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灰姑娘 第九章
    臨安城延陵王府

    宋朝兵制,樞密院、三衙、帥臣為最高軍事統轄之所,其各有所掌但卻互為牽制。那夜買了她們姐妹的人,就是樞密院中職權最高的知院——延陵冀。延陵冀既掌管當朝大權,又為皇族血脈,這麼一個人,卻愛上了她的妹妹思果。

    她們隨延陵冀入了延陵王府,洗去所有過往塵污,安安分分地待了下來。恍若置身夢中,過了好些平靜安穩的日子。

    然而,某日延陵冀卻將她叫至跟前。當見著延陵冀神色黯然,妹妹思果臉色蒼白地躺在延陵冀榻上,她的心又再度驚惶害怕起來。 

    「你們和瞿羅山莊究竟有何牽連?」不想拐彎抹角,延陵冀開門見山地質問。

    聽見闊別已久的名字,思守突地一震,臉色瞬時化為槁白。「瞿羅山莊……」那是她最不願憶及的往事,延陵冀為何會知道這個名?

    「思果中了翟羅山莊才有的魔陀花毒,若無法拿到解藥,我不知她最後會變成怎麼樣。」延陵冀的眼中有著憤怒。

    他想繼續追問,但她沒有能耐回答,倉皇離去。

    幾日後,延陵冀拿著封信前來,遞予她。信裡只簡明扼要寫了幾字:吾妻叨擾良久,近日過府拜訪,奉上解藥,偕妻同歸。

    即便思守不說,延陵冀亦自有能耐聯絡上瞿羅山莊。

    「你可以殺了我,讓他帶我的屍首回瞿羅山莊。」思守堅定著,不容動搖。她不想見他,因那痛太深太烈,當她再度回想,只是徒增痛苦。

    然,延陵冀笑著。聰明如他,又怎麼會看不出思守先前的顛沛流離,是誰所致。「那個人害得你與思果兒這麼慘,你想不想報復?」

    對於延陵冀突出的言語,她愕然了。

    「倘若要報復一個愛你的人,最好的方法不啻就是在他面前與別的男子成親,抑或,當著他的面,死在他眼前。」延陵冀如今摯愛著思果,誰傷害思果,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延陵府上下處處張燈結綵,薯字四處貼掛。府中上下穿得喜氣洋洋,龍風燭高高燃著,充當唱禮宮的大嬸以高亢的嗓音喊著:「一拜天地……」

    大廳之內,是延陵冀與妹妹思果的身影。思守躲在簾後看著,唇角微微揚起。思果才剛睡醒,身為新嫁娘卻一副愣愣的樣子,讓兩個大嬸壓著拜天地。

    今敗,是延陵冀與妹妹的大婚之日。思果稍早上街鬧了些事,讓金人給打傷,傷勢不重,卻逢魔陀花毒發,當場吐了口血,結果整條街的人都當她受了重傷。延陵冀正好趁機向外宣稱,他所愛的女子活不過今日,然而他將娶她為妻,生死相隨。

    延陵冀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事前故弄玄虛,四處散謠,說拜堂的新娘子是她這個姐姐。然而只有府裡的人知曉,與延陵冀成親的是妹妹。於是乎當白石磐由城外而來,所見所聞都將是她受金人所傷,命在旦夕的蜚語流言。

    簾後,她的心猶如踏上渡船離開北方的那日,忐忑搖晃。她的手心出著汗,胸口劇烈起伏著。

    「想不想報復?」那日,延陵冀如此問。

    「想……我想……」她閉上眼,緩緩說道。思果兒是她最重要的妹妹,白石磬千不該萬不該這般折磨思果兒。無聲忍受如此之久,今日該是她了卻與白石磬所有恩怨之時。她要白石磬也嘗嘗這摯愛在眼前逝去的痛楚。

    而後,清了一切欠債,她才能完全忘了他。

    「也該是時候了。」思守喃念著,將一粒藥丸吞落了喉。這藥丸是延陵王府內的老管家們弄來的,吞下後過一段時間,將脈搏全失、氣息全無,與死無異。

    白石磬是愛著她的,倘若他用盡心思要尋得她,她卻死在他眼前,那對他而言,想必將會痛不欲生。方法,是延陵冀想出的,因白石磬如此對待他的思果兒,延陵冀嚥不下這口氣,要教白石磐也嘗嘗相同摧心斷腸的滋味。

