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番外合集 外傳2.雲散碧天長(上)
    序

    八月二十 壬寅日 執

    湖南 靖州

    ‘咚咚咚——’急促的腳步在安平客棧的東廂院響起,一百二十個士兵轉眼就將小院包圍得密密麻麻滴水不入。士兵人數雖多,隊形卻不曾雜亂,前後進退井然有序,以二十人為一小隊,分為六隊,由四面各自包抄過來,待弓箭隊選好地勢引弓對准屋頂後,最後一小隊破開雕花大門,沖入房內。

    房內兩人正在博奕,聞聲回過頭來,一臉驚訝莫名,呆呆地看著這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不停地眨著眼。

    外面又傳來腳步聲。

    士兵們恭敬地低頭讓出道路,居中走來了位黃衣青年。青年舉手投足皆帶著人上之人常有的傲氣,細看卻是一身風塵僕僕,不但黃衫上盡染塵埃,連束發的白玉冠都蒙了層淺黃。他本是個俊俏剛毅的美男子,此時眉宇間又是倦怠又是憂慮,臉繃得緊緊的,哪還有半點美男子的豐神。

    對奕的兩人互瞧一眼,錦衣的那位勉強笑了笑,站起來拱個手。“這位官爺,小民作買賣的一向守法,不知哪裡得罪了官爺,勞動您老人家的大駕?”

    黃衣青年皺了下眉,有些憔悴地看著錦衣人。“‘宣’公子,莫折屬下福份!請別再這麼說了。屬下只想問問你老人家——玩夠了沒?!可以回去了沒?!”

    “宣公子?”錦衣人與白衣人對看一眼,搖了搖頭,又點點頭。黃衣青年不住冷笑,丈量這兩人又在打著什麼主意時,錦衣人慢吞吞拱手道:“官爺,小民不是您老人家口裡的宣公子。”

    “您老人家才別再開玩笑了!”黃衣青年險些拍案,咬著牙一字一字磨出來,額角青筋直爆,“兩個月!!都快兩個月了!!你可知我們有多辛苦才瞞過天下人?!你再不回‘家’,消息走漏,天下不亂套才怪!!!”

    錦衣人干笑地看著黃衣青年幾乎指到自己鼻子上的中食二指,怯怯地伸了根手指,輕輕推開。“可是……我真的不是你們口中的宣公子……”

    黃衣青年氣沖沖打斷他的話。“宣大公子,您要挑白了說屬下也奉陪,從你們在瀟湘山莊攪了秋莫群的論劍大會,我們就一路跟上你了。暗流與神仙府合起的情報網你該清楚它的威力吧,這次不但屬下前來,連‘靖叔’也來了,所以閒話請免!!撕下面具跟屬下一起回去吧。”

    “官爺請聽小民說完一下吧。”錦衣人哀哀慘叫,掃了眼周圍訓練有素的士兵一眼,又有些心驚地咽了口口水,在耳畔摸索著。“官爺,您要找的那兩個人,可能三天前就跟丟了。”說著,撕下一張人皮面具。

    黃衣青年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具下那張平凡而微帶市儈的臉,全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位神采風流,耳畔嗡嗡作響。在不信自己再次上當的同時,忍不住走上前左顧右看,自頰畔到耳後,伸手不住揉擦捏扯,好確定這人臉上沒有第二張面具。

    錦衣人尷尬地任他施為,示意白衣人也除下面具,面具下的臉同樣平淡無奇。“官爺,三天前我們也在長新客棧歇息。那天半夜裡,突然有兩個人將我們搖醒,可能就是你們所說的宣公子吧。他們給了我們兩錠金子,要我們穿上這兩套衣服,帶上這玩意兒,往北方走上五天……”

    黃衣青年試了半天,沮喪地承認這張臉的確是這人的真面目。這時,他身後一位羽衣博冠的男子也俯過身來,小聲道:“世子,那日這兩人所住客棧,的確有兩位身形高大的商人……”

    黃衣青年回瞪男子一眼,險些咬崩一口銀牙——他一進門就有了先入為主的意念,不曾細看。此時聽了這錦衣人與自家下屬的話,再看看這錦衣人,身形雖然也是欣長高挑,比起自家主子卻是矮了點,也瘦了點。要知這易容之法,讓人變高變胖腰間腳下塞些布條就可以,變瘦卻不是三兩天就可作到的。心知這兩人說得不錯,自己果然是上了當!

    “可惡!”想到氣處,青年不由狠狠地擊著拳,眉宇間哪還有那些倦怠憂慮憔悴的,低著頭,陰郁地打量著這兩個替身,看來就要遷怒於這兩人了。

    天降無妄之災,果然不該貪那便宜。拿著棋子的兩人心下慘叫,雙腿打顫,臉上卻還得掛著僵硬的笑容。

    錦衣人直接面抗青年的怒氣,更是僵得幾乎都要哭出來。“官爺,那宣公子是您的主子吧,他老人家可是打著包票說干這事絕不會有危險的,不然給我們個天作膽都不敢來糊弄官爺你老啊。您就瞧在你家主子上,饒過我們吧。”

    黃衣青年臉色陰晴不定,心下即氣著這兩人壞了自己的好事,又不想違背主子的命令,心思輾轉不定時,錦衣人又討好地小聲開口。

    “官爺,若小民能提供那位宣公子的行蹤,您老是不是能放過小民?”

    有些厭惡地看了眼錦衣人,受不了自己主子的衣服被這等猥瑣小人穿著,黃衣青年皺眉。“你知道些什麼?——先將這外衣脫下來再說。”

    錦衣人見求生有望,哪還顧得了一件外衣,連忙脫下,小心地疊了起來交給黃衣青年。黃衣青年微側個身,身後自有人接下。

    “小民第二天起得晚了,比宣公子他們走得晚了點。正好聽到他們倆在向掌櫃的問去三都哪條路比較近……”

    “三都?!”黃衣青年一怔,心下想了想地形走向,雙掌一擊。“可惡,居然去雲南!!”

