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脂 第七章
    古寧殤在食堂門口堵到了楚鋒鳴,酒酣飯飽正川流而出的賓客,將兩人圍成一個小圈,竟沒人願離去。  

    鷹奇急得滿頭大汗,又不便動手阻止,忽然靈機一動,轉向玲瓏冰詢問。

    玲瓏冰獨自在牆邊立著,身邊像有個無形氣泡包圍,無人近身。因為三尺之外,就能感到涼氣颼颼,令人心寒,沒敢再近一步。

    鷹奇一時心急,忘了這點,直到跨進那氛圍,才「呀!」了一聲,渾身雞皮疙瘩立起,還打了個噴嚏,來不及後退,那冰美人已滿臉嫌惡地避開身。  

    鷹奇凍得難受,身形滑稽地往後跳,薰薰哧哧笑出聲來,忽然感到右耳邊一絲怪風。

    孟捷出掌擋住她右耳,出內力震開怪風,揚聲道:「楚少俠,手下留情,莫要欺人!」

    那怪風扑打到薰薰右邊那人,只聽到一聲怪叫。

    是姓楚的?薰薰沒看見,不過捷說是他,一定是他嘍。

    這你來我往,瞬息萬變,但眾人之間,多是江湖老道,看得起勁,頂多再退幾步,以免遭了池魚之殃,至於動手勸阻,倒沒人想先起這個頭。好戲何必叫停呢?毒宴不出事,可沒人想來了。

    忽然間,剛才受風呼痛的那人就抖了起來,一邊哀叫。

    「好狠!又是媚藥!」薰薰不滿極了。「楚小子,你這個大壞蛋!」

    眾人恍然,神色紛紛從看好戲轉成責難,矛頭一致指向楚鋒鳴。

    古寧殤看到那人抖顫的怪樣,想到自己先前也是如此醜態,怒氣更高,大刀這次不再留情,正面往楚鋒鳴頭上削去。

    楚鋒鳴冷笑,縮頭避開,右手勾成五爪,反把古寧殤持刀之腕,大刀失了準頭。

    古寧殤扯回手臂,欲再砍下,薰薰卻搶到兩人身旁,也握住他的刀。  

    「你幹啥?放手!」古寧殤見她突然動手,吃了一驚,沒有全力揮刀,才讓薰薰抓著。

    「你甭打啦!剛才那渾小子又下暗招,扣住你手腕時,刺進了什麼歪毒,不信你瞧瞧!」

    古寧殤立刻查看,果然粗黑的腕上仍看得出一粒棕點,是他沒見過的毒。

    「你……」他指著楚鋒鳴的手直抖,不知是氣得過頭了,還是剛才稍制的毒又要發作。

    「我什麼?」楚鋒鳴極力鎮靜,訝於薰薰的利眼。「這是毒宴不是?怕毒還來這兒,就是自取其辱。」

    「這樣啊?」薰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那禮尚往來,才公平嘍?我容薰薰什麼都容,就是不容看人吃癟,來!我也送你個好東西來嘗嘗!」

    這下子眾人莫不翹首張望,食堂口提起吃的,多貼切啊!

    楚鋒鳴冷哼一聲:「毛丫頭,除了胡言亂語你還會什——」

    句子無法終了,因為一條棕色小蛇突然從他前襟爬出,迅雷不及掩耳,就半鑽進他嘴裡去。

    「呀!」

    楚鋒鳴的怒喝與眾人的驚呼連成一氣,古寧殤大笑,楚鳴鋒一把征出蛇頭,狠狠往旁邊摔開,也不管會丟到誰頭上。

    孟捷出手攔截,將小蛇好端端地送回薰薰手上。

    「小棕啊,」薰薰煞有介事地摸著小蛇的頭,贏得指上幾次輕舔。「做得好!壞小子今天回去,可難過啦!不過我們沒他那麼毒,下人媚藥,我們只讓他一整晚都跑毛坑,好不好?而且,那比瀉藥還有用喔,因為啊,聽說解藥只有一種,就是把拉出來的食毒合體再吞回去——」

