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天使 第二章
    一條傳輸線,系得住懸宕的兩顆心嗎?

    當我終於承認心事時,你的面紗是否就為我揭下?

    可惜我始終沒有承認,而你始終朦朧。

    盛夏暖風開始吹起,我沒聽見南洋島國的情歌,

    卻聽見了囚鳥的嗚唱,太悲傷。

    ×   ×   ×

    台中的雨季從五月開始,夏天的預告從五月開始,故事,其實也是從這裡才開始。那一年我二十六歲,談過一次戀愛,摔過幾次車,曾經因為太過眷戀《三國演義》的世界,而錯失了四十七次可能發生的愛情。

    生活裡少不了的是即溶咖啡,而睡覺前我總愛又瀏覽一次自己當天完成的部分論文,偶爾還是幫忙寫點東西,放到網路上去聊增文學價值,然後再等著一兩天後,那片綠色雲彩的回覆。

    這是我,我是康定遙。

    我老弟持續過著不斷換女朋友的生活,怪獸繼續研發適合當安全帽材料的塑膠材料,而阿潘則幫我寫了一篇半傳記性的小說,之所以只能叫作「半傳記性」,是因為裡面有太多錯誤的描述,而我打死不承認那是我。

    坐在椅子上,看著電腦屏幕裡,長達三十幾頁的word檔案,我把《三國演義》中,關於赤壁之戰的十回做好了整理與分析,這是教授要做的專題。當我在學生姓名欄上輕輕敲下「康定遙」三個字的同時,喇叭發出不屬於周傑倫的音樂的「嗶」聲。

    「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我當然記得她,她和素卿的大頭貼,還收在我的皮夾裡。

    「我看到了阿潘為你寫的故事了。」

    「那裡面有一大半是假的,千萬不要相信他。」我很直覺地回答。

    巧巧說,她聽了素卿回台北之後的描述,認為小說裡的人物,其實跟現實中的我差不多,「都有點怪,阿潘為你寫的小說我沒看完,可是他的確把你寫成了怪人。」

    我已經不大記得阿潘是怎樣扭曲我的,依稀還有點印象,他寫的是一個頭腦簡單,卻又愛耍憂鬱的主角,而且還把我優雅的特質給剔除到小說外去了,什麼我都可以不計較,可是這一點我實在難以認同。

    「破他個西瓜,現實與他寫的非常不同,我簡直是被扭曲了。」我叼著煙,慢慢回答:「就算人類已經登上了火星,在上面開休閒農場了,我也還是我,不會變成他寫的那種怪樣子。」

    然後我們聊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時間過去了一個月,當初我對巧巧的好奇心已經逐漸變淡。這段時間以來,我忙著做專題的結果,是我甚少上線,偶爾遇到巧巧,也僅止於禮貌的寒暄,一直沒有機會多聊- 阿潘說,這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巧巧的樣貌,所以我的壞習慣就又出現了,我對已經瞭解的對象總是興趣缺缺,雖然憑借的不過是一張大頭貼,可是我總算是知道了巧巧有雙眼皮,有濃眉毛,還有尖尖的鼻子跟小眼袋。

    可是我不認為是這個緣故,雖然無法明白說出來,然而我總有一種感覺:巧巧始終站在一個含糊的位置上,我們的交集始終局限在寒暄問候,想更熟悉,其實都很難。

    曾有幾次,我想把那張大頭貼的事情告訴她,想跟她說,我已經看到她的相貌了,但是往往話在心裡想著,我手上卻敲不出這些字來。有很多事情,適合發生在虛無飄渺的網路間,因為朦朧,所以耐人尋味,一旦與現實接軌之後,難免失去了原本最初的感覺。

    「關於那篇小說,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不過很怕造次。」

    「事無不可對人言,所以你問吧,在合理的範圍內,我不認為我有秘密。」

    雖然我看不見她,不過我知道她會微笑的。

    「你真的只談過一次戀愛?」

    這是女孩子都會關注的問題嗎?怎麼跟之前索卿的好奇心一樣呢?  

    「嗯,很多年前唯一的一次,然後我就發現我愛上了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三國古人。」

    「你是真的喜歡中文嗎?」  

    「不是,我只是因為數學程度太差,所以只好來研究龜殼上的甲骨文。」

    「《三國演義》到底哪裡好看?值得你一看再看,還拿來當論文研究?」巧巧說,阿潘故事裡的那個男主角,愛看三國的程度已經到了走火人魔的地步了,問我是不是真有其事。

    我說,至少《三國演義》除了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之外,沒有複雜的愛情,不會有誰愛誰或誰不愛誰的麻煩事,看起來簡單俐落。

    「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變成沒血沒淚的歷史機器的。」

    「如果生活可以簡單到這麼輕鬆愉快的地步,我想我不反對人類改成無性繁殖。」  

    努力想要讓我有點人性的巧巧,最後受不了了,她開給我一份書單,上面列舉了一堆作家的名字,有白先勇、成英妹、吉本芭娜娜等幾位作家的大名。

    「大部分我都知道,不過最後這個有點怪,穹風?這是哪一國的鳥筆名?」

    「拜託你有點常識,那是一個寫網路小說的,你應該看看這些比較有血有肉的故事,學習一點感動的能力。」她很不客氣地說。

    不甘示弱的我,決定回敬她一記,所以我叫她有空可以看看尼采,不然可以看看邱妙津,如果想要另類一點的,可以讀讀王文興或七等生。

    「都是現代文學的呀?你不念古文嗎?」

    「當然念呀,你也可以抓一本唐朝古文監賞來慢慢啃。」我說。

    「聽起來你對唐朝的古人也很瞭解?」

    我說這不敢當,雖然我的口水也曾經弄皺過他們的文章,可是我的中國文學史也還拿過八十幾分。  

    然後我就開始掉入巧巧的陷阱了,她說:「嗯,說起來你也算是我的學長,雖然不同校,可是都是學中文的。」

    我點頭說,勉強的確可以這麼算。

    「學長以前做學問,一定都比我們後生晚輩認真的了。」

    我說這也有可能,現在的大學生似乎都跟我弟弟很像,整天忙著求偶。

    「那麼學長的人品一定比我們高尚許多了?」

    在房間裡,我大笑出來,還很不要臉地說:「不敢當,在下不過是清心寡慾一點罷了。」

    「那麼,學長要不要發揮一下專業技能,跟樂善好施的高貴品行呢?」

    這群師範學院的國文系女生,她們中國文學史的期中考,聽說只有一題。題目是:「試申論韓愈與柳宗元,在復古、為師、作文,以及迎拒佛教等四方面之異同,」一題一百分,教授事先告知大家題目,可是卻沒人整理得出來。

    「今晚不適合聊詩人的浪漫,我被唐朝的綺靡所困惑,據說,眼淚正凝聚。」巧巧打字很快,她接著說:「聽見了嗎?這是籠中囚鳥的心情,我需要你的手,給我你的智慧,帶我走出困頓。」

    很好,你連拗我都可以寫詩。

    ×   ×   ×

    大家都聽過韓愈,也都認識柳宗元,這兩個人的生平要做比較時,是件很頭痛的事情。

    我在小檯燈下凝神苦思,卻絲毫記不起來我曾學過的片段,唐朝古文像馬路邊的野貓,一溜煙就通通失去了蹤影。

    「閣下忙啥?搔著頭,一副頭虱很嚴重的樣子?」

    阿聰踅到我房間來借漫畫時,我剛剛從櫃子裡找出《中國文學史》,才發現當年我也考過這一題,不必另外整理了,只需要把資料給巧巧就可以了。

    「我在煩惱著,要怎樣把這堆東西key—in到電腦裡去。」拿給阿聰看,那是好幾張A4紙,正反面都滿滿的資料,我說這是要給一個叫作巧巧的女網友的。

    他哈哈大笑,用非常有古人素養的語氣對我說:「就是上次回你文章那個呀?在下竊以為,閣下不如用電話跟她講比較快,叫她自己手錄吧!」

    「我沒有她的電話。」

    「她有你電話嗎?」

    看我搖頭,阿聰說:「那好,給她你的號碼,叫她打過來,哥,你知道,娘親賺錢養我們兄弟不容易呀,這種事情沒理由還要我們自己花電話費的,不是嗎?」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跟她講什麼,那是一個很怪的女孩。」

