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的翅膀 第二章ANGEL’S NOTES
    只有我最明白,不停減肥、增肥、再減肥的困惑。一個女人,會為了一件衣服拼了命改變自己的身形。

    我穿過很多很多的衣服,比任何一名荷裡活明星還要多。由一七零零年到如今的女士服裝,我都穿過。不要以為我故意找些古董衣服穿上身,我身上的華衣美服,都是第一手的。

    你好嗎?很高興有機會與你說話。我是天使,誕生在一七零零年,在一張Love  Seat之上。

    天使,有天使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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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零零  ~一七八九年。

    我的洛可可嬰兒期。世上一切都花團錦簇,每走十步,總有一步是感人的。

    Angel's  Pick:宮廷撐裙。當穿著它在舞池中轉呀轉,感受宛如化身一朵鮮花,曼妙怡人地在旋律中盛放。

    美麗、隆重、鼎盛、迷人。

    女人,就是一朵花。

    Angel's  Highlight:宮廷中每個人都愛上我,而我愛上的是花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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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奇妙無比的一天,我張開眼睛,眼前是一個繽紛華麗的穹蒼,萬話盛放,雀鳥飛舞,千色匯聚,我定睛看了看,很惘然,我以為,那就是天空。

    依稀有著降世的印象,頭頂上該是一片天,腳下是大地。

    然後,我把眼睛溜向水平線上的景物,同樣璀璨雅致,我完全不知那是什麼,只覺其漂亮迷人。後來腦袋給我一些名字,這些對象,叫做家具,有沙發、大小不一的櫃、茶幾、地毯、水晶燈、花瓶、鋼琴。

    啊,究竟這些東西,是不是等於飛禽與走獸?

    但它們動也沒有動。靜止、優雅、華麗。

    我伸出自己的一雙手,我看見手指,然後是……一些很柔軟細致的東西,覆蓋我的手臂,忽地,一個名字懸在嘴邊,我張著嘴,又合上,想說出它的名字。然後,我的嘴巴就說了:  “衣袖!”因此,我就喚它為衣袖,一層一層的,很漂亮很漂亮,全是通花的輕紗。這種物料,叫蕾絲花邊。

    身上是一大幅布料,我露出了半個胸脯,胸前的布料打褶,拼成花朵的形狀,而下身,我按了按,是有重量的,撐了起來的東西,叫做裙撐架,它撐起了繡上立體花朵的大縫裙。

    “奧!”我輕叫一聲,明白了點什麼。

    這東西是衣服,華麗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的這一件,是白色的。

    我雙腳觸地,腳上是一雙美麗小巧的鞋子。我站起來,剛意圖行前一步,就昏眩了。我尚未習慣生存在這世界上,眼前的浮華,都在轉動。惟有向後靠,坐下來,背後有那椅子支撐著我,我感激椅子的幫忙。

    那是一張紫色的靠椅,刺繡了花朵和鳥兒。後來聽人說,這種椅子稱為Love  Seat,愛情椅,是專為這年代的女士而設,它比一般單座位的要闊,但又比雙座的位要窄,用意是讓女士們大的撐裙有容納的空間。

    既然昏昏暈暈的,我索性安然地坐在這椅子上,這是我誕生的地方,我窩在這裡,滿有安全感。

    我抱著膝蓋,思考著一件事情--

    我是誰?

    那是一個早上,忽然,從背後傳來一道光,我轉頭望去,  “啊--”我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那裡才是天。天上沒有花。

    我立刻感動起來,那道光比看見那些家什、身上的華衣更感動我。

    我不了解那是什麼,但我喜歡那道光帶來的觸動。

    我仍然未知道我是誰,但感覺已經很好。

    我閉上眼,讓光為我洗禮。

    我由混沌而來。而我,喜歡這個世界。

    繼續坐在那張椅子內,張眼四顧,看得累了,就垂下眼睛。然後,有人進出,那些人穿得比較樸素,裙子沒有我的闊大;又有人穿褲子,他們的外型不一樣,當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這些人在干活,清理東西,他們偶然會望一望我,朝我禮貌地微笑。

    那道光,已經灑遍房子,不獨只照耀在我身上了。

    再過了片刻,一男一女走到我面前與我說話,起初的數秒,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後來,耳朵內暖流一通,我忽然聽明白了。

    男人說:“我叫做Francois。”

    女人說:“我叫做Francoise。”

    啊,他們的名字,只有小小的差別,而他們看起來亦有點相像。

    男人問我:“美麗的女士,我可以詢問你的芳名嗎?”

    “我……”我嘗試發出聲音,說他們的語言。“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女人說:“啊!是一名迷失的少女!”

    男人說:“看,她淺褐色的眸子流露了不被世俗玷污的高尚氣質,修長高挺的鼻子宛如貴婦人,花蕾一樣的紅唇正朝青春盛放,雪白潤澤的肌膚沒半點瑕疵,透明晶瑩……”

    女人忽然說:“啊!她像極一個人!”

    男人問:“是世上最美的女神嗎?”

    女人說:“聖母!”

    聖母?

    啊……  

    女人說下去:“她的臉容宛如聖母。”

    我伸手撫摸自己的臉,我是輕柔的、細致的、脆弱的……她說,我的臉容宛如聖母。我的呼吸急速起來,我心情激動,然後,鼻子一酸,我流淚了。

    那是一種光榮,我知道。

    男人說話:“眼淚就仿如珍珠!”

    女人雙手掩著臉,既憐憫又驚喜。

    “我明白了……”女人說。

    “一定要把這動人的一刻留住!”男人說。

    “她一定是……”女人說。

    “她是我重大的發現……”男人說。

    女人肯定地說:“海倫娜表姨的表兄的外甥女!”

    我望著她。

    她再說:“昨夜派對後宿醉留下來,現在神志不清。”

    男人拉著女人,說:“來來來,事不宜遲……”

    女人與男人四目相投,然後立刻互相明白,她笑出聲來,笑聲尖而響亮,接著兩人拉著手往另一個房間跑。

    我留意得到,他與她之間,有一層粉紅色的磁場。那磁場散漫、美麗、旖旎、溫柔。

    不一會,他們又跑回來,手上拿著一些布料、木板,以及彩色的瓶子。

    “花園陽光正明媚!”女人把我拉起,牽著我的手,環著我的腰,帶我離開那房間。

    那樣,我就走在陽光之中。很暖很暖。我停步,朝陽光望去,那……

    “來,我們到涼亭那邊去。”女人興致勃勃。

    一定有些奇妙的東西。陽光的盡頭,我有著感應。

    在涼亭中,他們叫我坐下來,男人倒出彩色瓶子內的液體,他們說,這叫做繪畫,而那些是油彩,他們把我的容貌畫到畫布之上。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早上,陽光明媚,鳥在飛,花朵吐芬芳,我在涼亭中欣賞這個大花園內的景色。我的心情是快樂的,我喜歡這個地方,雖然,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在這裡。鳥兒飛來我的身邊,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愉快地在我裙擺前踱步,蝴蝶也飛來,甚至停在我的指尖上,我輕輕問候它們,它們是來與我打招呼的。

    我很快樂,這個世界愛我。陽光燦爛而溫柔。

    名字為Francoise的女人,穿著鵝黃色的撐架大縫裙,款式與我所穿的白裙相若,同樣是配有層層蕾絲花邊的半截袖,低胸設計,胸前有刺繡,蝴蝶結扣在一起,華麗又優雅。她的裙子上印上盛放的花朵,與這大花園的百花一起吐艷。

    Francoise穿著這樣的華衣在Francois身邊團團轉,她拍動扇子,又輕輕唱歌,活潑得似一只鳥兒。Francois則留有一頭又長又卷、似真又似假的頭發,他是男人,但穿著的服裝同樣華麗,他的領子是厚厚的蕾絲花邊,長外套刺繡精美,褲子在膝蓋之上,小腿穿白絲襪,鞋子也像女士們所穿的有小小的鞋跟,約兩寸的高度。

    Francois專注地繪畫我的容貌,他表情豐富,時而皺眉時而開懷,看看我又看看Francoise,當然,看得最多的是畫布。Francoise則在他身邊不停贊歎,他流露滿足的神色。這是我明白的,她贊美他,他就開心又自豪了。

    粉紅色的磁場彌漫在二人之間,一顰一笑,它都在流動。

    當下午來臨之際,畫作便完成了。Francoise走來牽我的手,把我領到畫作面前。

    “啊--”我瞪大眼,禁不住贊歎。

    Francoise說:“完全就是你嘛!那眼神最神似。”

    她不知道,我贊歎的是別的東西,Francoise把我的白衣裳繪得色彩繽紛,粉綠色的裙身,粉紅色的立體花朵,深紅色的胸前褶布。

    Francois說:“白衣裳顏色太單調,水彩畫,該要色彩繽紛。”

    “是的。”我在心裡說,“我同意。”我該穿這些色調的衣裳,五彩繽紛,就如這個世界。我為畫中我的衣裳的繽紛著迷了。

    愛死了。

    Francois與Francoise很照顧我,他們歡天喜地的,一口咬定我失憶,然後又說這是Chateau  d'Artiguy,阿提各尼堡。Francoise是城堡主人的表親,Francois則是她的未婚夫。

    Francoise說:“失憶了不用怕!今天晚上又有舞會!從玩樂中你一定會蘇醒!”