    一時全堂靜默,然後有人噗哧一聲,接著眾人哄堂大笑。

    楚鋒鳴全身氣悶得抖顫不已,渾似那兩個曾受了自己毒害的人。

    「放肆!」一聲暴喝,當下把笑聲全壓下去。「我常老頭怎麼教的?怎麼教的?隨隨便便就使毒,你真當毒學是尿屎?」常偏老大步向前,老臉氣得皺成一團。「你再亂搞,我叫捷兒押你回家去!」

    薰薰臉上得意之色頓失。這……這怎麼可以?!

    不管怎樣,她絕對、絕對不要回去啦!要她錯過毒宴,不是要她死嗎?

    看師父的臉色,這次事情真的大條了——她多嘴管閒事是一回事,真胡亂動手下毒,又是另一回事了。

    別看常偏老行事不恭,但對於毒道傳統,他可是一板一眼,絕不鬆懈。

    薰薰一臉不情願,轉向楚鋒鳴:「你可以亂來,我就不行,知道正道和邪道的差別了吧?我剛才一時失心瘋,污了自己的手跟你看齊,是我不對。喏——」她掏出一瓶小丸子,往楚鋒鳴臉上隨意扔去,對方不得不接住。「這吃了後,至少可以讓你少跑幾趟,你要謝就謝我師父……喔,不對,你這種爛人,會謝人才怪,是我又昏頭了,對不住啊!」

    冷嘲帶熱諷,總算讓她痛快了些,管他姓楚的是不是會氣到腦充血。

    唉,等一下還要挨師父的罵……薰薰往孟捷身上靠去,這是她心情欠佳時的習慣動作。

    孟捷一向多禮,唯獨對於薰薰,自小相依相親,渾然不覺她緊偎著他,有何不妥,僅是低頭對她安慰地一笑。

    薰薰似乎立時心寬多了,可心一寬就嘴又毒起來,反正挨罵是逃不掉了,不向姓楚的討些公道怎行?

    「好了,藥也給啦,做個君子如何?閣下還沒忘記這兩字怎麼寫吧?」薰薰又指著著楚鋒鳴的鼻子道,「我給你藥,請你給古大叔藥,還有剛才旁邊跟著倒楣的那位前輩。你是很會用毒沒錯,但度量卻很小人!現在大家都在看,你若給了解藥,大家一定會另眼相看——」她掃了眾人一眼:「對不對?」

    眾人均稱是,還有人擊掌。話都說這麼白了,看來楚鋒鳴不給也不成了,但他還想狡辯:

    「我說不是,你說了就算?既不是我,跟我拿什麼藥?」

    「敢做不敢當,什麼男子漢嘛?好,就算你不是男子漢,那你『無毒不能到手』的『天下第一毒盜』之名呢?那也是假的嘍?你身上若沒解藥,要到手也是沒問題吧?請你明早之前賣給兩位前輩,如何?辦得到嗎?毒盜大俠?」

    一聲又一聲,甜甜的嗓音,卻是酸到不行的激將,眾人不禁偷笑。

    楚鋒鳴當然不能說不行——雖然不知自己何時竟成了「天下第一毒盜」,若要推說明早不及,聽起來也窩囊得很。

    「賣就賣!」咬得牙齒都搖搖欲墜了。

    「人雖小,骨氣倒還是有的嘛……」被常偏老下令,由孟捷半抱著帶走的薰薰,還不忘回頭撐下一句。

    眾人看完好戲開始散開,裘恩發出宏亮的笑聲,大約只有他聽出來,薰薰那一句可不是讚美之詞,她的「人雖小」指的不是楚鋒鳴的歲數,而是暗罵他「小人」哩!