    「我也沒叫你跟她講什麼,閣下只需要念筆記給她抄就好了。」

    「但是你不覺得一旦走到了講電話的地步時,網路交友的神秘感就被破壞得差不多了嗎?」我還有疑問。

    「好呀,那你就慢慢打字吧。」阿聰看了一下手錶,笑著說:「希望那幾張筆記打完的時候,我兄長還是個十隻手指健全的正常人。」

    春末的夜,微陰,傍晚還下過一場小雨,我抽了兩根香煙,自己研究了一下那些筆記之後,等著手機響起。

    昨晚約好了今天下午用電話講,結果就害我掙扎了一夜。看過照片之後,我想聽聽巧巧的聲音,可是卻又覺得這樣似乎哪裡不妥,有種現實與虛幻即將交叉的感覺,那感覺原來頗令人忐忑,也難怪那麼多人喜歡網路交友了,沒想到這種滋味還挺新鮮的。

    「我知道。」我的嘴角輕微上揚,真開心接受了阿聰的建議,我聽到了電話彼端傳來令人愉快的說話聲。

    「嗯……老實說,我有一點緊張。」她說。

    其實我也很緊張,不過為了表示自己的瀟灑,我還是先問了:「有什麼好緊張的呢?緊張什麼?」

    電話那頭的巧巧嗯啊了半天之後,她說:「對我來說,你不只是一個同樣學中文的學長,所以我有足夠的理由緊張。這樣解釋可以嗎?」

    眼下我的嘴角可不只是上揚而已了,簡直是咧開大嘴笑了,摸摸帶著鬍渣的下巴,我喬裝著自然與灑脫,「其實我很簡單,沒有你想像中複雜。」

    「是嗎?」

    「至少阿潘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然後我拿起筆記紙,開始朗誦起韓愈與柳宗元的話多異同點。再不開始講,就換我要嗯嗯啊啊的詞窮了。

    巧巧是個很懂得如何當個聆聽者的人,當我在解釋時,她會不時出聲示意,表示明白,遇到問題時,則會立即提出,讓我再做說明。花了二十分鐘,我把整張筆記紙上面的資料說完,她也隨手做好了筆記之後,我拿著手機走出房間,到廚房泡了一杯咖啡。

    「謝謝你。」

    「小事一樁。」

    「你常常為別人解答這些問題嗎?」

    我說這麼多年來,最常遇到的是人家問我字怎麼念,怎麼寫,再不然就像她這樣,問一些古文或詩詞的解釋。

    「學長……」

    「叫我阿遙就好了,我會比較習慣一點。」

    巧巧稱讚我教得很好,問我當初怎麼不考師大,將來應該可以是個很優秀的國文老師。

    「你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有多恐怖嗎?我可不想被學生拉到校外去痛打一頓。」啜著咖啡,我們聊起了關於未來的事情。剛剛選擇先把國文考題講解完是正確的,因為現在我跟巧巧說話時,已經自然許多。

    「讀中文研究所,將來至少可以當講師,教一些比較懂道理的大孩子。」

    巧巧在電話中笑了,「可惜,你眼看著就快畢業了,不然我就考到你們學校去當你學妹。這樣吧,你繼續念博士,等我考到研究所時,你還在學校。」

    「這樣對我有什麼好處?」

    「對你可能沒好處,可是對我就不一樣了,當我以後需要一些研究資料時,你就是我最好的活動資料庫了。」

    「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不過你休想,我爸媽都是做生意的,他們遺傳給我的重要觀念,就是做人千萬不要吃虧賠本。」

    「好小氣喔,素卿還說你這個人很大方呢,原來是幌子呀?」她嗔著,而我笑得連咖啡都潑了出來,只好趕快把剩下的一口喝光。

    電話的最後,我問巧巧的姓名:「你不會就叫作張巧巧、陳巧巧,還是什麼李巧巧之類的吧?」

    「笨蛋,當然不會。」

    她有個很不錯的名字,叫作蘇巧瑜。說完名字時,我聽見她手機有嘟嘟聲,巧巧說她手機快沒電了。

    「美麗的時光通常都會跑得比捷運快。」她說。

    「台中沒有捷運,所以我會說,美麗的時光都比計程車快。」

    「你在台中留下了很多記憶,對吧?」

    雖然她看不見,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

    「你的文章裡面,提到台中的很多地方,上次素卿跟瑩瑩去找你,你也帶她去了很多台中的風景區,對不對?她回來一直說呢!」

    我說台中其實就這麼一丁點大,我習慣去的地方幾乎都在市區,那跟我以前念文華高中、逢甲大學有關。

    「你在台中待了十年耶!」

    「對呀,青春歲月都在這裡。」

    「台中市有多少人口?」

    「七十萬左右吧。」

    「七十萬人口,女生佔了三十五萬,扣掉太老的跟太小的,年輕女孩應該還有五六萬吧?」

    算算的確差不多,我說那又如何?

    「那麼多年輕女孩所在的城市,你竟然只談過一次戀愛?」

    我才正想跟他說,別老是提我的傷心往事,但是她卻說了兩句很有意思的話,讓我頓時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唉,天使的確很難遇見哪!尤其是要能夠為你守候的天使。」

    過盡千帆皆不是,我手上還拿著空杯子,等長著翅膀的一瓢飲。

    ×   ×   ×

    巧巧的電話沒電之後,我走出房間,卻發現門口窩著表情驚訝的三個人。

    「媽了個西瓜!你竟然在跟女生講電話。」阿潘先開口。

    「你很擔心娶不到老婆!所以開始努力了嗎?」怪獸接著說。

    「那個巧巧肯定是瞎了,愛上閣下這個寧願研究三國地圖,也不肯看A片的男人。」阿聰也說。

    「巧巧?」然後是阿潘跟怪獸齊聲尖叫。

    「首先,我要澄清一下,巧巧只是打電話來請我幫忙分析韓愈跟柳宗元的差別而已。另外,我之所以不看A片,是因為我聽不懂日文,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

    拿著咖啡杯跟手機,我很冷靜地說明,不過卻沒人願意相信,我站在走廊,看著他們三個熱烈地討論著,卻只能無言以對。

    對於愛情,不是我不想要,只因為我還缺少那一點感覺。關上房門,外面還傳來阿聰開始講我八卦的聲音,而我這樣對自己說。

    幫教授做完專題之後,我得繼續為自己的論文努力,整天忙著在研究室翻書的我,雖然上次為了要解答韓柳異同的問題。得到了巧巧的電話,可是在那之後,我卻一次都沒有打過。有時候不講話,會比因為不曉得該講什麼,胡亂開口而講錯話要好得多。

    或許巧巧也跟我有一樣的看法,所以當我在研究室忙到昏天暗地,只能用簡短几個字跟她寒暄的時候,巧巧也總是對我說:「你寫你的論文,我辦我的報告,我們都坐在電腦前,這樣就夠了。」

    的確是這樣就夠了,因為我也沒時間理她,我們唯一的連結,是我的電腦連線,掛在BBs上面,而她在我的好友名單當中,也陪我一起閒置著。

    與我一起閒置在線上的人還有很多,然而我卻只看見她的帳號,有時候翻完資料一抬頭,我會習慣去看她還在不在,偶爾交換一個問候的訊息,訴說一下彼此在課業上的心情。

    我的論文永遠寫不到預定進度,因此經常只能白天在學校查完資料,做好整理,然後帶回家用電腦慢慢打字;可是巧巧卻未必得每天熬夜寫報告,有些晚上她閒著沒事上線來,只會問我一句話:「要不要我陪你寫論文?」

    我當然知道,巧巧不會只為了陪我,而坐在電腦前面發呆,漫漫長夜裡,她會到處去看文章,也會自己寫一點東西,或看她自己的書,直到我終於完成當天該完成的進度,然後也一起下線去睡覺。這是一種默契,雖然大家各過各的生活,不過卻是另外一種相處的方式。

    有一本論述些<三國演義》與人才學的書籍,提到了官渡之戰與赤壁之戰的差別,官渡之戰中,曹操以寡擊眾,打敗了袁紹,當時曹軍人才的智慧集中,又有曹操的廣納智謀,所以能夠取勝;赤壁之戰裡,曹操因為過度自滿,以至於無法及時看破孫劉兩家的計策,終於遭受了敗績。