    ……

    黃衣青年和他那一眾官兵們在得到情報後已經撤離了安平客棧,東廂院又恢復了平靜。

    確定官兵們都撤離了之後,一直坐在椅子上悶不吭聲的白衣人手一揚,不知何時,拿著一柄玉骨冰絲,三十三道扇骨,鮫綾上墜了輪映海明月的扇子,晃悠悠地扇了起來。

    只穿著中衣的同伴瞪了他一眼,腰一直,哪還有半絲猥瑣,眉目流動,清冷漠然,那張平凡的臉此時看來竟是高不可攀的傲。

    白衣人狐狸眼兒一亮,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的同伴,站起身緩緩湊近。“祈這家伙不可原諒,居然想用哀兵之策來哄朕~不過……就憑他敢叫你脫了衣服一事,朕已經決定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之一

    八月廿一 癸卯日 破

    “嘀答嘀答——”方方入秋時分,惱人的寒雨卻早已下個不停,絮絮叼叼,細細微微,風一吹就粘了一身,擋也無從擋起,令人濕答答的,再被冷風一吹,絕對稱不上舒服。路上行人縮頭縮腦,油傘微傾,盡量將身上衣物再裹得緊些,呵了口氣,又是一個寒顫。

    官道上遠遠馳來一匹駿馬,輕快干脆的馬蹄點在濘地上,泥漿飛濺,聲如雷鳴,在這一切色彩都是緩慢陰晦的天氣中,令人不由目光一亮。馬上騎士卻不住皺眉,在心中咒罵這見鬼的天氣。所以,當他見到官道旁的小酒館時,微一沉吟,便勒馬決定進去暖個身子。

    綿綿的陰雨讓小酒館的生意出奇得好,小小屋子中,幾張桌子都擠滿了人,掌櫃的甚至還在櫃台邊搭了幾張廚房燒火放菜用著的木凳,也坐滿了蓑衣笠帽的旅人。騎士立在門口,微微皺著眉打量,漠然無趣的眸子掃過,抿緊的唇角又下撇了些許。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不用說話便是一身的孤傲絕情,但凡望向他的人,與他那蒙朧迷離的寂靜眸子一對,皆是寒意一顫,急急低頭。小酒館外淒風苦雨,小酒館內似也冷風殘雨,本是熱鬧的氣氛不知為何漸漸靜下。

    轉目四顧,沒個空位,又見眾人反應怪異。騎士慢慢地揚起眉,金緞銀飾的馬鞭輕敲下掌心,准備離去。

    “喂,姓謝的,這邊。” 清朗帶笑的聲音不是很大,此時響起,極是突兀,話中語意聽來似是不客氣,但由此人叫來,卻是親密的表現。

    騎士正是姓謝,聞言瞇起眼來,定睛打量,這才見靠窗一桌坐著三人,居右一位年正弱冠,一身紫衣白裘,袖擺處卻叮叮鐺鐺掛了許多細小銅環,連束發的簪子上也垂著七個銅環,正舉杯看向自己,一臉優雅從容的笑意。

    旁邊坐著兩位青衫秀士,卻是他不認識的。

    沒想到會在此地遇上此人,謝姓騎士看來總在魂游天外的眸子微微一亮,多了分淡然歡喜。馬鞭順手插在腰間,走了過來。“久違了,沈。”

    沈姓少年露齒一笑,向旁邊兩位同桌的客人抱歉頷首。“他鄉遇故知,兩位不介意在下在這裡再添一份碗碟吧。”

    青衫秀士聞言,微微搖了搖頭,自動將自己這邊占了大半桌面的杯碟碗勺收攏了些。

    沈姓少年再次向兩人抱歉地笑了笑,招呼小二添副碗筷再添幾道菜,這才請謝姓騎士入座。

    雖說是兩人是他鄉遇故知,卻也不似是極親熱的伙伴,尤其謝姓騎士,除了初見面的招呼,連寒喧都沒有一聲。沈姓少年見怪不怪,只是微笑地看著他,目光柔和而喜悅,似是心滿意足。

    官道旁的小酒鋪,能點的也就那麼幾樣鹵味鹹菜,頂多熱炒些生菜什麼的。小二很快就將沈姓少年要的菜送過來,桌面立時盆碟相堆,菜汁濺敞,擁擠得不象樣。但在這種時候,任你王公貴族也作不出更多的強求,謝姓騎士無甚不可地開始下筷。

    他吃起菜來細咽慢嚼,速度卻極快,三兩下便風卷殘雲。沈姓少年陪著吃了幾口,停著斛酒時,歪著頭,隨意問道:“謝兄如此風塵僕僕地趕路,不知欲往何方?”

    謝姓騎士進食告個段落,聞言微一皺眉,淡淡道:“論劍大會。”

    旁邊那兩位青衫秀士有意無意地抬起頭來,看了兩人一眼。

    “論劍大會?!你說君山重九論劍大會?!”沈姓少年咳了一聲,臉上表情怪異,似笑非笑。“難道謝兄不知道麼?”

    謝姓騎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剛從南疆趕回來。”

    “哦……”沈姓少年點了點頭,突然撇開頭悶笑了起來。

    謝姓騎士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又是尷尬又是羞怒,喝了聲。“沈焱!”

    “別誤會……”沈焱才說半句,又噗哧噗哧地笑了起來,好半天才止住。“謝兄莫誤會,我不是笑你,只是想起此事便覺有趣……謝兄可知君山瀟湘山莊的秋莊主,曾宣布要在重九論劍大會前借著地利先辦場小論劍大會,為他獨女秋離衣招親?”

    謝姓騎士不知他為何說起此事,想了片刻,點頭。“有聽過。”

    沈焱又笑了起來。“秋莊主要辦小論劍大會,武聖莊柳殘夢作為他的兒侄輩,自然也該出席捧場。結果柳大少竟與人合謀,幫助一個白衣小子贏了這場大會,又哄又騙地讓秋莊主在天下英雄面前承認了這樁親事的有效。”

    謝姓騎士不耐地皺起眉,無聊的眼神送過,似在說,閣下何時也變得這麼東家長西家短了。

    “接下來才是重點~”沈焱笑得陽光萬裡。“你道那白衣小子是誰?!她就是秋離衣本人!這下可好,秋莊主曾被柳殘夢激得板上釘釘著說——這白衣小子不死,秋離衣絕不另嫁他人!”