    室內無風,龍風燭卻突地熄了。廳堂內的眾人將注意力擺在忽然熄滅的大燭上,一回首,才發現堂中倏地出現了名白衣男子。

    延陵冀將思果拉到身後,由底下人帶人簾後。其餘人則動作迅速地將思果身上的嫁服脫下,往思守身上套。

    眼下的藥,開始生效了,思守柔若芙蓉的臉龐化為慘白,艷紅的嫁服穿上了身,卻猶如將赴刑場的死囚般淒然。

    門簾外打鬥聲傳來,延陵冀與白石磬第一眼相見便起了敵意,兩人招式凌厲,嚇得觀禮賓客遠遠閃避。

    拉開簾幔,她暈眩著。廳堂之上的那抹白、那雙眼,離開了延陵冀,將視線移轉回她身上。

    「磬!」百般艱難,她開口喚了這名。

    「隨我回瞿羅山莊。」白石磐冷冷凝視著思守,神情淡漠地道。

    思守望著這個她曾為之癡狂情迷的男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她曾經萬般迷戀,但他帶給她的,卻只有痛絕。

    「解藥呢?」思守翻起手掌,聲音顫抖著。即便離開瞿羅山莊都有一年了,她仍無法忘記白石磐在她心中植下的陰影。

    看著她手心交錯縱橫的舊傷,白石磐眸問一暗、指尖一彈,灰褐色的藥丸落入思守掌中。

    而她將其交給了延陵冀。

    白石磐見她穿著喜服,低著頭,碰觸別的男子的大掌,柔柔笑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他怒氣上湧,她的笑顏從未為他展露。

    「過來!」白石磬以冷冽的口吻命令著。

    思守搖頭。「不……」吞下的藥發作了,瞬間天旋地轉,讓她就要支撐不住。「我已嫁給延陵公子,不會隨你回去……」她要他知道,她已經不愛他丁,她已嫁作他人婦,不再因他而有喜怒哀悲,不再因他而生不如死。

    「你是我的!」他的眸黯著。

    「我不是你的!」她緩緩地道:「我受了重傷,再不久人世。我若死,就可以永永遠遠地離開你,完全解脫。」

    白石磐將視線挪移至延陵冀身上,至延陵王府途中他曾探過消息,延陵冀的新婚妻子受金國將領所傷,性命朝不保夕。突如其來的凌厲出掌,他猛地襲向延陵冀。

    是延陵冀讓他的人受了傷,他該死!

    思守見白石磐眸中流光一閃,隨即明白他想如何。她飛身擋在延陵冀身前,代延陵冀受了白石磬雄厚掌力。

    白石磐毫不留情的一掌打人思守柔軟的身軀,思守悶聲吐了一大口鮮血,搖搖欲墜往後倒去。

    沒料到又是相同的情境,白石磬愣住了。他忘了她向來就是如此的人,能為任何人擋劍,能為任何人受掌。他的勁力,分毫不減地灌入思守軀中,散亂她五臟六腑所有經絡,撼動她骨血深處全部愛恨。