    Francois則說:“來!加入我們每天作樂的人生!”

    說罷,Francoise擁吻Francois,然後女的唧唧笑,男的則瘋狂大笑。

    Francoise把她的嘴唇印到Francois的嘴唇上,兩張嘴一碰,那粉紅色的磁場更是厲害,磁場內的粒子,是躍動的。

    我問:“你們做了些什麼?”

    他們愕然地四目交投,然後齊聲大笑。

    “她要多看一次!”

    “我們就多表演一次吧!”

    他們的嘴唇又再結合一起,還發出了“咄咄”的怪聲。

    那粉紅色的旖旎,旋動又旋動。真是美麗的色彩。

    很久很久之後,兩人嘴唇才分開。他們告訴我,那叫做kiss,接吻。

    但接吻是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我撫摸我的嘴唇,然後他們指著我大笑,笑得彎了腰。

    Francoise的神情趣怪:“這小女生想要一個吻!”  

    Francois就說:“請讓我效勞!”

    Francoise立刻拉住Francois,然後兩人又吻作一團。

    是的,我也想要一個吻。

    那個晚上,我參加了舞會,原來舞會是這樣的事,一群穿著華衣美服的人聚集一起,他們狂吃、狂喝酒,然後旋轉起舞。

    我學習了很多東西,譬如,酒會叫我臉紅,對周圍的人與事更不明所以;音樂就是旋律,又一些樂器演奏出來,音樂能帶動情緒,令人興奮,瞬間又令人悲傷。而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衣服,堂皇華麗得叫人目眩,一襲一襲的大縫裙子如花朵般在舞池中盛放,而男士們也塗脂擦粉,假發考究,不讓女性專美。在這種場合,女士們更會貼上假的黑痣,嘴唇邊一顆,臉龐上又一顆,胸前也有一顆,她們視之為性感美麗的象征。我就在他們當中,而我一身雪白。我也美麗,但我沒有任何色彩。

    翌日,我決定要以另一種裝扮出席另一次的舞會,Francoise把我留在衣帽間,任我挑選衣裳。我選了一襲紅裙子,美艷不可方物。Francoise派了兩名侍女替我穿衣服,她們把一種名為Corset的束腹內衣縛在我的上身,成功束縛後,我的胸脯隆了起來,而腰身,小得可以兩手一握。而下身的裙撐架,在那年代仍是圓形的,面積很廣闊。最後,才穿上那件大紅衣裳。

    我滿懷期望,朝鏡中望去。

    啊--很漂亮……但是--

    不--

    衣裳的色調在我眼前褪去,由肩膀的位置開始一點一滴隱沒溜走,最後褪至裙的擺尾。鏡中的我,樹十秒之內,由艷紅瑰麗,變成一身雪白。

    然後,是“彭”、“彭”兩聲。兩名侍女昏暈倒地。

    我掩住胸口,呼吸很急促,我不知所措。

    舞會又開始了。而我,躲到花園一角,與一只青蛙相對。  我竟然把人家的紅衣裳褪至全白色。

    非常非常的傷感。我對青蛙說:“我要穿花衣裳!花衣裳!”一邊說,一邊跺地。然後青蛙鼓叫了一聲,跳走了。

    “連青蛙也不要我!”我苦苦地看著圓圓的月亮。

    忽地,我感到背後有人。我轉身,看見一個男人。

    他一身雪白,由假發到襯衣、長外套、褲子、襪子、鞋子,都是白色的。

    我望著他,感到他與眾不同。說得更切實一點,是他與我有些類似。

    他微笑,淺藍色的眼睛是全身唯一的色彩。當他微笑,那雙藍眼睛也一起笑。

    “你是天使。”他說。

    那一刻,我仍然處於混沌中。我問:“那麼,天使要做什麼?”

    而神奇地,當話一說出口,我就明白了。

    我瞪著眼,我已經明白。

    出生那天,那道晨光洗禮了我,如今,那道光化作一股力量,旋動在我的心靈。我驚歎,在夜幕之中頭微微向上仰,再一次深深被觸動。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是屬於一個造物主的。

    他含笑,然後說:“是的。”他看透了我。

    我合上眼,用雙手環抱自己,而我的眼角有淚。

    我屬於我的造物主。

    他重復這一句:“你是天使。”

    我張開我的眼睛,眼淚就由眼角流下來,這是一顆有重量的眼淚。

    “天使……”我呢喃。

    他說:“……天使,該有翅膀。”

    忽地,奇異的事情就發生了,我的背部隱隱地刺痛了,然後,一雙大翅膀朝天長了出來。

    他說:“天使的翅膀代表從地面引導到天上。”

    “啊!”我掩住嘴,側起頭去研究我的巨型白色羽毛翅膀。

    他又說:“天使,有光環。”

    說罷我的頭上長了一個懸浮在空中的光圈,呈現微藍的、柔和的亮光。

    “天使的光環是完美與完整。”他告訴我。

    我嘗試伸手觸摸光環,發現它像空氣般,不能被握住。

    “天使手上有樂器。”他說。

    跟著我手上便出現了一個小豎琴。我用手指掃了掃琴弦,琴音清脆高雅。

    “音樂代表靈性上的美,讓你稱贊上主。”他說。

    我明白了,我朝他綻發一個微笑。

    他再說:“但如果沒必要,翅膀、光環、樂器你可以隨時收起。”

    說罷,這三樣天使之物就不見了。

    我問他:“你也是與我一樣嗎?”

    “我有盔甲。”他說。然後,一套威武的盔甲就穿到他的身上。“盔甲助我戰勝魔鬼。”

    我覺得有趣。然後我再問:“天使都長得像你與我嗎?”

    他就說:“天使都有人類的臉孔,因為只有人類的臉才能表達愛、憐憫、憎恨、決心、希望與快樂。身為天使,要了解人類的七情六欲,天使自然也需要有表達情感的方法。而每個天使都有不同的容貌,我們是有區分的。”

    我問:“我還有別的名字嗎?”

    “你就是天使。”他說。

    “而你呢?”

    他便告訴我:“我也是天使,但資歷比你深,因此我是Archangel  ,天使長。我是傳遞信息的天使,把上主的意旨傳遞下來。”

    我點點頭:“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很多天使嗎?”

    他微笑,“當然了,世間需要天使。最重要的天使都在上主的身邊,他們最明白上主的心意,因此智慧最高,他們光芒耀眼,凡人的肉眼不能正視。Archangel天使長只屬少數,而Virtues  美德天使,則擅長行神跡,為數也不多。接下來是Guardian  Angel,守護天使,他們跟在人類身後,你要看見的話自然會看見,你不想看見便不會看見。最後是你這一種,只稱為天使,並沒有固定任務,功用是實行頒布下來的特派使命。”

    我說:“我是最低級的天使。”

    他的笑容燦爛起來,“天使的智慧是來自上主,你愈靠近他,愈明白他的旨意與慈愛,你便愈有智慧。今天,你只是初出生。”

    我問:“有朝一日,我會似你嗎?”

    他說:“有朝一日,你會如同你的造物主。”

    一瞬間,我心頭激動,再次有哭的沖動。

    他說:“我已給了你一定的應變能力與知識,其余的領會,得靠你自己。”

    我已熱淚盈眶。

    他說:“請領受頒布下來的任務。”

    我以淚眼凝視他。

    他便把任務說出來:“你的任務是要把真善美帶給你遇見的人,因為到了那一天,他們會歷盡苦難。”

    我眨了眨眼睛,以指頭拭去眼淚。

    我吸了一口氣,然後問:“有什麼技巧?”

    他這樣說:“你只要存在於他們當中,讓他們感受到真善美,任務便完成。”

    我再問:“要我走遍千山萬水嗎?”

    “你只須留在城堡內。”他說。

    “啊。”我帶著惘然點點頭。

    “我相信你能完成使命。”他望進我的眼睛內,而我,立刻就有了信心。

    他向我用力點了一下頭,而我知道,他將會離我而去。

    他問:“有沒有不明白的事情?”