    “咦!”謝姓騎士聽出奧妙來,不由問道。“那結果……”

    “結果自然是秋離衣自己娶走自己,秋莊主招親的如意算盤打空,又丟了個大臉,那個火氣之大,如果柳大少還敢留在當場,保證會被拆成十七八塊拼也拼不齊——你沒在場不知道,秋莊主平日望之儼然既之也溫,那天破口大罵聲震群峰,連悟心大師的獅子吼都比不過。柳大少不是笨蛋,當然是連夜遠遁,放話說十年之內絕不再進君山一步,以為謝罪。”

    “柳殘夢跑了?”謝姓騎士沒想到堂堂武聖莊莊主居然也會干出如此無品之事,不由啞然。

    “現在你知道了吧,論劍大會的主辦人都跑了,還能論什麼劍,大家只有將此事歸入人力無法抵擋的天災之流,順延一年,明年再開,地點麼……當然不會是在君山了。”沈焱說完,想想這般滑稽之事,又見謝姓騎士那受到打擊的臉,終於拍案大笑。

    兩位青衫秀士相顧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謝姓騎士千裡迢迢從南疆趕回中原,便是想參加這江湖中最出名的盛會,一睹天下武學。沒想到居然會碰上這種烏龍理由而改期,目標喪失,不由悶悶不樂地咬著根鹹菜,嚓嚓嚓嚓一口一口啃著。

    沈焱並不太在意這類爭強之事,倒還笑得開心,又吃了幾口菜,閒扯幾句後,打量著謝姓騎士,突然眉毛一動。“謝兄此來可是遇到什麼麻煩?”

    謝姓騎士瞄了眼自己麂皮靴上幾道勻稱劃痕,又皺起眉來。“沒什麼,路上遇到些神仙府的人,起了沖突……他們似乎在找什麼人,一路搜尋,鬧得很大。沈兄孤身一人,遇上還要小心一二。”

    聽到神仙府三字,兩位青衫秀士又抬起頭來。

    沈焱挑眉飲了杯酒,笑嘻嘻對神仙府這傾權天下的名字全不在意。“有勞謝兄關注,小弟還有幾手自保之道……對了,這君山是去不成了,不知謝兄接下來要去何方?”

    “這……”謝姓騎士停著猶豫,慢慢道:“在下尚無目標,或會直接回北地。”

    沈焱又飲了杯酒,放下杯,琥珀色的眸子不住游移,不知在思量什麼,落在謝姓騎士臉上時,抿了抿唇,微笑。“哎,謝兄難得出門一趟,就這樣回去豈不太惋惜了。再往前便是宜昌,太白有雲: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不知謝兄可有意與小弟前往三峽一游?”

    謝姓騎士一臉無趣,不置可否地抬頭,看來便要拒絕。沈焱轉著手中小巧的酒杯,漫不經心道:“過了三峽,就是劍閣。聽說巴蜀龍頭劍門一派重九將在劍閣辦場論劍大會,與君山武聖莊五年一度的論劍大會爭鋒。原本哪方才是盛會哪方才是熱鬧是明眼可見的事情,可是現在天下人都知道君山的辦不成了,紛紛趕往劍閣。計算時日,現在動身麼……好象還是趕得上的……”

    謝姓騎士還是一臉的平淡漠然,全無異像,唯有一雙無趣的眸子,突然間瑩璨輝煌,益發漆深攝人,重彩中是壓抑不住的激昂熱意。

    沈焱見他果然被自己這麼幾句話釣了起來,歎了口氣,眸中盡是笑意。

    “對不起,打擾了。”在旁側耳傾聽著的青衫秀士突然開口,略帶不安地自我介紹。“在下姓葉,單名一個浩字。方才失禮,一直在聽兩位的談話,還請恕罪。”

    謝姓騎士目中激悅的光芒又黯了下來,帶著幾分無趣,撇開頭不睬那二人,沈焱見狀回以一笑。“哪裡,是我們說得太大聲打擾到兩位了……葉兄有何事欲見教呢?”

    “是這樣的。”葉浩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瞼,比劃著手上的筷子,甚為躊躇。“在下粗諳一些武功,慕太白之高義,遍干諸候,意欲仿之……唉,說白了就是好湊熱鬧,所以才來君山……但這次君山論劍大會,正如沈兄方才所說,辦不成了。在下正想轉道劍閣。沒想到……前方居然有神仙府惡人當道。”

    說到這,葉浩旁邊那青衫秀士突然嗆了一聲,有些狼狽地放下酒杯。

    葉浩若無所覺,繼續低著著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道:“聽了謝公子說,神仙府在前方擋路搜人,這神仙府……權大勢大,我們這升斗小民是惹不起的。可是,我們……你瞧我們這身形,與謝公子差不多吧,看來又有點身手的樣子,不是妄自菲薄,多少還是怕會被找麻煩……這樣一來,不死也得脫層皮,就算運氣好,解釋得通,也不知會是什麼時候,到時論劍大會一過,卻不是叫人扼腕麼……”

    沈焱好耐性,聽著他叼叼絮絮地說了一大堆,總結。“所以葉兄想說什麼?”

