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想甩掉我 第三章
    天際方露出白肚,封允舞便已著好裝,在家中的道場做起暖身操。長年的習慣,讓她即使有個暑假好過,生理時鐘也是準時在凌晨五點便叫她起床練功。

    熱完身的她,走出門口,大口地吸著早晨山區裡的清新空氣,彷彿吸進了她的燃料般。「哈!」大叫一聲,便開始了例行性慢跑,每早三公里,是她保持體力充沛的秘方!

    不久,跑完步的封允舞,一進到道場,便見杜維在練習。

    「你已經在打小八極了!」見到杜維的架子,她開始覺得那一個月學成的話,可不是無憑瞎說啊!

    「驚訝吧,我就說他是塊料。」對於自己的識人之能,封武斌可相當有信心。

    「好厲害,杜大哥真的好厲害呀!他昨天才來,居然一早就學完一整套!」

    「呼……」大氣一吐,杜維結束了他的第二趟。

    「我天資過人,看過幾次就會了,只要封師父幫我再做些矯正調整便行。」

    「是啊!杜維是個人才,小八極這一套他打得不錯。小舞,接下來每天早上你就和他一起暖身、跑步,還有打十趟的小八極。」

    「一起練功?!他跟得上我嗎?」封允舞脫口而出。

    「我的身手你不也見識過?」

    「是啊,可是術業有專攻,雖然你學得很快,但要跟上我,可沒那麼容易。要陪你這樣的高子對打我是很樂意,但一起練功嘛……兩人進度不一,多少會彼此拖累。」

    「以我的能力,絕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累贅。」多年來,他便是如此活過來的。

    「小舞,一起練對你有益處的。雖說杜維在八極拳上算是生手,但他練功的咨歷絕對比你深厚,和他一起練功,收穫會不少的。」

    聽到父親這麼說,再加上杜維的保證,讓她略微遲疑地點了頭。「不過先說好,如果你跟不上,那除了對打外,我是不會跟你一起練的。」這個武癡可撂下狠話。

    「不會跟不上的。」如果連這樣都跟不上,那他十多年來堅苦的歲月怎麼熬得過。

    「這樣才是一家人嘛,一起練功多好!」封武斌豪邁地大笑。

    「一家人……也對,雖然你才留在這裡一個月,但大家同吃同住的,和一家人沒什麼兩樣!嘻嘻,我最欣賞的人,不但成了師弟,也成了家人!我運氣真好!」為這天外飛來的好運,封允舞笑得可開心了。

    「家人……」這是多遙遠的名詞啊……

    「好了好了,就這麼說定了。從今天開始,杜維早上練小八極就和小舞一起練,順便讓她來幫你調整。下午同樣由小舞來教你大八極,半個月後如果你表現良好,我再教你進階的功夫。」

    說完話就要離開的封武斌突然被叫住--

    「等等,爸,怎麼都把差事丟給我?我還要練六大開呢!你答應我的六大開呢?不是說要教我?」怎麼她期待了這麼久,居然還是等不到!她的哥哥們早在高中階段就學完整套的六大開,只有她,都高中畢業了,還是沒學到這一套拳!難道她就真的這麼不濟!

    「我就知道你這好動兒不會放過我這個老骨頭,放心吧,你老爸可沒把這件事給忘記。晚上就是你學六大開的時候,高興了吧!」

    「耶!萬歲!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開始?」

    「今晚吃完飯後就開始,可以吧!」

    「當然行囉,老大!」

    一聽到晚上就可以開始練新的拳路,封允舞高興得跳上跳下,活像隻猴子。

    這女孩的喜樂表現是這麼的明顯,看來她是發自內心喜愛武術,這和他有著極大的差異。為什麼她會這麼喜愛這種吃苦又不討好的運動呢?當成嗜好,那也未免太過累人了!

    「你這麼愛武術?」封武斌一走,杜維便開了口。

    「啊?你說什麼?」天啊!她方才興奮過度,根本忘了身邊還有杜維在!

    「你熱愛武術嗎?」

    「當然囉!」這是什麼問題啊?難道他不是也喜歡武術嗎?不然怎麼能練出這一身的好功夫?

    她那理所當然的表情,突然讓杜維覺得格外刺眼!

    這女孩是好命的,從她那不受苦難所侵蝕的潔淨面孔上,他彷彿看到她頭一次完美地在眾人面前打完整套拳法,接在收武之後,是所有人的讚美與指導!她所擁有的一切,和他之間恍若天差地別啊!