    有著一把花白大鬍子的教授,把這本書丟給我看,然後要我試著研析這兩場戰役裡,羅貫中的描寫技巧在哪裡。

    我跟教授說,這個已經有太多人寫過,要另立理論恐怕不容易,他老人家很熱心地給我一份資料,上面有北京大學的地址,跟幾個怪名字,建議我向學校請假,飛一趟北京。 。

    中午的時候,怪獸溜到我的研究室來,拿了一碗豆花給我,我們在電腦桌前邊吃邊聊。

    他說他這幾天跟慧喬有不少接觸。

    我質疑他們發展愛情的可能性,然而怪獸很有自信地說:「距離不是問題,重點是兩個人都要有心嘛,你說對不對?」

    說到距離,我提起了教授要我去遙遠的北京一趟的事情。

    「不會吧?北京耶!你真的要這樣跑喔?」怪獸非常驚訝。

    「出國我是很想,不過我比較想到加拿大釣魚,不然去日本看櫻花也可以。」拿起那份資料,我說:「至於北京嘛,我看還是算了吧!」

    「你有沒有覺得,有時候人生真是充滿意外。」怪獸感觸地說:「你想去加拿大或日本,結果教授要你去北京;你拒絕了很多現實中的愛情,卻反過來對一個網路上奇怪的女孩有興趣。」

    他會這麼說,是因為看見了我貼在電腦屏幕旁邊的照片,那是素卿寄給我的一張照片,她在中正紀念堂幫巧巧拍的,寄給我,被我貼在這裡。

    「我跟巧巧之間真的……唉,算了,反正我說什麼你們都不會相信的,所以不提也罷。」我攤手。

    「我們相不相信無所謂,重點是你自己相不相信?」

    沒有人相信曹操是忠臣,他自己不曉得是怎麼想的。我吞下了豆花,腦袋有點紊亂。

    「也許你覺得這種曖昧比真正的愛情來得有趣,可是我認為那很不保險,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付出這樣的感情,那邊的那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怪獸搖頭說。

    最後他離去前,對我說了他真正的來意:「幫我寫首情詩,有個應用數學系的學妹說她喜歡允文允武的男生,打球跑步我會,寫字我沒轍,所以幫我寫一下吧,不要太隨心,夠讓她感動就可以。」

    怪獸說,這個女孩很憂鬱,他要的不多,只想讓她知道,還有一個男生在支持她而已。

    午後的陽光灑進了研究室,燙金漫的超級大辭典正閃爍著刺眼的光,我闔上了書,也關閉了屏幕上論文的視窗。

    「吃飽沒?」巧巧問我。

    我說吃了豆花,她說她只喝了一杯提拉米蘇咖啡。看著巧巧傳給我的訊息,我想起了怪獸不經意間說出來的至理名言:「距離不是問題,重點是兩個人要有心才行。」

    這場暖昧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彼此深藏著的心事?那些似有若無間,還不能確定的感覺,又要到什麼時候?

    拋開了台北與台中的距離,我們在網路上用一條傳輸線溝通,該怎樣用這條線確定我們都有心呢?

    巧巧問我有沒有喝過提拉米蘇咖啡,我說沒有,所以她費心為我解釋了一下這種咖啡的做法。

    「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在宿舍裡會煮咖啡喔,提拉米蘇我做過,還不難喝,如果有機會的話,下次我調給你喝。」巧巧開心地說。

    「好。我答應你,從此你欠我一杯提拉米蘇咖啡喔!」我微笑著敲下了鍵盤。而就因為這樣,我決定以提拉米蘇為題,寫一首不像詩的詩。

    隱密的角落,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無須光明。

    我在這裡,你在這裡。

    沒有風吹,沒有雨淋,唯有兩種香味氣息。

    我在這裡。你在這裡。

    揉一滴。提拉米蘇的眼淚。

    同時收到詩的有兩個女孩,一個是怪獸企圖感動的學妹,不過聽說那學妹不久之後就交了男朋友,對像當然不是怪獸,我猜想是因為那學妹看不懂我寫的東西。

    另一位收到詩的女孩,忽然消失了一個星期,後來有一天晚上,在公寓裡,阿潘跑來叫我,我們打開電腦,上了阿潘開個人小說板的那個BBS站,他給我看一個個人板,板主我認識,是巧巧。

    進板畫面是一首詩,我也很熟,一看中文板名,叫作「提拉米蘇的眼淚」。

    你會來到這裡嗎?總是不習慣網路的你,是否知道我在這裡呢?

    雖然念國文系,不過其實我很想開店,賣咖啡,賣水果茶,當然,都是想想。

    你呢?習慣在三國時代的戰場上縱衡的人,真的可能只當個講師嗎?

    如果你來了,讓我知道一下吧,順便告訴我,你想喝什麼。

    她的個人板上面只有這一篇文字。

    「不用說也知道那是寫給你的,對吧?」阿潘問我。

    我點點頭,心又更亂了一點。

    用四分之一的眼淚,加入雙倍伏特加,上面灑下可可粉,

    不能攪拌。只能讓一點薄荷葉漂浮,用清淡卻傷感的味道。混合辛辣與甜膩。

    當然,啤酒杯適合打破在洗手台前,它負荷不了眼淚。

    威士忌杯適合出現在午夜,它不能觸碰伏特如的狂肆。

    高腳飲料杯只能在紅茶店出賣靈魂,沾不得香氣。

    給我一盞用鑄造師的血鍛出來的玻璃容器,

    我需要這樣的傷心,才能容納我的脆弱。

    別忘了端上桌時,給我一包香煙,

    開了封口之後的香煙最適合襯托這杯無奈的味道,

    自然,得是MarlboroLights才行了。

    價格雖然不菲,然而我付得起,但是得要你調得出來才行。

    我不是偶過的詩人,卻是淪落在街邊,撿拾心的過客。

    許多事情在起頭時,我們總是會忽略掉,這首詩在後來發生了極大的影響,但是當時我卻一點預料也沒有。整屋子的人都知道我寫了這篇東西,阿聰不屑一顧,阿潘只幫我挑了兩個錯別字,怪獸最激動,他掐著我的脖子,問我為什麼自己要把馬子的詩就寫得比較長,幫他寫的就只是些狗屁不通的話而已。

    就許我一杯無形的咖啡,我將用一輩子想像你給我的香味。

    ×   ×   ×

    「你想跟巧巧來一段網戀嗎?」阿潘問我。

    「我今年二十五歲半,有足夠的理性與理智,同時也兼具了優雅與成熟,並且有著心如止水的優點,可以判斷網路上的虛情假意,也應該或多或少的,可以瞭解每個人在屏幕彼端可能會有的心態。」

    「所以你決定要跟巧巧來一段網戀嗎?」

    「網路當然是發生愛情的一個管道,我們都應該要承認它的便利性,對於我這樣一個二十五歲半,既優雅又心如止水的男人來說,我想這是一種新時代的刺激。」

    「那你到底是不是打算跟巧巧來一段網戀?」

    「網路上的感情最有特色的地方,是在於它的神秘性,我想這是最容易讓現代的年輕人意亂情迷的原因,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網路那一頭的人,究竟生活在什麼世界裡。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既優雅又成熟的心如止水的男人,我……」

    「拜託你說點有意義的,貼近現實的好不好?」阿潘已經快要拔刀了。

    我把教授給我的資料送進碎紙機,然後打電話訂了兩張往台北的火車票。北棗的資料再多我都不會有興趣,與其飛到那個當年大學生慘遭屠殺的城市,我寧願跟阿潘到台北來,他介紹我去中正紀念堂對面的國家圖書館,聽說這裡的資料也不少。

    查了一下午的文獻之後,我們印了一堆廢紙,最後懊惱地在西門町逛街。我用信用卡刷了兩件衣服,阿潘則買了一把很精緻的彈簧刀。

    「你買那玩意兒做什麼?」

    「西門町跟香港的廟街沒啥分別,這裡出門不帶傢伙,很容易就被砍死在路邊。」他很認真地說。

    站在路邊,阿潘問起了我跟巧巧之間的事情,他問我認識巧巧多少。  

    「她剛滿二十,拐帶她不會被告,念國文系,不過以後想開店賣飲料,目前沒有男朋友,她最要好的朋友叫作素卿,是個身材只能打五十九分的女孩。」

    「還有呢?」他的刀尖指著我,「說點有建設性的,跟你有關的。」

    「她說她對我很有興趣,她的個人板因為最近沒時間寫作,怕太過荒涼長蚊子,所以現在改成隱藏性的,聽說只有我可以進去看。她是個很有內涵的女孩,年輕熱情,聲音也不錯聽。」

