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譜 正文 第四十七回 龍鳳琴 1
    黎明時分,一陣清脆婉轉的鳥鳴之聲把方國渙從睡夢中喚醒,見已天亮,忙起身撥開樹枝出了巖洞。林中草木此時呈現出一片清新的生氣,幾縷陽光從樹縫枝葉間傾瀉下來,草木上的露水還沒有蒸盡,林中已然升起了一片淡淡的薄霧,幾隻不知名的山鳥,隱於枝間悅耳地歡叫。

    方國渙伸了個懶腰,笑道:「一大早便把我喚醒,謝了!」吐納了幾口清新的空氣,心胸暢然。隨後緊了褲角,負了包裹,辨別了方向,尋了來時舊路出黃山。

    方國渙正行走間,忽見一旁的草叢亂動,隨見兩隻野兔跳了出來,撒歡地向前方跑去。緊接著又見幾隻松鼠從這棵樹枝上滑躍到另一棵樹枝上,朝野兔去的方向攀躍而去。方國渙正惑然間,又有五六隻黃山猴,扶老攜幼從身邊疾馳而過,前方似有什麼吸引著這些動物趕去開盛會一般。

    方國渙心中驚異,索性看個究竟,便尾隨而來,不時的又有小動物從腳旁爭先恐後地一跑而過。前行了三五十米,方國渙漸覺一種悠揚的琴聲隱隱地傳來,心中驚訝道:「深山野嶺之中,竟然有人在晨霧中彈琴,當是一位隱居於世外的賢士高人。」腳下加力,聞琴聲一路尋來。

    前行了百餘米,那琴聲仍在遠處綿綿不絕,一時竟不能判斷琴音之地。此時頭上響起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方國渙抬頭看時,一群山鳥從空中鳴飛而過,急著向前方去了,心中詫異道:「此琴聲似有魔力,竟能招引山中鳥獸,不知是何方奇人所為?」愈加茫然。

    那琴聲引著方國渙在林中行了兩三里地,音量才漸漸強了起來,方國渙心中驚異,沒想到這種悠揚的琴聲竟能傳出數里之遙,令人不可思議。

    又前行了二十餘米,琴聲忽變得清晰起來,如在耳畔,前方也自呈現出一片空地。但見淡淡的晨霧當中,一塊平坦的青石上,一人身裹黃袍,長髮披肩,盤膝端坐,正在撫彈一張古色長琴。琴聲幽雅,曲意閒和,自與林中晨景相融,音力綿綿不斷,遠遠滲透四方,緩緩飄傳而去。如水浮微波,動靜相兼,蕩漾寬廣的湖面。又如萬縷蠶絲,從那人修長白晰的指下發出,一端隨風飄去,欲飛極遠之地,而另一端仍繫在那撫琴人之手,十指輕軟柔和,舞之於一種無形之中。方國渙一旁已是看得呆了。此時在周圍的樹枝上、草叢間,已聚集了幾百隻動物,無論鳥獸,都在靜靜地立耳聆聽,感會於一種融融的祥和氣氛之中。

    那撫琴之人此時似感到場地中多了一位生人,指間大動,隨即奏出一種急促的琴音。方國渙忽聞曲音一變,琴聲變得急重,似有勁風裹物迎面刮來,不由自主地抬袖掩面,以擋風沙,而此時林中草木未動,風沙未起。原來方國渙雖不懂音律,但棋達天元化境,竟然境感神會了那黃袍人所奏的曲音之意,所謂一通百通便是這個道理。

    方國渙的這種不經意的動作已被那黃袍人察覺,此人心中微訝,指間忽然又是一變,一種輕悠至遠的琴聲從指弦間發出,飄揚而去。方國渙隨感曲走高空,音飄雲外,表情很自然地仰首賞望,實似在那裡觀雲一般。那黃袍人見狀,心中驚異道:「此人聽音重便感風沙來,聞曲輕而覺白雲至,天下間竟然有這等琴上知音!」隨即雙手一收,曲靜人和。

    方國渙正驚奇間,忽聞那黃袍人朗聲道:「閣下可是鍾書期轉世?盡知我琴曲之意。」方國渙忙從餘音中回過神來,拱手一禮,萬分敬服道:「先生可是俞伯牙再生?竟能彈奏出這般天音妙曲,聞之而生奇境!」