    「怎麼了?」為什麼杜維的神情變得凝重,她說錯了什麼嗎?「你心情不好嗎?」

    「練功吧。」

    杜維雖笑著回話,但那笑容看在封允舞眼裡,就是不對味!彷彿像假人一般的表情,怪怪的,但卻又說不出怪在哪兒。算了,她小小的腦袋瓜也想不出什麼好答案,還是聽他的話吧。

    她最愛打拳了,什麼好的、不好的念頭,都會在打拳時消失個精光,只剩下體內傳出的熱,遊走週身,彷彿和天地融合為一。

    心緒一轉到打拳上,封允舞馬上將杜維忘得一乾二淨,自顧自地開始她的第一趟拳。

    這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嗎?一打起拳來,她的神情專注而肅穆,讓一旁的杜維忍不住靜了下來,出神地看著她所打的一招一式。

    是啊,他倆昨日相遇時,他不也看著封允舞的拳法出神!雖然她打的只是入門的基本架子,但她的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武術招武上的美,就有如她從沒吃過苦的人生一般,純淨而無瑕,美得令他癡迷,卻也美得讓他有種想捏碎它的念頭!

    打完了一趟,小舞才有餘力向一直盯著她看的杜維開口--

    「方纔你有看仔細嗎?」

    「有,我也想看看我們兩人招式上是否有差異,以補我的不足。」被她那無心的一問,杜維竟有些心虛,生怕被看出自己方才想毀滅她的念頭……他怕?他在怕什麼?

    「所有舉法的基本要領,其實沒什麼多大的差異,有的只是招式上的差別。你以前既然學過了,現在要入手就很容易。但是你不可能要求別人一直在一旁看著你打拳,然後指導你,最好是你好好地看高手打,然後自己模仿,打不順的再問人。所以啊,你得好好地看我這個高手打拳,知道嗎?」難得為人師的封允舞,可是越說越得意。

    封允舞的話全然沒有任何心機!過去他所遇到的人,總是不讓沒有正式拜師的外人看到完整的拳路,而為了比任何人都強、為了學到更多的拳法,他只得用盡各種方式偷拳。那段不算短的過程,也夠讓他屈辱、吃盡苦頭了。

    「你真的不在乎被我看到你家傳拳法的精要?」

    「家傳?都說大家是一家人了,這個家傳你當然也能學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杜維居然會搞不懂?!

    「大部分的拳師不會在別人面前打完整套拳,這是因為怕被偷學,你居然不在乎自己的拳法被偷學走?」

    「有什麼關係,只要我更加努力,比別人更強不就行了?一味地怕輸,是練不成功夫的。武道雖非以鬥毆及殺人為目的,但是,學習武道者,必須常保認真求勝的心境,否則,技藝將有退無進。我以此自勵,所以從不怕別人來偷學。」

    一段話說來正氣凜然,聽得杜維心生敬佩。「大丈夫當如是啊!若學武之人皆有你一般的心胸……」那他也不需受這麼多的苦吧。

    聽到杜維這句話,封允舞眼睛為之一亮。「你眼中的我真的是『大丈夫』嗎?我有這麼了不起嗎?別人可從沒這麼稱讚過我,雖然我一直以此自居。」

    他能輕易從她的眼,解讀這女孩的心思,清澈見底--他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杜維笑了開來,那笑容輕鬆而自然,不只是揚起唇角,連眼角也略微彎起,緊繃的線條頓時柔和許多。而微瞇的眼神裡,透露出方才感受不到的善意。

    「有哪一個女孩子家被說成大丈夫會這麼高興的?你真有趣。」

    毫無防備的笑容不經意的流露,那瞬間竟讓封允舞看呆了。這下她才明白,之前的笑,怪在哪兒了。

    這個笑,可是打從心底真心流露的!