    他愣住了。

    她慘然笑著,往延陵冀懷中倒去。

    「守兒!」廳堂內外,識得她的人,驚慌地叫喊著。「少爺,少爺快救守兒啊!」

    延陵冀連忙出手擊向思守後背,以力抵力,護住思守心脈,勁力不傷思守分毫地穿透她,直往白石磬打去。

    白石磐分了心,延陵冀一掌完完全全擊中了他,他悶咳一聲退了兩步,抓住思守,施起輕功往外飛奔而出。

    風往耳旁而過,呼嘯著,颼颼作響。她無力掙扎,在他懷中,凝視他的側臉。

    忽爾,他靜了下來。月色下,臨安城水道波光粼粼,閃著刺目光芒,他望著她,似有什麼想說,卻無法開口。他咳了聲,再咳了聲。

    延陵冀重傷了他,她明白。

    她笑著,笑他的倉皇,笑他為她如此動搖。喉間翻騰,一口熱血湧進嘴裡,她受不住,嘔了出來。

    「守兒!」 

    殷紅的血,濕了他的白衣,她的喉問滾燙,眼眶,也燒熱著。「知道嗎……我不愛你了……早不愛了……」

    白石磬微啟著的雙唇,急欲開口的言語,失了出路。

    白石磬那雙唇曾經吻過她,她甚至還記得那是怎樣的滋味,他永遠冰冷,不帶任何憐惜,漠視她一切想法,只想將她利用殆盡。

    倘若要報復一個愛你的人,最好的方法不啻就是在他面前與別的男子成親,抑或,當著他的面,死在他眼前。

    延陵冀點醒了她,她是該報復,報復他多年來加諸在她心上的一切桎梏,取回他傷害思果所應付出的代價,她要他也嘗嘗相同苦楚。他若愛她,那麼她就是他唯一的弱點。

    「我不愛你了……早不愛了……」她反覆呢喃著,任嘔出的鮮血一回又一回,染紅白石磐的衣,染紅他的眼。

    他望著她,眼神間,翻覆太多傷痛。

    「不愛你了……」她說著。

              

    登上了臨安城外接應的馬車,倉忙迅速地往北直上。

    路途多少熟悉風景,她的眼睜著合著,反反覆覆間望不了太多,只能依稀感覺到,是當年隨他北上的那條路。

    途過平江城,他們沒有歇息,她望著平江城開得燦然的桃花,而後自花塢前過。馬蹄聲睦畦響著,車輪不斷轉著,輾過一地碎落花辦,在月色裡倉促急行。

    白石磐咳著,雙手緊緊環住思守,貼著她掌的手心,不斷灌注真氣,狂力傾注,彷彿要將所有生命,灌注予她。

    「沒用的。」思守歎息。「事到如今,再怎麼做都是多餘。」

    「你不可以死,倘若你死,我會要你妹妹為你陪葬。」他的聲音中失了冷靜,掌中握著的手,漸漸失去溫度,思守容顏慘白無血色,脈象也緩了下來。

    突然間,他明白自己即將失去這個女子,他慌亂地更快將真氣灌人思守體內,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要保住她一絲氣息,即便,如此猛烈真氣送出將付出自己性命。

    他尋覓許久,踏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才找得她,他絕不允許這個曾經由他生命中飄然遠去的女子,再度消失。

    明明,只是個尋常柔弱女子,但,當他觸及她眼中不願滾落的淚水;心頭,便激起刨剜般的疼;明明,就是早已空無的一具行屍走肉,但,當她盈盈雙眼不再望著他:心頭,便湧起難以承受的劇烈打擊。

    「延陵冀與你旗鼓相當,你要傷思果兒,是不可能的。」縹緲的眼神遊離了,窗外飛逝而過的荒林草葉枯黃,讓她懷念起初入宋境所見的那片蓊鬱野林。

    她還記得,林間,枝葉扶疏,而後白石磬少年時的身影蕩入她回憶中,那雙眼,吞沒了她所有心思,讓她無法自拔。

    「你不可以死。」白石磐握緊了她的手,將她由迷離了的思緒中強拉出來。

    她清醒了一些,目光對上車內一把以白布遮蓋的琴。

    「鳴鳳琴……你把它帶來了……」她的眼,受霧氣模糊,那把琴始終是白石磬所重視,無論到何處,他皆攜著,難以捨去。

    可笑呵,由始至終,她都妒忌著自己的娘親,白石磐愛的人並不是她,她只不過是四娘這個名字的替稱。

    「弦……修好了嗎……」她問。

    「沒。」

    「長相守的曲調……我都快忘了……」弦斷為何不續?那把,不是他最珍視的琴嗎?

    突然,馬車停了。月色下,自石磬將思守抱出車外,讓她倚於一株樹下,也許知曉自己已傷她太多,動作竟是罕見的輕柔。

    她絲毫不掙扎,只是任白石磬擺佈。

    白石磬拿下鳴鳳琴,掀去白布。遮蓋琴身的白錦有些髒了,是思守離去以後,鮮少弄琴所致。「你不能忘,這首曲子,你絕不能忘。」

    她沒發現,他這曲,只彈於她聽。她由崖上躍下那刻,琴音,便深鎖了。

    白石磬置琴於膝,十指上撫,一曲長相守迴盪於荒蕪野地間。斷了的弦無法再修,空碎的音調殘缺不全,聲聲情殘,無法再全。

    她雙眼緩緩合上。「我不想聽……」

    長相守,不過是個難以實現的空想,琴音聽入了耳,痛楚加劇著。

    「我不想聽……」天與地旋著,將她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她明白她陷人沉眠。失去了睜眼的力氣,思守柔柔軟軟的聲音逐漸小了,終於隱於風中。

    這曲子太過奢求了,他們怎可能長相守?怎可能直至白頭?

