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飛煙未滅 第七章
    不會原諒他

    病房門開啟,再關閉……只是整個房間有種冷冷的聲音在盤旋——我也不會原諒他。

    「喂,閣下的尊臀移駕到別處好不好?」她一顆埋在飯盒裡的頭顱沒有抬起來的跡象,右手迅速地往嘴裡送食,左手試圖去拿放在另一邊的水果,很可惜被坐在床沿的老人給擋到。

    「哼!死丫頭,你以為我願意坐這裡啊?」揚揚霸氣的眉,婁老爺子聲如洪鐘地把以上字句給吐了出來。

    婁家老爺子,雖然已有七十三高齡,但矍鑠的目光、飛揚的神采,絲毫不輸給任何一個年輕人。

    「不願意坐那我借你躺好了。」唉,還差那麼一點點。她挫敗地歎口氣,拼了命地去抓那根香蕉,到最後居然還是沒抓到。

    「躺什麼躺?!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居然餓肚子餓到醫院來!」婁老爺子受不了孫女的笨手笨腳,終於於心不忍地拿過香蕉丟給她。

    她歡天喜地一把抓住,塞入嘴巴裡,口齒不清地道:「哎喲,很久沒進過醫院了嘛,參觀一下都不可以?」

    她還好意思給他掰!「有你這麼橫著進來參觀的嗎?!」十幾個字結束,居然有餘震的效果。看來婁老爺子果然是中氣十足,老當益壯。

    婁妤甍苦著臉,抓著香蕉和飯盒的手卻沒辦法空出來捂耳朵。

    「爺爺,您聲音小一點好不好,我是病人。」她適當地拿起突然跳出來的特赦命。

    「哼,病人。」老爺子不屑地哼出鼻音,沒好氣地瞄了一眼自家的孫女,「我還真是第一次看到餓到氣力不濟的病人。」

    「沒辦法,我總是在無意中開了別人的眼界。」丟掉香蕉皮,她還說得蠻無奈的。

    他說一句,她就給他回一句。這招確實新穎,同時也不小心揚起了他老人家的火氣。「死丫頭,早知道就讓仲堂留你一個人在屋子裡自生自滅了,救活了留下來氣我這個老人家?哼,才兩天多一點沒有吃東西就要死要活的,想當年日本鬼子打過來的時候,你爺爺我半個月沒有水喝還不是活了下來?!現在留你一個嬌滴滴的丫頭氣我!年紀大了,要是換了當年哦,我非把你吊起來打不可!」老爺子氣魄宏偉地發出豪言壯語,根本沒注意到說教的對象正換著花樣吃得不亦樂乎。

    「是啊是啊,爺爺你真神勇啊,小女子我對你崇敬萬分。」嚥下一口銀耳湯,婁妤甍語氣懶散地說,「崇敬」得很沒有誠意。牛牽到京城果然還是牛。

    走到病房門口的婁仲堂對裡面爺孫倆的對話只有無奈地搖搖頭,在下一秒,他一點也不意外聽到裡面超級大聲的吼叫:「婁仲堂,你給我死進來!你把這個丫頭片子撿回來存心氣死我啊?!」

    他歉意地對身邊的年輕人笑笑,然後進入病房。「爸,您別忘了昨天是誰緊張兮兮地大鬧醫院。」對於他這個上了年紀又心口不一的父親,他只能用對小孩子那樣的耐心來對待。

    昨天當他把妤甍送往醫院的時候,她的情況看起來很危急。以為她也像凝凝那樣尋了短見什麼的,於是急得婁老爺子放話威脅著唯唯諾諾的醫生,一定要救活他的長孫女云云。誰知道在醫生診斷完後,卻發現他寶貝的孫女只需要葡萄糖而已。

    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他的老臉沒地方擱,於是今天一天準備用來纏著本來就不好纏的長孫女來發洩一下因為丟面子而鬱積的悶氣。

    「我怎麼知道是誰昨天大鬧醫院。」老爺子瞥開視線,孩子氣地否認。

    站在婁仲堂身邊的氣勢非凡的年輕人露出了一抹邪氣十足的微笑。看來婁妤甍不負責任的選擇性遺忘顯然是出自這裡了。

    本來埋首喝湯的婁妤甍感覺到空氣裡出現了一股似曾相識的異樣的氣流,而當那道灼熱的目光鎖定在她低垂的頭頂上時——

    「爸,你旁邊站的人是凝凝的男朋友,另外,她會自殺的原因估計和這位先生脫不了關係。」抽個空抬頭,再順便動動嘴皮子。在發現那道熟悉的凝視時,她就不奢望會看不到他,只是想在自己老爸敵友尚未分清楚前點撥一下。