        

    被師父罵到臭頭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見薰薰縮著頭數手指,也不知聽進了沒有。

    常偏老喘了口氣,薰薰立刻趁機擠進一句:

    「師父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您教的江湖之道嘛。姓楚的亂灑媚藥,不菅他的話,豈不是讓毒宴美名糟蹋,變成千古笑談?」

    「你不但愛管閒事前不惦惦自己的斤兩,連管的是啥都沒搞清楚!」常偏老不客氣地再罵。「那明明是會逼人自揮去勢的至狠之毒,跟媚藥恰恰相反,哪是什麼媚藥了?」

    「自揮去勢?」薰薰皺起小鼻頭。

    「那毒讓人下體奇癢灼燒,難過至極,與發情大有不同,倒是像萬蟲逼近,不是想強逞淫慾,而是想立時一刀砍了!」

    「那麼狠啊?」薰薰昨舌,接著轉向孟捷:「捷,那命根子會叫命根子,真是男人最寶貝的東西不是?」

    孟捷赧然,想想又笑:「男人最寶貝的,應是心愛之人。」 

    「哈!捷甜言蜜語喔!」

    「你們兩個,少在那兒肉麻!」常偏老的挖苦其實是在暗喜。「你這個聽訓的人是怎麼聽的?一丁點兒罪疚的樣子都沒有!」

    薰薰嘻皮笑臉,果真毫無歉意。「我知道了,師父。下次管閒事之前,我會先看看師父在不在、有沒有躲在旁邊什麼地方,這樣就不會讓師父亂發脾氣、心情躁鬱、頭髮再也長不回來……」

    「呸呸呸!你少給我要嘴皮子!」

    「哪裡哪裡,是師父教的好!」

    又被皮得不像樣的徒兒欺負,常偏老嘟起好高的嘴,薰薰哈哈大笑,趕緊跳上前抱住老人。

    「師父最好了啦!罵完以後還是很疼人家的,對不對?對不對?」

    擠眉弄眼地沒個姑娘樣,常偏老忍浚不住,一老一少笑成一團,孟捷也不禁莞爾。

    笑到坐倒在地,歇了好一會兒後,薰薰才拍掌叫道:

    「我知道了!乾脆去問玲瓏冰,是不是真成了『禍水』搞得男人為她反目成仇!我現在就去!」

    「現在?直接問玲瓏姑娘?都三更了……」孟捷瞠目。

    「趁她半睡半醒才好問嘛……」人已經衝到門口了。

        

    「喂!冰姑娘!醒醒!」

    哎呀,即便服了心火,背脊上仍是涼颼颼的,這女人真難搞,是小時候凍壞了還是怎地?

    一屋子的寒意,那玲瓏冰更傢俱死屍,叫都叫不醒。這種女人啊,真讓人為愛上她的天下男子掬一把淚唷!

    玲瓏冰因有徹骨寒氣環身,向來未有人能輕易近身,故也不甚防戒。這在薰薰看來,真是大破綻。

    索性用力搖她的肩,終於把美人搖醒了。

    「……你!」

    玲瓏冰一醒便揮撒紫煙,薰薰有備而來,跳到一尺之外。

    「沒什麼好叫的,」口氣隨意得很。「我要害你就不會先搖醒你啦!」  

    玲瓏冰合衣而眠,此時翻身下床,肅殺之氣滿佈全室。「夜闖私室,還有什麼好事?」

    嘖嘖,連口氣都能結霜了。「姑娘識得古大俠吧?」

    「誰識得那粗人了?」

    「知道人家粗,怎麼還不識得?」

    要比油嘴滑舌,玲瓏冰顯然遠居下風,嬌顏怒得更艷。

    「那楚小子呢?」薰薰再問。

    玲瓏冰仍是一臉不屑,薰薰偏頭自語:

    「不是朋友,仍可交易。你是最有理由雇楚鋒鳴盜心火的,為什麼變成要他下毒?」

    「我才沒有!」美人怒道。「我什麼都沒做,你少胡亂冤枉人!」

    「不管啦,重點是——姓古的傾心於你,這大家都知道的;但他願賣心火,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你很不高興吧?不高興到要去了那男人的命根子?」  

    這冰美人最好快些招了,她只有半拄香的時間啊!