    「再說得深入一點。」刀尖離我的脖子更近了一分,開始有路人注意到我們。

    「她說其實當初她很想自己來台中,但是可惜她有事,所以陪瑩瑩來的人是索卿,而不是她,關於她為什麼想來的原因,我沒有問得很清楚,不過我認為跟我有關。」

    「哪裡有關?這才是最後的重點。」我的脖子已經感受到了刀尖的冰冷,有幾個路人停下了腳步,目光盯著阿潘手上的刀。

    「好吧,她說她喜歡有知識的男孩子,也喜歡我這種對什麼事情都不大在乎的人,她羨慕我對我的生活很有自主權,她說我這種人生簡直是她的夢想,她說……」

    最後到底巧巧說了什麼,我一直到了好樂迪西門店門口才對阿潘說。

    「她說她喜歡我帶給她的感動,從我的詩開始,到跟我傳訊息,再跟我講電話,然後她說她覺得我給了她很大的吸引力,不過因為某些緣故,所以她只能跟我保持這一段距離。」

    「什麼緣故?」

    一句「我也不知道」來不及說出口,有個警察注意到了我們,他跑到我們旁邊,拔出槍來,喝令阿潘把刀放下,我們趕緊解釋說我們是朋友,這把刀只是增加氣氛用的。警察很生氣地罵我們無聊,還叫我們手牽手走在一起,以表示我們真的是好朋友,結果我跟阿潘就這樣牽著手,一路走到了好樂迪外面。至於那把刀,警察大人說:「我要是再看見你們拿刀出來現,就以違反刀械槍炮管制條例逮捕你們。」

    昨天晚上,我收拾完出門的包袱,走到公寓附近的7一ll買咖啡時,巧巧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聊完天氣跟交通之後,她問我:「你對素卿的感覺怎麼樣?」

    這問題讓我覺得很突兀,以致於漏接了店員找給我的零錢跟發票。

    「見過一次面,相處號稱三天,不過其實不超過四十八小時,有一半時間她可能都在跟怪獸吵架,或者逛街看東西,你要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覺得很難回答。」

    然後我聽見電話那邊一堆女孩子嬌笑的聲音。

    「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們認識你的原因,是因為阿潘跟瑩瑩,對吧?」

    點頭說對,我把吸管插進甜膩膩的左岸咖啡裡。

    「你不覺得,倘若這群女孩裡,有人因為你的文筆與個性而愛上你,那會是很傳奇性的故事嗎?」

    我說傳奇個屁,我是個二十五歲半,優雅而且心智非常成熟的男人,不可能愛上網路裡的人物。

    「素卿跟你見過面,她不是虛擬人物,我在跟你講電話,我也不是虛擬的。」她認真地說。

    「總之呢,我不喜歡這種浪漫愛情故事,我喜歡比較寫實的東西。」

    然後我聽見開門的聲音,巧巧走到宿舍的陽台來跟我說話。

    「沒有經歷過浪漫與虛無,你能體驗所謂的寫實嗎?」

    「浪漫總在清醒後讓人感到加倍後悔,就像袁術在臨死前,才發覺自己的皇帝夢是一場幻影,我無法接受那種虛無感。」

    經過了小小的沉默之後,巧巧說:「阿潘在他個人板上面昭告天下,說這兩天你跟他要來台北?」

    「如果浪漫與虛無可以更貼近現實,你會願意試試看嗎?」夜有點深,我的腦袋有點茫然,但是我卻聽得很清楚,巧巧說:「我一點都不覺得哪裡虛無,因為我很清楚自己的感覺,我在呼吸,我活著,我的感覺如此真切。或許你可能不是很能理解原因,但是我卻得這樣告訴你,從你輕鬆書寫自己的詩,到你喜歡自由與隨性的人生觀,都讓我覺得你給我帶來一種奇妙的吸引力。」

    回到公寓之後,我跟阿潘說了巧巧剛剛打電話給我的事情。不過我沒說最後那一段,因為我不曉得該怎麼說,畢竟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我從來沒有交過網友,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甚至一群女孩在網路彼端對我發生興趣。我知道自己對現實中太過明白的事情沒興趣,所以我拒絕那些唾手可得的四十七份愛情,可是我怎麼也無法理解,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陷入這迷惘的漩渦中。

    喝完一杯左岸咖啡,我沒整理出答案來,不過阿潘卻講完了一通電話,他打給瑩瑩,約了到台北之後見面,請她帶巧巧一起來。

    睡不著的夜晚,我抱著枕頭琢磨著巧巧的話,然後發現自己真是矛盾,既然討厭太過明白的愛情,那麼我又何必要這麼一步一步地把我跟巧巧的網路關係現實化?從互傳訊息,到電話聊天,現在還約了要見面,見面之後呢?一切都真相大白時,莫非她就此變成第四十八個?

    結果我又爬下床來,打開電腦,反覆看了幾遍所有我發在網路上的詩文,除了偶爾我會寫到自己慵懶與隨性的個性之外,其實大部分的都只是瞎寫,那些東西甚至連「詩」都不算,到底旁人在解讀時出了什麼誤差?

    窗外的月亮很圓,可是總有一層薄霧散不去,我脫掉了上衣。穿著球褲,今晚真是適合慢跑的夜晚。

    我決定往北方跑著,然後打算在見到北方兩百公里外的那女孩時,再來思考我該怎麼辦。

    朦朧未必都是美感,我伸出手,只想探求有溫度的你。

    ×    ×   ×

    傍晚的台北街頭,忙亂的人潮擁擠,阿潘雖然搬到台中好多年了,可是卻依然對台北的現況很清楚。怪獸在我們出發前就提醒過我一次,阿潘現在說的也是一樣的話:「傍晚的西門町六號出口,簡直是美女專用出口。走吧!」  

    等了二十分鐘,我注意著每個從地下道走出來的女孩,希望看見瑩瑩,然後就可以看見走在她身邊的巧巧。

    可是最後我失望了,瑩瑩很輕快地走出來,可是落後她大約一步距離的,卻是素卿。

    「不好意思,巧巧剛剛被教授叫到研究室去了,因為她在幫忙做一些統計資料,結果漏掉了部分數據,所以臨時被叫過去整理。」素卿笑著說。

    看我一臉的呆滯,瑩瑩很識趣地轉移了話題,她扯著阿潘的耳朵,對他說:「你叫我大老遠從基隆跑到台北來,如果今天晚上沒有一頓好吃的,我保證讓你回台中時得用爬的。」

    瑩瑩在基隆的海洋大學唸書,為了我們要來台北,所以她只好蹺掉下午的課。

    或許是看我的表情不大對吧,素卿安慰我:「總會見到的,如果她是你的天使的話。」

    睜大了雙眼,我驚訝地看著素卿。

    「不要忘記我跟巧巧是死黨,你跟她的事情,或多或少我都會知道一點。」她說。

    因為下午我跟阿潘已經逛過西門町了,所以素卿建議我們不如去公館。在巷子的冰店裡,我們坐在櫃檯前的小吧檯,我跟阿潘在中間,他右邊是瑩瑩,我左邊是素卿。

    「這次見不到,總還會有下次的,對不對?」素卿小聲地對我說,然後把目錄遞給我。

    我不記得我點的是什麼冰,總之東西送上來時,是超乎想像的大份量,一大碗公的冰,上面堆了一堆料。

    翻攪幾下之後,素卿又小聲問我:「來的人是我而不是她,讓你很不開心嗎?」

    我微笑著搖頭吃冰,沒有說話,失望當然有,可是絕對不應該對素卿表現出來,那未免太過失禮。而阿潘大概感覺氣氛真是冷到極點了,於是找我玩猜拳,「輸的人一口冰,如何?」

    我瞄了他一眼,他也頗有深意地看著我。

    「猜拳太簡單,不如玩棒打老虎雞吃蟲。」我說。

    喧鬧的冰店,外面往來的人潮,我們四個人坐在小吧檯,瑩瑩哭笑不得,看著阿潘被我慘電.輸一次就吃一大口冰,我不給他把冰吞下去的機會,連贏幾把,阿潘已經塞得滿口是冰,臉色發青,快要吐出來了。