    她沒忘了這裡是醫院,可也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居然好到這種地步。琚合綜合病院,她現在所躺的地皮,同時也是龍老大的地盤。換個說法就是——她正好死不死地躺在他的地盤上。

    「搶救凝凝的醫師就是這位龍先生。」婁仲堂避重就輕地簡潔回答,順便盯著自己女兒一直埋在湯碗裡的頭顱,暗自莞爾。

    婁妤甍輕輕地啐了一聲,音量小得不易讓人察覺。那顆小小的頭顱依舊死不悔改地悶在大瓷湯碗裡。

    怎麼說搶救月凝應該是外科醫師的責任,他一個腦科醫師湊什麼熱鬧?她低著頭暗忖著。

    「暴飲暴食,活該你胃潰瘍。」不動聲色地和那名龍姓的小伙子以眼神較量完畢後,老爺子覺得該做點什麼,於是伸手去奪孫女死抓著不放的大瓷碗。

    翻個白眼回應婁老爺子的雞婆,她決定惡人先告狀:「爸,爺爺今天要拖我去鐵人三項,他明明知道我不會游泳。」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右手的食指指向瞪著眼珠子的老爺子。哼,敢拖病體孱弱的小可憐去進行鐵人三項?這老頭子馬上會被她父親拉回去「說教改造」的。

    輕微的哧鼻聲從龍覲行所站立的地方響起,他有些失笑地看著她表演許久不見的幼稚戲碼。

    「死丫頭……」

    「爸——」無可奈何地拖長尾音,婁仲堂預備清場,真是讓龍先生看笑話了,「龍先生和妤甍有事情要談,我們先出去吧。」

    什麼?一瞬間被腦袋裡接受到的訊息所驚詫,她快速地抬起眉眼,冷不丁地望進那一潭深邃的秋水中,漣漪泛起……

    「爺……我跟你去進行鐵人三項。」緊張地抓起床邊老人的手臂。開玩笑,她寧願不會游泳淹死,也不要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已經打算忘記他了啊,她決不能對自己食言。

    可惜老人家似乎記恨她先前的告密,居然沒有任何異議地跟她的父親出去。

    「小子,我警告你在先。」在不羈的一老一少擦肩的瞬間,婁老爺子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開口。

    「您的警告不該用我身上的。」輕扯嘴角,龍覲行狂傲的自負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卻有一種本該屬於他的自然。

    老人家「哧」了一聲,走到門邊。反手帶上門。該怎麼說?見到那個總氣得自己哇哇叫、神情卻懶散的孫女如此慌亂,他有一點小小的竊喜。

    對於這個龍姓年輕人,他只消一眼就看得出來凝凝配不上他,並不是他偏袒自己的孫女,而是因為這個男人看起來太過耀眼,波瀾不興的表面讓人沒辦法探到內心的。這樣的男人,是凝凝無法掌握得了的。那,他家的那個丫頭呢?唉,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他是沒什麼權利去干涉的。

    「這裡等於你家廚房,請順便。」夾帶著慌亂和緊張,她收起了先前在自家人面前的皮相,淡淡開口,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他。

    黝黑的眸子射出了炫目的光芒,他不著痕跡地笑著,舉止優雅地坐在她的床邊。

    「那裡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沙發,我相信你隨便挑一樣都比坐在這裡好。」她惱怒他的靠近,因為她漸漸不規律地心跳。

    真是奇怪了,這樣和他見面,居然有種回到三年前的錯覺。那時,她總是和他針鋒相對。

    「進醫院是你獨立的步驟之一?」這就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一星期,或許更長未見的第一句,和他相處的日子居然遙遠得像是在上個世紀,她奇怪對他的不想念,只到剛才看見他的時候才明白,不是她不想念,只是他已經浸入了她的血液,如同呼吸般讓她難以忽視。

    「別對我冷嘲熱諷。」她別開臉,咬緊牙關。原本以為已經解脫,卻還是逃不開他的無所不在。

    「讓你覺得不舒服了。」他伸手無聲無息地劃過她的眉睫,低沉的嗓音愛撫般,說著。

    她下意識地避開他過分親暱的舉動,心湖也像眉心裡的波皺一樣,層層蕩漾開,最後沉澱入心臟。握成拳的手掌不可避免地輕微顫抖著。他,為什麼要出現?

