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號當鋪 第二章
    當老闆與阿精不用工作之時,他們各有自娛的方法。

    這一天陽光正好,天很藍很藍。

    日間的第8號當鋪比起晚上要熱鬧許多,雖然還是只得一對主人,然而來來往往的僕人便有十多名,他們照料著老闆與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顧兩個人,此幢大宅又遼遠廣闊,氣派不凡,可以想像,老闆與阿精的日子過得極好。富貴、舒適、閑雅。

    吃早餐之時,一張長-上僕人來來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絕而來的有水果、炒蛋、香腸、沙律、湯、麵條、各款麵包與飲品。老闆曾經向阿精提出過這是過度運用資源,兩個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堅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認為單單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貧窮、無品味的表現。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邊享用她的早餐一邊忙碌張羅:「這個雪花蝦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雲腿冬瓜條夠清淡,適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廚子以後可以多做這兩個菜做早飯。」

    「這是什麼白粥?當中的瑤柱一點都不夠香,我們的海味供應商換了嗎?」

    「奄列不可以連續兩天用肉類做餡料,這是我告訴過你們的呀!為什麼不選用磨菇?水果也不錯,近來的水蜜桃好。」

    「為什麼這星期沒有芝士?給我要那種軟熟的Mrs  Churchill。」

    當阿精指指點點時,老闆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時不發一言,埋頭在早報的紙張中,英文報章的頭條是華爾街股市崩潰,他可以想像,由今個月開始,當鋪的生意額必定會提升。

    阿精正在品評她的咖啡:「這種咖啡豆夠香,出產地在哪裡?」

    老闆從報紙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擺放了五六隻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驚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闆反而吃得少。

    他習慣了阿精對食物的  嗦嗦,他放下報紙,對她說:「待會到後山騎一陣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頭向老闆望去,歡喜地說:「好啊!」

    老闆站起來,轉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宮,而阿精,望看老闆的背影,滿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開心。

    她喜歡與老闆一起做上任何事,當然包括騎馬。

    她笑意盎然的趕快吃掉一個朱古力牛角包與一小碗日本冷面,雖然還是有點意猶未盡,但她還是決定今天的早餐到此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宮,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間,往騎馬裝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褲黑筒靴。

    更衣完畢,她又走回樓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長廊,威風凜凜的她走到屋外的馬房,由馬伕把她的愛駒拉出來,她騎的是一匹白馬

    老闆已經在他的黑馬上,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隨她的白馬向老闆的方向跑過去,她的臉上有漂亮的笑容,與藍藍的天很配襯。

    老闆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認為陽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樹林,他提議:「我們鬥快跑過樹林,在樹林之後的地方停下來。」

    阿精一聽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馬奔馳,她要比老闆走先一步。

    白馬跑得那麼狠勁,周道的樹木都變成綠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場包圍下,在速度的懷抱中,她有種夾雜於虛幻與現實的快感。跑快一點吧,再快一點啊,讓我贏讓我贏,贏不了你的心,贏不了你的注目,也請讓我贏一次,讓我的馬匹比你的跑得快,讓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來,讓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皺住眉,堅定地向前注視,馬匹矯健地穿梭在樹林之間。老闆有時候爬了頭,有時候隨後,阿精總不放過他。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驕傲,放下了低頭暗戀一個人的卑微,昂然抬頭高速前進,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嚴。

    樹林的前端散發出白光,即是說他們快跑出這個樹林,到達約定的終點。阿精用力策動她的白馬,她又再次擦過他的黑馬,她擋住了他的去路,她領先。

    白光衝擊流滿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馬已越過樹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聲音不絕。

    馬跑到山崖邊便停下來,馬向天叫了一聲。

    她回頭,他的馬正跑過來,他做了一個「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見了,心寬地朝他笑。

    贏了,頃刻,一身一心,都充滿自尊。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兩匹馬兩個人在山崖之前,凝視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萬里無雲。這一片海這一片天背後的樹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樣。事實上,這是老闆與阿精共同擁有的獨立空間,他們要天藍、巨浪,還是陰暗無光,海水平靜如湖,半分困難也沒有,在屬於他們二人的空間內,一切受著他們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靈魂,包括這角落的天地萬物,也包括時空。

    有日與夜的轉移,但沒有時光的流逝,永恆的青春永恆不老的身體。在這奇異的時空中,他們無憂無慮的存活著,享受著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買一個人的所有,奉獻給一道他倆要下跪的大能。