    “慚愧慚愧……”葉浩干笑幾聲,似想伸手去擦把汗,又覺不合儀,手足無措地放下筷子,咳了幾聲,突然大聲道:“瞧兩位身手不俗,氣度非凡……在下希望能與兩位同行……”

    “好啊。”

    “呃——”沒想到沈焱回答得這麼干脆,還准備了不少說辭的葉浩張口結舌啞口無言。

    “沈兄!”謝姓騎士回過頭來,不悅地看向沈焱。他不喜與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同行。

    “沒關系,小弟覺得他們挺有趣的。”沈焱笑嘻嘻地說著,看了眼窗外,再次撫掌,大笑。“天亦知心,瞧我們這一說好,雨也停了。既要趕路,不妨趁早,小二,算帳啦~”

    一行四人上路,謝姓騎士生性孤傲,非看得上眼的人,他是絕不與之相談,一路並行至今,葉浩都還不知他的名諱,只能稱其謝公子。沈焱卻是與謝姓騎士截然相反的人物,言笑晏晏,口角生風,無論什麼人都可以三兩下便混得很熟,他眉長目秀,乍看是帶著陰柔的秀麗,彎唇笑起,卻是燦若春陽,極為炫耀。

    相比之下,葉浩及他那朋友宣逸便顯得平凡無奇,觸目可忘。五官不能說是難看,但太嫌平淡,少了幾分氣勢。

    也不知運氣是好還是壞,他們這一路行來,馬蹄急催,居然沒有遇上半點麻煩,謝姓騎士所說的神仙府也沒見到半點蛛絲馬跡,眼見天色已晚,卻因趕路錯過宿頭。沈焱正思忖著是要再趕段路看會不會遇上人煙,還是在前面那片密林中歇息時,葉浩說,這條路他走過,往宜昌的話怕得再走百裡才能見到市集。

    當下一行四人便在林中歇下。

    既要過夜,就得有所准備,謝姓騎士去捉些野味,沈焱采摘山果,葉浩與宣逸身手平平,只有去撿柴火的份。

    “沈公子的手藝果然一絕,這化子雞外層泥巴用果葉重新包了,埋入地下,烤熟時未入煙火,卻深含酒果之香,鮮腴肥嫩,甘醇多汁,怕是丐幫親自動手烤的也不過如此。”葉浩吃完半只雞,贊不絕口,聽得沈焱眉開眼笑,頻頻勸他再多吃些。

    宣逸坐在旁默默吃著,一聲不吭,聽著兩人對話,嘴角不住抽動。過了片刻,突然道:“沈公子,你再打只山雞,讓我來烤吧。”

    “嗯?”沈焱一呆,葉浩的笑臉卻垮了下來。“宣,別亂來!”

    宣逸劍眉微鎖,有些傷心地看著葉浩。“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斬釘截鐵的回答!

    宣逸顯然想到某事,討好一笑。“浩,別用一次失敗就否定我的努力~~那次烤魚是失誤,是火候問題而已。你想這化子雞作來沒那麼麻煩,不過洗淨內髒,塞入調料,再用稀泥和上,包些果葉,埋到地下……如果連這些我都作不好,簡直是有辱我的……名譽!”

    葉浩只是冷著臉不應聲,生怕一時松口,換來自身不幸——不用想,這家伙會想烤化子雞,一定是要自己當實驗品的,這化子雞可不比烤魚,這麼大的一個,教他如何一口吞得下……不干!

    沈焱瞧著他們吵吵鬧鬧,也覺有趣,笑道:“不過就是一只山雞而已,兩位不用吵了,我讓謝……”他轉過頭,卻見謝姓騎士不知何時已靠在樹桿上抱著長劍睡著了。

    “這麼快就睡著了?!”喃喃自語了聲,沈焱無奈地聳聳肩。“那我去打山雞好了。這小子兩位多看著些,不過不要靠近。他樹敵太多,睡著時尤其危險,不小心被他當成敵人殺了可就太冤了。”邊說邊嘀咕著,要走時又交待了兩人一遍別靠近,這才離去。

    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

    那只驚天地泣鬼神的化子雞最終命運如何,沈焱不知道。他在看完宣逸炮制過程,就立刻巧舌如簧尋了個籍口離去,獨留葉浩一人臉白若紙地強撐在宣逸身旁,大有可能命若殘燭。

    他終於明白葉浩之前死活不答的原因何在,也明白事上有些事是絕不能多口多手多管閒事。無奈情天恨海,錯恨難返啊……抬頭,為半空中可能死不瞑目的山雞冤魂默禱片刻,搖頭歎息,黯然離去。

    腳步經過謝姓騎士身邊時,頓了一頓,不意外見到那熟睡之人眉角一跳,握在劍柄上的右手手腕無意識中微抬,與劍身勾成奇妙的弧度——正是他仗以成名的善慧劍法的起手式。

    歡喜、離垢、發光、焰慧、極難勝、現前、遠行、不動、善慧、法震……十境法地

    ——十地劍宗

    ……難說是一種什麼心態,讓他突然決定繼續站著不動。明知這個名動江湖的煞星孤身獨往,遍地敵蹤,連睡夢中亦不忘防身。傳說中,他一旦出手攻擊,天下無人可全身而退,之前數次相逢相處,也證明流言亦有其可信之處。無端找扁實是蠢材……

    理智一波一波地分析,他的人卻還是懶懶散散地站著,不遠,不近,共吸一尺見方的空氣,連護體罡氣都沒運起。

    在賭吧!賭自己對他的真誠,賭這人確實將自己當成了朋友,賭——他不會出手。

    他的右手還是握在劍柄上,不松不緊,暗夜中,泛著冷白的血澤。骨節分明,肌理細膩,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劍客的手……

    放緩呼吸,讓真氣在體內緩緩流轉,彰顯自身的存在。沈焱有些好笑地發現自己還能發現這麼多無聊事。

    眉角慢慢地垂下,緩和了空氣間的煞意。沈焱心中一喜,知謝姓騎士的意識已承認了自己的存在,不由微微一笑。

    當他笑起時,一陣輕風拂過臉頰,凝滯的氣息再次流動。他可以感覺到,謝聚在右手上的真氣已經散開了。他的手還是握在劍柄上,卻沒有之前那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息。謝的腦袋依然掛在劍柄上,此時看來,卻是人畜無害得可愛。