    我想了想,有件事情我十分十分的關心。“請問……”我說:“我可不可以穿花衣裳?”

    他回答:“你可以擁有任何一件世上的衣裳,只是,一旦穿上你的身上,便會變成白色。皆因你雖然了解人類有七情六欲,你卻無法真正體會。當你透徹體會了人類的情欲,你穿往身上的,就永遠不會褪色。”

    我問:“有沒有天使曾成功體會過?”

    他說:“也是有的。但當中一些,已不能返回天使之身。”

    我訝異起來。“有這種事嗎?”

    他更說:“只有最低級的天使才與人糾纏一起。”

    我呢喃:“但他們可以穿花衣裳啊!”

    他微笑。“你有權決定自己的心意。”

    我問:“我的造物主不介意?”

    他說:“造物主慈愛,他憐惜你。”

    我長長歎了一口氣,雙手按在胸前,為著他的說話而感動。

    一說起我的造物主,我便感受到那一股大能量。

    “天使長。”我望著他。“多謝你前來告訴我這些事。”

    他祝福了我,然後張開一雙翅膀,那羽毛翅膀闊大如同一片天,他在我跟前飛走了。

    啪啪啪,遺下一片羽毛。

    他離開之後,我就返回舞會內,我發現,我的心情已不一樣。我有我的使命,我要使他們領略真善美。

    我站在一群傾談中的賓客的跟前,當中不認識我的人就開始研究我,他們對我的臉孔和皮膚有種驚艷的感覺。“比再白的粉更雪白!”他們又訝異於我的時裝品味,“一身的雪白!簡直是白綿羊小姐!”

    大家笑起來。我便告訴他們:“我是天使!”

    有人瞪大眼睛,有人笑得更開懷,更有人對Francois說:“好好!我的好天使,請你代替你的造物主與我跳一支舞!”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到舞池。我很快樂,我願意使這些人快樂。

    這樣,我與他們跳舞、玩樂,然後他們就離去,留下了我。我有一點點累,於是我走回那張紫色的Love  Seat,我伏在手靠上憩睡。

    還未知道如何令他們得到真善美,但我會盡力。

    清晨,晨光把我喚醒,我朝光的盡頭燦爛地笑,然後伸一個懶腰。我走到Francoise的房間內,她仍然熟睡,於是我就伏在她的床邊,伴她一起睡。我觀看她的臉,她有人類少女的一切特征,做夢時眼球會轉動,嘴唇顫抖似在夢囈,皮膚在脂粉的侵蝕下,顯得有點干燥,而身體則殘留著汗與香水的味道。

    她不完美,正如無人完美。但我喜愛她。

    Francoise醒來了,看見了我,便摟住我來親。“我的好小姐,干嗎你像小動物一樣呢?小動物都愛伏到主人的床邊等待主人蘇醒。”

    我說:“我愛你。”

    她抖動了睫毛,怔怔地看著我,繼而又再擁抱我。“我也愛你。”

    當她把我放開時,我看見她眼角有淚,我伸手把她的淚水拭去。她抓住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指頭。

    我們四目交投,我覺得快樂。

    我便與Francoise與Francois生活在一起。我們在後花園踱步,我們彈琴歌唱,我們朗讀詩句。我不停地向他們發問:  “為什麼城堡內的人的衣著華麗,而城堡外的人都衣著破爛?”

    又問:“昨夜有人說,璐璐公爵快要病死了,當人死之時,你們會做什麼?”

    或者是:“為什麼你與美莉娜小姐那麼親好,卻又不肯與維特朗小姐打招呼?”

    他們都一一回答了我。而某一天,當我們在花園欣賞魚池內的魚兒和荷花,Francoise就問:“我想請教一下,為何你總能令白鴿與蝴蝶圍繞著你飛舞與逗留?昨天早上甚至有一對從山丘來的小鹿,老遠前來看你。”

    我看了看站在肩膀上的鴿子,又望了望停留在我頭頂上的蝴蝶,接著朝那群圍在我裙邊的鴿子點了點頭,繼而又向四方八面飛近的蝴蝶打了聲招呼,最後我對Francoise說:“我不知道。”

    它們每天總要親親我。

    Francoise便說:“你知不知道?舞會上人人愛你,大家都說,有你在,心裡便平靜。”

    我聽了很高興,“是嗎?”

    “他們說,只要與你說說話,無論說什麼都好,他們也能立刻釋懷,心頭再重的大石,也為你而放下。”

    我微笑,仰望光的盡頭,我明白那是他賜給我的力量。

    因此,我開始用心留意那些人對我說的話。

    有一名將軍對我說:“我覺得皇上不再信任我,我的夫人覺得我魅力盡失,我的兒子不肯以我為榜樣……”

    他顯得沮喪。

    因此我便說:“不會的,人人都愛你。”

    他的眼睛光亮了,他望著我。

    我再說:“是你誤會了他們。”

    他便說:“是的……我該相信你……他們都愛我……”

    又有一名貴婦人說:“我背叛了我那同床異夢的丈夫,我正與我的騎術教練偷情,然後我發現,我更愛我在鄉間的表兄……”

    我說:“穿黃色褲子的就是你的選擇。”

    “黃色褲子!”她陷入了思考當中,“丈夫的內褲正是黃色……”

    我含笑看著她。

    她就高興了,“是的,我愛上他那年,我只有十六歲,他迷人又誠實,我是如此愛慕他……”說著談著,她就帶著陶醉的眼神離開。當天晚上,她與丈夫便愛火重燃。

    一個學者告訴我:“我不快樂。”

    我只簡單說出一句:“做運動使你快樂。”

    然後,他在我跟前跳躍起來,一邊跳動表情一邊慢慢松弛,最後,他說:“果然,我快樂了!”

    如此這般,在舞會中,從日常引見中,我聆聽,然後隨心說出一些話,他們就快樂了。天使長告訴過我,我只要存在於他們當中,他們就會得著真善美。我實在對於我的存在感到欣慰。

    Francoise問我:“如何使我比其他女子更迷人?”

    我說:“把食物派到城堡外的人手中。”

    她恍然大悟,然後三天三夜,她與她的家僕,都在城堡之外派發食糧。她發現有些活動比舞會更好玩,更美好的是,每一個由她手上接過食物的人,都贊賞她的美貌和善心。

    Francoise快樂,我更快樂。

    我令他們快樂、內心平靜、感受著生活中的美與善。

    這樣過了一個月,一天,我又伏到Francoise的床邊等待她醒來,她卻在睜開眼之時說:“你……是誰?”

    我驚惶又失望,難道,她已不再需要我?

    幸好,她接下來說:“這樣一位好小姐,有興趣賞面與我及我的愛人一起郊游嗎?”

    這種事情,一個月重復一次。當我存在了一個月之後,忽然有天會無人認識我,但事後,總又快速地重新愛上我、容納我。於是我像重生般重新介紹自己,又再為他們的困苦給予安慰。有時候甚至不用開口說點什麼,只需把手按到他們的手上,他們就不再痛苦。而我,快樂得很。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Francois與Francoise也相繼年老,在Francoise三十五歲那年,她患了猩紅熱過世了,我一直守在她的病榻旁,握住她的手,她的氣息微弱,但從她的眼神中我明白,她安詳。

    在斷了氣的一剎那,一名死亡天使來接走她的靈魂,Francoise的靈魂輕盈、愉悅、年輕。那該是哪一個年歲的靈魂?十六還是十七?

