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縈夢牽 第十章
    「唉唉,終於找到你了。」

    珍珠愕然回頭,這不是轉生使嗎?他們已經幾百年沒見過面了。

    轉生使的裝扮變了,現在的他穿著一身大紅色西裝,模樣看起來比以前威武神氣許多。他手上的生死簿變大了,連他拿的判官筆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寒酸,而變成了一支造型極為漂亮的大毛筆。

    「轉生使,」珍珠轉過身去,習慣性地按了按眼角,可惜眼角依然沒有淚水,她黯然歎息。「你怎麼來了?你……不一樣了。」

    轉生使驕傲地挺了挺胸膛。「當然不一樣啦!小官當了五百年,總也有點小功勞,眼下我可是轉生使者的頭頭了呢。」

    「原來是陞官了啊,恭喜恭喜!」

    「不必恭喜我,反倒是我要恭喜你才對。」

    「恭喜我?」珍珠隨即想到他的來意,不由得慘然一笑。

    「恭喜你終於等到這一天啦!」轉生使在她身邊坐下。「你苦苦等他等了五百多年,現在終於也輪到你了。珍珠,如果你願意的話,明日你就可以轉世到這附近的一戶好人家,你的王爺也住在這附近喔,近水樓台先得月,等你長大以後,你還是可以跟你的王爺在一起。」

    「……」

    「你怎麼不說話?傻啦?」轉生使笑著拍拍她的肩。「雖然年齡上有點小差距,不過也才相差八歲嘛,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是她等待了許久的好消息,她苦苦守候五百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但為何聽到這天大的好消息她卻……猶豫了?

    「怎麼?你擔心啊?你放心放心啦!以前我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轉生小使者,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是轉生使者的頭頭了呢。你看我連生死簿也換了,這本的功能比以前的好很多喔,不但可以看到前世來生,每個人的流年運程也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次我幫你安排的絕不會有錯的。」

    「我不是擔心那個……」

    「那你是擔心什麼?」轉生使有些意外了,他以為珍珠聽到這消息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才對。

    「我、我也不知道……」珍珠側著頭迷惘地想著:自己究竟是擔心什麼呢?等了五百多年才等到這一刻,照理說她應該開心得好像神仙一樣。「大概……大概是開心得過了頭,有點不敢相信吧。」她強笑著解釋。

    「哈哈哈哈!我花了好多的時間安排這一切耶!過去本使實在太對不起你了,這次絕對不能再出差錯。你看生死簿上面記載著:孟可,生年生月生日生時,二十五歲嫁與任吉弟為妻,恩愛逾恆,相守六十年——寫得一清二楚,絕對沒錯。」

    「嗯……」

    「那我們走吧。」

    「走?」

    轉生使耙耙頭。「回去準備啊,明日良辰吉時就可以喝孟婆湯轉世了。」

    「呃……」

    「又怎麼了?」

    「我還想多看看人間的一切。」

    「看什麼?明日之後你就轉世為人了,到時候有幾十年的時問可以看。」

    「我知道,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回去。」

    轉生使狐疑地望著她,總覺得珍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開心得過了頭的感覺。

    「你先回去,明日我自會去孟婆那裡報到的。」

    轉生使聳聳肩。「那好,你可千萬不要忘記喔,要是耽誤了時辰,候補的人選可多的是。這個袁凱熙是天之嬌女,命格好得不得了!我是特地點選了你去投胎的,你要是耽誤了時刻,可能再也沒這麼好的機會了。明白嗎?」

    「我知道,謝謝你。」

    「知道就好。」轉生使笑著拍拍她的肩。「快些回去吧,明天你就要投胎轉世了,你也該跟那隻金蟲蟲好好道別一下不是嗎?我先走了。」

    「等一下。」

    「怎麼?」

    「我……我有個問題問你……」

    轉生使狐疑地轉身。「你還是不信任我是吧?唉!也難怪你,本官當初——」

    「不是的,我是想問你,月老的紅線能不能剪斷?」

    「剪斷紅線?!」轉生使這下真的迷糊了。「這……這個本官從沒聽聞過,月老的紅線應該是剪不斷的吧,倘若真能剪斷,這世上又何來那麼多的怨偶?」

    「可是不是說人定勝天嗎?魔也能修成仙,區區紅線又怎麼會剪不斷?」

    「這個嘛……」轉生使耙耙腦袋。「這個本官我真的不知道了,你問這做什麼?」

    「沒……沒什麼,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轉生使搖搖頭。「幾百年不見,你還真的變丁很多,以前你可不會好奇這種事情。」