    喜悅自心底橫生。沈焱知道,以謝樹敵之多又獨來獨往的性子,能在睡眠中讓自己接近,正代表謝的信任……

    唉呀,真糟,怎麼感覺就好象馴服了一匹野狼,讓它乖乖趴在自己腳下任自己撫著它茸毛的得意感呢?不懷好意地嗤笑著,沈焱歪頭打量了謝姓騎士片刻,干脆就在他身邊坐下。

    謝的手又微微一動,沒有醒來。

    沈焱苦笑著地自尊臀下拉扯出一個被壓扁的包袱來,松塌塌的沒多少東西。他順手捏了捏,卻按到厚軟的感覺,依著大小質地,可能是條披風。

    看了眼謝身上那單薄的衣料,沈焱想到他說過,他剛從南疆趕回來……

    “……認了我這朋友,是你有福哦~”小聲自我贊美著,沈焱拿出那條披風,為謝披上。

    無意間觸上謝的頰,冰滑堅硬的感覺,有如玉石。

    沈焱急急收回手,見謝沒有被驚醒的狀態,這才吁口氣——天哪,謝潛意識裡承認了自己是一回事,一覺醒來稀裡胡塗一劍砍出又是另一回事,幸好天公疼憨人喲……

    靠在樹桿上,怔怔地看著謝的睡臉,沈焱的半張臉隱入黑暗裡。

    暗夜中,火光漸弱,明滅不定。

    一聲輕歎,不知自何人嘴裡發出……

    之二

    八月廿二 甲辰日 危

    一早,四人正傍著樹桿睡得香時,一連串馬蹄聲踏破草叢上的寒露,驚起宿鳥‘噗嘎噗嘎’,鳥羽漫天,落葉無數,樹下的四人齊齊驚醒。

    “……爺,就是這幾人,昨天跑得太快了,屬下花了一夜才找到……”

    然後又是一陣雜亂。

    “搞什麼鬼啊!!”瀟灑英俊從容優雅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沈焱沈大公子,若要說有什麼要不得的毛病,那一定是睡眠不足時性比夜叉——難得辛苦奔波中能有一夜好眠,若有人不知惜福敢破壞這小小的幸福,這個人一定會遭天遣!

    痛苦地睜開一只左眼,瞄了瞄,一群高頭大馬……不不不,是騎著高頭大馬的黑衣人們,一字並排擋在眼前,長長的黑袖飄著飄著,袖擺上小小的火焰圖騰瞧著實在很礙眼。

    呻吟了聲,沈焱決定閉上眼。

    神仙府,神仙府酒色財色四部裡的氣部,使者服飾便是——黑衣,繡焰,焰分五色,以金為尊。

    原來麻煩不是不來,是自己跑得太快了。

    歎口氣,轉回身用力揉了揉臉,既然要對上又不打算殺了對方滅口的話,那保持一些形象留人打聽還是有必要的。

    “小子你給我轉回身來,本座有話有問……”當他心虛,為首繡著金焰的黑衣大漢策馬向前,欲伸手按向沈焱肩上。

    “……蠢材,別碰我!”沈焱突然沉下臉,也不見他如何作勢,身形已如游魚般滑出大漢的掌下,廣袖飄飄,拂過處地上猛地竄起一排金黃色火焰。

    大漢不意有此變化,避之不及,狼狽地翻身下馬就地滾開數丈,耳邊聽著馬出發出淒厲的嘶鳴奮蹄奔跑,跑不過三丈,轟然倒地。

    金黃焰火消失,焦骨的骨架出現在眾人眼前。大漢看得心膽俱裂,不敢想象自己若反應地慢了點會是什麼下場。

    慢慢將視線轉回紫衣華服的少年身上,少年微彎著唇角笑得燦若春陽,眼底眉梢卻帶著拒人千裡的孤冷蕭寂,哪還有半點之前的散漫及無賴。

    那等裝飾,那等身手……他奇怪自己為何沒有想到,從昨天教中得到那北方來人的消息時,他就該有所預感。

    目前江湖上稱奇稱最,獨往獨來,占盡一代天驕風流的那四位高手。

    “你……你是南離火沈焱。”

    “正是沈某。”沈焱很有風度地行了個禮。“不知大俠有何見教?”

    大漢對他的諷刺無動於衷,目光轉向沈焱身後,站得如標槍般筆直的謝姓騎士,露出個比哭還慘的笑容。

    “北絕……絕情公子謝長纓。”

    謝長纓淡淡地打量了他片刻,無聊地移開目光,看著天際。

    “好,好!南絕與北絕都在此,那另兩位想來就是西絕衛公子與東絕慕容公子……能遇上四位,在下敗得不冤,要殺要剮,由得你們!”

    沈焱眨了下眼,無意為宣葉二人辯白,只是用小販挑菜的眼光丈量著大漢。“四位?——大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若說要殺要剮的話……”在大漢左邊踱了兩步,右邊又踱了兩步,皺眉。“瞧你這一身粗皮,也不知多久沒洗過了,全是黑垢。皮髒肉粗也就罷了,偏又一身肥油,搾了只剩肉渣,不管紅燒悶燉全不合用,怕是臊氣沖天的。殺你作甚,去去去……”說到後來,竟是一臉嫌惡地揮著手讓大漢快走。

    大漢聽得齒冷,一時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堅決不走?他是不怕死,可不代表他不怕死後被人物盡其用的宰了吃;這樣就走?那他與神仙府的名聲要往哪裡擱去……正苦惱間,卻見沈焱一臉挑剔嘖嘖,繼續將目光向自己下屬們移去,不由打了個寒顫。

    罷罷罷,一人作事一人當,無論如何都不能為了自己的顏面連累了屬下。大漢一挫牙,喝道:“好沈焱!我石豪承了你這個情,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慢走,不送。”人群都已離開樹林十來裡了,沈焱才反應過來似的,打了個哈欠,對著空氣欠了個身。“……好困……”

    謝長纓手上拿著自己的披風,表情有些怪異,見沈焱回過頭來瞧見自己時,笑得得意,心下窘迫,草草點了個頭,轉身隱入樹林。

    “謝公子怎麼了?”事情發生得太快,等宣葉二人打理好自己過來時,那群黑衣人都走了,連燒焦的馬屍都在沈焱的暗示下一並帶走。兩人不知發生過什麼事,還能笑得平靜,只對謝那奇怪的反應感到好奇。

    “沒什麼~”沈焱說是如此說著,臉上笑得燦爛無比。“哎呀呀呀,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呀~~~~”

    八月廿三 乙巳日 危

    “山桃花紅滿山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偎儂愁~~~~”揚著馬鞭,沒個正經地唱著竹枝詞,沈焱突然一拍掌。“哎,再往前就是宜昌,我們可以直接見到三峽之一的西陵峽。小謝,你有來過三峽麼?”