    師父允她來夜探,孟捷不好進人閨房,卻執意規定她要在半住香之時內出來,否則他就不顧一切破門而入。她不管什麼禮節不禮節,但想到孟捷會看到別的閨女惺忪之態……她才不要哩!

    奇的是孟捷變得愈來愈霸道嘍!以前唯她馬首是瞻,現下怎地主意一大堆,還規定她咧!

    說不出自己的感覺是什麼,也不是不能接受啦,只是……意外得很。

    人到了他們這年紀,還會變嗎?還是他們之間變了,所以捷感覺起來也大有不同?  

    好難啊……這大冰塊到底說是不說?

    「……下流!」

    又是這老詞兒。「喂,人家古大爺是真的著了道,毒手都下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玲瓏冰氣紅滿面,別過頭去不理她了。

    「那楚小子是不是也看上你啦?」

    「我管誰看上我?」這話有了反應,卻是鄙夷有加。「男人都是下流胚!」

    薰薰大翻白眼:「這樣一竿子打下船去,很傷身的喔!你身子骨陰氣過重,明明就很需要男人來暖一暖的」

    「咻」地一聲,一道冰鋒飛往她額面,薰薰一向身子拙,眼看就要避不及,耳邊「咻」地又一聲,冰鋒碎成數十冰珠,散落一地。

    「玲瓏前輩,好說話。」

    孟捷沉肅的聲音隨之傳來,薰薰轉眼定睛,看到門被打開一縫。不見孟捷身形,他特意避在門後,終究守住禮數

    玲瓏冰倏然起身:「你們都給我滾!」

    薰薰掏了掏耳:「好難聽的話,好壞的性子啊,真不知那些男人都看上你什麼?不過你毒數高,功夫又行,這點我容薰薰就佩服得緊啦!好,你說不干你的事,我就信了。不過你得多多注意姓楚的,還有其他的男人,有時你不惹人,也會有人惹上你。最好用心找個你真心喜歡的,就免了一堆蒼蠅成天繞著飛啦!」

    說得滿意了,薰薰慢條斯理步出房門,倒是玲瓏冰僵立在原

    地,弄不清是被褒還是被貶了,又怎地被好心訓了一頓。

    溫和關切的男聲回應:「來,服下這個,我不放心那麻筋散。

    你雙足感覺如伺?回房後我再驗一下……」

    玲瓏冰怔著,不知為何,一顆從來冰涼無謂的心,酸楚起來…

        

    「切,用武的逼不成,用問的也擠不出,師父,你那禿掉的腦袋瓜裡,還有什麼好主意啊?」

    「你還敢說?」常偏老哇哇叫。「不是你誇下海口,咱們怎會淌這渾水上身?」

    「得了吧!師父偷溜進來,還故意要試什麼掉毛的毒,難道就只為了捉弄您的好徒兒我倆個?」

    常偏老不禁又往銅鏡偷瞟一眼,亂心疼自己的落發哩,偏偏這死丫頭沒口德,哪根不見提哪「根」!

    「死莫兒,為師的不走正門,可是因為受人之托,要暗中行事,誰知又為你破了功!」

    「誰啊?」薰薰大為好奇,要常偏老管上一管旁人的事,她也只知道有兩次!結果是收進了常門的兩個徒弟。「什麼事啊?」

    「八輩子以前的舊識了,」常偏老謎一樣地說。「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

    「那麼有趣啊?」薰薰笑瞇了眼。「愈說就愈精采了喔!師父先別急,我們回房去,我倒個三杯茶,您順順口再說。」

    常偏老大歎口氣,是自己笨,忘了這個小鬼頭的性子,是旁人愈含糊地想敷衍,她就愈著迷地委搞個明白。

    「捷兒,」常偏老轉向孟捷。「為師的好同情你。」

    孟捷的微笑,看得常偏老更要歎,情人眼裡出西施,再真不過啦。

    咦?師父歎得像得了絕症做啥?而捷那什麼表情?好……好噁心!