    「你怕我了。」他收回手,好聽的聲音帶著少許的笑意,「我以為你對什麼都是無所畏懼的。」

    「你錯了,我怕的東西多了,特別是死,否則不會躺在這裡。」聽出他語句裡的嘲弄,她憤然轉頭對準他的視線,咬牙切齒。

    「如果怕,就不要三天兩頭餓到要送醫院。」像是輕喟,像是如釋重負。

    他閃爍的神情讓她皺眉定定地探索著。他是在關心她嗎?

    他要笑不笑地回視她的目光,淡淡的戲謔,淡淡的認真,以及淡淡的情愫和嚴肅。這些情緒竟然都很合理地纏繞在他深黑的瞳孔裡。

    他漸漸地和她靠近,潛藏在心底的氣息彷彿夢境似的跳出,碰撞她的感官。

    罷了。她說服自己,等著他的靠近。當他的鼻尖碰上她的,種種防備在一瞬間蕩然無存,因為是他啊。

    挫敗和一絲甜蜜突然間緊緊攫住她的心房,一點一滴地緊縮,像是一張一點一滴緩緩收緊的網。她,心甘情願。

    他的眼睛在笑,就在她以為他會吻她的時候、鼻尖相觸時,他的眼睛在猖狂地笑著。

    「在這個時候,你不該和我比誰的眼睛比較大。」偏頭輕啃她頸項邊的肌膚,他帶著顫音娓娓說明,「我沒告訴你接吻應該閉上眼睛嗎?」

    「別得寸進尺。」她有些惱怒,用食指尖戳戳他整個壓下來的軀體,頸邊的搔癢提醒她,他正在侵犯她。而且還是沒有詢問的侵犯。

    「我是想進一丈。」他穩住身子,兩手抵在她的身後,以她身後的牆壁為障,把她困在自己的懷抱裡。

    「不可能。」想都不想地輕哼,她直覺想戳破他的霸氣。他的自以為是,居然在她面前表現得這麼明顯。

    色澤交錯的光華,輾轉在他的眼波中,顯得邪氣逼人。賣騷!無聲地動動嘴角,她毫不客氣地發表評論。

    他快速地在唇舌開啟間貼上了她的,她杏眼圓瞪地和他大眼瞪小眼後,再次輕易地瞄見他眼裡的笑意,這次她學乖地閉上了眼睛。輾轉的吮吸,這個吻是輕柔又甜蜜的他。像是溺愛般地輕吻她,緩緩地疼愛她,這是他們在距上次血腥強吻後的第二次接吻。

    感覺到懷裡僵硬的人兒呼吸得不順暢,他退開唇貼在她的唇角,「這個,算不算是強吻?」

    「如果你把臉湊過來我照打不誤。」空白一片的腦海在運轉一周後終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那濕熱的觸覺竟甜蜜到如此地步,她不爭氣地臉紅,連耳根子都紅透。

    他失笑,真的湊過臉頰,「如果可以,我希望以這個吻代替你上次的初吻。」溫柔的耳語,效果不俗到讓她的脖子都紅成一片。事情就這樣解決了?是嗎?汲取他的味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應該就這樣嗎?可是……

    打住。婁妤甍,你身邊有個女人為他自殺耶!而你還為他傷心了。如果就這樣屈服你就輸得很難看了,難道掙扎了一圈後你會甘心又回到起點?沒志氣!她眨眨眼看著他,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嗯?」他半睨著她,抬手把玩她披散在身後的長髮。

    「我已經離開你了。」拍下他的手掌,她提醒。

    「對,我知道,否則你也不會因為三餐不濟而躺在這裡。」他坐起身,一隻手臂卻自動自發地橫過她的蠻腰。

    「所以我們的關係終止。」娜動身子,她拒絕再次落入他的勢力範圍。

    他挑起左眉,還是沒有意見地任她繼續。

    「既然你有這樣的認知,那就好說話——不過先請你拿開你的手。」看著他越來越不規矩的爪子,她及時發言,捍衛她的個人權益。

    「要說什麼?」溫香軟玉抱滿懷,他根本無意放手。

    「其實我也不想再說什麼,如果不是你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話。」不滿意他的超級不配合,她只有自己動手拔開他的祿山之爪。

    慵懶地沉默半晌,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看什麼看!」她開始張牙舞爪。

    下一秒,他眼中迸發的火花駭著她了。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彎腰在她臉頰邊,印上了一記淡淡的吻,然後神態自若地繞過床走向門外。他,就這麼走了?