    謝長纓無趣地看著孤天遠影,沒反應。

    “小謝!”

    “……”謝長纓轉頭。“小謝?”

    “對。”沈焱小心地打量著他。“你不喜歡在下這樣喚你麼?”

    “……不。”謝長纓轉開頭,默認了小謝這個稱呼。

    自從昨夜被沈焱當成小鬼一樣照顧過後,謝長纓就突然矮了半個頭,無法與沈焱平坐平起。沈焱處處擺出一副大哥的樣子,叮嚀這個叮囑那個的,簡直是把謝長纓當成沒有自理能力的小子。偏偏謝長纓嗜武如癡,對日常生活是得過且過從不計效的,自然有不少毛病供著沈焱挑,兩人關系這一漲一消,就變成這一面倒的狀態了。

    “那小謝,你到底來過三峽了沒?”

    “三峽……”謝長纓抿著唇回憶……回憶……回憶……

    沈焱咳嗽。“……既然沒有印象,那就當第一次來好了。”

    謝長纓默默不語,專注地看著沈焱。

    “你料你便來過也搞不清這三峽有些什麼風景兒,嘿,你有福了,有我放舟三次的前輩給你介紹。記得我邀你來時念過太白的詩麼。這三峽頂出名的便是猿鳴了。每到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淒嘯;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漁者歌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唉,古往今來過三峽聽猿啼能不感而泣者,鮮少……”

    “想到了,我有經過一次。”謝長纓突然開口,一臉恍然的表情,渾不知談興正濃搖頭晃腦的沈焱一張俊臉極度扭曲。

    “你……你剛才沒說話就是在想這個?!”沈焱氣結。

    點點頭,謝長纓在點頭時悄悄睨著沈焱的臉色。

    “那我剛才說的你全沒聽到了!”沈焱看著手中紅彤彤的珊瑚鞭,突然有種沖動……

    “抱歉。”

    ……多麼干淨利落的道歉!你不會磨蹭幾下或不要道歉好了,這樣我發火也可以師出有名——發現自己的火氣就這麼一下子被澆掉,沈焱欲哭無淚。

    他太傷心了,所以他沒有發現,謝長纓在他垂頭喪氣的同時,唇角微微彎起。

    ——蠢,當真將自己當成小孩子看待了不成?

    這般得意忘形,不氣他一下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沈焱一路只顧著謝長纓,自然冷落了宣葉二人。兩人的馬本就不及沈謝二人名駒之神駿,慢慢地就越墜越後,勉強保持個跟不丟的距離,閒閒散散地相互細語。

    確定這種距離沈謝二人不可能聽到己方話聲後,葉浩開口。“神仙府一事,你看如何?”

    宣逸笑嘻嘻地拿了把紙扇在手中轉來轉去。“浩,你要聽實話麼?”

    “……當我沒問。”葉浩果斷撇開臉。

    “哦哦~原來浩只想聽我的甜言蜜語,並不打算聽實話啊,明白了明白了~”拋個如絲媚眼,宣逸說得又輕快又輕佻,比唱的還好聽。

    葉浩面無表情,任他一人唱獨角戲。

    過了會兒,戲謔聲漸止,葉浩再次開口。

    “真要與他們一同去劍閣?”

    “反正都順路,自劍閣過岷山也可以往昆侖啊……雖然官道少了點。”

    葉浩又沉默下來。“你想去看高陽台?”

    ……果然是明毫秋毫算無遺策的家伙啊。宣逸苦笑的同時,馬屁飛舞。“怎麼會呢,我只要有浩在身邊就夠了,管什麼巫山雲雨楚王春夢,還不是黃梁一夢,根本就不可能見到瑤姬的~~~~咳,你瞧我像是那種帶有意淫的齷齪念頭的人麼……”

    “不好意思,你說得正是我想的,我就是你說的那種齷齪人物。”葉浩回眸一笑打斷了他的話,眼波極盡溫柔纏綿,宣逸卻像被鬼捉到一樣,慘叫。

    “浩~~~~!!!”

    這聲慘叫引得路人盡側目,連遠處的沈謝二人也都回過頭來。

    葉浩一臉迷惘地回望著眾人,見大家都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們,不由窘迫地垂下頭,看著馬韁,過了會兒,十分老實地臉紅到耳根。

    於是眾人歉意笑笑,紛紛收回目光。

    無聲地歎了口氣,葉浩覺得自己裝腔作勢的本領越來越強,快趕上某個姓柳的騙子。“宣,你還是早點回‘家’比較好。七夕拐你出門時,沒想到會走了兩個月都還到不了昆侖。瞧他們找你找得這麼急,或有什麼要事需你決定的。”

    宣逸驚魂初定,擺擺手,偷笑。“放心,才兩個月,還搾不干寶與祈的。我行事分寸,你又不是不知。”

    “你的分寸……”葉浩嗤了一聲,但知他即這般說,定是另有安排,當下也不多問,只道:“再這般下去……”

    說到這,兩人突然一起變色。

    眼神交錯,苦笑。宣葉二人點頭的同時,突然放開嗓門,大叫:“救命啊~~~~~~”

    正要出手偷襲的諸人沒想到自己還沒動手,目標就開始大喊大叫,這一叫引得前方沈謝二人一並回頭救援,讓他們計劃好的算盤全都亂了,當下心中一緊一急,手中兵器如狂風暴雨般向那兩個青衫秀士襲去,已是死活不論了。