    素卿哈哈大笑,拉拉我衣角。要我放過阿潘,我們玩到連店員都看不下去,轉頭偷笑時,我這才拍拍阿潘的肩膀,跟他說:「要讓我心情變好,可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然後我們就看著阿潘對我比出中指,匆匆忙忙往廁所跑,大家同時爆出一陣哄笑聲。只是我的笑容維持得很短,我知道我其實並不快樂,而不快樂的原因,是因為我沒見到那個臉上總帶著憂鬱,自比為「囚鳥」的女孩。

    住在看得見新光三越的旅館,我從十四樓遠眺,看往我自以為是巧巧所在的方向,有點悵然。剛剛到旅館時,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我,連聲抱歉,說今天被教授抓住了,走不開身,請我不要介意。

    「何必非要見她不可呢?」阿潘說:「試想,萬一她長得像綠巨人,你見了不是更失望?」  

    他躺在床上,無意識地玩著手上的遙控器,轉到聲音很媚惑的成人頻道,繼續說:「而且就算她長得還不錯好了,按照你以前對掌握得住的人事,都反而不會很在意的情況來看,一旦你們見了面、說了話、很清楚瞭解她之後,搞不好你就不愛她了也說不定。」

    所以他下了一個結論:「人跟人之間,沒有那麼多肯定的,她今天不能來,搞不好還是好事情。」

    阿潘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看著我一個人站在窗邊發呆,阿潘關了電視,點了一根香煙,說:「還有一件事情我得提醒你,目前你不瞭解她的地方還有很多,她為什麼要把個人板改成隱藏性的?真的只有你能進入嗎?她這個人怎麼樣?想些什麼?對於巧巧的內心世界,你一無所知。連一個人在想什麼你都無法得知,那你在這裡說在乎,是在乎個什麼勁兒呀?」

    阿潘說的很有道理,而我想這就是人性最糟糕的地方,愈有可能怎麼樣,我們總愈愛去試試看。

    那一晚我很難入睡,房間裡的燈光昏暗,望著台北夜空,我坐在床頭,點了一根阿潘的香煙,看著在午夜兩點,依然金碧輝煌的新光三越,想著的是自己的事情。

    台北的夜晚到處都是黃橙色的燈光,刺亮著心的角落,我懷疑自己其實不懂愛情。

    我以為我很簡單。卻原來自己才是最複雜的。

    ×    ×    ×

    「不要再哭喪著臉了,笑一個吧,老想著不邊際的事情,你為什麼不會睜大眼睛看看旁邊呀?你不知道你旁邊有個美女嗎?」素卿用手拍我的臉。

    「旁邊?你不會是在毛遂自薦吧?不要開玩笑好不好。」我露出嫌惡的表情。

    「康定遙,請不要那麼無知好嗎?我是叫你看看你旁邊玻璃櫃裡面的母企鵝!」

    企鵝館裡的企鵝,看著穿著淑女的紊卿大發雷霆的樣子,彷彿也感染到殺氣,在我來不及分辨它們的公母之前,便紛紛走避。前頭的阿潘,第一次幫瑩瑩提著東西,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今天一大早,瑩瑩就把阿潘從睡夢中挖起來,嚷著要來木柵動物園,我躺在阿潘旁邊,都可以聽見手機裡頭瑩瑩尖銳的聲音。

    而陪著瑩瑩的,還是素卿。

    「昨天我們回去之後,巧巧很擔心你會生氣,一直要我今天再跟你道歉,說下次一定好好補償你,請你吃一頓。」

    我嘲笑素卿,說她都變成傳聲筒了。但沒想到素卿卻不以為意,「那要看是幫誰傳話了,不是嗎?」

    瑩瑩買了一頂企鵝帽給阿潘,逼他戴在頭上,我也買了一頂,托素卿帶回去給巧巧,另外買了一個企鵝背包,給素卿當作謝禮。

    「對我來說,巧巧是一個好朋友,我當然會因為她沒來而感到遺憾,不過我想沒有必要講得好像情人不能見面一樣,對吧?」看著潛水的企鵝,我說。

    「說得也是,你們連見面都不曾,總不可能就談起戀愛來了。」

    我覺得素卿的話語裡有著某種試探的味道,於是轉頭對她說:「我們見過面了,也一樣沒有呀。」

    「那是你認為沒有呀,萬一我有呢?每次出來都是我們四個人,你不認為我可能因為這樣喜歡你嗎?說不定,我就把這個企鵝包包當作定情禮物了呀!」

    她嘟起嘴來,很驕傲地說著,害我差點想把包包搶回來,拿回去送給我媽算了。為了怕她真的這樣誤會,於是我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始自顧自的唱起歌來。

    「唉,你心虛了對不對?」她在後面叫我。

    「幹嘛心虛?」

    「人在心虛的時候,常常會故作鎮定,說些不相干的話,或者唱歌,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鬼扯,誰說的?」

    「教育心理學。」

    「去他的教育心理學。」我頭也不回,給她一支中指。

    從企鵝館走出來之後,趁著瑩瑩陪素卿去洗手間的空檔,阿潘問我們聊些什麼,我說了素卿說的話,他聽完之後下了一個結論:「昨晚我就說了,人跟人之間,沒有絕對的肯定,搞不好她說的是真的,老頭,這是你的機會。」

    「什麼機會?」

    「沒追到巧巧,至少你還有這個安慰獎。」

    正當我想打他幾拳的時候,兩個女孩已經回來了,還同聲問我們什麼安慰獎。

    《三國演義》講究的是智略,念了這本書很多年,我早已深諳借刀殺人的技巧,「喔,是這樣的,阿潘說,他昨晚在飯店門口遇見一個辣妹,可惜沒要到對方的電話,今天瑩瑩你穿著短裙,雖然裙子裡的東西是粗短了點,不過好歹可以看看的意思。」

    「姓潘的,不要以為你姓潘,祖先就可以跟潘安拉上關係。你是什麼東西……」

    我很悠然地點了一根煙,把素卿拉到旁邊,叫她不要過去打擾人家促進感情。這依然是個悠閒的好晴天,我依然是優雅的我。

    跟素卿聊起了關於我這個人的特質,我喜歡在生活中找尋一些不同,我喜歡新鮮的事物,所以當我不開心時,我就ˍ個人上街到處去晃晃。

    「台中,有很多地方就是這樣被我逛完的。」

    「油錢也是這樣花掉的。」她笑著說。

    點點頭,我說錢花在這上面,總比花在醫藥費上面好。指給素卿看,那邊阿潘已經又鼻青臉腫了。

    那天晚上,我們連夜回台中,帶著滿背包的資料,還有滿肚子的心事,今天又後來的事情我沒對阿潘說起。臨別前我對素卿說,在我的世界裡,她們這一群網路上出現的女孩,除了瑩瑩有阿潘去負責,跟我沒啥關聯之外,她跟巧巧,對我而言其實都還很陌生,在這種陌生底下,我想不方便談及太多感情的事情。

    素卿問我為什麼這麼想,我說:「要我愛上一個沒見過面的女孩,終究有點難,就算有一張照片,也只有上半身而已,不完整的樣子,我不曉得該怎麼付出完整的心。」

    結果素卿笑著在我面前轉了個圈,然後寫了一堆關於她自己的資料給我,包括身高、血型、星座之類的,說:「人你看過了,生辰八字都給你了,我這樣算不算完整?」

    笑著接過之後,我們回頭看見阿潘不曉得為什麼,又被瑩葦打了一拳。

    「你對我依然覺得很陌生嗎?」

    「素卿對你說了?」

    「嗯,我想,從她的轉述,也許我對你的認識,還多過於你對我的瞭解。」

    「有可能,誰叫你老愛耍神秘和搞失蹤?這陣子,素卿大概把我的底細都摸清楚了。」

    「台中好玩嗎?你去過的那些地方都好玩嗎?」她笑笑,轉開了話題。

    我很訝異於素卿的記憶能力,她幾乎把所有我說過的話,都轉告給巧巧了。

    電話中,巧巧說:「我只去過兩次台中,卻從沒去過你說的那些地方。」

    「你下次先把你們教授搞定,叫他不要臨時出狀況,然後『你來台中,我就可以帶你出去逛逛了。」

    盯著屏幕上的照片,星期六的下午,我在研究室整理一堆無聊的人名資料,準備做個小主題,說明姓名與字號的關係,巧巧給了我一通電話,所以我拿起屏幕前貼著的照片,看著只拍到上半身的她。