    老闆與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會,老闆先行把馬匹掉回頭,慢慢踱步走進樹林,返回他們的大宅。這一次,阿精跟在後頭,再沒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愛的人的背後,一如過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愛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會知不會取笑。而她,也不會看到他的冷漠。

    這一百多年,這些日與夜,她也是這麼的過,浮沉在一個男人的疏離之間。

    返回大宅之後,如沒需要處理的公事,老闆與阿精都有他們的活動。

    老闆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間偌大的房間中,放有一張大木台,木台上是一個又一個未著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間中又擺放了好些強線。老闆是製造小提琴的專家。

    一百年來他做了多少個?其實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個。不成功的,怎樣也有百多個,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願。一個擁有無盡光陰的人,他的時間是廉價的,他希望用十年時間做一個琴然後毀掉,無人能夠說是不應該。當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處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個精美的琴。

    老闆意圖製造一個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錢向坊間搜羅數百年歷史的古琴,古琴質料上乘,只要絃線仍然有力,所奏出來的聲音會是一流的,不過當然,演奏出來的音樂美妙不美妙,還得看這副琴有沒有靈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闆捧在手上注視著一具剛剛鑲嵌完畢的小提琴,希望賦予它一個靈魂。

    他對琴作出了一個「我賦予你生命」的動作,連續做了三次。琴沒變,空間沒變,他亦沒變。

    是的,只是一個渴望,鬧著玩的。他從來只有帶走一個人的靈魂的力量,沒有給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擁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無敵。

    他放下了琴,造一個,好不好扔掉?

    還是拉奏一曲吧。

    老闆把另一個有二百年歷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開始了。

    引子輕快而跳動,末幾,卻瞬即變為深沉。

    這是韋華第Iivaldi的四季組曲中的《冬天》。

    音調高而尖的會不會是冬天的烈風?低沉瘖啞的,是當雪下得很深之時的回憶吧。急速的音調帶動迫近人心的嚴寒,忽然之間,在凜烈之下,人的呼喚逐漸沙啞起來。最後是寂寞,狂風暴雪再寂靜之後的寂寞。

    這是很男人的一節組曲,老闆很喜歡拉奏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宮走出來,她聽見拉奏的音樂。

    她站到老闆的行宮門前,聽著他的拉奏,沒多久後,她便替這段巴洛克時期的古典音樂譜歌詞。

    她的歌詞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聲,但已禁不住開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闕古典音樂中出盡力撥動手手腳腳,口中哼著同樣的一句歌詞:「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闆。

    忽然,拉奏聲音停止,嚇得她急急腳跑回自己的行宮之內。

    不,他不會聽得見的。

    不過,就算他聽得見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聳聳肩。

    阿精也喜歡音樂,但她喜歡有歌詞的音樂。由人聲如泣如訴唱出來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給發洩的歌。

    歌,不應單單只得音韻啊,一定要有情情愛愛的歌詞才似樣。正如人生嘛,不能夠只得流流長的生命,當中,要有些情愛內容才更豐富。

    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這一定不是老闆的信念。老闆從來不喜歡歌詞。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宮中引吭高歌:

    你問這世界最遠的地方在哪裡?我將答案拋向藍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愛總是逆向行駛,你說你愛我,我怎麼能跟得上你?

    你問我這世界,最後的真愛在哪裡?我把線索指向大海之外直達我懷裡。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麼能聽得下去--

    唱得很興奮,像大歌星那樣有動作有表情,對著窗外的草原,她拳頭緊握,唱著她認為與她有關的歌詞,歌詞中與她心事吻合的,她總唱得特別的響亮。

    好肉緊好肉緊,拳打腳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麼能聽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來歎一口氣。唉。

    有些時候,空間太多,老闆忙於造小提琴,阿精顯得無聊,便會乘搭她的私人飛機往世界各地搜羅美食,順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 法國蝸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鵝肝,一個蜜酒燴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紅酒。其他顧客對這位很能吃的小姐紛紛投以注目禮,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連伴菜也一掃光,很滋味的樣子,一口接一口。

    什麼也不剩下,她結賬,接著到另一間餐廳再吃過,她要了一個四個人份量的海鮮盤、紅酒燴牛尾、墨魚子海鮮嗜喱、蟹肉雲吞龍蝦湯以及一個凍檸檬梳乎裡。

    同樣地,她滋味的全部放進肚子裡,讓嘴與胃感受食物帶來的豐厚與滿足,每一種味道,每一種從咀嚼中得到的質感,每一口落進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動起來。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補充、是滿足。