    沈謝二人隔得遠了點,雖展開輕功,但鞭長莫及,眼看是搶救不下了。謝長纓長劍出手,劍勢若天河倒卷,拍向黃塵大道。

    轟然聲響,煙埃紛飛,一片黃霧中數粒砂石被劍氣激飛,彈向偷襲諸人。

    那些人本待一擊得手好制住宣葉二人,以此為脅,因此雖知那砂石來勢驚人,卻不以為意,拼著一傷也要拿下宣葉二人。不料宣葉二人的身手比他們想象中滑溜得多了,而那漫天縱橫的砂石竟如長了眼一般,向著命門重穴彈來,急劇的速度在空氣中引發出‘嗤嗤’聲響。

    任務重要,命也重要。諸人無奈,側身避開砂石。這一動帶動氣息流轉,原先完美的陣勢也隨之現出隙縫。

    謝長纓的劍,據說來自冰雪之川,長四尺,寬二寸,薄如春冰,寒如春冰,劍名春冰。

    有人說,春冰劃過的姿態,是情人最美的手勢在眼前拂過。

    足以失魄、足以落魂、而後——足以瞑目。

    春冰無聲中降臨,劃過三人的手,三人的腿,三人的胸腹。一切如舊。

    血噴湧而出,一天一地。

    閃退不及,諸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出斑斑艷跡。自知是生死關頭,縱不及亦不得放手不拼,況且,他們只是第一批的,只要能撐過一招,特別准備來應付南北二絕的高手便將接下……

    溫暖的接觸。長劍以奇詭的角度,如情人的手,拂過了他們的眼。

    “謝長纓,你殺孽未免也太重!”一聲大喝,銅杖自天而降,挾萬鈞之力自背後劈下。一招簡單到極點的‘力劈華山’,令空氣亦為之色變窒然!

    謝長纓臉色亦為之一變,沒想到竟有如此高手,卻無法回頭——他連殺數人,劍氣已挫,難如初出之鋒利。一旦回頭,凝在劍上那所向無前的劍意便會收縮,再無法與背後之人挾帶天地自然氣勢的一杖相抗衡。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向前竄——銅杖真氣籠罩范圍已包括了他前方所有可逃開的方位。他身形微弓,狀似前傾之際,以臂為軸,長劍隨著倒退的沖勢,側旋點向銅杖杖首的圓環。

    一聲脆響,叮呤鐺啷叮呤鐺啷。

    沈焱在謝長纓揮劍傷人時便將宣葉二人帶出戰局,沒想到三姝二邪一佛裡的怒佛竟也在場,發出襲擊。心驚之下不及多想,腳下行雲流水般轉入了戰圈,在怒佛第二杖欲劈下之際,長袖一拂,巧拔千斤,謝長纓順勢脫出銅杖追擊范圍。

    但他們也被第二重影子包圍住。影子們一身黑衣,面蒙黑巾,如幽靈自地底冒出般,無聲無息。

    “怒佛,你與人合謀襲擊我們,這是何意?!”沈焱劍眉微軒,已然動怒.

    “殺!”怒佛只說了這聲,銅杖再掄。謝長纓冷哼一聲,長劍一振便接收下來——他武林四絕之一的名聲絕非白來,本排名就在三姝二邪一佛之上。方才若非形勢所迫加上出其不意,也不至一打就落了下風。這一劍風起雲湧,平地聚雷,比起方才,千萬道劍光上下交錯,不知華麗了多少倍,卻沒有半聲金鐵撞擊之聲。

    沈焱負手而立,無意阻止,只是細察著戰局的變化及那群黑衣人的動作,慢悠悠歎了聲。

    “玲瓏雙姝即也來了,又不是長得不能見人,何不下來一會。”

    無人響應。

    絕情怒佛一個劍光如雨一個杖影驚風,打得不可開交,黑衣人只是分散包圍著,並不插手——如此潑天蓋地的局勢,非有同等功力之人,妄自插手只是自尋死路——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會在逮著時機時發出暗襲。

    沈焱暗歎。

    武林四絕之所以獨來獨往,除了孤芳自賞拒人千裡的天性外,也是因為他們的絕招大都是敵友不分一難同劫的招數——如沈焱的魘焰,謝長纓的至善慧 滅日——故此他們都不喜與人深交,以免對自身造成牽制。

    今日偷襲之人的安排,乍看來是欲先制住宣葉二人,以此二人要脅沈謝,事實上卻是引沈謝回身相救,陷入亂局,無法盡力發揮。不料宣葉二人叫得早,二重包圍尚未布成沈謝便已回身救出宣葉二人,不得已,他們只得讓作為王牌的怒佛提前出手留下謝長纓。而沈焱見勢危急,沒有多想便回身相救,最終結局就是四人都陷於包圍之中,沈焱謝長纓彼此相顧牽制,絕招不敢盡出。

    悠悠再歎,沈焱心中還有更糟糕的事。

    謝長纓與怒佛對上,雖然占了上風,卻不是三兩下就可以解決對手,還得隨時小心不可露出破綻給那群黑衣人可乘之機。沈焱雖可以除去這些黑衣人,但他也不敢妄動——不曾將宣葉二人送出戰場是最大失策,玲瓏雙姝出自唐門,與怒佛齊名,暗器身法自非尋常,只要沈焱稍微失點神,就會造成難補之憾。沈焱雖與宣葉二人相交不深,卻也不願見二人為己之故無辜喪命。因此,若不能早點解決雙姝之事,說不得到頭來四人都得掛彩負傷

    深吸口氣,燦若春陽的笑容再次浮現。

    “唐唐,田田,你們該知道,沈某手下留情,不願多傷人命只是沈某自己的選擇,不代表沈某一定不傷人命。你們再不現身,那你們這些下屬的死活就不關沈某之事!”