    「你不覺得,如果我一個人去追逐你走過的足跡,會更加浪漫嗎?」她笑著說。

    我不禁要懷疑,是不是素卿還把一些我的心事也告訴了她,所以巧巧才會想要讓我們的距離再拉近一點,好讓這種曖昧的感情有更確定的可能。

    「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我告訴你,可是你不要告訴素卿,至少現在不要告訴她。」巧巧說,「索卿今天回家了,我一個人在宿舍,正在收行李。」

    「收行李?」

    「我不是一個很理性的人,我喜歡突發奇想,做點讓自己和別人都意外的事情,可是你知道,我說過我是一隻囚鳥,囚禁在大家的眼光底下。」

    「然後呢?」  

    「不過這個週末,我爸媽去了南部親戚家,所以我不用回桃園老家,素卿也回去了,宿舍沒有人,我想偷偷打開這個籠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你說的那樣,心到了哪裡,腳步就走到哪裡。」

    我想叫她不要輕舉妄動,這不是一個很有趣的玩笑,今晚我和阿潘有約,要陪著怪獸一起去彰化,幫他壯膽,好讓他告白,所以不可能留在台中。人生地不熟的巧巧,憑著那一點素卿轉述的內容,竟然要來台中市?

    「這不是一次很瘋狂的舉動嗎?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情,可以放開自己身上的束縛,去追逐一個詩人走過的腳印。」

    詩人?詩個屁呀!

    怪獸從彰化市的好樂迪打電話過來,他已經開始冷場了,叫我們快點去助陣,我站在研究室門口,望著夕陽天外,心裡一邊擔心著巧巧的安危,一邊懷疑自己所謂「無法喜歡一個沒見過面的女孩」的說辭,是否只是自欺欺人,心頭有巨大的彷徨。

    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肯定,所以我們始終無法面對面遭遇。

    ×   ×   ×

    怪獸這輩子只在高中時談過一次戀愛,粗心的他根本無法掌握一個女孩的微妙心理,所以即使他花了很多金錢與心力,卻永遠只能讓那女孩笑,而不能讓她動心。他跟慧喬目前的處境,就是一個這樣的情形。

    原本無話不談的兩個人,由於怪獸的情愫漸增,現在常因為他過於關心的舉動,而陷入尷尬的冷場。

    今天約在好樂迪,是因為怪獸練了很多首情歌,他想為慧喬獻唱,看看有沒有機會打動她。我和阿潘趕到彰化的時候,怪獸他們已經進包廂了。我在便利商店買香煙時,打了一通電話給巧巧。

    「我坐六點半的火車,到台中大約九點左右。」

    「非要挑今天嗎?我是真的不方便,就算趕過去,恐怕也已經快半夜了。」望著蒼茫的霓虹,我說:「而且,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你可以不用趕過來沒有關係,我在台中也有朋友,只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找人來陪我,說過了,我想自由一次,那就不要任何人來干擾呀。」

    我無言以對,巧巧又說:「意義對你來說或許很難明白,我這樣做的原因很複雜,但是希望你至少瞭解一件事情……」

    「什麼事?」

    「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是我知道我喜歡你給我的感覺。」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了,不然這樣吧,我盡快趕回去。九點左右,我到台中火車站接你?」

    電話彼端傳來巧巧清靈的笑聲,她說:「連你都要阻止我做我想做的嗎?放心好了,我會沒事的。」

    「非要這麼瘋狂的話,你就帶把美工刀在身上好了,萬一有需要,至少可以自保。」這是我唯一能給她的建議了。

    怪獸跟慧喬在包廂裡面,雖然坐在一起,卻又保持著十五公分的距離,阿潘一看到這種場面,就偷偷對我說:「我看沒希望了,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怪獸卻連她的手都不敢握一下,現在我們來了,那更沒有搞頭了。」

    我點了幾首喜歡的歌,但是卻唱得很不專心,動力火車的歌,我用劉德華的唱腔在唱,張宇的歌,我用陳升的台灣國語呻吟著。

    「媽了個西瓜,拜託你敬業一點,搞什麼東西呀,你是來助陣的,不是攪局的耶。」阿潘輕推我一把。

    本來我不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們的,但是阿潘纏功一流,看我一臉苦瓜樣,他開始不斷套我話,到最後我只好和盤托出。

    「什麼?」結果換來的是他們的齊聲尖叫,大家都一起詫異地看著我。

    「既然這樣,那你還不回去?」怪獸問我。

    「我說我去火車站接她,她說不要。」

    「你管她要不要呢?反正你有她的照片,認得人的樣子,到時候去堵她嘛!」怪獸說。

    怪獸的話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阿潘則不以為然,他斟了一杯啤酒給我,說:「你真的想去阻止她做她想要做的事情嗎?」

    三個人的意見不一,害我無法做出決定,最後是事不關己的慧喬說話了:「她如果真的需要你,就會給你電話,你何必這麼操心呢?注意你的手機就好了。」

    這之後的三個小時中,我不斷注意著自己的手機有沒有訊號,每看一次手機,阿潘就倒一杯酒給我,勸我不要擔心,他認為巧巧好歹是個大學生了,應該有足夠的自保能力。而怪獸果然開始他的情歌攻勢,不過這個沒種的傢伙,他每一首深情款款的歌,都是看著我唱的,慧喬坐在一旁,自己很自在地不斷吃著餐點、喝著啤酒,完全沒感受到什麼情意。

    而我則是喝著一杯又一杯啤酒,假裝自己很鎮定,笑著要怪獸唱情歌時把臉別過去。又陪阿潘唱了一首陳奕迅的「K歌之王」,巧巧始終沒有給我消息,到了九點半,我主動打電話過去,沒有人接,十點時又打一通,響到最後,依舊進入了語音信箱。這是一場很奇怪的聚會,三男一女,各懷鬼胎,搞得氣氛真是冷到不行。

    坐在沙發上,瞎想了一千個巧巧不接電話的理由,但是沒一個可以真的成立,後來巧巧傳了一封簡訊給我。

    「抱歉,手機放在包包裡,所以漏接了你電話。今晚的台中很美。原來你住在一個美麗的城市裡。別計較我來的原因,我只想實現自己一點夢想,也確定自己的感覺。費心安排過的感情.就算錯,也依然精采。」

    望著手機失神,我看著訊息最後三句話,一直看到手機超過閒置時間,屏光燈熄滅為止。然後又點了一次張惠妹的「心誠則靈」,請慧喬唱給我聽,跟著想起素卿曾對我說過,愛情是一場「心誠則靈」的遊戲,她們都是張惠妹的歌迷嗎?或者只是巧合呢?

    只是我雖然隱約可以瞭解,巧巧費心想安排的是什麼,可是卻怎樣都不能說服自己,要如何對一場錯的感情感到精采。

    結束這場心不在焉的聚會時,時間剛好十二點。在那封訊息之後,巧巧的電話便就此不通了,阿潘把他的機車留在彰化,我們坐著怪獸今天特地去租來的小轎車,一起回台中。

    中彰公路上可以遙望台中市的夜景,我說我很擔心巧巧,怪獸開著車,回我一句:「擔心有什麼用呢?當你決定被動地等她消息時,其實就已經早該料到了呀。」

    「說真的,我到現在還不瞭解,她為什麼會憑著對話與文章,就喜歡一個沒見過面的虛擬人物,也不能理解她今天這樣跑來台中的原因,如果她喜歡我,沒有理由會選擇去看那些我去過的地方,而不選擇跟我見面,不是嗎?」靠著車窗,我在懷疑著。

    「等等,我有個疑問。」阿潘說:「她為什麼會喜歡沒見過面的你?這問題有那麼重要嗎?」

    「因為我左思右想,都無法想像自己要怎樣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網友,說我喜歡她,到底她喜歡我,憑借的是什麼呢?」我很迷惘,按理說這種事情好像不應該發生在優雅又成熟的我的身上的。

    「這種事情很難說得準的,不是嗎?誰告訴你愛情一定要有道理可以依據?媽了個西瓜,你自己還不是對人家有好感?-你又能解釋這是為什麼嗎?」阿潘說。

    我們無法回答彼此提出的疑問,只好各自安靜。

    「這只證明了研究生的智慧跟愛情的發生無關而已。」怪獸歎了一口不知道是為他自己而歎,還是為我而歎的氣,今天他的情歌大作戰,可以說完全失敗了。

    巧巧現在人在哪裡?台中市的午夜時分,除了計程車之外,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搭乘,就算只是個素昧平生的女性朋友,我都會為她擔心,更何況是一個我很在乎的對象?