    三年後,Francois也得了急病過世了。而我,繼續留在城堡之內,撫慰著出現城堡之中的人,參加他們的舞會,發揮我的真善美。

    我告訴他們:“真誠與善良,自然造就美麗。”

    他們感激我,我又反過來感激他們。

    回頭一望,十八世紀的大部分生活品味,充滿了“C”、“S”、百花齊放、柔美浪漫,我深愛著這些特質,如果可以的話,翅膀的羽毛以“C”與“S”的形態生長,就十分吻合十八世紀了。這些美麗繁華的線條,滿布家具、擺設、衣裳之上,人類統稱為Rococo洛可可風格。在洛可可的美麗中,女人都似一朵花,盛放在旋轉的音韻內。

    在三十、四十年代,我常常戴一種頸飾示人,那是脖子上的蝴蝶結,所有女士都喜愛這裝扮。撐裙子從未落伍過,女人都闊步地行走,後來又流行一種前後扁平、左右闊大的設計,有點霸道。而我,還是喜歡圓一些的,我喜歡自己可愛的樣子。

    男士們呢,起初人人戴假發,又長又松,到三十、四十年代他們就梳中間分界發型,留一條小辮子,接上蝴蝶結。男士們的打扮再考究,還是有點沉悶。我慶幸自己是個女孩子。或許,如果我生為男孩子,我也會偷偷穿裙。迷戀迷戀迷戀,極迷戀。

    而奇異的事情後來就發生了。在Francoise死後的第十年,城堡的伯爵夫人誕下了她的第三名孩子,那是一名女兒,當女兒一出生,我就跟她有著非常親密的感應。我在小娃兒跟前看了又看,她的藍眼睛也不避忌地瞪著我,忽地,靈光一閃,啊,我知道了。

    Francoise的靈魂降臨在這嬰兒體內。

    而Francois的靈魂,則在一年後來臨,城堡中的一名女僕的初生男嬰,便是他的轉世化身。

    他們又相逢,相愛的人從不分離。

    我知道這秘密後興奮得很,不自覺的伸出了翅膀,還掉落了幾條羽毛。

    Francoise的名字是Natalie,Francois的名字是Joseph。

    當Natalie亭亭玉立時,巴黎的女士們流行史上最誇張的發型,厚重高大的假發,配以水果花朵珠寶,統統堆到頭上。      Natalie說,戴這樣的假發在舞會中跳半晚舞,脖子就歪了。我不怕脖子歪,我要跟著可愛的潮流走,而我的假發上總是插著長長的羽毛,沒辦法,我永遠一身雪白,頭頂上的裝飾,配襯羽毛才好看,沒理由配一些白色水果吧!

    Natalie不太理會服飾與潮流,她也看不過其他人把金錢堆往身上,亦不酷愛金銀珠寶。這一次轉世,她的性格比上一生平實和沉著,他變成了一名有深度的女性。

    她愛上了Joseph,Joseph也深愛著她,但是他們這一生的相戀,是苦戀,是貴族少女戀上身份低微的下人之子。他們每夜偷偷在花園的涼亭相見,那粉紅色的磁場,洋溢悲傷的情懷。

    後來到了一七八零年,Rococo的影響力續漸淡退,就如當我穿上花衣裳那樣,由顏色繽紛變成無顏色。

    接著來了一個名為Neo  -  Classicism,新古典主義的年代,他們說,不再要大朵大朵的花,也厭倦了“C”與“S”的線條,他們看得膩了,想要素雅的、自然的美。

    我沒反對,只要是漂亮的東西,不管是大紅大綠還是清雅撲拙,我也願意置身其中。

    事實上,法國在這時候發生了重大的變遷,一七八九年,是法國大革命,平民廢除貴族,他們攻陷貴族的府第,Natalie一家惟有逃難。但亦因為此事,反而成全了Natalie與Joseph的愛情,Joseph的平民身份,拯救了Natalie的性命。

    就在某一天,忽然沒有人再可以看見我,無論我唱歌、打招呼、講人生哲理,都沒有人再看得見。我覺得寂寞,穿得再美艷也徒然,我成了一團無色無味無形的空氣。

    是我的任務完成了吧,由出生至今,已九十年。

    我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我的出現是為著給這批貴族在革命前一些安慰,苦難在即,而我,是苦難前的一片晴空。重遇天使長,他對我說:“你的表現不錯。”

    我回答:“我喜歡我的工作,我希望能有下一個任務。”

    天使長說:“下一個任務來臨之前,我必需要明白更多、學習更多。”

    “是的。”我點點頭,然後我問:“為什麼要那群人類受苦難?”

    天使長便說:“上主自有他的旨意。”

    之後的日子,我開始明白,貴族受了苦,民主就降臨在平民身上。上主的旨意是奧妙的。

    我問天使長:“如果那時侯我能從言行教誨他們公平對待平民百姓,貴族的苦難是否就能減少?”

    天使長說:“那是你的第一個任務,你也別要求太高,有些事情,要發生的就會發生。”

    我決心努力學習,我要做得更好。

    一八零零  ~  一八九零年。

    我的積極學習期。我學習了解自己、了解愛情。萬物急劇變更,而我也一樣。忽然一切都不同了,雖然我知道,我還未真正成形。

    Angel's  Pick:修長優雅的曳地長裙,群味拖地長長,如彗星尾巴。每個在地上行走的女人,都是一顆彗星。

    Angel's  Highlight:有人說愛我,要娶我回家,而我把一枚紅寶石指環變成白色小石卵。

    ★  ★  ★  ★

    整個法國也同一時候與我並肩成長。這裡有勤力的國家與勤力的天使。

    新古典主義帶來的變更,是平實的衣裙,沒有緊身束腹和裙撐架,也不再流行高聳參天的巨型假發,女士們轉為配戴小巧的帽子,而裙方面,是低胸高腰設計配以娃娃手袖,布料輕柔,顏色素淨。而男士們呢,把辮子剪掉,統統束短發、穿長褲,流行的配件是脖子上的圍巾。

    我游走人間,也樂得不穿裙撐架,我像人類的女士那樣,手執一束鮮花,悠悠然在城市的街頭踱步。到了這階段,有些人看得見我,有些人不,而身為天使,我賦予他們平靜,我一身的雪白,從不使人驚訝。

    走來走去,我就如一般女孩子,找到好布料,就趕緊縫制美麗的衣裳。生活太悠閒,自然想找點特別的事情做。

    我決定了解自己。

    天使,是怎麼一回事?人類眼中的天使,是什麼形象?往博物館去,天使的畫作比比皆是,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我哦看到著名的The  Birth  of  Venus,維納斯女神從蚌中誕生,兩名男天使驚艷得張大了嘴巴。

    當我碰上同樣游走人間的悠閒天使時,我便請教:“請問,男天使會為人類女士的美貌而動容嗎?”

    站在我身旁的就是一名雪白的男天使,他與我一樣站到這幅名作跟前,而他的神情,癡迷陶醉。當我看真一點,發現他的容貌與畫中兩名男天使的其中一位,有九成相似。莫非……

    他沒有回答我,癡癡的眼神盯住畫中維納斯。於是我離開了。

    世人稱贊天使,天使多以小孩純美、天真、愛意的形象出現,天使帶給人愛情,給人傳送上主的口信,也猶如保護神般守護人類的靈魂。所以畫作中的天使,都是如此美好。

    我向另一名路過的天使請教,她是一名女天使,衣著沒有我的講究,她不戴帽子,也不穿長手套。但她是一名喲學問的天使。

    我問她:“所有天使都是好天使嗎?”

    她就說:“也有墮落了的天使。當天使背棄了上主,離上主愈來愈遠,就可能變壞了。”

    我愕然,“那怎麼辦?”

    她說:“好的天使的愛心與仁慈,是有能力感化壞天使的,壞天使浸淫在好天使的仁愛當中,就會傷感起來,而壞因子便隨眼淚流走。”

    “多麼多麼的動人!”我感歎,隨即熱淚盈眶。“哭泣,能把壞天使變好!”

    她又說:“最好的天使,也是最快樂的天使,他們與上主的距離最近。離開上主愈遠,天使愈傷心。”

    傷心的天使,原來是離開了上主的天使。

    然後,我問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天堂上有沒有漂亮的衣裳可供選購?要使用哪一種貨幣?”

    她告訴我:“天堂上沒有買賣,因為那裡的一切也是免費的……  至於衣裳,你還是集中在此地選購來得方便。”

    我問:“天堂上的衣裳,款式不佳嗎?”

    她皺了皺鼻子,“是的。”

    “啊。”連她這一類不看重衣著的天使也認為天堂的服飾設計不佳,那麼肯定很單調了。

    基本上,我比較喜歡碰上可以交談的人類,話題豐富一點,可以盡情談及時裝。

    一八二零年代,女士們流行誇張的袖子,裙擺統統有重重的大縐褶。我不喜歡,那些高腰飄逸裙更漂亮嘛!然而因為流行,我惟有訂造數件。到了四零年代,忽然又見女士們將裙撐加放腰姿上,然後,束腹內衣又回來了,我們的身形回復上世紀的漏斗形狀。唯一可愛的是那種露肩的設計,斜斜的肩膀是一種美態。然後,瘋狂的臀墊來了,那是一八七零年,我們把如海豹形狀的長形臀墊束在身後,穿上裙子時,就能強調臀部的效果。

    我的心頭好是那種小臀墊,不太誇張,只輕輕加強了臀部線條,上身與下身都營造出一種修長的華麗感。我喜歡窄身上衣,無袖的設計,配襯長長的裙子,裙子後拖著兩尺長的擺尾,優雅婀娜,十分富韻味。

    我記得那年是一八八零年,我穿著這種拖著擺尾的修長裙子,頭上結上辮子式發型,然後,有一個男人向我說,要給我愛情。

    縫紉機興起,成衣普及起來,一些大量制造的服裝會以攝影又或是繪圖方法宣傳,設計師邀請一些女孩子穿上他們設計的服裝以供照像。

    這時候,太豐滿的女性形象變得落伍,因此我要減肥。事實上天使不飲食,我采取的方法是意念減肥。

    “瘦、瘦、瘦!”