    「原來你真心笑起來可以這麼好看,比起剛剛那個假笑或是電影裡的笑容,感覺好多了。」

    封允舞的直言,讓杜維有種被看穿的困窘。

    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偽飾自己,突然被人看穿,對他而言,是多麼難堪的事!為了保護自己,杜維對自我的保護機制再度升起。

    「原來你是我的迷啊。」轉移話題的這句話,杜維用著更迷人的笑臉響應,但看在封允舞的眼裡,似乎,又有那麼點假了。

    「是啊!我雖然只看過你演的『歸鄉』,不過你的身手已經成為我心中的第二武打明星了!你跟我說說你還演過哪些片?我再去找來看。」

    「第二武打明星?那第一名又是誰。」

    「當然是李小龍囉!」封允舞比出了李小龍的標準動作,學得有模有樣,接著索性把那些記得分毫不差的電影動作,一套又一套的在他面前重演起來,還不時論著這樣有多厲害、那樣動作多有魄力之類的話。

    她就這樣毫不掩飾地在他面前大談對武術及功夫片的喜愛,所散發而出的善意,一波一波地打進他心底。

    為什麼她能活得這麼簡單?她身上的光和熱,像是永不會蒙上塵埃一般,恣意地發散而出,完全不在乎她的熱度有可能會灼傷別人!

    越是光亮的美好事物,就越會映照出黑暗裡的陰影,在封允舞的對照下,杜維看到自己所擁有的醜惡而隱隱作痛了起來!

    有種想要砸碎一切的念頭,再度隱隱浮現……

    「除了武術還有功夫電影明星,難道你對可觸及的人沒興趣了嗎?」

    「啥?」她的所有動作都因著這句話而停止。

    「除了那些銀幕上的人及武術家以外,你曾對活生生、身旁可觸及的人動過心嗎?」

    「有哇!你不就是我可以碰得到的人嗎?我對你很有興趣呢!」

    封允舞的單純,讓杜維想更進一步地逼迫她。

    「除了對我身手的興趣,難道你從來沒想過,和我之間有什麼其它的可能性嗎?」

    不明白杜維這個問題到底是何意思,這完全超出她的理解,於是封允舞只是呆呆地問:「什麼可能性?」

    杜維一個勾笑,緩緩地開口:「你想不想和我之間再有其它的關連?」

    又來了,為什麼他又給她一種遙幻而不真切的感覺?他的話語內容,始終和他的神態無法兼容!這種不協調感,讓她混亂:這種情況下,她如何思考?!

    她的停頓,絕不是受寵若驚的表情,也不是正在想答案的表現。她,居然在疑惑!難道他說錯了什麼?

    「不是的,不是的,你沒說錯什麼,只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彷彿有讀心術般,封允舞居然給了他心裡真實疑惑的回答。

    怎麼會?她怎麼會知道他在想什麼?不可能的,巧合,這一定是巧合!

    「那你覺得我們之間能有什麼可能性?」這下子,反倒由她來回問。

    人的慾念是只多不少的!他一直這麼相信著,但眼前的人顯然不是如此。問句中的無慾無求,將了他一軍!

    他想要什麼?他想要變得更強、想要學到更精湛的武術、想要贏過任何人,不受杜家的操控。這,才是他要的!

    「你想要什麼?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封允舞一臉坦蕩的神情,令杜維心虛,在她面前,他只能想到自己的卑俗。

    他只會留在這裡一個月,他不能在這短時間裡,讓自己多年來的武裝失去防備。不行!他不能再讓自己被她所操弄,他得忘了她的真,不能再被她影響,得再度武裝自己,好找回那個在九龍城裡心機深沉的自己。

    杜維越趨越近,像這樣青澀的女孩,一個吻就能解決的!

    隨著他的接近,空氣裡的氛圍漸趨窒人……

    這氣氛不對勁!

    身體反應一向快於大腦的她,產生了一種本能反射--往對方心口來一個肘擊!

    這一招內門頂肘來得又快又急,又一次,杜維在她毫無預警的攻擊下吃了虧。

    心口挨上那一擊可不是好玩的,普通人早掛了!但身為練家子的他,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倒下?他不能輸,拚著心口上的痛,他也得撐下去!

    一個搶手,他抓住了封允舞的領口,順勢再來個旋身,便借力將她給拋了出去!

    然而,反應極快的她雙腳同時一蹬,便自己跳了出去,消抵了杜維的拋力。

    一切的反應只在瞬間結束,兩人不發一語地緊盯著對方,絲毫不肯放鬆!

    第二度的交鋒,方才只是個序曲!

    終於,沉不住氣的封允舞首先發難--一拆一攻之間,轉眼又是數十招!