    我很好,你真的可以不用擔心,去看過了出現在阿潘為你寫的小說裡的很多地方,台中寒舍茶坊、樣板荼,還有你說你常常去看棒球的台中球場,你帶素卿去過的一中街、第一廣場周圍,我現在人在逢甲夜市附近的網咖,這一帶應該是你足跡踏得最多的地方了,因為你在這裡唸書,而我在這裡買到了我最愛喝的綠豆沙牛奶。

    今晚不曉得要到哪裡過夜,我不想找認識的人,因為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只有萬不得已時,我才會去投靠他一晚上。

    或許如你曾說過的,心到哪裡,人就到哪裡吧,不必為我擔心,真的,只有這一晚,我想放肆一下而已。

    回到宿舍,我發現信箱裡躺著這封E-mail,巧巧早已下站,電話依然不通。

    「她交過男朋友,表示她還算正常,不會是一個追求夢幻的小女生,放心吧。」阿潘站在我旁邊,陪我看完了這封信。

    站在窗邊,酒精開始發作,暈眩的我已經無力做複雜的想像,腦海中是那天我跟素卿說,不打算談及感情的畫面,我很清楚記得我自己說過的話,但是當我想起來,巧巧說她萬不得已時,還是會去投靠她前男友的那些話時,心卻漾著酸味。

    雜亂無章的是我的敘述,是我真實的心情。

    ×    ×    ×

    「搞什麼東西,巧巧居然沒有去找你?我以為你們幹什麼去了,所以兩個人都一整晚找不到人,你居然是去喝酒唱歌,沒有陪著她?」

    清晨六點半,我從酒裡醒來,想再撥通電話給巧巧,卻看見我的手機有四通未接來電,都是素卿打的。

    「昨天半夜兩點多她打給我,跟我說她人在台中,說什麼要去追尋你的足跡,足個頭呀,這簡直是太瘋狂了,我上次跟』瑩瑩去台中,兩個人還有伴,而她居然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連跟大家商量都沒有,自己就這樣走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她,全世界都很擔心她,可是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大聲?」我讓話筒離我耳朵三公分遠,走到廚房拿了一瓶冰的礦泉水。

    「哎唷,跟你講你也不懂啦,你不知道,巧巧她……」

    「她怎樣?」我的頭有點痛,拍拍自己腦袋,我問素卿。

    「算了,反正你不會懂啦,總之,她這樣真的很危險的,一個女孩子跑到台中去,萬一被她爸媽知道了,連我們都要挨罵的。」

    素卿告訴我,巧巧的父親是個貿易商,長年往返台灣跟洛杉磯,她母親幫著照顧家裡的生意,但是父母倆都非常關心家裡的兩個女兒,巧巧是大姐,還有一個念國中的妹妹。巧巧的雙親都對台灣的治安非常憂心,讓女兒讀師大,住宿時還特別來拜訪過她的每一位室友,說要請大家多照顧她,也請大家多看著她。

    「有沒有搞錯,台灣治安哪裡差了?有需要把女兒住外面的事情,搞得像寵物寄養嗎?」

    「你是男生,當然沒什麼關係。」

    我說我也非常擔心巧巧,可是她的手機整晚打不通,我最後知道她的位置是在逢甲的網咖,可是逢甲網咖有幾十家,誰知道她在哪裡?說不定最後她會去找她那個前男友。

    「你知道她前男友的事情?」素卿問我。

    我說我不清楚,只知道有這麼個人。

    「她那個前男友是有可能收留她,不過我想巧巧頂多去拜訪他,不大可能在他那裡過夜。」

    「為什麼?」

    「你到底是宿醉未醒,還是真的弱智無能?讓你選,一個是已經結束關係的前男友,另一個是心儀的對象,她為了心儀的那個人大老遠跑到台中去,如果真要投奔,你覺得她可能選那個沒有什麼瓜葛的前男友嗎?」

    「所以你的結論是?」

    「她要嘛就在旅館過夜,不然就是出事情了。」素卿最後說:「想辦法找到她,把她弄回台北來,不然大家都死定了,尤其是你,詩人。」

    我能說什麼呢?一夜的茫然與失落難道還不夠嗎?我知道素卿的意思,巧巧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這件事情要是被巧巧的家人知道了,大家會把矛頭指向我,就算我跟巧巧之間的關係其實還只停留在暖昧的階段,卻也難辭其咎。

    可是我要去哪裡找人呢?台中市有幾百家旅館飯店,除了那個傳說中的前男友,天曉得巧巧究竟還有沒有認識的人在這城市?

    我把阿潘跟怪獸都踹起來,順便也把天亮才從PUB回來的阿聰挖起來,叫他們替我想辦法找人,阿聰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很煩地說:「閣下擔心個屁呀?大不了被搶或者被強暴,頂多弄個殘廢而已,人要死還沒有這麼容易啦!」說完,他又昏昏睡去o

    「你們覺得,巧巧為什麼後來會不接電話?」我問。

    阿潘放了一片唱片進音響,周傑倫又開始唱歌,他用手輕撫下巴,說:「大概想對你搞一下她的黑色幽默吧!」

    我一點都不覺得阿潘這句話哪裡幽默了,轉頭看怪獸,怪獸則哭喪著臉,他倒了一杯我的水,對我說:「至少你還有人跟你耍黑色幽默,你看我,我不是比你還慘?」

    我們都說,其實他只要唱情歌的時候,把臉轉向那女孩,或許機會就會大了很多。怪獸癱在沙發上,「唉,找個人愛很簡單,但是要讓這個人懂自己的愛卻很難。」

    我跟阿潘靠在落地窗邊,怪獸橫躺在沙發上,我們三個人後來就這樣又睡著了,一直到了下午兩點半,我老弟一腳踹醒我為止。阿聰問我們在幹什麼,怎麼整天都在聽同一首歌,我說我也不知道。

    「人總有難言之隱,也許她這樣拒絕閣下,有她自己的原因。」聽我說完原委之後,阿聰這樣解釋:「所以她只在網路和電話中出現,所以你去台北也遇不到她,她來台中也不打算見到你。這些原因可能都是因為她有所謂的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

    「搞不好她長得像魔鬼終結者。」

    我搖頭說不可能,因為我見過巧巧的照片。

    「人家說照片裡的人是她,你就真的相信呀?我是念日文的,可是我也看過《三國演義》,周瑜弄一封假信,騙曹操殺了自己的水軍統帥的故事,在下可也是看過的好嗎?信都可以造假,隨便弄幾張照片來唬你又有什麼難的?」

    我愣在原地,當場說不出話來,不過阿潘則有不同見解,他說:「就算照片是假的,我想巧巧也不至於長得很恐怖,她至少交過男朋友,交得到,表示長相不會糟糕到哪裡去。」

    看著這兩位情聖在辯論,我跟怪獸只有默然的份。

    最後怪獸看不下去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還車,然後再坐公車回來。

    「要去市區嗎?正好載我去車站,我的機車也還在彰化,我得回去牽機車耶。」阿潘的順風耳聽見了我們的對談,立即轉移了注意力。

    怪獸點點頭,叫阿聰乾脆也一起去,阿聰卻拒絕了,他說他約了上次那個日文系的女孩,今天還要去打保齡球,可是他形容了半天,我們還是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這小子的花名冊大概比電話簿還要大本。