    薰薰決定,反正不准他們換了話題。「是有人托你要在毒賽上拔頭籌?還是要你故意放水?是要向哪個高人求毒?還是要把誰給毒了?不不,最後一項,師父會交給我來做,因為我比較行啦!」

    常偏老又想敲她頭,轉念一想,不懷好意地笑了聲,轉而給孟捷一個大爆栗。

    「哎呀!」薰薰跳得老高。「師父怎麼打捷!」

    「我不偷不搶,打誰的劫了?」常偏老悶笑得老紋滿佈,雙肩一聳一聳地。

    孟捷頭上吃痛,仍只是好脾氣地苦笑了笑,,薰薰倒是大呼小叫、大驚小怪,半攀在孟捷肩上,小手一逕地揉啊揉。

    那涼涼的小手,揉搓在有些發燙的微腫上,是這般舒服……

    孟捷不禁閉起眼,苦笑轉為暢意醺然的笑,薰薰本是要看他是否有疼痛的神色,一看之下,心怦然而跳。

    還是……很噁心的啦,但不知為何,那笑鑽人她心坎,化得她滿心甜蜜。

    「為師的看不下去啦!」常偏老乾咳一陣,笑到岔氣。「我到別處走走——」  

    「嘿!不行!」薰蕉跳到他前面堵人。「師父不說,就不准走!」

    吵吵鬧鬧的聲音,大約擾了滯林的清靜,傳來幾步人聲。

    三人轉頭四望,只聞踏碎細葉之聲,不見人影。密林深處,忽爾漫開一片迷霧,五色無臭,渾似清晨薄霧,但無端自林木四周包圍而來,詭異極了。

    現出身來!有種就不要縮頭縮尾的,真難看!」其實啥也看不到,薰薰叫了幾聲,就翹起耳來細聽。

    好像有悉卒的腳步聲,聽起來不止一人。

    「師父,是埋伏還是暗算?」她笑問。

    「有差嗎?」常偏老笑答。

    「我們成了有人想加害的目標耶,真偉大。」

    「真是如此,薰兒啊,你就算出師嘍。」

    一老一小,一搭一唱,渾無半點危機意識。

    「對方在霧中使毒,我們會居於不利……薰薰、師父,請先閉氣。」孟捷提醒。

    「說得也對。」

    「還說,能說話的話,閉個頭啊!」

    一聲歎息,大約是孟捷的。

    常偏老雖然說著笑,老眼卻機警地四觀八方,眼前情勢,可謂險惡之極,他卻不能漏了口風,自曝其短。

    若對方真要使毒,天下毒無奇不有,日日有新毒煉出,諒他是毒界數一數二的高人,也不敢說能毒來我擋,百毒不侵。

    而他雖凡事不經心,對這兩個愛徒倒是看得比自己還重,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也一齊中了招。

    他常門還想傳世千年哩!這兩個徒,一個也少不得——少了一個,另一個大約也廢得差不多啦。

    想著想著,心下已有決定。

    薰薰自發話後,已變換了好幾個位置,一怕出聲被人定了位,二又怕移位又不免傳了聲。

    這霧氣忒是怪異,愈漫愈濃,忽白忽灰,顏色有愈見深暗之勢——宛若暴風雨前突變的天色,深林漸暗,彷彿陷成一個愈開愈大的深洞,要將人吞了進去!

    讓薰薰定心的是,她能感覺孟捷緊跟在身後,她移他隨,熟悉的體熱讓人心安。但……師父呢?

