第一桶,卻因為上面淨是枯草腐葉只得放棄;第二次,因為一個失手而讓整個水桶給摔回井裡,整個人也一屁股跌在地上。由於不懂用力的訣竅,終於汲起第三桶時,她的鼻尖巳冒出汗珠、整條手臂也不聽使喚地發抖……

    等到呼吸稍微順暢,她抬起頭看看那男子在做什麼時,一道血肉模糊的醜陋傷口駭著了她!

    於是乎,她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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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這個叫作墨林的男子在小廟裡生活已經三天,這期間花銘-本來很擔心會被人找到,但是舅父或官府,似乎已經放棄了找她。

    這些天墨林的傷勢復原得不錯,傷口已開始結痂,再加上他本身醫術似乎不惡,常常使喚銘-去外頭拔些奇奇怪怪的野草,或拿來敷藥或拿來食用。有些是銘-一輩子也沒想過會拿來人菜的「雜草」,吃起來卻意外地清甜無比,讓她不禁佩服起這個人來。  

    外公是江南的名醫,雖然舅父和母親都沒繼承外公的衣缽,可是都多少通曉一點醫術。在墨林身上嗅到已從小熟悉的醫者氣息,她對跟前這男子有一股說不出的親近。

    「你還是不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這天墨林醒來,吃了些花銘-摘回來的山菜,不禁又問起這三天來不斷重複的問題。

    她不看他,是不敢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和這個男子四目交接,她總會無法克制地別開眼光,也許是因為自己從未和年輕男子這樣凝視過;而且三天來棲身在這破廟內,沒法好好梳洗打扮,全身又髒又臭,為了連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由,她實在忍受不下繼續將這樣的自己暴露在他的注視下。

    看這小姑娘還是一樣的沒反應,若不是在她昏迷時曾發過夢囈,墨林幾乎要以為她是個啞女。

    「既然你堅持不說,我幫你起一個吧!」他思索了一下。「叫你不語,不言不語的『不語』。」

    墨林這樣理所當然的宣告教她心頭一震,接著一種說不清的心情使她的胸口鬱悶。一個新的名字,是不是代表一個新的人生?

    墨林好像沒看見這些變化,他自顧自在自己身上胡亂嗅了嗅,他皺起臉。「我聞起來像一坨屎。」他起身。

    突然面對男子的胸膛,銘-不禁向後退了兩步。這麼多天來第一次看見他站起來,沒想到他竟長得這麼高,自己僅僅到他的肩頭。  

    「想不想洗個澡?」墨林看著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不語姑娘。

    她先是點頭,然後拚命搖頭。

    她想洗澡,還想換套乾淨的衣裳,可是孤男寡女,這破廟內沒一絲遮掩,怎麼洗?

    好像看穿她的心思,墨林朗笑道:「放心好了,不語姑娘,我們不在這兒洗。」

    他再自然也不過地執起她的手腕,朝她點點頭:「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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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了第二盆熱水才讓花銘-的筋骨得以舒緩,舒舒服服坐在海寧一處客棧上房的澡盆裡,她滿意地嗅著身上久違的香氣。

    原來那座破廟就在海寧外一里路程,墨林興沖沖拉著她去洗澡時,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看見城鎮,把她給嚇了一跳。

    啪啪地玩著洗澡水,回想起剛剛客棧夥計瞧他們又髒又臭狗眼看人低的樣子,銘-不禁皺起了眉;再想及當墨林把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往桌上一擺,夥計馬上換了一副諂媚的嘴臉,教她雞皮疙瘩都要掉了一地,又不禁爽快了起來。

    舒服夠了,她起身換上從家中帶出來的乾淨衣裳,卻在包袱裡摸到幾錠平白多出來的金子。

    她先是疑惑,然後恍然,接著便衝出門外。

    瘋狂地拍打墨林的房門,她臉上不知何時已交錯著淚痕。「墨……咳,墨大哥,你在嗎?」幾天來第一次開口,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開門!你出來,」

    受到驚動,其他房客紛紛出來一探究竟,小二哥也被這騷動引上二樓。花銘-一見到店小二,衝上前去問道:「他呢?住在天上房的客倌呢?」

    富貴人家小姐天生的架子,再加上已換上一身上好絞羅綢緞,面對貴客店小二不敢稍作二想,囁嚅地回答:「這位客官剛剛才出了小店……」

    他怎麼就這麼走了?怎麼就這樣丟下她?她奔到樓台,果真看到墨林走進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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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林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很熟悉的聲音,他曾聽過這聲音的喃喃囈語。

    他回頭,看見街上大部分的人都被這個在街上大喊男人名字、不合禮教的姑娘吸引而止住了腳步。

    發現他停下腳步回望,不語姑娘反身鑽進她身旁圍觀的人,不一會兒,就看見她出現在大街上朝自己奔來,直至,頭撞上了他的胸膛。

    「為什麼拋下我?」她哽咽著,委屈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為什麼拋下我?」為什麼?她在這世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啊!

    他本想告訴她,自己與她本是萍水相逢,緣盡於此,是該各奔東西。可是看著她淚潸潸的小臉,傷心欲絕的表情,他的心口沒由來地一緊。

    這樣淒楚他曾在哪見過?

    歎了口氣,他好生愛憐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澄澄的眼睛直視著他的,淚依然止不住。

    「不語,我叫花不語。」

    一個新的名字,是不是就代表一個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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