    我笑著說,看來我們三個研究所的,還比不上一個大四的年輕人,這時手機響起,看看來電顯示,赫然是我們的目光焦點:巧巧。

    「你在哪裡?」我緊張地問她,搖手叫阿潘他們閉嘴安靜。

    「我?我在台中呀,下午三點二十的火車要回台北。」

    「昨晚你人在哪裡?」

    「台中一堆怪飯店我不敢住,後來我坐婦女聯盟的計程車,坐到高速公路附近的福華飯店去過夜。」

    「哇銬!福華飯店?你家很有錢喔?」

    巧巧笑著說,她不是有錢,只是捨得花錢買安全,然後又問我台中市的高潛力公車怎麼坐,她現在人在台中朝馬車站附近,要去中友百貨找朋友。

    「朝馬離我們這邊不遠,我們開車過去接你好不好?」我問她。

    「不用了,我跟我朋友有約,我過去看他一下就要走了。」

    我看看時間,是下午兩點三十五分。

    「你的那個朋友,是你的前男友?」

    巧巧沉吟了一下,輕聲說是,「只是剛好來台中就順便探望他一下,你不要介意。」

    苦笑了一下,我說不然這樣吧,她去見她前男友,我跟怪獸反正也要送阿潘去火車站,不如趁著她上車前,在火車站見一面。

    「白癡,叫她改火車時間嘛,我們可以幫她訂票,叫她晚一點回去就好了。」阿潘急著說。

    我問巧巧可不可以再晚一兩班車回去,她說不要好了,「我想見你嗎?當然想,但是我這次來,不只是為了見到你,我也很想看看你生活過的地方長什麼樣子,現在我看到了,其實也已經夠了,我不能太晚回去,今天凌晨我打給素卿,她已經快要氣炸了,我再不早點回宿舍,她可能就要向我媽告狀了。」

    最後我聽見開車門的聲音,巧巧說她怕等不及公車,所以乾脆又搭計程車。

    「她掛了電話,最後只跟我說一聲,有緣就會見面。」我錯愕地對大家說。  .

    我不知道緣分是怎麼計算的,因為我認為那不是平凡人應該介入的事情,要問緣分的話,應該去問上帝才對。不過阿潘可不這麼想,他一把捏爛了手中的香煙盒,說:「媽了個西瓜!緣分是吧?我們在呼吸,命運在自己手上,緣分當然自己創造,車讓我開,我就不信三點二十分之前,我們到不了車站,走!」

    你可以細心安排你的愛情,我也會努力追求我的緣分。

    ×    ×     ×

    阿潘的車速果然比怪獸快很多,他把自排車當成手排在開,有機會就猛超車,還不斷改用衝力較強的推進檔。坐在旁邊的我,手緊抓著車門,怪獸則在後面滾來滾去,還不時尖叫。

    「再打一通電話給她,看她到哪裡了,我們離市區比較近,沒理由比她晚到。」阿潘說。

    我一邊提醒阿潘,說人家巧巧坐的可是飆得比我們更專業的計程車,一邊拿出手機,撥出了電話,一問之下,才知道我們開不到一半的路程,運將先生已經把巧巧載到中友百貨了。

    「我朋友,他現在要送我過去車站,我的火車時間也快到了。」巧巧有點為難的語氣。

    「可是……」

    我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聽得出巧巧在她前男友面前跟我講電話時,多少也還有點尷尬。

    「你們不用趕過來啦,這樣很危險耶!」

    「不會,我想我們應該來得及到火車站。」

    聽我這樣說.阿潘馬上把方向盤扭了一下,整輛車在三線道的中港路上由內車道直接偏了出來,我們改往火車站方向。

    阿潘在狂飆時,還一直問我,到底說服巧巧改火車班次了沒有,於是我索性把手機調成擴音模式。

    「喂.巧巧嗎?你好,我是阿潘。」阿潘直接講話了。

    「啊!你好。」  

    「是這樣的,或許你自己並沒有感覺到,但是其實你對阿遙來說,是絕對有必要要見一面的人,所以我們才想冒昧要求你,希望你可以改一下火車時間。」他雙眼盯著路況,厲害的是這樣還能有條不紊地說話。

    「呃?可是,真的不大方便,我現在已經準備要過去火車站了,莒光號應該比較少誤點吧?」巧巧說。

    就在這時,我們轉進單行道的中山路,往火車站方向,但是前面卻有不少車,車速頓時變慢。

    「你現在過去也可能趕不上火車呀,既然這樣,不然直接改搭下一班嘛,差一兩個小時,其實還好啦,我會幫你跟素卿說,請她不要告狀,好不好?」阿潘繼續說。

    「我……唉,你幹什麼?」我們大家都聽見了,巧巧的話沒有說完,似乎有人一把搶過了她的手機。

    「喂,你們是誰呀?」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口氣相當不友善。阿潘向我看了一眼,我也看看阿潘和怪獸,我們都猜想得到,這男的應該就是巧巧的前男友了。

    「你好,我們是巧巧的朋友。」阿潘用很客氣的語氣說,但是卻對前面的車閃了一下大燈。

    「什麼朋友?」

    「嗯,算是網友吧,因為巧巧難得來台中,所以我們想跟她見一面,請她吃頓飯,盡點地主之誼。」

    「不用了,她現在要回台北了,那頓飯留著你們自己吃吧。」

    我皺起了眉,深覺這個男人頗沒風度,然後我們都聽見巧巧在那男人旁邊說話,要他把手機還給她的聲音。

    「話不是這樣說,有朋自遠方來,大家又不是不熟,見個面也是應該的……」

    「誰跟你們熟呀?沒見過面也算熟嗎?你想熟是嗎?那我跟你來熟ˍ下好了,我是台中體院的,你有膽子就來跟我熟吧!」

    結果阿潘馬上火大了,他立刻回嘴:「喂,講話客氣點,體院的又怎樣?你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人家前任男朋友嘛,是不是見不得別人好呀你!」

    結果那男的忽然沒了話說,我們正想再說話,就聽見電話被掛斷的嘟一聲。阿潘氣得朝前面的車狂鳴喇叭,然後硬是從已經很狹小的路邊鑽過去,油門一踩,超過了車。

    「喂喂,小心點,車子是我租來的呀!」怪獸驚聲尖叫。

    我馬上又撥了一通電話過去,可是就跟昨晚一樣,電話又打不通了。今天早上我問巧巧,為何昨晚電話不通,她說是手機沒電,所以關機充電,那現在呢?現在又是怎樣?

    中山路上塞滿了車,阿潘已經把他從電影和電玩上面所學來的全部開車技術都用上了,我憂心忡忡地,不斷抬頭觀望路面,再低頭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怪獸擠在前座兩張座椅中間,認真四顧著週遭可以鑽的縫,阿潘則是超車燈與喇叭齊下,一路開到了中山路與三民路的交叉口,燈號剛剛要變,許多車輛正在準備起步。阿潘低低地說了一聲:「拼了!」然後又是一次大轉彎,轉上了路面較為寬闊的三民路,他的速度幾乎全開,引擎發出低沉的鳴聲,我們用最快的方式在台中市區穿梭著,除非遇到大路口,否則阿潘已經顧不得交通號志了,幾個轉變之後,我們終於看見了台中車站。

    他把車直接開到了計程車的上下車處,有個警察想過來驅離我們,阿潘很大聲地喊著:「抱歉,我們停一下就走,我朋友來追他未婚妻,事關他的終身幸福哪!」

    我差點沒從車上滾下去,阿潘和怪獸幾乎是用推的把我推下車,我拔腿狂奔,衝進了車站。車站裡的人不多,有種離別的味道飄在空氣中,我喘吁吁地跑到剪票口,看見一輛列車剛剛啟動北行。

    「請問,那輛橘白色的火車,是往台北的莒光號吧?」我顫著聲問剪票員。

    「嗯,它誤點四分鐘,可是看樣子你誤點比它嚴重,所以抱歉,來不及了喔。」年紀老邁的剪票員,對我說了很有深意的話。

    跑這段路並不遠,可是我卻喘得不得了,那一種連細胞都顫抖的感覺,莫名地湧了上來。

    抱歉。不曉得該怎樣解釋才好,所以我只好用訊息的方式傳給你。我前男友的脾氣不是很好,他不相信網路上的人,所以他掛掉電話之後就偷偷把我手機開機了,我上火車前他才還我,而我才知道,對不起……

    走出車站,下午三點二十八分,陽光直曬我的頭頂,我覺得目眩神迷,像做了一場夢似的,充滿了茫然與感傷。

    我們在旅途中擦肩而過,「誤」失了一個交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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