    當她處理了所有食物之後,神聖的微笑便從臉上泛起。對了,當一切都虛幻和捉不住之時,只有填滿肚裡的食物才是現實。

    本來阿精仍然有意繼續另找餐廳吃下去,但各店要關門了,還是明天再吃吧,先去買些喜歡的身外物。

    她要換LV的兩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闆一個雪茄櫃;去Hermes買絲巾與一款新造好的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寶,那件有星星的鑽石頸鏈,不買起它便會想念致死;Christian  Dior今季的長靴子……

    都一一運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來翻滾,這樣打滾了數次,又覺得好無聊,她踢走了一個紙盒,然後蹲下來歎氣。

    真是什麼都有了。

    揮霍無盡的金錢,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間中,偶爾,還是很有點納悶。

    是因為惶惶無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買的東西中擾攘一會之後,她決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間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來搭訕,她會高高興興的與他們聊天,挑當中最有魅力的作較深入的交談。他們喝酒,他們調笑,他們靠得近近的,最後,男人會抱住她,給她男人獨有的溫陽,給她男人的臂彎,給她男人有感覺的吻。

    她照單全收,一直以來,對於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長生不老,她超凡脫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帶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帶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許她交朋友,難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錯過嗎?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體溫與懷抱。

    這一夜,阿精隨一名棕色長頭髮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褲,氣質也高雅,他說他是名學生,將來要做畫家與詩人。雖然巴黎太多畫家與蘭人,阿精也沒有預感這名男人將來會有多大前途,但她還是跟他離開酒吧。

    只因為,他的背影,有點像某個人。

    是了,當她轉身拿起酒杯時,她便心軟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調,迴旋樓梯,樓梯旁邊有雕花鐵欄,像蔓籐一樣向上攀展,燈光昏黃,照得牆上的人影好長好長,而影的輪廓清楚得像組的剪影。

    他倆抱著,他倆吻著,沿樓梯一級級糾纏而上,在指定的樓層指定的房間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門而進之後,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著從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卻站定地上,這樣對他說:「我是一個預言家。」

    「什麼?」男人望著她。

    「你是天蠍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頭,他回應:「你怎知道?」

    阿精說下去:「你八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九歲時你高賽被學校開除;十三歲初戀,十四歲在另一段戀愛中失身;十八歲時你的二十三歲女友懷孕,她墮了胎,那是一個女嬰,十九歲你尋找到真心愛上的女人,然而她卻是別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驚異,她全部說中了。

    正要問她問題,阿精卻止住了他的提問。

    她微笑,像貓一樣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臉向著他,她說:「今年你二十一歲,遇上了我,但你不會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當男人正抱著她要再吻之時,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兩眉中心劃了一個類似「8」字的符號,刻頃,男人雙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這休克突然得男人來不及驚愕。

    從小酒店房間中看著一個男人,是阿精多年來的慣性活動,男人有男人的輪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身邊,她也一樣寂寞,只是這寂寞總比單單凝望一個人的背影好。望著一張臉來寂寞,比望著一個背影來寂寞豐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煙絲上升,繚繚如一個開往半空的靈魂。

    她望著昏迷了的男人說:「我告訴你吧,你不會長命,你是早死的,你會為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滿怨懟。」

    男人沒反應,他聽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實踐不到。你的人生,可謂完全沒有要點。惟一稍為特別之處,是你過上我,因為我,今晚你的記憶會被清洗,押到第8號當鋪那個地下密室內。」

    是的,當鋪的地下密室內,有一些沒登記的回憶,不知是誰人的,無色無味,鎖在一個個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開來,上升到半空的畫面,都是阿精的臉,無數個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臉,她的媚態,她的甜言蜜話,她拋出來那閃爍卻又寂寞的眼神。

    這通通,是這些男人失去的回憶。

    而他們的銀行戶口,會即時多了一小筆金錢。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兩個女人的滿足,在於有不斷念記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腦海中,讓他們懷念、猜謎、搜索。

    然而,她連回憶也不能夠讓人留下。

    存在,等於沒存在。都無人記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會有肉慾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體上的渴求。

    這樣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對她顯示出興趣,但沒有一個是可以的而造個當然了。可以的那個,卻又似乎對愛情這回事毫無感應,阿精實在不明白,她與老闆都是同一類生物,天地間,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亞方舟中的一對對生物那樣,是最自然最絕對,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來來去去,她只得到老闆的背影。

    天終於吐白了,由青變淡黃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鴿在天空中飛,從一座樓房飛到另一座,棲息在雕花的欄杆上,如果欄杆後種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絕了。

    阿精離開這小房間,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氣,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響聲。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後有太多時間的她,自己定下另一個目的地。