    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連霧都散了形,不知何時,已伸手不見五指。薰薰忍不住雙手往四方揮動,只攪亂了空氣,什麼也沒碰到。

    糟!不該如此衝動,攪亂氣流只會自曝身形。但好想……好想反擊啊!恨不得也使出毒物,亂灑一通,給看不見的敵人一個教訓……

    薰薰心驚不已,明明知道不該如此反應,但內心衝動如此,竟想不顧一切地行動!她努力自制,但捺不下比自保更強烈的本能——她往後貼向孟捷,汲取他的體溫。

    「捷?!」  

    教她大驚失色的,孟捷不在身後了!她驚慌到竟叫出聲來。

    再也忍不住,她往上飛跳,盲目地抓址,抓了一手碎葉,終於觸到枝幹,緊緊攀緣支住身子。

    她閉眼吸氣,再也顧不得是否有毒氣環身,只求狂亂的心跳能夠緩下,急速消弭的理智能夠保住。過了好幾晌,她才終於睜開眼睛。  

    天!如有人吸回迷霧般,只見身下霧氣突散,只不過瞬眼之間,樹下已清朗如初。

    她拚命眨眼定睛,四周又是明亮的光采,陽光灑落細竹之間,無風無事。但……一個人也沒有了,除了她。

    「捷!」她不穩地低喚。

    無心去想這怪霧從何而來、自己又是否已中了什麼不知名的怪毒,心中只有二個念頭——捷呢?捷不在了!這……這怎麼可能?

    師父來去無蹤,她早已習慣了,但……捷從來都在的啊!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甚至夜深夢酣之時……捷都相伴不離的。  

    心中驚駭,竟是前所未有的,不怕毒、不怕人、不怕死,記不得上回害怕是什麼時候了,但此時真正有了種意。怕的不是自己會如何,而是——捷會不在她身旁,一定出事了!

    不知是否從兒時開始,自己早已有了篤定,捷永遠會保護她,除非已身不由己,絕無可能置她於不顧。即使……陪上他自己的性命……

    一顆心又全亂子,她跳下樹來,不顧識路與否,逕向林深處奔去。忽然前方林道變稀疏了,奔著奔著腳下踏入亂泥,才發現這四周陌生得很,完全不識得。

    難道她已出了山莊?她識路能力一向不錯,確定這並非當日進莊之路,可以說連路都不算。然而雜草不生,的確是常經人踐踏之故。她低下身子探看,泥中履印雜布,難辨方向與人數。

    容薰薰,別慌!慌了如何救得捷?一遍又一遍,她如唸經般告誡自己,心卻如沉石陷人流沙。

    為什麼對捷下手?為什麼不對她來?

    師父……師父也遭劫了嗎?她不相信!世上無人碰得了師父,她一向如此相信的。 

    正如她相信,捷不可能主動離開她身邊……

    她腳步踉蹌,差些跌坐泥中。兩個最親愛的人,未曾想過會有生離死別的一天,卻在幾瞬之間,硬生生被抽離了她的世界。

    不!她絕不會接受兩人已不幸遇難的事實。她固執的心靈如此決定後,心思也清明起來。

    如果要殺人,不必再辛苦把屍身也帶走,只為捉神弄鬼。

    不錯,師父和捷比她更強,比她更有殺害的價值,同理,也更有綁走利用的價值。這是敵人的失策——她容蕉薰會讓他們覺悟,留下她,是他們致命的敗筆!

    心下一定,她重新上樹,一直攀飛到樹頂,直到能隱約見到山莊的屋瓦。原來自己已奔離這麼遠……她跳下樹,往山莊回奔。

    解謎,究竟要從何解起?

        

    山莊上正是毒宴進人最後準備之際,人多聲雜,鷹奇指揮手下,忙得滿頭大汗。

    容薰薰第一個要找的,就是裘恩及楊世。他們正坐在廳上一角,飲茶相談。

    薰薰上前,也不客氣,揮袖坐下。

    「容姑娘,」裘恩臉帶笑意,很快又蹙起眉頭。「姑娘一個人?」

    好個襲恩,立時就發現不對,薰薰大眼犀利地瞧著他。「不錯,很稀奇吧?」她力持鎮定地伸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出了何事?」裘恩立時坐直,關切地詢問。