    「是嗎?我倒覺得我沒什麼變,還是跟以前一樣,活著的時候是個廢人,死了也只是一隻懦弱鬼。」

    「你真的沒事吧?」轉生使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勁,珍珠的反應跟他所想像的委實差距太大。「怎麼淨說些奇奇怪怪的?」

    「沒什麼。」珍珠歎口氣強笑,「你先回去吧。」

    轉生使想了想,終於聳聳肩。「好吧,你盡快回來,可別耽誤了時辰。」

    「好……」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她的心思卻早已飛得老遠。

    鍾重……

    珍珠心神一蕩,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感到猶豫。

    她走了,就剩下鍾重一個人了。相處了五百年,她怎麼忍心扔下鍾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呢?

    可是鍾重被她趕走了……處處為她著想、處處細心照顧著她的鍾重,被她殘忍地趕走了。

    明日之後她就要轉世投胎,要忘記這一切,與王爺從頭來過,但為什麼她會感到這麼悲傷?是因為鍾重嗎?

    珍珠難過的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是的,她終於可以對自己承認了,是因為鍾重,她無法忘掉鍾重,就好像五百年前她無法忘記王爺一樣。

    「放開我!」吉弟惱怒地尖叫,他的手腳全給綁了起來,整個人像一條香腸一樣被扔在床上。

    「你再囉嗦我就把你的嘴也搗住。」任吉天威脅地拿著條手帕靠近他。

    吉弟忍不住號啕大哭。

    「乖,不要哭,你大哥也是為你好。」任太太心疼地撫著孩子的發。「忍耐一下,等你大哥收了那隻鬼就立刻鬆開你。」

    「我不要我不要!珍珠是我太太!我不准你們傷害她!」

    「瞧這可憐的孩子,真的被鬼迷了心竅了。」任太太難受地別開臉,憂心地望著大兒子。「真的可以嗎?你真的行嗎?別拿你弟弟的性命開玩笑啊。」

    「要是不放心的話,那就另請高明——唉啊!」

    「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染房來了。」任太太沒好氣地瞪他。「他是你弟弟!」

    「唉唷!我知道啦!要不是因為他是我弟弟,我怎麼會冒著被你們送進精神病院的危險回來救他嘛。」任吉天淚眼汪汪地嚷:「不要老是打我的頭啦!」

    「好好好,以後都不打你了,大法師。」

    「那個女鬼……真的會來嗎?」吉美坐在房間角落裡,一臉的恐懼。「好可怕,人家可不可以回房去啦?」

    「當然不行!人愈多陽氣愈盛,那女鬼自然就不敢亂來了。」話雖這麼說,但是他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剛剛那女鬼不就安然自在地坐在他們家的客廳裡看電視?可見人多人少對鬼魂半點影響也沒。

    任家的人全擠在吉弟的小小房間裡,五個大人擠在一間兒童房,自然擁擠得很。他們各據一方,神色凝重。

    「大哥,你不要傷害珍珠,她是個好鬼,她以前是我太太,等她投胎轉世之後也要作我太太的。」

    「你傻了你!女鬼說的話也能聽?!」

    「那是你不瞭解她。」

    「我幹嘛瞭解一隻鬼?她是鬼耶!人鬼殊途你聽過沒有?人跟鬼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

    「我又沒有要現在跟她在一起。」

    「你這小鬼胡言亂語的,被鬼迷得太厲害了。」任吉天搖搖頭。「你放心吧,等大哥收服了她,你就會清醒過來,變成一個正常的小孩了。」

    吉弟不說話了,忿忿然地怒視著任吉天,半晌之後才咆哮道:「你最好想清楚,現在立刻放開我!否則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好好揍你一頓!」

