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劫 第二章    憂心
    等了好久,等到眼皮都黏在一塊兒了,好幾次驚醒過來,仍聽見小房中靠著對面牆的床上,何家小妹嘻鬧的聲音。

    炕上的火光在牆上閃爍,余兒打起心神,摸了摸被褥下的小包。

    包裡有稍早何姑娘端藥來時,一併送上的大餅,還有一方上等絲帕,繡有「千祥」二字。

    她也只有這兩件物事,真正屬於她了。

    何姑娘說,那是她新染的青布,是數十次嘗試才調出的新色,她最喜歡的一種淡而溫潤的青。

    「送給你啦。你走失雪中倖免於難,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說不定也會給何家帶來好運呢!」

    何姑娘將青絲帕小心摺好,放在余兒覆著厚被的單薄膝上。

    余兒瞪視著牆上火光的大眼酸澀了,火光漾成可怖的血影。

    幸運?她嗎?

    就算她流浪四方都未曾出事,是因有人代她受難吧?

    這樣,若還怨天,是否更不知好歹?

    四下終於靜默了,她摸著下床,哆嗦來到門邊,抓緊小包。

    門無聲開了,小小的身子如冷風飄出,將溫暖的一切關閉在後。

    冬雪在月下閃著流光,如飄忽的夢境引人向前探看,但單薄的草鞋只踏一步,就滲入凍人筋骨的濕凝,冷酷的實情立即打碎任何癡夢。

    她又妄想了嗎?

    要走,又能走多遠?

    要走。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夠深的山、夠荒的林。然後,她和野獸為鄰也罷。

    畜牲的命,她無力再擔心了。反正真要輪迴,她也不可能輪到更賤的命。

    雪地高高低低,不時有樹擋路,但她努力地走直線,怕自己會繞著圈子,沒能遠離人煙。

    小腳失去知覺了,她設法折斷一根樹枝充作枴杖,拖著身子前進。

    失了方向,她就朝弦月而去;眼皮重了,她就閉眼摸索而行。

    彷彿要走到另一世間去,她願就這樣走至天邊,不必停駐一時半刻,就不至波及任何無辜。

    也許是走到半昏了吧,竟隱隱覺得,有人在抱著她走——

    嗤!斥了自己一聲。她必定是昏了,或是死了,上了極樂世界啦。

    死了嗎?

    一陣釋然之後……是強烈的失落。

    無論怎麼努力要活著,為了不再害人,還是落得該死的命嗎?

    為什麼?她前世究竟犯下了什麼罪?還是祖先作了什麼孽?

    無論什麼,都不是她今世的錯啊!為什麼她就該死?為什麼她碰上的人就該遭殃?

    她不甘心!

    老天不公,上蒼無眼,她想助人,不是害人,天公明明錯了!

    她掙扎起來,小手小腳拚命亂踢,卻是什麼也沒踢到,只覺得身子飄行,被真真確確的體熱環抱著。

    像她這樣的人……上不了西天的吧?但牛頭馬面竟會善心抱她而行?

    是鬼,又怎會如此溫熱?甚而給她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強而有力的雙臂,將她凍僵的身子橫膝抱著,擁在胸前——

    她半麻痺的知覺也只能辨出這些了,想努力撐開眼皮,被風刺得無力睜開。

    頭好昏,背好痛……

    「大……大人……」

    她乾啞的聲音被風捲走,自己都聽不真確。

    「你怎知我是人?」

    天……真的是鬼!

    「救、救命啊……誰來救我……」

    「問得好,誰能救得了你?我幫你掙些無病痛的日子,最後也是一場空罷了。」

    「大人您……是在救我?」

    「原來你還沒昏得過頭,就算受了些凍,也無大礙。」

    她感覺到自己隨他緩緩落地,穩穩停步。

    「不!」她急呼。「別放手!」

    他靜立雪地之中,四下寂然,月閃著奇異的光彩。

    她在胡亂叫些什麼?余兒狠命咬住下唇。她竟對著冥府的人出口嚷嚷?

    就算要叫,也該叫放手吧?