    傻了眼的婁妤甍愣愣地看他走出病房,取代而之的是她父親和祖父的臉。這代表什麼?他謎一樣地來,擾亂她準備恢復平靜的心湖後,在漣漪還未消失前居然就這麼走了?!

    張著嘴,她發出了乾澀且不自然的傻笑聲。那她剛才在擔心什麼啊?剛才又在多想什麼呢?她,多心了。

    然而,那一室的暖昧,卻在那個深秋的下午,盤繞於狹隘的空間裡,久久不去。似乎,她總是受控的那一個。

    *****

    穿著寬大的厚毛衣,婁妤甍在無人看守的情況下偷溜。

    因為她快受不了了。小小的胃潰瘍,她只要吃好喝好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為什麼要住在醫院接受婁家老頭的疲勞轟炸,以及龍姓變態無意義地來了又走。她在醫院的床上躺了三天,天天如此。

    家當也不用帶了,本來她就沒什麼家當可言。趁老爺子和龍姓變態相互交替的中場休息時間,她單身一人走得又輕快又愜意。

    下了三樓,她經過住院部大廳內的總服務台。該不該去看看月凝?突然其來的想法就這麼橫在了她的腦海裡。

    兩人同住一家醫院,不去看看有點沒情誼,何況只有人告訴她月凝自殺入院,卻從來沒有說為什麼。即使她隱約猜到和龍覲行有關聯,可是,那是為什麼呢?

    思索片刻,她舉步走向服務台。「婁小姐你好,有我們需要我服務的嗎?「她還未開口,笑容可掬的護士小姐率先打招呼。

    呃,這個……是不是她最近在這醫院裡太橫了?她暗想,臉上是尷尬的笑容。畢竟病人做到她這分上確實有點……成天和自家爺爺吼來吼去不說,外帶每天下午還一起和那姓龍的登場。那位龍姓先生先是帶小狗似的牽她溜躂一圈,然後整個醫院裡的人就可以看見由她婁大小姐客串飾演的噴火暴龍,以及他們「可憐的」龍醫師主演的好脾氣先生。

    之後,之後整個醫院裡的人都知道她是誰了。類似的狀況出現在三年以前,剛剛和他認識的時候,然而現在想起來卻是恍若隔世般遙遠。

    不可否認,這樣的似曾相識總會一點點地搖她的決心,那樣窩心的曖昧,已經快讓她棄甲投降了。龍覲行是個注定吃定她的傢伙。三年相處的教訓依舊沒讓她長進,和他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就越不自在,這些都和跟他一起居住時不同。一起居住的時候,他們沒有深刻的交流,只有她對他的物質上的依賴。而現在,像極了二十一歲那年他們交往的樣子。

    她易怒,一挑撥就哇啦哇啦的噴火。於是,在別人以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們偉大的龍會長時,幾乎沒人看到他眼底詭異的微笑。她選擇性地冷靜,意思就是說當她碰到別人心裡面最偉大的龍會長的時候,那種一語擊破門面的冷靜思考方式很快就會跟她說再見,換上去的就是無藥可救的孩子氣。

    不自覺地歎出一口氣,惹來護士小姐的詢問:「婁小姐?」

    「嗯?喔,我想請問柳月凝小姐的病房在哪裡。」恍然發現自己杵在服務台前發呆了半天,連正事都給她拋到外太空了。

    「這個啊——」為難地看著她,護士小姐有點無奈,「婁小姐,龍醫師說……」她明白了,打龍這個音發出來的時候她就明白了。

    「我想請問一下,那個龍醫師是誰?」眉頭輕皺,她問。

    「龍醫師?」護士小姐疑惑地看著她,隨即雙眼放光,跟成千上萬個小女生提到龍覲行的模樣分毫不差,之後滔滔不絕,「龍醫師是我們醫院裡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他不僅醫術高明而且性格又好,個性沉穩、內斂,有親和力,特別是長相,我敢說整個醫學界都沒有比他長得更好看的人。他的眼睛是最迷人的地方,眼神凌厲而且眼睛總會發出一種奪目的光亮,我——」