    “修長、修長、修長!”

    我勉勵自己,我要成功。

    在劇場裡,我坐在包廂欣賞一場歌劇之際,對面包廂有位男士,不時以望遠鏡觀察我,即使我以羽扇遮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他也看得入神。後來他上前自我介紹,他的名字是Mr.  Mayer,他是一名時裝設計師。

    Mr.  Mayer說:“很少女士能把白色演繹得這樣傳神,你的美麗只有白色才配得起。”

    我告訴他:“我從來只穿白色。”

    他先是一怔,然後神色興奮:“我有靈感了!我會設計一系列白色的衣裳!必定風魔整個巴黎!”

    我就成為他的靈感女神。Mr.  Mayer設計的衣裳很迷人,很能表現女人的婀娜與嫵媚,我尤其喜歡他那些毛領子毛手袖的設計,有著俄羅斯的浪漫。我穿起了他的白衣裳,在鏡頭下微笑。恩,我喜歡拍照。

    一天,Mr.  Mayer說:“天使小姐,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我內心的熱情,那股熱情已把我折磨得不堪。”

    我坐在他的住宅大廳內,原本正細心地欣賞一束大花瓶內的鮮花。我把視線望向他,關切地問候:“Mr.  Mayer,你發熱嗎?”

    他的眼眸溢滿晶光,“天使小姐,你真是天下間最純善的女孩子。”

    我微笑,等待他說下去。

    他說:“我知道,此生此世,我也不會再遇上像你這樣特別的女性。”

    我說:“天使是比較少見。”

    他的神色迷醉,“天使是萬中無一。”

    我告訴他:“其實你也有一名守護天使,只是你看不見。”

    他卻這樣說:“我只想你成為我的守護天使。”

    我說:“我的職級卻未及至此。”

    然後,Mr.  Mayer從他的衣袋中掏出一只紅寶石指環,向我說:“天使小姐,請容許我向你求婚。”

    我瞪住那漂亮的指環,那顆紅寶石,像一滴血紅的眼淚。

    他說下去:“求你答應我。”

    我問:“答應了,指環就送給我?”

    “那當然了,它代表我對你一生一世的愛意。而所有屬於我的東西,也一概屬於你。”

    我贊賞他:“你很慷慨。”

    他便說了:“因為我愛你。”

    “愛?”我反問。

    “宛如最深的海洋,最高的天際,我對你的愛情,無邊無際。”

    我思考著他的說話,然後我告訴他:“愛情,是一種粉紅色磁場。”

    Mr.  Mayer就一臉旖旎了,“天使小姐,你是我遇見過最浪漫的女性!”

    我說:“但除此之外,我不明白愛情是什麼。”

    Mr.  Mayer說:“我的好小姐,讓我告訴你,愛情,是世間最動人的東西。”

    “譬如呢?”我問。

    他努力地想了想,“譬如……戀人的眼睛,是世上最美……”

    “有多美?”我問。

    “宛如落日之美,百花盛開之美,少女青春溢滿之美……”

    他說下去,但我的反應不大。

    最後他說:“宛如美麗的衣裳那樣美!”

    我立刻就意會了。“那麼,一定很美!”我憧憬著那美麗,愛情,就如一件美麗的衣裳般叫人迷醉。

    Mr.  Mayer單膝跪了下來,他說:“請容我替你戴上這枚代表愛情的指環。”

    我伸出手來,然後他把指環套入我的中指,我看見,那紅色的寶石,與我雪白的肌膚很配合。

    正當我要發出贊歎之聲時,那顆紅寶石,就在我與Mr.  Mayer的眼前褪色,紅色瓦解消失,晶瑩的寶石,數秒之內變得如一顆白卵石一樣。

    Mr.  Mayer目瞪口呆,“這……”

    我告訴他:“因為我是天使。”

    我看著那顆寶石,滿心的可惜。

    而在三秒過後,Mr.  Mayer昏倒下去。

    我在回家的路上思考著Mr.  Mayer的說話,他說,他愛我,給我愛情;而愛情,美麗一如綾羅綢緞。我好奇極了,決定要好好研究這個學問。世間上,會有東西如同衣裳一樣令人迷戀嗎?我的日子,有了新的目標。

    翌日,我拜會Mr.  Mayer,然後我發現,他已不再認識我。不是因為那指環一事的驚嚇,而是因為我與他剛巧認識一個月,我在他眼前,就如一個陌生人。

    他對我再次感到驚艷,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說:“從來,我也沒遇過像你這樣脫俗出塵、氣質無雙的少女……”我對他完全失去興趣。我知道一次再一次不斷重復之後,就會悶。

    悶,會發生這樣的事:翅膀急不及待要伸出來透透氣。我不想嚇壞他,不想他再昏跌地上。天使應該心地善良。

    要研究愛情的話,有其他方向。

    我從詩篇中了解愛情,從文字中體會愛情。別取笑我,學生學習,都是由書本開始。

    書上說:“愛情是情緒、道德、快樂的結合。情緒是,我們如何為對方墮入愛訶;道德是,我們界定怎樣才叫對他好,又或是對他壞;快樂是,如何令他滿足,又或是為何令他不滿足。”

    恩……很抽像。我背誦它,記入腦海。

    還有一些金句,譬如:“真愛是慷慨的、無私的,甚至是犧牲的,把我們自己交出去,不要計較回報。”

    “真愛是堅強的,它甚至是宇宙間最強的力量。”

    啊!最強的力量……很厲害啊……厲害得……我還是不明所以。

    當造物主的陽光擁抱我,我感動得流淚,我明白,那是愛。

    然而愛情呢?該是另外一回事。

    我覺得迷惘,太抽像。不如轉而研究別的事情……譬如,kiss,接吻。

    啊,這個有趣得多。

    傳說,接吻是這樣發展出來的:在人類穴居的時代,無人會接吻,嘴是咀嚼的器官而做愛單單為了做愛,嘴唇的接觸是無意義的。是在某天,男人把女人打暈,拖她進洞穴之後,男人就往洞穴外取柴生火,女人在洞穴中醒來,肚子餓,就把洞穴內僅余的食物吃掉。男人回來,他也肚餓,看見女人在嘴嚼食物,男人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嘴巴塞到女人的嘴巴之上,意圖搶回她嘴中的食物,卻在雙唇互碰的一剎那,男人女人產生了奇妙的觸動,他們發現,嘴巴也可以利用作另一種活動,於是,他們試完一次又一次,在嘴巴結合的時候,就忘了要互相爭奪食物,也忘了天生廝殺的本性,男人與女人的眼睛內,有了罕見的溫柔……

    接吻,真的比愛情容易明白。多好。

    書本又說:“接吻,能令人長生不老。”

    “接吻,把戀人緊緊結合,緊密得他倆都不再能看到對方的壞,只能感受接吻帶來的好。”

    “王爾德說:一個吻,能摧毀一段人生。”

    “一個吻,是那樣溫柔,溫柔得令人無言以對。”

    “接吻,是唇上的擁抱。”

    “接吻,令嘴唇輕柔如同羽毛。”

    “當你吻我時,我的夢想便成真。”

    “一個吻,留在唇上只有一秒,但烙在我的心上,卻是永恆。”

    “戀人的吻是永不過時的,一百萬年後,她仍然感人如昔……”

    永不過時……  一個吻,真有這麼好?我也想要一個吻。

    恩,過時的是時裝,比一個吻的壽命短促。

    一個吻恆久不變,但時裝如幻影,轉眼又不相同了,沒有女人能一生只穿一款衣物,女人不能這樣子枯萎衰亡。

    一九零零  ~  一九九零年。

    我的亭亭玉立期。我變成大女孩了,我愛看電影,我在轉變,我由一個城市游走到另一個城市。世界不同了,多麼叫人驚訝。而我,期待著更重要的事情發生。

    Angel's  Pick:浪漫神聖的婚紗,把肉體升華起來,女人就在那一刻變成仙子,只要把鞋子脫下,就能在花間起舞。

    Angel's  Highlight:我的第二次任務來臨了,有一只魔鬼愛上了我,他成為史上最悲慘的惡魔。

    ★  ★  ★  ★

    又來到二十世紀,在這一百年間,時裝變化急促,我也如其他女人,緊貼潮流。

    一九零零年。流行的是“S”的形態,強調胸部與臀部的弧型線條,腰身則與上世紀一樣,崇尚極瘦小的。我像其他女人,天天在鏡前練習擺出一個完美的“S”型。

    但當我們都把“S”這個姿態演繹得渾然天成之時,忽然又不流行這形態了。奇怪地,女人在一九一零年開始,把依賴慣了的束腹內衣逐步擯棄,她們變得注重帽子、太陽傘與小手袋。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我與天使長又重逢,他告訴我,他為大量死難者疲於奔命;而我,則向他提出一個要求:“天使長,我希望得到愛情。”

    他反問:“你要愛情來做什麼?”