    「用不著等你長大,我現在就先揍你一頓!」任吉天火大了,將手上的手帕塞進弟弟的嘴裡。「你給我安靜一點!」

    吉弟憤怒地大睜著眼睛,卻只能無能為力地躺在床上不住地掙扎。時間久了,他也累了,就這麼含著眼淚沉沉睡去。

    他們到底等了多久?等得任先生已經靠著牆壁睡著了,任太太也擁著吉弟小小的身子昏睡過去。

    背抵住門口的任吉亞不住地打著呵欠,而他身邊的吉美老早就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

    「好累喔……」吉亞喃喃自語地說著:「奇怪……現在到底幾點?怎麼會這麼累?」

    對啊,吉亞跟吉美都是夜貓子,怎麼會這麼早就睡著?任吉天隱約覺得不大對勁——他的眼皮愈來愈沉重,意識也愈來愈模糊。他努力想睜開眼皮,卻發現自己已經跌落睡夢深淵。

    「吉弟,吉弟。」

    吉弟眨眨眼睛,突然驚醒了過來。他從床上跳起來,發現自己手腳都自由了,嘴巴裡塞著的手帕也已經拿掉,珍珠正坐在床沿憂傷地望著他。

    「你要走了?」吉弟焦急地問。

    「嗯。」

    「那你還會不會回來?」

    「我不知道。」珍珠無奈地苦笑著。「吉弟,如果我不回來了,不轉世投胎……」

    「不行!」吉弟吼道。

    那聲音嚇了珍珠一跳!那聲音——那威武神氣的聲音、那霸道無可反駁的聲音,是王爺,是威武王的聲音。

    「你一定要回來!我不准你跟別人在一起。」

    「吉弟,我……」

    「你要跟那個金蟲蟲在一起對不對?!」

    珍珠沮喪懊惱地咬住下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准你那麼做!你說過你等了我五百多年了!你說過的!以後你就是我的,我不准你再跟別人在一起!」

    這哪是八歲小孩會說的話?

    珍珠愕然望著吉弟的臉,他臉上充滿了堅定,那是一種絕對不會更改的堅定。

    「我等你回來。」

    「你認不出我的。」珍珠搖搖頭。

    「我一定認得出來!」吉弟舉起手,他的小手上依稀有著紅線的痕跡:然而那紅線卻愈來愈淡,淡得幾乎快看不見了。

    他們都注意到了這一點,這是表示他們之間的緣分快盡了嗎?

    「我不准你跟別人在一起!我不准我不准!」突然,吉弟號啕大哭起來;他用力抱著珍珠,那深深的擁抱感覺竟好像回到了當年一樣。

    一切都已經成定局了,她不能不去奈河橋,不能不喝孟婆湯,這是她當年的心願,而今命運完成了她的心願。

    珍珠無言地擁抱著吉弟,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

    「答應我,你一定會回來我身邊!我們來打勾勾。」

    望著吉弟的臉,珍珠強笑著舉起手跟他打勾勾,但她不得不注意到,才過這麼幾秒,聯繫在他們之間的紅線顏色卻又更淡了一些。

    「我等你回來。」

    珍珠點點頭,推開了窗子。

    「我等你回來。」吉弟對著她的背影大喊:「你一定要回來!」

    珍珠回頭凝視著吉弟,在夜空中那扇窗子前所站著的吉弟顯得那樣孤獨……多年以前她彷彿也曾見過那樣的身影,那是威武王的身影;她那不可一世、孤高寂寞的威武王……

    望著窗前那小小的身影,她無言、無助地哭了起來。

    奈河橋。

    走在奈河橋上就再也不能回頭,這是冥律。

    孟婆看也不看她,機械化地舀了一豌湯端到她的鼻尖。「喝下去。」

    珍珠顫抖地接過了湯,那湯色澤金黃,無色無味,卻是一碗可以忘情忘愛的湯。

    搖搖晃晃之間她在湯碗裡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充滿了哀傷的臉,絲毫沒有如願以償的快樂。

