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江湖第一部·雲起篇 第七章
    時值正午,半空中驕陽似火。  

    通往金陵的官道上,遠遠有數十騎飛馳而來,激起身後漫天塵土,過路的行人紛紛躲避不迭。  

    一道彎轉過去,路邊出現了一家小小的酒肆。  

    這實在是個普普通通的路邊小店,竹製的籬笆,飄蕩的酒幡旗幟,看起來和其它的酒肆並無二致。若說唯一的區別,便是那褪色的酒幡上,繡了一片精緻的楓葉。  

    飛馳而來的數十騎人馬,便齊齊停在這普普通通的小店之外。  

    眾人翻身下馬,魚貫進入小店之內。剛剛坐定,店掌櫃就已經迎了出來。  

    落座的數十人中,有老有少,偏偏這個店掌櫃只看了一眼,就向其中一個懶洋洋靠坐在牆邊的年輕人筆直走過去。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看起來已經四十出頭的店掌櫃,居然對著年輕人行了個禮,恭聲道,「老闆,你來了。」  

    原來這個掌櫃的,居然還不是這家酒肆的真正主人。  

    仔細望去,這個懶散坐著的年輕大老闆,卻不正是紀鴻熙?  

    紀鴻熙掏出汗巾,擦擦額頭的汗珠,微笑著問道,「周掌櫃,最近城內風聲如何?」  

    周掌櫃遲疑了一下,悄悄附耳過去說了幾句,紀鴻熙臉上的笑容漸漸不見了。  

    他盯著周掌櫃,目中寒意一閃而過,「情勢當真如此嚴重?」  

    周掌櫃苦笑道,「自從那血書告示貼出來三日之後,金陵城就被封鎖的嚴嚴實實,連個蒼蠅都飛不出來。我們曾聽到一種說法,道是蒼流教在城裡大開殺戒,屍體堆的滿街滿巷都是,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紀鴻熙心頓時一沉,追問道,「那城內的武林同盟和楓葉山莊有沒有什麼動向?」  

    周掌櫃搖了搖頭,「毫無動靜。」  

    紀鴻熙沉默片刻,勉強笑道,「辛苦你了。」  

    臉上雖然在笑著,但思及困在城中的家人朋友,笑容比起平時來,卻是黯淡了不少。  

    眼見周掌櫃退下的時候,耳邊忽然輕輕飄過來一句話,「你明明擔心的想哭,偏還裝出副笑臉來,看起來真是虛偽的要死。」  

    這句話不必看就知道是誰說的。紀鴻熙歎道,「薛凝薛大小姐,男女授受不親,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離我那麼近說話?」  

    薛凝哼了一聲,反倒更湊近了一點,在他耳邊吐氣如蘭道,「那是你的福氣。」  

    紀鴻熙無奈之下,抬眼向四周坐了滿桌子的人求助的看過去。  

    四川唐門的家主唐大先生就坐在他對面,此刻乾咳了兩聲,道,「我出去走走。」然後他居然真的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紀鴻熙暗罵了一句,懇切的目光又對上坐在左手位的神劍門門主龍意行。  

    龍意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諸位,雖然少林、武當以及其它各門派還有大半的援手尚未到來,不過我們這些先到之人不妨去外面先行商議商議對策,如何?」  

    這個提議一呼百應。於是滿滿一屋子的人,頓時就只剩下紀鴻熙和薛凝兩個。  

    紀鴻熙怔了半晌,尷尬的摸摸鼻子,對薛凝道,「我也出去和他們一起商議……」說罷立刻逃也似的衝出門去,暗自悻悻道,「一直聽說薛神醫的女兒溫柔婉約,真見了這傲慢刻薄的丫頭才知道,江湖上的傳言簡直都是放屁!」  