    那黃袍人聞之,微微一笑道:「伯牙、書期二人,此時就算立在眼前,也不過如此。」黃袍人接著又道:「閣下能入我琴境,可見精通五音格律。」

    方國渙聞之,搖頭道:「在下對音律一竅不通的,不過先生曲高天下,音動人心,自能令人感覺到先生的琴聲中有風沙蕩、白雲飄之意,琴藝至此,可為人間仙樂!」那黃袍人聞之一怔,面呈驚異之色道:「閣下既不懂音律,何以感覺到我曲中之意,入我琴境?」方國渙道:「先生琴藝高絕,曲音奇妙,令人心神愉悅之際,以境感之,以意會之,便物我兩合了。」

    「境感意會!?」那黃袍人聞之一驚,忙從巨石上起身相迎道:「在下黃山居士冷飛凌,不知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方國渙見對方稱自己為小兄弟,自是一喜道:「原來是冷大哥,小弟方國渙有禮了。」忙上前施禮相拜。

    冷飛凌點頭應道:「能與方兄弟在此相遇,實為幸甚,請這邊石上坐罷。」方國渙見那冷飛凌,英武威然,長髮飄逸,氣質脫俗,自稱黃山居士,獨自撫琴於野外,當為世外奇人,心喜結識,高興地至青石上謝過坐了。

    二人對坐,冷飛凌感慨道:「方兄弟雖不曉音律,卻能境感意會冷某的琴聲,可見是我的琴上知音!」方國渙道:「若非小弟已修悟成天元化境,以境相感,否則是不能領會到冷大哥曲中意的。」

    「天元化境!?」冷飛凌聞之一驚道:「請問方兄弟這是何種意境?」方國渙道:「家師稱此意境為棋道的最高境界,沒想到也能通感琴音。」冷飛凌聞之,大驚道:「原來方兄弟是棋中的國手!竟然修悟成了化境之棋,失敬!失敬!」

    方國渙道:「琴棋書畫為天下四大雅藝,而琴為四藝之首,今聞冷大哥琴聲之妙,似為天音仙樂一般,不但令人別生境感,愉悅非常,而且能曲召林中鳥獸,已是達到了通神入化的境界,小弟實在佩服之極!」

    冷飛凌聞之笑道:「方兄弟過獎了,你我今日既已成知音,倒也不必相瞞。」說著,移過那張古琴於面前道:「冷某能彈奏出奇音妙曲,實借此琴之功。」方國渙這才注意到,面前的這張古琴,龍頭鳳首,古色古香,自是與常琴有異,不由驚訝道:「此琴特別,不類常琴之形狀,當是有異能不成?」冷飛凌道:「這張寶琴卻是有些傳奇經歷的,方兄弟既能神感意入冷某的琴境,說也無妨。」

    冷飛凌隨即肅然道:「此琴龍頭鳳首,調弦則有龍吟鳳鳴之聲,故名『龍鳳琴』。昔春秋之時,楚地有一棵傳說已逾千年的梧桐樹,楚人視為國寶,多禮拜祭祀。忽一日晴天霹靂,將此千年梧桐雷火焚之,而成『雷木』。然其樹心一段,雖遭雷擊焚而不毀,楚人視為奇事,以琴材交於天下第一琴匠亢陽書。亢陽書見此『神木』大驚,視為至寶,依其自然之勢斫成龍頭鳳首琴身,送至汾河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隨後亢陽書又遠涉異域,取神蛛之絲為弦,其絲柔韌非常,可近水火。歸來後,擇吉日良辰,合成完琴。龍鳳琴成,因其過於水火,故有陰陽互濟之功,清奇幽雅,悲壯悠長之音,尤勝被當時稱為天下第一名琴的鳳凰琴。亢陽書後來將龍鳳琴獻寶於楚王,楚王歎曰:『吾不識和氏璧可,不識此龍鳳琴不可。』推為楚國至寶,交於琴師撫彈。然而楚國三百琴師竟無一人能奏成完曲,楚王怒,殺琴師百人,冷某先祖也在被殺琴師之列。先祖有一書名冷澌,幼好寶琴,為平父冤,乞奏楚王,願調服龍鳳琴,三年不成,當以性命抵,楚王許之。冷澌迎琴歸家,取鳳凰琴的『琴膽』移置龍鳳琴中,以鎮虛浮之音,從此久坐琴旁,調弦練曲,日夜思悟,以致形衰體殘,雙足廢用。後於冥想中恍悟琴藝之妙,而成琴道。隨由家人抬入王宮,獻曲楚王,曲隨意發,音隨神走,清幽哀怨之情,盡被琴聲激烈發揚出去,蕩傳數里之遙,楚地萬人皆聞之,天下立時驚動。後人詩云:千年梧桐木,水火互濟生;龍吟鳳鳴日,聲蓋楚王宮。楚人因聞龍鳳琴聲,人心歸一,楚地大治,一時稱雄六國。後世楚王亂政,秦國伐之,秦人告楚人曰:若獻龍鳳琴,可緩滅十年。楚人不應,後與其他五國盡被秦滅之。先人於城陷日,乘戰亂攜琴遠遁,從此幽居山林,不問世事,惟琴是務。歷經數百年,龍鳳琴與我冷氏一族自是息息相關,非冷氏血脈者,不能神通此琴妙境,不能奏其完曲。朝代更替,寶琴家傳,至大唐玄宗時,龍鳳琴不慎被一高人盜走。七年後,此人竟攜琴歸還,因其百般努力,不能調服此琴,後迫無奈,歸還冷某先人,但懇求先人撫琴一曲,以慰其心。先人被其苦志所感,撫彈一曲《高山流水》,以了其願。那位高人聽罷歎然,俯首謝罪而去。龍鳳琴本朝傳至冷某,因世事污濁,人心不古,更無知音,故攜琴遠避人世,悠居此間,與山川為伍,鳥獸為伴,每以撫琴自娛。今日不想幸遇方兄弟,通感我曲音之意,如此琴上知音,古今難覓,是為人生一大快事!」龍鳳琴的神奇傳說,自令方國渙驚歎不已。