    在離開這都市之前,她決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華酒店內,拿出酒店的信紙信封,她要寫一封信。

    信的內容是造樣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十分十分的掛念你。

    在大宅中走來走去看不見你的可愛食相,聽不到你的甜笑聲,時間便難過絕頂,大宅比平日更空虛。

    很掛念你!你何時回來,多希望你就在我身邊。

    信寫好了,便放入信封貼上郵票,她寫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單戀到癡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個人寫信給自己。

    她知道,這樣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後,還有一封愛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標,才會如意。

    她計劃日後的行程,她會去土耳其,那裡有乳酸酪餃子在等待她。

    而當阿精還在周遊列國之時,她寫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號當鋪。

    當從信箱中取過這封信時,老闆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這是誰寄給誰的。他笑,他吩咐僕人放到阿精的行宮中。

    有很多事,他卻得一清二楚。

    無反應,不做聲,不參與,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後,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罷。他能夠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義的事。

    老闆翻看他的客戶記錄,重點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戶,他希望瞭解他們的近況。

    日子過得好嗎?典當後的後遺症處理得到晚?身為他們的客戶,錢是有了,但遭遇只會每況愈下,老闆看著,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會幫助些什麼人?

    有一名客戶,他首先來與當他的大屋,後來是他的公司,接著是典當他的壽命十年。最後,他典當他的理智。

    老闆還記得,那時候男人對著他說:「因為我還清醒,所以痛苦才會降臨,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於沉澱在哀傷之中。」

    老闆坐在他的書房內,聽著男人的說話,便對他說:「失去理智的結果是人不似人,沒理智的人如一頭畜牲,失卻了人類分辨善惡的本性。」

    男人垂首,臉容沮喪。「我的人生已全盤失敗,我還要理智來做什麼?不如糊塗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闆回應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麼糟,你的妻子與女兒十分愛你。」

    男人卻說:「因為我的失敗,她們沒機會得到榮華富貴,反而要為我挨苦,我愧對她們,我寧願她們捨棄我,我還更安樂。」

    老闆望著絕望的男人,暗自歎了口氣。他知他改變不了男人的心意,他於是說:「你的理智的典當價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筆現金,足夠她們簡樸地運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內是感激。「謝謝你。」

    老闆拿出協議書,遞到他跟前,說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簽署。」

    男人注視著當中籤署一欄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著吸上一口氣,揮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來的眼睛,有那具氣魄的堅定。

    老闆說:「那好吧,我們開始了。」

    只見老闆揚手做了個催眠的手勢,接下來男人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藍天與草地,然後是一名穿婚紗的少女,那婚紗的款式有點古舊,少女的臉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讓眼前人上前來握住。男人也就彷彿感受到她的體溫傳至他的手心內,那一刻,多心滿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陽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給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個天空下領略著幸福。

    接著,男人看見他的女兒出生了,女兒牙牙學語,很快又背著書包上學。男人伴她溫習,與她到海灘習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兒居然帶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訴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歎喟,每天辛勤地勞動,歲月擦身而過得多急速,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腦海中出現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闆讓他重溫。就在男人歎喟過之後,隨著老闆輕放在他頭頂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脫離了他,轉送到老闆的手心之內,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華,輕輕敲開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後來被發現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橋底,以吃垃圾為生,他衣衫襤褸,神志不清,過著無尊嚴的日子,與一頭流浪狗無異。

    他的妻女後來找到他,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他被關在一眾同樣失掉理智的人的身邊,白衫白炮,搖搖擺擺,行屍走肉般過日子。沒有思想,沒有合理的反應,當心頭有想表達的說話時,只能以無盡的尖叫替代。

    「嗚……嗚……嗚……」是男人的叫聲。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個這樣的男人典當了他的理智。

    老闆一直念記著他,他意欲為這名客人贖回他的理智,縱然,第8號當鋪並不鼓勵客人贖回他們的典當之物。

    第8號當鋪有不張揚的條文:每一名客人,最終都要傾盡所有。

    阿精把這條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闆卻偶一為之的打破這規條。當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闆合上他的雙眼,他在腦海中搜索他的資料。

    這是未來的一段資料。人的命運是注定的,歷史檔案有歷史的資料,將來檔案有將來的資料。他要搜查一個人,沒有太大的難度。

    合上的雙眼中,急速越過一個又一個編號,像角子老虎機的滾動畫面一樣,老闆要的人,就在這堆數字中。

    需要的數字來了,老闆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數字便停在他的視線內,然後數字拆散開來,在分析的空間中,出現了一名少年的臉孔。