    我說:“我想了解它。”

    天使長仁愛地告訴我:“將來,你會有一項特別的任務。”

    我高興,記住他這次的承諾。

    從一九二零年開始,沒有女性再穿束腹內衣,奔放的女性形象流行起來,而我,也加入穿著那種長度在膝蓋下的直身裙,配一個短而燙貼的發型,把眉毛拔得細細。我把頭發的顏色轉為黑色,但身上的衣著,仍然只能白得耀眼。我以這種打扮參加人類的玩樂派對,抽那種長長的細煙,喝酒作樂,穿這種服飾很有新鮮感,直身裙也不單調,沒有內衣的阻隔,每當風吹來時,就非常性感。我喜歡那些背心型、低腰、百褶裙款式,襯一串長珠鏈,女人忽然就變得神秘不羈。

    亦因為瘦的女孩比較受推崇,我減肥減得很努力,為求得到一個接近直線的線條。

    減肥、打扮、等待天使長的新任務。然後走到三十年代,太扁平的女性體形又落伍了,婀娜女性化的形象更受歡迎。當時一個新的媒體興起,它帶來令人著迷的消閒節目,又讓我了解到我希望了解的東西:愛情。

    三零年代,電影工業開始踏入黃金期,而我,由法國去了美國。我燙了頭發,穿套裝裙子,化濃妝,就像當年的女明星。

    三十年代末期,《亂世佳人》上映。美國南方美女穿十九世紀束腹內衣和裙撐架演戲,戲服華美隆重,看得我很興奮。女主角叫思嘉,男主角叫瑞德,他們結成夫婦,恩愛一天,卻又吵架一個月,循環又循環。他們愛著對方但又痛恨對方,擅長用行動很言語傷害對方,我覺得很復雜。

    因為反覆看了十遍的關系,我已會背誦最後那段對白。

    當思嘉最終也明白,原來自己是深愛瑞德之時,她說:“我只知道我愛你。”

    瑞德說:“那真是你的不幸。”

    瑞德頭也不回,帶著行李遠走。思嘉追著他,走下樓梯。  驕傲的她居然願意乞求:“如果你走了,我可以去哪裡?我可以做什麼?”

    瑞德走出大門口,不屑地說:“坦白說,親愛的,關我什麼事?”

    然後,思嘉就失去了他。

    為什麼,相愛的人卻不能好好愛惜對方?到失去了,才懂得懊悔。人類,非常非常的遲鈍。我看了那麼多遍,也不明白為何人類是如此沒智慧。或許,這便是愛情。

    每當看見情侶吵架,我便送上一條羽毛,他們在吵鬧聲中接過半空飄下來的白羽毛,情緒便忽然平靜了,因為有我輕輕在他們當中說:“不要變成思嘉與瑞德。”

    有時候  ,我的說話能進入人心裡,有時候不。如果他們把感受注入心內,四目交投之際,便不會再有凶光。

    我喜歡做這種事,我讓他們看不見,我以我的羽毛代表我。當情侶和好如初,我就快樂。

    轉眼來到四十年代,人類歷史上慘烈的年代。

    我也不喜歡四十年代,因為沒有漂亮的衣裳可供選擇。

    四十年代前半部分正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我看見無數守護天使在痛苦的靈魂背後垂淚,天使為苦難哀慟,天使憐憫世人,但天使無能為力。

    天使長穿著盔甲,我問他:“魔鬼會被打敗嗎?”

    他回答:“邪不能勝正!”

    他勇敢的臉上帶著疲累。他就如電影中的英雄一樣叫人尊敬,我為偉大的天使長肅然起敬。

    我想找點事做,最後我發現最能幫得上忙的,是替婦女修補她們的尼龍絲襪。戰爭期間,尼龍絲襪穿破了還是要繼續穿下去,而我,只須把指頭放在破了的洞口上,破洞就自動完好。很多女士的小腿,也被我這樣觸摸過,她們感受到一點點暖,然後發現了奇跡。

    當其他天使選擇去集中營、戰場、破碎的家庭中撫慰人類的心靈,我則選擇了修補絲襪,而且做得很稱職。

    戰後,女性重燃打扮的心情,華麗、女性化、性感的衣著又流行了,女孩子都似矜貴的小公主。

    你們有沒有看過《Roman  Holiday》?女主角是奧黛莉.赫本,那是一九五零年,她扮演一名歐洲公主,出使羅馬期間,喬裝平民外出游玩,碰上了美國來的記者。後來她更愛上了這位原本打算出賣她的美國記者。在分手的那一個夜裡,公主與記者接吻,那是一個長長的吻,哀傷、不捨、無奈。那個吻,甚至吻走了我的心,我看著,看得心痛。這種吻,名字叫“吻別”,在吻別後,公主走出車廂,頭也不回,走啊走,她要走回她那個與他差天共地的世界。她是公主,住在皇宮,他是記者,清貧地風流。

    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像她,我常常喬裝平民女子出入平民場所,只是,沒遇上相愛的人。曾經,有那一位Mr.  Mayer,只是,我不能夠愛上他,沒那感覺,亦不明白被他愛上的感受。愛情,不會無聊得像Mr.  Mayer與我那樣。

    有一天,公主的故事會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縱然分手是傷感,但我想試。尤其是,我想接吻。

    恩,kiss、kiss、kiss。那一定很美麗,是世上最華美舒適的衣裳也及不上的美麗。一定是了,我熱熾地期盼著。

    六零年代開始,一切都那麼年輕、憤怒、激烈。有娃娃迷你裙、嬉皮士的服裝。航天員上了月球,我也走到電視跟前觀看,認為十分了不起,我也沒去過月球呢,我甚至不會飛。

    是的,我不會飛。你們也沒聽我說過我會飛,我有的只是一雙翅膀。我用雙腳游走於城市之間,走得輕松愉快。飛有什麼好?飛到半空怎樣shopping?店鋪都在地面人間呢!

    到了這年代,大家都穿成衣了,可供沒衣服的地方很多,因此我常常很快樂,每天都兩手挽著購物袋跑呀跑,把可以買的都買下來。

    七十年代我燙了個“花拉”頭,我把長發燙成大波浪,看得見我的某些人,會向我吹口哨。我也喜歡穿牛仔褲,我的腿很修長,穿得好看。

    然後在八十年代,我學跳健康舞,one  more  ,two  more  ,保持身材健美,我也贊成勤力一點。我愛穿健康舞衣,配一雙legwarmer,性感又可愛。

    九十年代,我訂造了一些haute  couture晚裝,晚禮服常常令我懷念洛可可時期,那些日子,連女僕也衣著隆重。這年頭,西方崇尚極瘦極高的女孩子,她們負責穿漂亮的衣服走來走去,她們是supermodel,我從時裝表演展中凝望她們,很想成為她們其中一個。我可以隨意減肥隨意增高,只要我想,我一定做得到。

    正准備遞交照片到模特兒公司的那個上午,天使長來探訪我。天使長也變了,一身麻質白衣白西褲,有著拉丁情人的型格。

    我稱贊他:“天使長像香水廣告中的魅力男士。”

    “過獎了。”天使長向我行了一個禮,“我這次來是有任務給你。”

    我雙眼發亮:“終於有任務了!”

    天使長說:“抱歉讓你久等。皆因這次任務,上面多次審批後又撤回,二百年來也沒落實。”

    我很緊張,“很重要的?”

    天使長說:“我們相信你會勝任。”

    我充滿憧憬,雙手不期然緊緊握著。

    天使長說:“你會與一個很重要的人相處。”

    “是誰?”我誠懇地期盼著。

    “魔鬼。”天使長說。

    “魔鬼。”我呢喃。

    天使長問:“你害怕嗎?”

    “不。”我鼓起勇氣,“但你們希望我對魔鬼做什麼呢?刺殺他?教誨他?探聽他?”

    “不。”天使長說:“與他談戀愛。”

    我掩住了嘴:“談戀愛!”

    天使長說:“你要使他愛上你。”

    我問:“愛上我做什麼?”

