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止息(下) 第十章
    東京 大雪

    十二月的東京真難得下那麼大的雪。庭院裡白茫茫一片,巨大的櫻花樹已經被大雪掩埋了一半,光禿禿的樹幹無語仰望著天,漆黑的天空依然不斷飄下細雪,綿綿密密,似乎沒有止境。

    雖然沒有正式紀錄,但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巨大的櫻花樹了吧。

    在他們櫻塚家代代相傳、也不知道到底傳了幾代的櫻花樹高聳入天,巨大的樹幹需要兩三個大男人才能環抱。

    為了這棵櫻花樹,櫻塚家的圍牆硬是比普通人家的要高上好幾公尺,就為了不讓外界的人有機會褻瀆這棵已經有了靈性的家傳之樹。

    深秋時刻,櫻花樹的樹葉開始掉落;到了冬季時分,櫻花樹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光禿禿的沒有半點枝芽,朝天高舉著的樹枝沒有半點生命跡象;但每當春天來臨,櫻花樹卻又繁盛無比,變成一棵茂密得像是著火一般的火樹。

    春季的櫻花樹每天都會落下陣陣櫻花雨,粉紅色的櫻花雨隨風飄得極遠,外人很快就知道那是來自何處。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櫻塚家開始把附近的上地全買了下來種櫻花樹,只是,神奇的是,那些櫻花樹競無一存活。是因為櫻花樹王就在咫尺之地,所以其他普通的櫻花樹都無法與之齊肩嗎?

    櫻塚家方圓十里內只有這麼一棵櫻花樹,可是春天的時候,只要微風吹起,卻依然漫天花雨。

    櫻塚家的櫻花樹王,一直是附近的傳奇,就如同「櫻塚」這兩個字一樣,充滿了古老神秘色彩。

    據說,已經有好幾十年沒在冬天下過這麼大的雪了。昨夜家人才鏟過雪,只是經過了一個晚上,櫻花樹卻又被大雪掩埋了一半。他有些驚奇地仰天望著不斷飄落的雪花,表情如同初生的嬰孩,充滿了好奇。落在他臉上的雪冰冰涼涼的,一碰到肌膚便化成水。造物多麼神奇!

    多麼神奇啊!他明明已經活了十幾年,但「活著」這樣的概念對他而言依然如此難懂;四季更迭、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依然是無解的謎。

    為何小嬰兒會出生?

    為何鸚鵡也能學會說話?

    為何春天的櫻花樹總會下起花雨?

    為何日月星辰、千年亙古不變命運之繩輪迴之鑰從來不曾重複又從來沒有改變?

    他的問題層層疊疊,好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又好像從來沒有發問過——連活了幾百年的櫻花老樹也回答下出來的問題。

    「你會冷嗎?」他問。

    不會。櫻花樹回答。

    「那為什麼要穿衣服?」

    那是你們人類對我的愛情。

    樹木身上用草蓆厚厚的包圍著,模樣像是穿了一件衣服。

    他搖搖頭。這麼不自然的事情也配稱為「愛」嗎?

    你也穿著衣服,不是因為愛情。櫻花樹說道。

    「嗯,因為冷。」

    冷很自然,穿衣服則否,天地間唯有人類跟神穿著衣服。

    「神並不怕冷。」

    為何不住在不用怕冷的地方?那就不用違反自然。

    他頷首,很是同意櫻花樹的看法。

    「你知道答案的吧?我一直在找的東西。」少年側著頭凝視古老的櫻花樹;已經鎮守這個家幾百年的老樹必然知道所有的秘密。

    知道。就在我身上,殺死我,你就能得到答案。

    「聽說你把守著冥界與人間的通道。為何鎮守這些通道的不是樹木就是岩石?也許這是一種懲罰?」

    也許,這是我生來的職責。我沒想過我是否生來就被懲罰。

    「你死了,通道就開了是嗎?」

    對。

    「你怕死嗎?」

    不怕。我是一棵太老的櫻花樹,樹木不怕死。

    「生死輪迴原本如此,守護如此多年的你可以休息了。」少年望著老樹朝天伸展的手臂,那頂著天的無言姿態。

    謝謝……。

    於是,少年展開他的懷抱,將櫻花樹擁進懷裡。他彷彿傾聽著什麼,臉上有著溫柔平靜的表情。

    大雪依然不斷不斷地下著,櫻花樹……歎息了。

    藍紫色的火舌繚繞著他們,虛幻而下真實的一幕,纏綿纏蜷的火擁抱著他們,然後是熊熊烈火匆地街上了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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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他只到櫻塚家一年多的時間,就算他這一年多來的時間多半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家教,就算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家教這一年多來只負責陪在櫻塚少爺身邊,他也還是知道這下不得了了。

    長谷川的下巴掉到地上,他愕然睜大了雙眼看著那古老的櫻花樹著火,而他卻只能手足無措地發出「啊、呀」的怪聲。

    這下慘了……

    大雪不停地下著,但是那對火勢一點幫助也沒有。古老的櫻花樹怎麼會著火、燃燒得如此之美?