    坐在原地的薛凝對著空蕩蕩的房屋輕哼了一聲,滿臉的嗔怒神情忽然都淡了去。  

    如果有人注意的話,現在坐著的這個人的神色,和方纔的表現明顯的不同了。  

    素長的手輕輕按住心口,那裡的舊傷此刻隱隱作痛,令人忍不住又想起那個寒冷朦朧的夜晚,那無奈的一劍,還有那個捨命把自己背出城去的身影……  

    望著桌面出神半晌,他在心底默默道,「無意,幾個月不見,不知你現在如何?」  

    ※  ※  ※  ※  

    城外人眾雖然對城內形勢做出種種猜測,卻再也料想不到煙雨樓此刻是何等慘狀。  

    廚房裡雖然存有大量米糧,沒有水,卻又如何做成飯?早幾日窖存美酒還沒有喝盡的時候,廚子以酒為水,還能勉強做出半生的米飯來供煙雨樓眾果腹,但這兩天卻是連酒也沒有了。  

    俗語有云:五月梅子雨。偏偏今年江南一帶遇到空梅天氣,日日都是晴空萬里,一整日曝曬下來,地上都幾乎冒出絲絲熱氣,更莫奢求天上會降下一滴雨來。  

    秋無意自清晨起,便覺得喉嚨乾澀無比,說不出的難受。此時望望窗外,一輪烈日當頭,今日只怕又是降雨無望了,心裡不由暗自歎息。  

    看看時辰已到,他站起身來,穿過重重走廊,來到後院。當值的青城弟子李建憑已經候在水井那裡,面容上卻滿是慘淡之色。  

    秋無意看了看李建憑的臉色,道,「水中還是有毒麼?」一邊取出銀針在新打出的清水中攪了幾下。  

    銀針取出時,浸入水中的尖端已經變得漆黑一片。  

    李建憑不答,卻只顧盯著那桶井水發楞。  

    清冽的井水被銀針一攪之下,水波蕩漾,泛起細碎的粼粼波光。  

    只看了一眼,李建憑的目光便再也挪不開了。他無意識舔舔乾裂出血的嘴唇,滿腦中都幻想著冰冷的井水潤過乾渴冒煙的喉嚨時,那清涼甘美的感覺。  

    喝下去……喝下去……  

    彷彿被下了魔咒似的,李建憑一步一步走近桶邊,顫抖著用雙手捧起一掊清水,緩緩向嘴邊送去——  

    乾渴的嘴唇正要碰到水的前一刻,秋無意清冷的聲音在身邊驀然響起,逐字逐頓的道,  

    「飲、鴆、止、渴。」  

    李建憑全身巨震,手一抖,清水全部灑落在地面上。  

    他忽然摀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秋無意冷冷看著他,道,「哭什麼?當初你留下來,難道還沒有為武林正義而死的準備麼?」  

    李建憑霍的抬起頭來,大聲道,「有!當然有!如果魔教殺過來,我李建憑一定第一個衝出去,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  

    他注視著秋無意的目光中蘊滿了絕望哀慟,「可是現在我們算什麼?枉自練了十幾年的武功,現在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一天天半死不活的熬日子,等著老天爺恩賜點雨,等著外面救援快來,誰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就會渴死餓死了……」  

    說著說著,李建憑的眼中又忍不住落下淚來,淒然道,「昨日兄弟們又饑又渴,已經連最後十幾頭敖犬都盡數殺了,不僅吃光了肉,連血都喝的乾乾淨淨,如今煙雨樓中除了這幾百號人之外再無別的活物,接下去的日子卻如何熬過去?」  

    秋無意輕歎了一聲,拍了拍李建憑的肩膀,道,「至少我們現在還活著。」  

    說罷,他悄然轉身而去,只留下李建憑怔怔立在原處。  

    秋無意回到九霄閣,慢慢在靠窗的案幾前坐下來。  

    剛才那句話,他不是說給李建憑聽,卻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幾日,他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像個鬧劇。被困在裡面的是武林同盟盟眾,圍在外面的是蒼流教教徒,他身為蒼流教的護法左使,如今卻和同盟中人一起被困在煙雨樓中,若是最後還一起渴死在裡面,豈不是諷刺無比?  

    陽光下,秋無意細細凝視著自己手上失去光澤的乾燥皮膚,覺得心頭有點發苦。  

    不錯,現在他還活著。  

    這次的任務,難道竟要他用性命去換麼?  