    冷飛凌接著又道:「琴棋之藝,古人列至仙品,自伏羲琢琴,帝堯置棋,雖傳了千秋萬代,可惜只傳其形,不傳其神,也是人的稟賦有限,達其妙境者可謂鳳毛麟角。撫琴對弈之高雅,世人也只是仿之、效之,少有通之、化之者,方兄弟以為如何?」

    方國渙道:「冷大哥所言甚是,學百行易,精一技難,若是技高合天地通鬼神,也是入大道之一徑的。何以為神仙?小弟認為便是如此了。」冷飛凌笑道:「神仙也是人做的。」

    二人正說話間,林間空地上忽然無故刮起了一陣怪風,隨之一股腥臭之氣撲鼻而來,先前那些被琴聲所引來的鳥獸紛紛驚恐,四下疾飛躥去。

    冷飛凌此時臉色大變,忙移龍鳳琴迎對來風之處。方國渙心知有異,正驚愕間,但見前方林中草叢忽倒了一片,一條兩目亮如燈籠的巨蟒,搖首吐舌冉冉而來。方國渙一聲驚呼,心中大駭。

    冷飛凌此時急切道:「方兄弟,受曲不住,當掩耳。」聲落曲發,一陣驟急尖厲的琴音忽從冷飛凌指下絲絃間發出。那條來勢兇猛,虎虎作噬的巨蟒,似迎頭遭棒擊一般,揚起的頭身忽向後一仰,來勢頓挫。

    方國渙初見如此巨蟒,心神一時驚殺,加上龍鳳琴急厲的琴聲暴起,不由形神大震,幾欲昏倒,但馬上按耐住驚恐,隨將這種暴急尖銳的琴聲入耳意合境化去,竟然把有如此威殺之力的琴聲卸於無形的化境之中。

    那條水桶般粗細的巨蟒,忽被琴聲一撞,凶殘之性一激而起,血紅的長信收吐於毒齒之間,「吱吱」作響,挺首急進撲了過來。冷飛凌指下更是大動,指弦間已然辨形不出。琴聲突轉,似一面巨大戰鼓「鏗鏗」轟響,夾雜著無數尖銳嘶厲之聲,又如天雷閃炸,萬馬狂奔,暴風驟雨般從指下弦間潑瀉出去,一時間似天崩地裂。

    方國渙但感魂飛魄散一般,心膽幾碎,已感到受挺不住,卻是忘了冷飛凌的掩耳之警,自把身心形意化合於這場突變之中。

    那條大蟒忽被如此威殺的琴聲激盪,立時顛瘋起來,蟒身四下巨烈擺動,狂舞不迭,周圍十幾丈內,草倒樹折,亂物紛飛。冷飛凌忽十指並彈,七弦齊奏,一聲崩天裂地的暴鳴,直將那蛇首蟒身激立起七八丈高,如一棵粗大樹幹,高高的聳立地上。冷飛凌隨即雙手一按琴弦,曲止物靜,林中立時安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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