    道場內,除了拳腳相向、出力發聲之外,聽不到其它聲音,這兩人專心一志,只以打倒對方為目標。單純的思緒,讓他們的世界除了自己以外,只剩下對方的存在,眼中只看得到招武。

    快速的功防中,連對方的表情都看不清,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彷彿他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也知道他的心裡裝了些什麼。

    砰!

    杜維的一個強力後旋踢,即使封允舞以雙手擋住,但仍是被那過於霸道的力勁給踢飛!直撞上牆壁!

    「你沒事吧?!」

    「嘿……嘿……嘿……」

    怎麼她笑得有點癡呆?難不成真撞到頭了?

    「別嚇我啊!你怎麼了?」

    趕到她身邊的杜維,擔心地在她身上東摸西看的,就怕真的出了什麼事。

    「我知道我們的可能性了!」

    「你說什麼?」他擔心得早忘了這個八百年前滿是心機的問題了,從他倆對打開始,他就忘了方纔所有的偽飾。

    「可能性啊!你問的。」

    「哦!對……對,可能性……」她的提醒,反倒讓他不知該如何進行這個話題,他不是個電影明星嗎,怎麼打完拳後就什麼演技都用不上了?

    「我想,在方纔的對打中,我得到答案了。」

    「那你的答案是什麼?」他也想知道經過第二次的交鋒,她得到的是否和他相同。

    「對手,一個我要打倒的對手!」她的眼又雪亮了起來。

    他就知道這個嗜武成癡的女孩會有這個結論,但他又何嘗不是呢?她並非真的武功不濟,只是尚未學到應用的拳法,所以在臨陣應敵上,反應會有些轉不過來,但她的基本功實在太過紮實,每每和她對打,他都必須全心凝神應戰,只要稍有差池,落敗的人肯定是他!

    「我也是這麼想。」杜維輕聲歎了口氣。

    在她面前,他是怎樣也偽裝不了自己。全然釋出的心底感受,令他不再抗拒。對自己的心誠實,在街未躲入九龍城前,他那堅毅的母親,便是這麼敦他。簡單一句深藏已久的話,此刻迴響腦海,對於這個女孩,他不願再作欺瞞。

    「對嘛!」一躍而起,她甩了甩頭,汗水四灑,幾滴打在同樣汗濕的杜維身上。

    「是啊!」這結果,不是在他們初見面時就有了嗎?

    頭次的會面,他就對這「小女生」一見鍾情。

    自己會陷在這真誠的女孩手裡,面對她肯定不會用上這麼多的心機!

    兩人看了看對方,封允舞的笑容仍舊一派爽朗,不見任何陰暗:但杜維的笑,卻和她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

    從那眼裡散發出的笑意,強過任何的大笑,強過他現在嘴角微揚的角度!

    這個笑,來得淺;但那笑意,卻深啊……

    一個人怎會有如此魔幻的笑顏呢?這一次,封允舞真看呆了。這一次的呆滯,是來自心田深處裡,一顆情芽正冒頭所產生的停頓啊!

    「你(你)笑得很好看!」

    同時說出相同的話,兩人又笑了出來,這一次可是同聲齊笑,封允舞甚至笑到捧著肚子坐倒在地。

    「你們功不練,在玩什麼?!」被這笑聲給引來的封武斌,訓了兩人一句。「快練!不練完十趟不准吃中飯!」丟下這句話,他又走開了。

    這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相視而笑。

    「練功吧。」封允舞順了順氣,準備開始她的第二趟。

    「你練功一向這麼快樂?」好久沒這麼大笑了,他幾乎不想停下來,但還是乖乖地順氣以便練功。

    「是啊,你呢?」

    「和你練功的話……我會很快樂。」

    「真好,我和杜大哥練功,也很快樂呢。」

    「叫我杜維吧,我不習慣別人叫我大哥。」那只會令他產生距離感。

    那些偽裝,他再也穿不上,只因這樣簡單的心思,才是在他童年中,強被壓抑下的本性。

    這一個月,在這台灣的鄉下地方,不需與人勾心鬥角,也許,他真的可以暫時忘了隸叔敦給他的一切。但,那些他曾做過的事,真能就這麼遺忘嗎?

    「太好了,我也不習慣這麼叫。什麼杜大哥嘛,一點也不親切,還不如就叫你杜維,這樣感覺才像是好朋友、好對手。」

    看著她的笑容,杜維的心溫暖許多,這一個月,就把那些過去,暫時都遺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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