    「喝!喝啊。」等在另一頭的轉生使催促著:「快喝!快喝啊!」

    望著金黃色的孟婆湯,望著湯碗裡自己的臉,珍珠幾度舉起湯碗,又幾度放下湯碗——她不能……她做不到……

    「珍珠?」轉生使錯愕地望著她。

    「鍾重!」珍珠仰天哭喊:「鍾重!」

    驀地,奈河橋畔出現了一襲暗灰色斗蓬。

    珍珠頓時哭倒在地,而神奇的是那碗湯並沒有傾覆,它好端端地站在地上,似是永遠不會傾倒。

    「你不能過來!」轉生使大吼。「金蟲蟲,快回去!你不能上奈河橋!上了橋就不能回頭了。」

    但鍾重似乎沒聽到他的聲音,他翻開了斗蓬的帽子,露出一張混合著憂傷以及欣喜的臉孔。

    他走到珍珠身邊,輕輕地扶起了她。「別哭。」他輕柔地說著。

    望著他,珍珠又哭又笑!她撲倒在鍾重懷裡又哭又笑地嚷:「我做不到!我不要忘記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怎麼樣都好,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

    珍珠抬起淚眼。是的,在冥界幾百年,這是第一次她的眼睛裡真正有了眼淚。「可是你……你是狩魂使……」

    「不再是了。」鍾重身上的斗蓬像是褪了色,那暗灰色斗蓬漸漸、漸漸地轉白,然後成了一襲在冥界再普通不過的白袍。他已經不是狩魂使,他只是冥界一個極為普通的鬼魂。

    「你……」

    「為了你,什麼都值得。」

    千年道行?狩魂使?名列仙班?都可以捨棄,他都可以不要,如果那些代表著要無嗔無喜無憂無慮直到永遠,那麼他很樂意放棄;他不能再過沒有珍珠的日子,連一分一刻也忍耐不下去。

    「可是……」珍珠反而說不出話來了,她又歡喜又心焦。

    「我求求你們了!喝!快喝啊!」另一頭的轉生使已經急得快暈倒了!他不斷不斷地扯著自己的頭髮,急得整張臉都抽搐了。時間就快到了啊!天哪!神啊!那兩個人在幹嘛呀?天哪!他為何要當轉生使?為何會那麼倒霉的接到珍珠的案子啊?!

    珍珠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她又哭了起來。「可是紅線……」

    鍾重微笑著凝視她的眼。「我聽到有一個人說『人定勝天,魔鬼也可以練成仙』,我相信她。」

    她楞楞地望著他,淚水盈眶。「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從來沒打算離開你。」

    「那萬一我喝了孟婆湯走了呢?」

    「我會去追你,用盡任何方法。」他微笑,笑望著她的臉。「傻瓜,你以為這麼簡單就可以擺脫我?別忘了我可是投資了千年的護靈印在你身上。」

    她從來沒想過鍾重會這樣說話,她的眼淚再度落了下來,緊緊地依靠在鍾重的胸前,然而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轉向轉生使大吼:「我下輩子不要這樣了!」

    「什麼?!」蹲在地上抱頭呻吟的轉生使抬起眼,一臉苦瓜。

    「我不要再這麼軟弱!我要保護他!」

    「……」

    「你聽到沒有?!」

    「媽的……算我倒霉!我聽到了聽到了!姑奶奶啊我求求你了!你說什麼我都依你!拜託你快點喝啦!」

    珍珠端起了孟婆湯,她凝視著鍾重的臉,像是要把他的模樣永遠刻在心裡。「下輩子,換我保護你。」她輕輕說著。

    鍾重微笑,不置可否地笑望著她。

    孟婆眼也不抬地端給了鍾重另一碗孟婆湯。

    「一定不忘記……」珍珠迷濛著雙眼,喃喃自語似地提醒著自己。

    「我們不會忘記的。」鍾重喝下了孟婆湯,擁她入懷,低頭給了她深情而纏綿的一吻。

    他們交換了彼此的孟婆湯,在那深情纏綿的吻中,他們重新來到了人間

    那一夜,台北都會裡誕生了一個小孩,欣喜若狂的父母為孩子取名為:孟可。

    同樣的一夜,東京都的一間古老宅院裡也誕生了一個他們期待了三十年的小孩,那家族依照古老的傳統替孩子取名為:櫻塚壑。

    【離別是再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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