    「也就是說他在你們病院裡只是一具醫師而已?」用食指關節敲敲桌面,她有些頭痛地截住護士小姐的話。為什麼她從來不會以這種角度去看他?這能不能說成是他龍覲行在她面前也有無法隱藏的一面?但,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而她,在他面前卻是無所遁形。

    歪著頭細想了一下,護士小姐點點頭,「是,但是——」龍醫師是病院董事會裡的頭號人物。

    「是不就行了。」

    「可是……柳小姐的病情不宜有人打攪。」說到這裡,護士小姐的音量逐漸變小。

    「我看上去像是要去找茬的人嗎?」指著自己的鼻尖,她就不相信這個小女生會點頭說是。

    「我……」掙扎在肯定和否定之間,小女生是第一次覺得原來當個服務台小姐也是這麼痛苦的。

    挑高眉角,婁妤甍自動自發地翻動登記表。去看柳月凝只是一時興起的想法,但是當她發現龍覲行居然有意阻止她的探望時,她就非去看不可了。他不准她做的她就非要做,這點龍覲行應該夠瞭解才對。通常他都能「善用」她的脾性的,難道……是他有意引著她去看月凝?

    這個推測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低斂眉睫,她用右手撐起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記錄表。

    「婁小姐……」護士小姐委屈地叫著。下午一點多鐘,住院部裡來來往往的人少得可憐,如果她現在阻止,會不會有人來伸張正義?

    「好啦,我不會說出去的。」擺擺手,表示她的不追究。

    「可是……」這次護士小姐真的是目瞪口呆了,還真沒遇見過這麼容易就角色顛倒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她揮揮手,如同趕蒼蠅加趕蚊子。一樓十三C。看來和她的病房相隔得還挺搖遠的,難道真的在防備什麼嗎?

    合上薄薄的小冊子,她推還給護士小姐,「謝謝。」她說,眼睛裡有一抹晶亮的光芒在閃爍。

    *****

    去還是不去。兩個選擇在她的腦袋裡盤旋。但當她站在十三C的門口時,她給自己的理由是,很近嘛,順路。

    側耳聽聽裡面的動靜,好像有不少人在裡面。意思意思敲敲門後,她推門而入。

    「誰讓你來的?!」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一個憤怒的婦人衝了過來,苗頭對準她。反應靈敏,真是為難了她龐大的體形。

    「我們有過節?」伸手隔開和柳妍的距離,她皺著眉頭問,順便打量屋裡的狀況。

    她父親的正妻柳燕,衝到她面前的月凝之母,三個跟班的醫生和護士,以及正從記錄表裡抬頭看她的龍覲行和一直盯著窗外的柳月凝。

    看來她來得不是時候,有自投羅網的感覺。

    「我們有過節?哈,你這個賤人還真敢問。」柳妍用那只有修長指甲的食指指到她的面前,滿是皺紋的臉上因為氣憤而扭曲著。

    「即使是判死刑也得先給我一個理由。」話音剛落,注意到柳妍欲甩過來的手掌,她半空截住,「我勸你最好不要甩我耳光什麼的,免得還要麻煩地回敬你一個,恰好最近我又有一點甩人耳光的心得。」她要笑不笑地說,餘光瞟向以玩味眼神看著她的龍覲行。

    「呃……二位,你們可不可以稍微冷靜一下,病人——」

    「難得這個小賤人今天自己送上門,我要當著我女兒的面給這小賤人一點教訓。」

    「啪!」清脆的巴掌聲先發制人地打掉柳妍的豪言壯語,這梁子她結定了。

    「跟我結樑子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甩著手,她不冷不熱地說。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一種委屈的感覺排山倒海般席捲了過來,於是怒氣也跟著湧上了心頭,所以,她打了,而且出手極快,這比她以前任何一次甩人耳光都要過癮。

    「你!」估計是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丫頭會先一記耳光甩了過來,放下捂著臉頰的手,柳妍發瘋了似的衝了上去。一直坐著的柳燕也變了臉色站了起來。

    「拉住她。」龍覲行淡淡地交代了一聲,三名不知所措的醫生和護士馬上衝上去拉人。

    「你們放手,老娘今天要殺了這個小賤蹄子,敢打老娘?」

    「這位夫人,您冷靜,這對柳小姐的修養不利啊。」惟一一名男性醫生斯文的臉上很快冒出了細微的汗滴。

    「用你左手邊推車上的鎮定劑不是更好?」雙手環胸,她表情閒適地建議著,目光卻看向床上一直沒有表情的柳月凝。

    月凝的自殺跟她也有關係嗎?可是為什麼這個嫌疑比她更大的龍覲行享受的待遇卻和她截然不同?