    她將完完全全地將他拋下,胸口不再因他身影的盤踞而疼痛難捱,她將永永遠遠將他忘記,淚水不再因他無情折磨而潸然墜落。

    倘若有緣,就來生再見吧!

    願她不再是他的血親,願他卸下心中仇恨,願她得以忘卻一切苦痛,以她的情意,豐盈他荒蕪的心。

    「我這曲,只彈予你聽聞。」白石磐不曾停下琴音,他將一切無法說出口的言語,付諸琴音。

    思守擱在裙上的手緩緩滑落,氣息止了,聽不見白石磐最後那句話。

    她的身軀,在風裡漸化冰冷,慘白的面容與蒼白的唇瓣,平靜得猶若從米沒有愛恨、猶若這些年裡從來沒有什麼,傷她甚深。

    她的手碰到沙地那刻,琴音驟止。

    白石磬赤紅雙目,凝視她溫婉面容。

    少爺……

    他記起她僅有過的一次笑容,也是在這野地,她笑靨燦若桃紅,羞怯地喚著他。

    我名叫寧兒。

    我想一生一世守著你……真的……真的……胸口狠狠揪起,喉間腥熱上湧,他五臟六腑忽受劇痛侵襲,一口鮮血噴出,濺於鳴鳳琴上。

    耳際,忽傳來四娘的話語——

    相守之意你可懂?

    那聲聽似斥責,說著他不懂珍惜,任摯愛自眼前逝去。

    單掌一翻,倏地,他震碎這張百年古琴。

    風煙中,四碎的梧桐琴木飛散瀰漫,琴弦皆斷,再無法全。

    四娘是他這生敬仰之人,她留下這琴,是想教他何為情字,然而,唯一能給予他愛之人,已經香消玉殞。他要這琴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守兒——」他搖晃著她。

    山野林間,他咆哮吶喊,聲嘶力竭,空蕩林問回音不見,所有聲響皆被黑夜吞噬,徒留一地痛徹心扉,無人可見,無人聽聞。

    「守兒——」他緊緊將她納入懷中。

    她的雙眼閉著,再無法給予他任何回應。

    你可懂、可懂……可懂廝守之意……

    四娘的聲音,聽似指責。

              

    抱著她的屍首,他直入中都,血洗金人宮殿。一雙血紅的眼瘋了似的,再看不見其他。她因金人而命歸黃泉,他便要這些人全數陪葬。

    銀劍之下,血流成河,但他冰冷的眸漠視著,猶如地府來的夜叉,俊美鬼魅的容顏勾奪所有人的魂魄,讓金人成塚,以祭她靈。

    回至瞿羅山莊,山莊門口,小關急切迎來。「少爺!」

    「閃開!」他緊抱著思守,沿長廊而入,回至廂膀,將自己與思守深鎖其中。

    房內,她所繡的魔陀花折疊整齊地置於桌上。

    那日他接到延陵冀來信,心中欣喜若狂,快馬加鞭先下江南,沒有任何耽擱,然見著她的第一眼,卻是她鳳冠霞帔嫁為他人婦的模樣。

    望著她不會再醒的容顏,白石磬喃念著:「該怎麼……我該怎麼才能讓你明白……」他這生,被剝奪了太多,連如何愛人,也無從知曉。

    他是否錯了方式,才讓她寧願死,也執意離去?

    「該怎麼讓你明白……」唇,貼著她耳際,他對她說著,即便,她再也聽不見。

    他並非想折磨她,他只是想愛她。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淚,由赤紅雙目中滾落,他的呢喃化為哽咽,深入金人巢穴受了重傷的身,令他猛烈咳了起來。

    鮮血自指縫中溢出,最後,一陣暈眩襲來,他倒在思守床邊,失去了知覺。

    他想……或許該隨她而去……

    此生從無所戀,他這性命真正感受到存活,是從遇見她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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