    那光華耀眼的火舌簡直像是自有生命力似的不斷擴張著,甚至蔓延到了他跟前——卻沒有溫度。火焰怎麼會沒有溫度?

    如果沒有溫度的話,他可不可以放心伸手把看起來就要跟櫻花樹一起葬身火海的櫻塚壑給拉回來呢?

    「哇!」

    櫻塚家的人終於發現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紛紛發出各式各樣的怪叫聲,慌慌亂亂的到處亂跑。

    「不得了了!失火了!失火了!守護樹……守護樹失火了!」

    短短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偌大的庭院裡已經聚集了櫻塚家所有的成員,連櫻塚老太太都被驚動了。

    「壑兒!」跌跌撞撞趕到現場的櫻塚夫人尖叫著想撲上去,卻被僕人硬生生拉住。她平日的優雅氣質全消失了,只能聲淚俱下、涕淚縱橫地慘叫:「快放開我!快放開我!會死的!我心愛的壑兒會被燒死的!」

    「不不不,不會的,這火沒有溫度。」長谷川連忙安撫她。

    「沒有溫度?」

    是啊,他們終於發現了;雖然光華耀眼,雖然這「火勢」看來如此兇猛,但是映在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火卻是冰冷的,沒有半點溫度。

    「小壑……」櫻塚老太太歎息一聲。「有那麼重要嗎?那小女孩重要到讓你不惜毀掉守護樹?難道你不知道這會引來多大的災難嗎?」

    樹底下的櫻塚壑旁若無人地仰望著古老櫻花樹。霎時,櫻花開了,繁花似錦,落英繽紛;之後嫩綠滿樹,新芽彷彿一件綠袍似的覆蓋了櫻花樹;之後葉落枝枯,季節的循環開始……倒退了。

    他們全都看見了這下可思議的一幕。儘管百年來這個家族一直肩負著守護人間與冥界通道的重責大任,雖然百年來這個家族所見過的鬼魂惡靈不計其數,但眼前的景象卻仍是前所未見。

    時光,竟然倒流了!

    「小壑……」

    櫻塚夫人愕然望著古老的守護樹越來越年輕,那不斷變化色彩的櫻花樹在短短的瞬間從一棵幾人抱的大樹變成普通尺寸的櫻花樹,然後變成了櫻花樹苗;而她親愛的兒子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台灣那個名叫孟可的小女孩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回答我!」素來不輕易動怒、修養極佳的櫻塚老夫人終於發了火。她手上的枴杖呼地猛力擊地,那撞擊競像巨石落地一般轟隆作響。

    「有。」櫻塚壑終於回頭了,他平靜無波的俊眸淡望著櫻塚老夫人。

    一個月前,逃家不歸的櫻塚少主終於迷途知返回到了櫻塚家;從那時候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櫻塚壑回來之後,開始不斷的尋找,翻遍櫻塚家數百年來的各種記錄、歷史;他在尋找一種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物,也許是一段咒語,也許是一個封印,也許是一種法術。

    他比過去沉默寡言的少年更加封閉,悠然眺望遠方的眸子總深思著什麼似的,直到今天,直到現在。

    「她比櫻塚家數百年來傳承的歷史更重要?」

    「……」

    「比你身上的重責大任更重要?」

    「……」

    櫻塚老夫人驀然怒-一聲。「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櫻塚壑垂下眸子,思考著什麼似的,半晌之後,終於回頭對他的祖母微微一笑。「是的,她比什麼都重要。」

    櫻塚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氣,張口正待發作,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強壓住怒氣,硬生生地咽口氣,努力叫自己冷靜,半晌之後才微顫地開口:

    「壑兒,聽我說。你所探詢的是不該被公諸於世的答案,沒有人能夠承受那種答案。快不要傻了,就算你那位小姐也一樣。你所找尋的答案只會毀掉你們兩人而已。難道就算這樣你也不在乎嗎?」

    這些話終於讓櫻塚壑有所遲疑了,他微微側著頭深思著什麼,那雙素來平靜無波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古老櫻花樹。

    「小壑……我的好孩子,請你不要衝動,不要做出後悔莫及的事情。」櫻塚老夫人幾乎是哀求地說著。

    必須找到解開封印的辦法……只有那樣,孟可才有足夠的能力在未來保護她自己。而唯一解開封印的辦法就隱藏在這下面——在冥界。

    櫻塚壑深深地看了祖母一眼。

    很抱歉……

    他的眼神如此說著,然後他伸出手,古老櫻花樹在接觸到他的手的那一瞬間轟然綻放出驚人的紅光。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強烈!

    其他人不由得慘叫著用手遮住他們脆弱的凡人之眼。待他們重新睜開眼睛,古老的櫻花樹……已經消失了,只留下地面上一個深不見底的巨洞,所有的人全都駭然往後退了好幾步!

    那洞……散發著比冰雪還要冷冽的氣息;那種冷……發自內心深處,是不屬於人世間的冷,令人發抖、戰慄、膽寒!

    「不……不!」櫻塚夫人在意識到兒子打算做什麼之時發出驚駭莫名的尖叫聲。

    但,一切已來不及了,無人能夠阻擋,櫻塚壑連頭也不回地,跳入那無盡深淵——冥界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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