    “愛上你,然後就挫敗他。”

    我不明白:“愛上我怎會挫敗他?”

    天使長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也不知道……  這是計算好的事。”

    我沖口而出:“計算的愛情!”

    天使長點了點頭,“也可以這麼說。”

    我不放心,“他一定愛上我嗎?”

    天使長堅定地說:“百分百肯定。”

    “但他愛上我些什麼呢?”我疑惑非常,“愛上我的品味?愛上我……”然後我就想不出來了。

    “放心,我們信任你。”天使長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憂慮,“但是,我不懂得愛情。”

    天使長微笑,“你安心好了,他也不懂得愛情。”

    “什麼?”我非常愕然,“兩個不懂得愛情愛情的人談戀愛?”

    天使長居然說:“效果應該不錯。”

    “不可能吧!”我極懷疑。

    天使長忽然嚴肅起來,“難道你不信任我們?”

    立刻,我知道是我不對了,“不不不……  ”但又仍然難免充滿疑慮,“但是……”

    天使長望進我的眼睛內,他的藍眼睛有著權威但有誘人的光芒,“如果你答應實行此項任務,我就讓你得到一樣東西。”

    我試探,“什麼?”

    天使長說:“色彩繽紛的衣裳。”

    時間,就這樣靜止了。我張大了口。

    天使長的臉上有著“怎麼樣呢--”的神色。

    我深呼吸,我要好好鎮定自己。

    “色彩繽紛的衣裳……”這是我渴望了近三百年的事情。

    天使長微笑,那笑容胸有成竹。

    我低叫一聲:“嗯。”

    “怎麼了?”他問。

    “天使長勾引天使。”我說。

    天使長說:“我只是鼓勵你。”

    我問:“你不會說謊吧!”

    天使長向後退了半步,“說謊會下地獄的!”

    我笑了,“那麼,好吧!”

    天使長說:“祝你成功。”

    然後,我要求:“請賜我繽紛的衣裳!”

    天使長告訴我,“你合上眼睛。”

    我乖乖聽話。

    天使長又說:“想著你想得到的。”

    我細細地想。

    繼而,萬籟俱寂。

    在深思中,我全身溫暖起來,是一道光,包裹我全身。

    我張開眼,仰面就看到那光的盡頭,有天,我便會走到那裡。

    “請看。”天使長伸手一揮。

    我往自己的身上看去--

    啊……啊……

    “啊--”我尖叫。

    我身上是一件Christian  Dior的雪紡碎花上衣,東方韻味的萬花匯聚,又有小橋流水和竹葉,下身則是淺棕色鹿皮短裙,配上同色同料的綁繩長靴。

    不只是白色,我已變成一個有色彩的女人。

    我掩住臉,流下眼淚。

    天使長說:“我想你開心。”

    我感動得很,連忙上前抱住他親了親。

    我說:“謝謝你。”

    天使長糾正我:“謝謝你的造物主。”

    我連忙點頭,朝天際的光源說:“我愛你,我的上主。”

    我感謝他賜我美麗繽紛的衣裳,世上一切美好,皆為他所賜。

    天使長說:“好好投入你的戀愛。”

    天使長道別以後,我走到一塊大鏡前,我為我身上的色彩再一次落淚。但覺,我得到了新生。

    與魔鬼談戀愛的過程其實沒有什麼,我甚至沒學懂煮飯、溫柔、體貼、聆聽,他就愛上了我。我不停地買衣服,期間他指使我回去二千年前的耶路撒冷找耶酥回來,然後又買衣服。我買了Prada的縐褶娃娃上衣、粉紅色綁繩細紋燈芯絨褲,Anna  Molinari的維多利亞情調上衣都不錯。Marni的吊帶裙充滿少女情懷。Clements  Ribeiro的間條紅裙活潑富生命力,Karen  Millen的Corset形上衣輕易把胸脯承托得很完美。另外Joseph的紅色短靴使女孩子全都返回中學時代。Anya  Hindmarch手袋上的小小蝴蝶結,是整件傑作的精髓。Miu  Miu的白裙子加花朵刺繡,任何女孩都想擁有。Christian  Lacroix的tube  top銀灰裙子,背後有一條長長的雪紡尾巴,走起路愛,我就由天使變成神仙。

    最後,我深思熟慮著一件事,想了許久許久。想到神情狀態都凝住了,滿心滿腦都是,瓦圈放不下。

    夜幕低垂,魔鬼就歸家,每逢他一看見我,總是無比的愛惜。我知道,他愛上了我,但是……

    魔鬼前來摟住我,親親我臉額,說:“親愛的,你今天做了什麼?”

    “我在思考。”我說。

    魔鬼問:“很嚴重的事?”

    我點點頭。

    魔鬼捉住我的小手,關切地問:“我可以幫你嗎?”

    我皺眉,充滿著苦衷,“我說了出來,你也不會明白。”

    魔鬼用手輕撫我的臉龐,溫柔地說:“請告訴我。”

    我吸一口氣,望了望他,然後,我說出來:“我在考慮好不好買白色衫。”

    “買白色衫?”他愕然。

    我說:“從前一直穿白色,沒理由如今又買白色衫。”

    他就問了:“你想到天昏地暗就是為著這件事?”

    我咬著牙,用力地點頭。

    忽然,我聽見一聲大笑,“哈!”

    我望向他,我說:“都說你不明白。”

    魔鬼苦笑,“你可知道今天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我不想分心,你最好不要打亂我的思緒。”

    他說:“你有什麼思緒?一件白色衫?”

    我沒興趣理會他,我窩到沙發上,繼續沉思。

    魔鬼歎了一口氣:“唉……”

    “畢竟那是Chloe的通花蕾絲白裙……”我凝重地西靠下去。

    “你--”魔鬼忽然指著我。

    我厭惡地望了他一眼,“Dries  Van  Noten也出了白裙……”我繼續思考這極重要的事情。

    “你根本一點也不關心我!”魔鬼咆哮。

    我想得抓頭,“居然連Valentino也有白色裙!”我激動得咬牙切齒。

    魔鬼走上前,抓住我的手臂,拉我起來。

    我痛,大叫:“你放手!”

    他的眼睛通紅,我知道他快要發怒。

    “你……”他惱恨填胸。

    “Comme  des  Garcon那條也不買,好像過意不去……”忽地,我記起了那件像中古世紀修士的白裙子。

    他說下去:“你……傷透我心。”

    他放開了我,我看見,他收起了怒火,神情哀傷。

    我站到他跟前,舉起手來。

    他凝視我,等待我開口說話。

    我便說了:“Vivienne  Westwood  的Gold  Label居然出了一條全通花的白裙。”

    “呀--”立刻,魔鬼雙拳揮向天,高聲大叫。“呀--呀--呀--”

    “那件好,起碼有印花!”我想通了,“好!也叫做有點色彩嘛!”

    我很高興,想不到他大叫數聲,我就有了決定。

    我豎起了愉快的食指,轉身走向房間,我要以傳真向海外訂衫。

    “你給我站定!”他在我背後呼喝我。

    我邊走邊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做。”

    “不!”他從後拉扯我,“你給我回來!”

    我回頭面向他,他的眼睛已變成血紅色,紅筋盡現。

    我說:“小心盲眼。”

    他一邊緩緩搖頭一邊問:“年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魔鬼神色痛苦。

    我告訴他,“我是來與你談戀愛的。”

    “我知!”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又搖晃我,“但你愛不愛我?”

    我撥開他的手,退後一步,“別阻我買衫!”

    其實Miu  Miu  與Givenchy今季也生產了白裙,Miu  Miu那件有細巧的圖案,樣子頗飄逸。

    他指著我,“你又發呆!”

    “Anna  Sui有條通花白裙很不錯,中腰位置是個粉紅色蝴蝶結。”我拍響了指頭,哈,又給我想起來,真棒!

    忽然,魔鬼跪了下來,“就當我求求你……”

    然後,他哭了。

    我望著他,瞬間有點不知所措。我上前去,對他說:“你起來吧!”

    他就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愛過我?”他不肯站起來,神情與向主人乞憐的小狗一模一樣。

    其實,我也無意隱瞞他:“唉……很難的……”

    我一臉懊惱。

    他沮喪極了,“你從來沒愛過我……”

    雖則不忍心,但為了他好,我決定告訴他真相,“與你一起,我是為了買杉。”

    “買衫?”他如雷轟頂。

    我說:“只有與你一起,我才可以穿花衣裳。”

    他愕然,不明所以。

    忽地,我又有了新idea,“所以嘛!真是沒理由買白色,買那襲黑色吉卜賽晚裝也叫做是別的顏色!”