    看他眉宇之間的憂慮,找不出一絲虛假。薰蕉回想一路相伴,著眼前二人欲下手相害,也不必等到此時,決定冒險相告。

    「師父和捷被人綁去了!」她低聲道,雙手緊握著茶杯。

    「什麼?」楊世不可置信。「怎麼可能?常偏老之名雖只有毒界之人曉鎝,卻是功夫高強,怎麼可能輕易被人抓去?」

    「常偏老也許不是被抓,孟大俠卻絕對是被迫離去的。」裘恩一口咬定。  

    薰薰雙眼突然發熱,快速垂下眼去,不想人看到她的憂懼。

    楊世瞧著薰薰,堅決地對裘恩說:「師父!我們不救人不行!」

    師父之稱,使薰薰驚訝抬眼,裘恩只是微微點頭。「我們自然要救人。容姑娘,請將所知告訴我們。」

    薰薰很快解釋怪霧之事,裘恩陷人深思,好一晌才說:

    「姑娘未有中毒跡象,可見怪霧本身無毒,只是要下毒的手段。對方有在霧中行動自如的本事,利用怪霧來找對象下毒,孟大俠必然中毒被綁。」

    「捷能閉氣,又能以內力環身,怎麼可能輕易中毒?」薰薰喃道。  

    「聽姑娘所言,對方不止一人?」裘恩又問。

    「腳步聲似有四、五人,就不知是不是障眼法。」

    「容姑娘行義口直,很可能得罪小人,楚鋒鳴就是一個!」楊世說。

    薰薰想到楚鋒鳴的陰險眼神,根聲說道:「有仇就找我容薰薰下手,居然找上捷和師父?.」

    說著就要跳起身來,被裘恩搖首止住。

    「楚鋒鳴年輕氣盛,且目中無人,不甚可能與人合作,也不會手下留情,不傷你一分。再者,眾人皆知他必須解了古寧殤的毒,聽說甚而有人下注打賭,想看他是否半夜行竊,抑或早已身懷解藥。他『舉一動,可說均在眾人監看之下,無法任意行事。」

    「真的?」薰薰洩氣地抿嘴。「那……還會有誰?」

    「毒賽將至,令師乃一代高人,也許有人想動什麼歪腦筋?」楊世問。

    「果真如此,那麼對孟少俠出手的,可能另有其人。在群雄齊聚於此之時,不同道者相為謀,也大有可能。」  

    薰薰突然想起,師父這次出席,另有要務,受人之托的,究竟何事?她正要說出,又及時止住。

    師父連捷和她都沒有告知……她能說嗎?又說得出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人常門之前,她跑江湖賣毒蛇,什麼事都靠自己;有了師父和捷之後,可以說備受呵護,未曾再涉江湖詭譎。

    終於下山人世了,竟面臨如此險惡的大事,任她一向大膽機靈,也要分寸頓失。

    但薰薰什麼沒有,就是有膽識,再有,就是熱情——對捷、對師父、對她想做的任何事!拼了小命,她也會找回師父和捷,還要給敵人好看!

    「裘大俠、楊大俠,」她揚聲道:「今日之事,請別張揚,以免打草驚蛇。如果兩位見著了什麼動靜,請一定盡快告知,我容薰薰先謝過了!」

    她說罷起身,拱手一揖,就如風般走丁。

    「師父,」楊世靜靜道:「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領悟,能力高下,不過分寸之間,一念之際。她一介女流,又人世未深,竟能在頓失依靠之時,不亂不懼……莫說是滿宮公主仕女,就連滿朝文武大臣,也未必能自持如此。」

    「世兒,」裘恩道:「為師的帶你跑這一趟,就是要學會識人。你學得很好,不枉這一路風險了。至於另一事——」

    楊世俊臉倏凝:「其它的就不必說了。」

    裘恩沒有逼迫,只是撚鬚深思。天下事,不過家事。如果真能讓這徒兒看透……

    不過,救人畢竟第一,其它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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