    煙雨樓中如今也不會有什麼事務了,秋無意坐在那裡怔怔出神,不知不覺間,居然由午後直坐到夜晚。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蕭初陽悄然推門進來,抬眼便看見秋無意一身素衣坐在臨窗處,全身籠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清秀出塵的面容含著幾分憂思,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他輕咳一聲。「這麼暗了,怎麼還不掌燈?」  

    秋無意驀然驚醒過來,低聲喚了句「大哥」,便不說話了。  

    蕭初陽走近過去,見窗外一輪明月皎潔如玉,竟無半點雲層遮住月色,不由苦笑道,「明天想必又是個晴日。」  

    秋無意轉過去看了眼天色,默然半晌,道,「我去點燈。」說著便站起身來。  

    只向前走了一小步,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雙手急忙去撐後面的桌子,不料手上無力,這一下居然沒撐住,身子頓時不由自主的軟倒了下去。  

    蕭初陽大驚,趕上去將秋無意倒下的身體接住,再仔細查看過去,他蒼白的臉上雙目緊閉,竟然是暈了過去。  

    蕭初陽暗自歎了一聲,將秋無意抱起,小心的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邊,靜靜守著。  

    過了不久,秋無意的長睫微微顫動,睜開雙眼,正對上蕭初陽擔憂的眼眸。  

    蕭初陽歎道,「你身上重傷初癒,還沒有好好將養幾日,便被困在煙雨樓中斷絕水糧,加上這幾日操勞憂思,只怕身體已經到達極限了……唉,這幾日你就不要四處亂走了,專心養好身體才是正理。」  

    秋無意苦笑道,「如此情形之下,還能養的好身體麼?」  

    蕭初陽怔了半晌,苦澀的道,「還是我不好。若我把雪兒送走的時候,連你也送走就——」  

    話未說完,秋無意已經笑了笑,打斷他道,「大哥今日怎麼這麼囉嗦,大不了我們兄弟死在一起便是了。」  

    蕭初陽深深注視了他片刻,低聲卻堅定的道,「堅持住,我們不會有事的。」  

    他突然一拍額頭,笑道,「對了,昨日他們殺了敖犬,全樓上下每人都分了一份。你昨日嫌鮮血腥氣不肯喝,今日我卻一定要逼你喝下去。」  

    秋無意微微一笑,無奈道,「不用逼了,我喝便是。」  

    蕭初陽鬆了口氣,笑道,「你的那份還在我這裡,我這就去拿。」  

    過了不久,他果然拿進一個盛滿鮮血的碗跨進門來,然後坐在床邊,一口口的喂秋無意喝了。  

    秋無意一碗鮮血入腹,喉嚨處火燒火燎的刺痛感好了些,皺眉道,「好腥氣,喝了想吐。」  

    蕭初陽莞爾道,「果然還是缺水,看你一碗血喝下去,人就精神多了。我那裡還有一點,即使你想吐,明天也要讓你再繼續喝。」  

    望望外面天色已經不早,蕭初陽陪秋無意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出來。  

    第二日,蕭初陽依舊端了一碗血過來,坐在床邊喂秋無意喝了。  

    秋無意注意到他的臉色有點蒼白,不由問道,「大哥,你今日不舒服麼?」  

    蕭初陽笑而不語,收拾好碗勺便站起身來,不料身子站的急了,眼前一黑,身體猛然向前一晃,差點栽倒在秋無意身上。  

    秋無意急忙伸手拉住手腕穩住他的身形,鬆口氣笑道,「大哥,怎麼你也……」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他的話語遽然頓住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上一片血跡。  

    秋無意抬眼望去,蕭初陽的衣袖原本乾乾淨淨,但自己方才拉住蕭初陽手腕的那個地方,此刻卻現出一大圈血跡,觸目驚心。不僅如此,蜿蜒的鮮血沿著手臂此刻還在不停的滴下來,一滴滴的落在床鋪上。  

    念頭閃動間,秋無意的心裡猛然一驚,迅疾的扣向他的手腕!  

    蕭初陽躲了一下,但暈眩之中的人,哪裡躲的過小擒拿手?反手扣住蕭初陽的脈門,秋無意立刻唰的將袖口推高。  

    一看之下,他頓時臉色大變——  

    手腕上有兩道深深的割痕。傷痕都很新,此刻還有血不停的從其中一道傷口滲出來。  

    秋無意仰起頭看進蕭初陽的眼瞳,道,「你給我喝的血不是敖犬那裡取來的。」  

    他雖然強自鎮定,說出這樣一句肯定的話語來,但尾音卻不由的微微顫抖。  

    他扣著蕭初陽脈門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著。  

    蕭初陽苦笑,「敖犬的血液當日便喝的乾乾淨淨,哪裡有多的剩下來?」  

    秋無意默然半晌,垂下眼瞼道,「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做………」  

    蕭初陽佇立在床邊,沉默的凝視著他。  

    下一刻,他猛然抱住了秋無意,在他耳邊輕輕道,「無意,即使是我死,我也要讓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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