    除了場中偶爾發出的金鐵之聲,四周安靜如舊。

    沈焱劍眉一皺,輕歎。“不見黃河心不死……”歎氣的同時,左袖一拂,一溜光金黃火焰凌空穿越,目標正是站得筆直的黑衣人。

    “哎呀呀~~燒痛人家啦~~~~”兩聲稚嫩的尖叫自南北兩個方向傳來,一紅一黃兩道玲瓏身影如車輪般自樹上交錯撲下,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火焰被兩人一前一後沖過後,就這麼散成兩段,隨著來人的去勢落於一旁草叢中,雄雄燃燒。“沈大哥真是天下一等狠心人啊~~~~”

    落地的兩個玲瓏人兒身高不過總角,身形小巧精致,男女莫辯,臉上卻戴著個大頭娃娃,遮去了小臉。她們不依地跺著腳,連聲使嗲撒嬌,雙手亂甩,甩出一連串銀花金線,漫空飛舞,極是美麗。

    “過獎過獎,尚不及二位。”沈焱順口回答,在雙姝現身時便有准備,兩手向後一提,揪住宣葉二人腰帶往樹上一扔,也不管他們兩人能不能捉得緊樹枝,自己身形不斷閃動,以微弱的距離連續避開雙姝的暗器。

    每一偏腰彎身之際,都與暗器錯影而過,生與死的邊界短得讓人心悸。就算閃過了暗器也不能大意,誰知它們會不會在別處撞擊一下又從四面八方倒射回來。

    沈焱唇角帶笑,有苦自己知。腳步雖還灑脫流暢,衣裾飄飛,一副烏衣子弟的俊麗風姿,足下卻已塵土微揚,步伐將亂未亂。但他個性灑脫,雖處於無奈之狀亦不願多加心煩,只求個盡力,腦袋裡骨碌骨碌轉著的要不要犧牲小臂搶回先機。

    玲瓏雙姝搶了上風卻還無法傷了沈焱,心下也是動了真怒,當下暗器益發巧致,雙手揮舞如千手觀音,百寶齊現。紅衣少女在一掌間打出三十二枚金銀花雨,十八枚柳月鏟後,又是二十二道鮫綾淚,同時纖腰一扭,弓膝於同伴身上一點,身形如弱柳迎風飄飄然直上青天,兩手再揚,這次三十二道鮫綾淚漫天灑向沈焱的同時,又有二十八枚金銀花雨向著樹上宣葉二人射去。

    這下不犧牲也不行了……沈焱歎著氣,右足一頓,偏身的同時,對於黃衣少女發出的二十七枚金銀花雨不閃不避,長臂一振,金黃色火焰破空而出。

    紅衣少女格格一笑,柔軟的腰肢向後一弓,一改先前輕盈身法,如秤砣急速墜地。“我就知沈大哥是好心人~~~”

    火焰雖然燒毀了那蓬金銀花雨,沈焱左手傷勢亦是非輕。他微微動了下左指,只覺整只手臂都已不聽使喚,十來道暗針直刺入骨隙,錐心的痛。

    雙姝逮著了機會,哪會容他有喘過氣的時間,雙人四手,花雨漫天。

    謝長纓雖與怒佛斗得如火似熾,卻也一直注意著沈焱這邊,眼見沈焱為救宣葉二人負傷,心下一亂一急,突然收回劍招,春冰齊眉橫立,左手按在右腕,喝道:“至善慧 墜星!”

    洪大的氣流自劍柄處狂飆而起,帶起劍勢如飛龍出海,澎湃的巨濤壓倒了銅杖風影,無數劍芒似流星破空,挾其一霎墜毀的悲壯,漫卷塵世狂濤。

    塵漫天,空氣發出刺耳的嘎嘰聲!黑衣人們本在等著機會,機會來臨,卻沒有一人能出得了手。劍氣在空氣中破轉數折,所到之處,血紅紛飛。黑衣人逼不得已退開所立方位,怒佛左額左臂左腿都多了一道長及五寸的傷痕,若非退避及時,謝長纓又無法補招,這一劍本該將他整個人切成兩半。

    血浸潤了他半張臉,橫眉怒目益發猙獰。他手中銅杖斷頭去尾,杖身亮跡斑斑,在那一接之間已不知被斬了多少下。

    謝長纓亦非完好無缺,兩臂袖子都在被黑衣人們趁虛切破,數十道傷痕血跡斑斑,或長或短,尤以左臂肘間的傷痕為最,至少被切去了半寸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蒼白的臉上亦不知被何人鮮血所噴,端麗的臉上冷白映著艷紅,添著狂亂嗜血的眸,如受困的野狼,分外美麗,分外危險。

    見著便是心驚。

    他認為付出的這些是有回報的,至少他一劍卷走玲瓏雙姝的漫天花雨,並追加一道真氣迫退玲瓏雙姝,救下沈焱。

    沈焱卻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悲——雙方這一近距離匯合,想要逃走就更難了。

    怒佛狂吼!

    雙姝嬌笑!

    玲瓏的漫天花雨隨著怒佛的驚濤駭浪,謝長纓突然明白自己的失策

    ——沈焱在他背後,他的劍如何敢向天借膽。

    ——而他在沈焱背後,沈焱的焰又如何能橫掃千軍。

    微微的歎息,似乎在哪裡聽過。而後,謝長纓突然被沈焱摟到懷中。

    來不及驚,來不及慌,只感覺到沈焱在他臂下一拍,春冰擋下怒佛的杖,接著沈焱身子一顫,悶哼了聲,右袖急舞,被人稱為魘焰的青藍色火焰自袖底現身,青空白日下,炎炎熾熱得連呼吸都帶了火苗。

    如此強烈的火焰,沒人敢近身引開,紛紛逃亡避讓,連一佛二姝也不例外。對此大好良機,謝長纓卻無意反擊,只是記得沈焱在昏倒前說的四字。

    “帶人,快逃……”

    可惡!!

    謝長纓長劍一抖回鞘,抱著沈焱飛身上馬,經過時順手拉下還在樹上的兩人,雙馬四人,蹄聲如雷,絕塵而去。

    黑衣人們不知是怕了還是怎的,遠遠瞧著,並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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