    畫面逐漸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約十六七歲,但不會吉話,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著電視機像笑,口水側淌半邊肩膊,他不能照顧自己,而他的親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邊人的一個大重擔。

    這名少年是屬於將來的,他會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兒一年後出生的兒子。

    老闆決定了,要與這名舊顧客談一談條件。

    老闆於是光臨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時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藥睡去,病房外偶有醫護人員步過。病院的情調,在晚間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間六人房間,他的床靠牆。老闆站在他跟前,端詳他的臉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歲,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開始下垂,頭髮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闆遇上他之時,他很瘦,雖然沮喪,但眼神好堅定。

    環境與年歲,就這樣改變了一個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這樣,老闆無辦法與地溝通,也事實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來了,也無法與人溝通。

    因此,老闆為男人準備了他的理智,老闆把手輕輕按到男人的額頭上,三秒之後又把手移離。

    理智歸位了。

    老闆說:「多年沒見了。」

    這句話反映在男人的夢境中。在夢境內,理智也久違了,十年,他活在亂夢一片,今晚,罕有地,在夢中,有一句清晰的話響起,更罕有的是,他聽得明白。

    男人回話:「請問,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這是男人首先關心的。

    老闆說:「請放心,你的妻子身體健康,女兒三年前結婚了,而在三個月之後,她將會懷上第一胎。」

    男人感歎:「太好了。」

    老闆說:「她們之所以有好日子過,全因你犧牲了你的理智,換回她們一個似樣的生活。」

    男人輕輕說:「我很願意,我沒有後悔。」

    老闆問:「但你失去了與她們共聚的十年。」

    男人說:「都過去了。」然後他又問:「我還有多少年壽命?」

    「二十年。」老闆回答。

    男人不做聲,他明白,他還有二十年失瘋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闆,他說:「其實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亂,也一直組織不起來,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個大迷惑之中。」

    老闆說:「我可以讓你贖回你將來的理智。」

    男人表情訝異。

    老闆說下去:「但要用你女兒未出生的兒子作交換。」

    男人也就斷言:「不能夠。」

    老闆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聽我說。」老闆向他解釋:「你的孫兒智力發展不足,他有一個弱智的命運,你的女兒會為了照顧他而疲於奔命半生。他的出現,剝奪了她人生的許多快樂。」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闆……」

    老闆說:「把你孫兒的靈魂典當給我,我便讓你贖回你往後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著老闆,眼神內儘是感激。他知道,這是老闆故意的幫忙,一次無遺憾的兩全其美。

    老闆告訴他:「你的女兒在懷孕兩個月時胎兒會流失,而你的精神病會在半年復醫治得好,你將會回復理智,你的生活會重新有意義。」

    男人本想一口答應,卻隨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問:「我的女兒以後仍然有懷孕的機會嗎?」

    老闆回答他。「三年後,她會擁有一名女兒,那孩子性格良善,與你很投緣。」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這單交易?」老闆問。

    「感謝你。」男人告訴老闆。

    老闆說:「這只是一單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點下頭來。

    「那麼請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闆一聲吩咐下,隨男人合上眼睛的這一剎,他忽然感受到一種無盡頭的跌墮,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夢,飛墮進一個充滿離心力的空間之中。

    真實是,老闆仍然站在他的病床邊,老闆的手接到他的額前。

    那跌墮終止了,男人低哼一聲。

    老闆移開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歸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從明天起,男人的理智會一步一步重新運作起來,他將擁有比身邊同伴珍貴的東西。

    他會變回正常人,會被這所精神病院視為他們的醫學奇跡。

    老闆離開了這問病房,離開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來自巴黎的嗎?老闆的表情略帶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決定了之後,老闆便起行。

    許多年之前,他與阿精一同來過這城市,那是起碼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阿精的話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後。但她是那麼容易興奮呀,周街指指點點,「你看,有這種帽子!」「什麼?當銜接吻?」「那間甜品店的蛋糕是什麼?朱古力嗎?」「為什麼這城市的人都愛養狗?」

    在那極有情調的年代,他們享受著長生不老的新鮮感。那時候,二人都很快樂。

    今時今日,阿精來來回回這繁華虛榮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闆大概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不停地吃,不停地購物,然後表現得像個中國公主,很有派場地使喚洋人為她搬這抬那。

    老闆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著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過這位置?她在這個角落裡又吃過些什麼?有一邊吃一邊皺住眉品評嗎?

    老闆在一個阿精不知道的時空中幻想著他的風姿,在她仍然四周圍奔走嘗盡世間美食時,有一個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過在這城市的餘溫。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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