    就是嘛,黑色也比白色強。

    “但我很愛你!”他悲憤地以拳頭猛力拍向自己的頭蓋。

    我沖口而出:“但你又不是一件衫!”

    說了出來,我才知道不禮貌,是故,我立刻掩嘴。

    他問我:“究竟,你知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我想了想,回答他:“愛情是一種疾病,每個人都想被傳染。”

    他笑了笑:“你也說得頗有詩意。”

    我告訴他:“那是Diesel的今季廣告標語。”

    頃刻,他又怒火中燒,“我不是與你鬧著玩的!”

    我說:“我也不是呀!”

    他以雙膝代腳,向前移動,然後抱住我的小腿,尖聲的質問:“你與我一起這麼久了,怎可以狠心得連一個吻也不給我!”

    “吻!”一言驚醒,“是的,我從來不肯讓你吻……那即是說,我的心,沒有半分愛過你。”

    “是的,為什麼?”他把臉伏到我的小腿上,失聲痛哭。  “嗚嗚嗚……你怎可能比我更無人性……”

    這就是我與魔鬼的愛情,他迷戀著我,而我迷戀著我的花衣裳。

    這種愛情當然沒什麼好說,後來當他心碎得萎靡不振,天使長便把我招回,他告訴我,我的任務已完結,而且我贏了。

    我問天使長:“我贏了什麼?”

    天使長說:“你贏了!贏得很徹底!你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愛上你,但你沒愛上他!我們都為你而驕傲!”“是嗎?”我滿腦子都是問號,“這是最好的嗎?”

    天使長沒回答我,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

    與魔鬼分別後,我就返回只能穿白衣裳的日子,我不需要再為任何牌子的衣裳想昏了頭,有什麼分別?統統只是白衣。由色彩繽紛返回絕對的純白,有一陣子,我悶悶不樂,對著白色,我就憂郁。得而復失,是悲哀的。

    是在一個午後,我收到一個大郵包,然後,我的生存目標又改變了,這個郵包給我帶來沖擊了。

    那巨型的白色盒子內,是一件婚紗。

    一層一層的輕紗,垂肩而下,像仙子的衣裳,穿上身之後,可會就能隨意在花間起舞?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最美的一件白衣裳。

    婚紗下有一封信,我屏息靜氣,翻開細讀。

    “天使:我知道你和我分開後只能穿白衣裳,但我也希望你能穿上世上最美麗的白衣裳。令你快樂,一直是我的願望,永遠愛你的魔鬼。”

    “呀--”我把信放到胸前,仰起頭,長長地歎一口氣。

    為什麼,我不能夠愛上他?

    對著他,我只能愛上花衣裳。離開他,反而就能感動。

    究竟,愛情是什麼?

    就是這樣,為了報答這名大方的前度戀人,我決意深入鑽研愛情!縱然不愛他,也不想辜負他。

    --如果,我找到愛情,我就有資格穿這件婚紗。

    ★  ★  ★  ★

    二零零零年--

    我的實驗期。我要完成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創舉,動地震天。海嘯山移。

    Angel's  Pick:未知,遲些告訴你。

    Angel's  Highlight:也未知,事成後再報告。

    ★  ★  ★  ★

    在電影《Edward  Scissor  Hands》中,有一名被科學家制造出來的可愛男孩,他前衛卻純品,雙手長著鋒利的剪刀。他替鎮中的人做事,卻被欺侮。他甚至不能好好擁抱他深愛的女人。

    那個女人也愛他,她能表達的愛意,是著他快快的逃走。我看這出電影的時候,隱隱約約地分了心。這不是一出非常賣座的電影,我看的又是下午場。在前兩排靠右的位置,有一個獨自看戲的女孩子,我只看見她的背面,但已經被她吸引。

    銀幕上剪刀手在破爛的城堡中把冰塊削成雪花,雪花便飄降鎮上,女主角老了,但她一抬頭,心就安定。她看見了雪花,便知道剪刀手仍然活著,他未來到這城鎮之前,天空根本沒有雪,是在那一個聖誕節,他看見他在冰塊的碎片下起舞,他便明白了,這是她所喜歡的。為了她,從此,冬天便下雪。

    那個女孩子在偷偷拭淚,我看見她在漆黑中急急用手指按著眼角。

    她是誰?為什麼我會留意她?

    她的身後,跟著一名守護天使。她與那個天使,我都不認識。完場後,她站起來。我看到她的正面,她有簡單的輪廓,鼻子很高,臉形秀雅。梳一頭短直發,身型修長,氣質有點cool。她穿灰色、黑色、白色,是那類昂貴又充滿禪味的簡約衣著。

    有品味、美麗秀氣,似曾相識。

    我記著她。

    第二次碰上她,我正在看那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男主角是低智商的湯湯,他迷戀鄰居露意絲,美麗的露意絲赤足,是一名妓女。湯湯念出一首詩:“愛不能被描述,它像樹像海,又或是神秘的事情。愛是我們的雙眼,或者聖人內心的罪人。”

    我回味著湯湯的詩篇,然後我看見,那獨自看戲的女孩子也陶醉了。

    湯湯又說:“心是睡美人,只愛那唯一的、無法抗拒的一吻。即使雙目張開,心仍在酣睡,心仍在夢中。”

    “任何人的吻都沒喚醒她,肉體醒來,心也不醒。”

    最後,湯湯從酒店的頂樓飛墮而下,露意絲來遲了,她走到地面上伸手感受湯湯留下的血漬。血漬快將凝結,有點黏黏的。

    那隊叫做U2的樂隊在唱:“在我的一生中,我都在崇拜她,她喲如黃金的聲音,她有美人的節拍。啊,她帶給過我如此的感受,她令我真實起來,看吧,這就是她踐踏過的土地……她腳底下的一片地,就是我的一片天……”

    很動人,很動人。我看見,她在掩臉垂淚。

    我看電影,為的是要學習愛情。而她,為了什麼?她總是獨自一人偷偷的哭。而她的守護天使,默默站在她的身後,把手按在她微抖的肩膀上。

    這出電影完場之後,我一直哼著那首歌,走著哼,shopping哼,休息又哼。哼著哼著,直至我愛上了另一首歌為止。

    第三次碰上,是這樣的。

    電影是《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已婚的法茜嘉與攝影師羅撥相遇,彼此愛上了,然後共處了四天。羅撥要求法茜嘉與他私奔,她答應後又拒絕了。怎可能呢?為了四天的快樂而拋下丈夫子女。

    於是,她與他分別了,還以為,只不過是一次偷情。卻在某個雨天,法茜嘉在自己的車廂內,看見呆站在雨中的羅撥,想不到,他仍然在等她。還沒有完啊,那不是一次偷情,那是最認真的等待。苦苦的,等她一個首肯的答案;苦苦的,這樣來看她最後一眼。

    --如果,沒真心相愛過,分離是容易。但因為那種愛是真的,因此,十分痛苦。

    羅撥留下的說話是:“這麼肯定的事,一生人只得一次。”

    全戲院的人也動容,白色紙巾在忽明忽暗的戲院內晃動。我也哭了出來,我被戲院內的傷感磁場感染了。

    但是,女孩子沒有哭,我看見她一臉硬朗。電影一完場,她就站起來,疾步離開。

    我跟著她,跟她走出大街,跟她穿過商場,跟她走進停車場,甚至,跟她坐進她的座駕內。然後,她哭了。她伏在方向盤上,狠狠號哭。

    為什麼,她要這樣子忍著?

    哭完了,哭干了,她就把車開動。我留意到一件事:她的守護天使不在。

    一定是放假了。

    女孩子把車駛回她的家。我跟著她。她把家門開啟,我看見,恩,全是歐洲和美國的古董家什。

    繼而,我向左邊一望,那是--

    Love  Seat。

    我張大口,瞪大眼,錯不了,是那張我出生的Love  Seat,三百年前,我出生在此。

    翻新了,維修了,但我沒忘記它。

    那麼,這個女孩子……

    我跑到她的跟前,我看牢她的正面,她是Francoise。

    怪不得,我們有著如此強大的感應。

    “Francoise!”我叫喚她。

    她聽不見。

    她正把外套脫下來,放下手袋,走進房。她對著一面鏡在發呆。

    我繼續看著她。

    然後,她燃起一支煙,在裊裊煙霧中,她有如夢迷離的目光。我望進去……

    目光中,有著答案……

    我再看到……啊,居然……

    那是Francois。

    Francoise與Francois,在這一生中,一同住到她的身體之內。

    這個女孩子,既是Francoise又是Francois。

    我很高興,我握住拳頭,我說:“我們又重逢了!”

    Francoise和Francois還未懂得回應我。畢竟,也三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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