    只是……他好溫暖,在她凍僵的肌膚之上,幾是燙熱的了……

    「大人……」她囁嚅道:「我是說,請放我下來吧。您說,我還有些日子的,是吧?」

    「不錯。」

    她一放心,險些真昏過去。深吸一口氣,她勉力定神。

    「還、還有幾年?」

    「那是天機。」

    「天機……可以改嗎?」

    他沒有答話,重又起步。

    他不放下她嗎?如果不是要下陰間,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

    「大……」她擠出半字,忽然乾咳起來。

    「省些力氣,也免得傷人耳朵。」

    她愕然,半昏的意識一震,想起了這是曾聽過的聲音,尤其那語氣中的譏諷,挑起她的記憶——

    也是一樣凍人骨髓的夜,一樣面臨此生將盡的恐懼;一樣是不知是仙是鬼的物事,一樣能忽高忽低地將她攔來又拋去……

    「是你……」

    她喃喃自語,聲音與意念一併消失。

    當余兒醒來,一股心平氣和、萬事無憂之感,是她從未有過的。

    有如蕩漾於河上的一方扁舟裡,陽光在睫上舞動,鳥聲輕喃,渾身酥軟傭懶,彷彿剛從長睡中滿足而醒。冬雪未融,她卻一點也不冷。

    腦子一旦清晰過來,她按著猛然一躍的心口,直直坐起。

    「啊——」

    她不自覺的呼聲驚動一群鳥兒,轉瞬之間全飛得不見蹤影。

    什麼時辰了?

    她在哪裡?

    那個……人呢?

    小手微微抖著,但她並不冷,昨夜的徹寒,似已自每根筋骨中被吸空而去。

    但誰能忽然驚醒於一堆乾草之上,上頭是無頂破廟,四方是鳥獸環集時,不嚇得發顫?

    是啊!鳥獸環集——

    幾頭不知是豹是狐的黑頭怪獸,正凶煞地盯著她!

    「……」

    求救聲沒能出口,因為怪獸旁盤膝坐著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幽黑的眸子——是的,是那人沒錯。

    她記得那面容。毫無表情,看不出歲數,辨不出憂喜,最多看得出是個男子罷了。

    沒有人氣……不不,她記得他愛嘲諷,神明……會那樣說話嗎?

    「大人……」她極力定住心神,無論如何,不該冒犯的,他救了她啊。「這些是……您豢養的?」

    「它們像是家犬?」淡淡地諷刺。

    不知為何,這位大人總是不甚開心的模樣,余兒有些無措起來。

    「不,它們看起來頂嚇人的。」

    「眾生無什不同,不是要自保,就是要求食。若你不礙著這兩條路,自然相安無事。」

    「但……我們可是它們的食物啊!」

    「你有幾兩肉,能塞幾個牙縫?」

    又被取笑了。余兒縮縮頭。

    「呃……我自然不大夠它們吃,但大人你……怎麼不怕?」

    她沒察覺自己向他挪近了些,大眼直盯著那些野獸,沒敢移開半分。

    「我是該跑,還是該爬樹?」他又反問。

    怎麼他每說一個字,她就愈自覺蠢呢?

    笨余兒,他當然不怕啦!他是半鬼半神的人物,又能飛高走低的,她替他擔什麼心啊?

    「那……」還是得問那個最要緊的問題:「大人既知道我的……命,還不怕近我身,那是不會被我害了?」

    「不錯。」

    鬆了一小口氣。

    但……就這樣?還有呢?她還有千百個問題哪,他怎麼不多解釋些呢?

    「大人能不能告訴我,為何我會……害人?」

    很難問出口,光想就心頭緊縮。

    「天命似有天理,其實可能只是一局散棋罷了。」他說。

    余兒心頭更悶了!

    「沒有道理的話,哪可能那麼巧?難道就只是我倒楣?!」

    余兒未自覺口氣含怨,倒是他,挑著一邊嘴角,竟像是有了笑意。

    笑?

    他對自己微蹙起眉,他才不愛笑。

    「你不想倒楣,難道想自戕?」語氣重又百無聊賴起來。

    「才不要!」她激動地答。

    「那好。」他居然閉起眼來。

    哪裡好了?她還沒搞懂啊!

    但那副「不關我事」的清冷面容,卻是教人怎麼也不敢造次。

    她歎了好長一口氣,轉眼看那幾隻龐然怪獸。不知怎地——這回看來,不怎麼怕人了。

    數數五隻,大黑豹模樣的,淨是盯著她瞧,身形倒十分傭懶,趴在地上。有一隻還閒閒舐著前爪,半打著瞌睡。

    那神情,活像是只大貓,挺可愛的呢。

    余兒不禁噗哧一笑,那黑豹是怎生地威風,若知道她的心思,不氣得將她一口吞下肚才怪!

    想到這兒,忽然猛地坐直身子。

    她不會連走獸也害上吧?

    「想得真多。」涼言涼語又傳來了。「你以為自己魔力無邊嗎?不消多久,連有只蟲子叮上一口,你都要為它擔心起來了。」

    奇怪的是,那輕忽的語氣,竟讓她沉重的心,放下不少。

    被他這樣一說,果然顯得荒謬可笑,沒什麼好傷懷的了。

    「謝謝大人指點!」

    她由衷地說,還稚氣地拱手拜謝。

    「謝什麼?」果然,毫不領情的。「你不要再胡來,沒事半夜跑到雪中去散步,就算省我很多事了。」

    「我……我會愛惜自己的!」

    破天荒地,起了這樣的念頭,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只覺得……他既然保她安好,使她不致受病發寒,那她就更該好好自愛,不只是活著,還要活得好……

    這樣,才算不負他的心意。

    對了!這才是他要指點她的吧?