    「你敢給老娘打鎮定劑?」癲狂的叫囂再次響起,這次引得屋外經過的人和附近病房的人都跑來往裡面張望著。

    「這……唉,婁小姐,你就少說兩句吧。」沒轍了的醫生不得不請求她少開尊口,但這麼有效的方法他還是很樂意付諸實踐。

    而發現情勢對自己不利的柳妍,也只有選擇識時務地閉嘴。

    綻出一抹淺淺的笑紋,她以睥睨的姿態對向柳妍身後的人,「婁夫人,在您親姐妹不能完成討伐大任的時候,你是考慮接手,還是願意讓我知道為什麼?」

    「哼,沒什麼好說的,我們家凝凝的自殺,你有脫不了的干係。」柳燕是聰明人,她不會看不出來現在是婁妤甍這個丫頭佔了上風,龍覲行明顯幫著她。

    果然。

    「你搶了凝凝的——」看了一眼彷彿置身事外的龍覲行,柳燕潤潤喉,「你不知羞恥地搶了凝凝的男朋友。」

    真是有趣了。

    「你說的月凝的男朋友可是指這位?」她漫不經心地指著用下巴點點龍覲行的方位,「難道這位先生沒有告訴婁夫人你,我和他在一個星期多一點前,什麼關係都沒有了嗎?何況,這位先生的花名冊上從來一曾有過『惟一』女伴的記錄,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吃醋?」低沉的嗓音帶著濃濃的笑意,從話題中的「那位先生」嘴裡吐了出來。

    「好像沒這個習慣。」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她有些迷惑。她吃過醋嗎?

    「還是稍微吃一點比較好。」他以專業性的口吻答,彷彿真的在和她討論飲食健康問題。

    「不勞您費心。」對於越來越曖昧的對話,她直覺地打斷,否則再這樣下去,要說她和龍覲行沒什麼,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了。

    「媽,你和姨媽都先離開吧。」半晌,躺在病床的人悠悠地開口。

    「凝凝?」被三個人嚴加看管的柳妍有些驚異地聽見女兒開口。

    「媽,我想跟他們淡淡。」綻出一抹虛弱的微笑,那種強撐著讓人放寬心樣子,讓人打心裡心疼。

    在說這些話的同時,柳月凝臉色蒼白得連存在都會讓人感到不真實。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孩,為什麼他會下得了手?

    五個人不再有異議地離場,順便帶上了病房的門。

    明亮的光線從窗外斜斜地灑了進來,照在柳月凝蒼白的臉龐上。她依然雙眼無神地看向窗外,還是不發一語。

    「三十分鐘後你的點滴就該換上瓶,記住時間呼叫護士。」翻閱著治療的記錄,他好聽的嗓音打破一室的沉默,自然地交代著公事,然後離開。

    他居然可以走得這麼自在,真是讓她長了見識了。

    「妤甍,如果可以,我選擇一輩子都不要再看到你。」彷彿不受外界的干擾,她輕柔地開口。

    「原因?」這是她意料中的,而且也該是習慣中的一種了,自從她和這個叫龍覲行的傢伙糾纏不清起。

    「因為你騙了我,你騙了所有人。當你知道我和覲行在交往的時候,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沒有情緒的聲音從柳月凝的嗓子裡發出來。

    「那不是我能選擇的,無論怎麼做,你終究還是會恨我,何況我和他並沒有任何關係。」

    「你們同居。」

    「對,只有肉體關係,我依附著他而活。」這是實話,可講出來她的心卻在微微地顫抖。

    「我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我也不會原諒他。」他啊他,總是和她身邊的女子糾纏不清,總讓她為難地生存著。為什麼偏偏是他?

    「嘩啦」一聲,病房門開啟,再關閉。面對著窗子的倩影依舊癡癡地看向窗外,只是整個房間有種冷冷的聲音在盤旋——

    我也不會原諒他。

    是嗎?

    柳月凝對著窗外的景色微笑著。她都已經原諒他了,因為她依舊還是愛著他。那麼妤甍呢?她做得到嗎?如果愛一個人,是不可避免地會傷害到別人,那麼為什麼受傷害的是她呢?原來這一切終究都不是她的,可她卻依舊不甘。她要到何時才能對她釋懷呢?她問,而回答她的,只是一室的沉默以及偷溜進來的秋日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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