    試她、煉她,故意說著反話,好逼出她求生的決心?

    她猛然起身,引得黑豹抬頭瞇眼,她「咚」地一聲跪下去,用力磕著響頭。

    咚、咚、咚、咚——

    第四個響頭,他才出聲:

    「你是看我打坐,幫我敲木魚?」他連眼睛都未睜一線。

    「我……我要拜大人為師!」她激動地叫著,又好大一聲「咚」!

    他終於半睜開眼,看到她的頭上不止一個腫包,又閉回去。

    「連磕個頭都不會,常人一個包,你卻滿頭包,這樣也要拜師?」

    「我……我資質不好,命也,也不好,但我會很聽話、很努力!」

    「聽話、努力,要幹什麼?」

    「隨師父教什麼都好!」

    「那是要教什麼?」

    她被連串的反問搞得迷惑,想想又磕一聲:

    「師父會的……我都想學!」

    他再睜眼,這回眼中射出精光,她嚇得忘了再磕下去。

    「好大的野心。」軟綿綿的聲音,卻讓她背脊發涼。

    「我什麼都肯學。」她硬著頭皮接口。

    「那——殺人呢?」

    「殺、殺人?」她傻了眼。

    「是啊,教你殺人,學不學?」

    她完全怔住了。

    這位大人……怎麼要教她殺人?他明明救了她啊!是救人,怎麼變成殺人?

    「師父要教……殺人?」她聲音降為蚊蚋一般。

    「怎麼,不是說什麼都肯學、我會的你都想學?」

    她點不下頭去,僵跪在那裡,失了主意。

    「但我是想學……像您一樣,知天機、明天理,還能點醒像我這樣笨的人……怎麼會是學殺人呢?」

    「那是不要了?」他問。

    這位大人救她不死,又知道她的惡命,所以應該是神仙;如果神仙真有殺人的道理,應該也是對的……是吧?

    小臉皺成一團,左右為難。她已決定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了,又如何能夠取旁人性命?

    這位大人究竟……

    她不懂!真的不懂!

    「師父……」她可憐兮兮地抬眼看他。

    「已經叫師父了嗎?那是願意隨我去殺人了?」

    她緊緊嚥一口氣,小聲地問:

    「師父殺的……都是壞人?」

    「都是命該絕之人。」

    那……就可以了吧?

    想想,還是不對。

    「但是,我還用得著學殺人嗎?只要我靠近人,那人不就會……」

    「正是。」

    「但……」想想又不對。「……如果那人命該絕,就算沒有我,或沒有您,難道自己不會死?」

    她沒看錯,師父……不,大人的嘴角,真的上揚了。

    「天機之巧,分明無稽,可不是?」

    又要說禪了嗎?她努力想弄懂,小臉認真得有些滑稽。

    「那我們都不必殺人了,是吧?」

    「看來如此。」他優閒地重又閉眼。「但卻證明了你並未真心要拜師,不必再多說了。」

    她頹然坐倒在地,頭垂得低低的,一隻黑豹爬到她身旁趴下,竟將偌大的頭擱在她膝上。

    余兒滿心沮喪,想也未想,小手伸去撫著黑豹的頭。

    好一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膝上的重量,和掌下的柔軟,這一瞧,險些要跳得三丈高!

    「不想被耙,就別亂動。」他適時提醒,她才未驚動猛獸。

    「這、這……」她嚇得說不出話。

    「它早睡著了,不要擾人清夢。」

    但這……這不是人啊!

    喔,這才想起師父說過,眾生無不同,人和獸,不分家的。

    這樣睡在她身上……不怕她嗎?

    她命這麼毒,人人都該怕她的,但這黑豹,一點也不怕她,這讓她無端感動起來。

    師父是要點明她——她其實是有伴的。

    她懂啦!

    黯淡的心情清朗起來,她抬眼望師父,發現他仍閉目打坐。

    那……她也該有樣學樣……

    她左手掐指擱在左膝,右手仍撫著黑豹的毛髮,雙眼閉起,正經八百地打起坐來。

    不知該想些什麼,只好啥也不想。

    坐了不知幾個時辰,時間失了準頭。腦筋空白一片,而胸中那片永遠揮不去的鬱悶,也似乎漸漸散去——

    師父果然厲害,這就是打坐的妙處嗎?

    呃,雖已想成是師父了,師父卻好像不讓她拜師……但師父既然已經教了她這許多事,當然該叫他師父,對吧?

    師父……師父……師父……

    烈陽高照,無頂破廟之中,兩個不動不移的身影,似是與天地無牽無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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