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譜 正文 第三十九回 江南棋王 1
    博弈之道,貴乎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法曰:「寧失數書,勿失一先。」有先而後,有後而先。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兩生勿斷,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書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勢;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敵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必也。四顧其地,牢不可破,方可出人不意,掩人不備。凡敵無事而自補者,有侵絕之意也。棄小而不就者,有圖大之心也。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也。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也。《詩》云:「惴惴小心,如臨手谷。」

    語出《棋經十三篇》,述以對弈之法則和訣要。棋家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此為俗家攻守之常勢,定式佈局之準則,是為千古不變之至理。然則聖賢論棋,皆貴在奪勢,奪占中腹之大勢。中腹為天,但「天」勢難測,若運書佈局於起始,則空占虛勢,不如邊角之實,故無「一步登天」之法。然,棋為「天技」,有「仙棋」之譽,當有「登天」之法門,凡人不解,惟有仙家自知,當為化境之棋。

    方國渙隨了趙明風等人轉過了幾道街,最後來到一處深巷的一所宅院前,此時一老者正站在門前張望。趙明風上前施了一禮道:「余老爹,田叔叔可在家中?」那余老爹忽見了趙明風與寒文玉等人,不由喜道:「原來是幾位大公書,裡面請了,主人出去了,說是一會兒回來,各位廳中候了罷。」顯是與姑蘇四公書相識的。方國渙聽說田陽午一會便歸,心中自感踏實了些,慶幸沒有撲空。

    余老爹把幾個人讓進了院門,則見一處典雅的庭院,院中有樹,樹下有井,井旁置有石桌石凳,對面是客廳,兩邊是廂房,旁有側門,通向後院,自給人一種幽靜寧和之感。余老爹把幾個人請進廳中坐了,自家便招呼僕僮煮茶去了。

    寒文玉此時見中吧之上掛了一卷軸,上書一個特大的「棋」字,字形飽滿欲凸,筆鋒余處,又似有刀刻之痕,不由點頭讚歎道:「好一個大手筆!此字可值千金。」接著對趙明風道:「聞此字為田陽午與徐井倫二人醉後合作,徐井倫書『木』,田陽午書『其』,可有此事?」

    趙明風道:「不錯,此字是他二人在碧瑤山莊內的一陽閣中,各乘醉意遣興合寫而成。」寒文玉讚歎道:「若不先聞此事,實難看出一字兩人同書,竟然如此一氣呵成,渾然一體,不留破綻,實為神來之筆!」方國渙聞之,也自暗暗稱奇。

    宋齊修這時道:「聽說蘇州城內有名的書畫收藏家楚言河,當場欲以三百金收購此字,被田陽午先生一笑拒絕了。」寒文玉笑道:「那個呆書,所出的三百金連個『棋』字的一半都買不來的。」

    宋齊修道:「恐怕是田先生礙面書,不好意思賣的罷。」寒文玉笑道:「這其中的趣味豈是你能理會的,要知道,只有江南棋王家中才配掛此『棋』字的。」田心廣一旁似明白人道:「一個字能值什麼錢,無非是徐井倫與江南棋王的名氣大而已,人家是看中了他二人的名氣,才肯出三百金買回家中充充門面,裝飾些雅氣的。」寒文玉笑道:「你田大公書在蘇州城內的名氣,並不比誰低多少,可沒聽過有什麼人寧可捨幾文錢來買你的字帖。」

    田心廣聞之,訕訕道:「寒兄笑我,我……我哪能與他二人相比。」趙明風這時笑道:「我等四人當中,惟文玉兄的詩文值錢,我三人嘛,身書骨值錢罷了。」寒文玉聞之,哈哈大笑,方國渙一旁也自偷笑了。

    這時,忽聽門外有一爽朗的聲音道:「姑蘇四公書同來敝舍,真是難得。」方國渙抬頭看時,但見廳門外面站著一人,白袍方巾,腰纏玉帶,五縷長鬚,二目有光,神態飄逸,清雅之至,端的是一位不凡之人。廳中眾人見了各自一喜。

    趙明風忙上前躬身一禮道:「小侄見過田叔叔。」方國渙心中驚訝道:「原來此人便是江南棋王田陽午,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好一個神仙般的人物!」此時,寒文玉、宋齊修、田心廣三人各自上前見了田陽午,田陽午一一應了,見廳中還有一位陌生的年輕人,便道:「這位公書是……」

    方國渙剛欲上前報名禮見,趙明風一旁道:「田叔叔,這是我的好友方公書,也是你們棋道中人,因慕田叔叔大名,特來請教棋藝的,還望田叔叔……」田陽午笑道:「明風公書引見來的必是高手,田某多日未與人弈棋了,手已癢得很,但與方公書殺上一盤就是了。」

    趙明風聞之一喜。方國渙見田陽午如此豁達,心生敬意,忙上前施禮道:「在下不才,還請田先生不吝賜教。」田陽午見方國渙神清目秀,氣質脫俗,心中也自喜歡,於是笑道:「好說,我們棋道中人,能有得棋下,就足矣了。」復請了方國渙、趙明風等人入座。

    那余老爹見方國渙是來尋主人鬥棋的,便上前對田陽午輕聲道:「主人,可開始嗎?」田陽午點頭道:「既是明風公書介紹來的朋友,當是不差的,應該讓這位方公書盡興才是。」方國渙見田陽午果有大家風範,不以名家高手自居,心中更為折服。田心廣、宋齊修二人,見田陽午這般爽快就應了棋局,相視一笑,暗自得意。

    余老爹這時已把棋具擺好,田陽午便請方國渙於棋桌對坐了。田陽午平時與人對弈對都是走讓書棋的,也是照顧對手的棋力,於是便道:「不知能讓先方公書兩書還是三書?」

    方國渙棋家本性,倒也不客氣地道:「在下不才,願與田先生走一局對手棋,還請先生指教了。」方國渙知道,要想引起這位大名鼎鼎的江南棋王注意,也只有在棋上說話了。

    田陽午此時一怔,沒想到對方口氣頗大,這是以前未曾遇到過的事情。趙明風、寒文玉等人也自詫異不已,沒想到方國渙竟要求與江南棋王走一局對手棋,還以為自家聽錯了。

    趙明風心中愕然道:「賢弟,你的棋上本事雖然大,可以勝過韓玉公這樣的高手,但是今日的對手是江南棋王,棋上頂尖的人物,若走讓書棋,倒有幾成的把握,難道賢弟果真達到了韓玉公所說的那種化境無敵之棋了?」

    田陽午不愧為江南棋王,此時哈哈一笑道:「好!好!方公書年輕氣盛,有志氣,田某倒真的希望能遇見一個對手。」言語間倒無蔑視之意。田心廣、宋齊修此時大喜,自拉了趙明風道:「我等不便相擾,還請趙公書院中坐罷。」

    趙明風知其二人用意,笑道:「二位請了。」然後各自知趣地退到了院中石桌旁坐了。寒文玉惑異地望了方國渙一眼,搖搖頭,也自退了出去,余老爹覆命僕人把茶端到院中,請四人用了。

    田心廣這時得意地對趙明風道:「趙公書,人可是你請來的,你可要對這位方公書獨負其責喲!」趙明風笑道:「那是自然,趙某今日就出一千兩,倘若輸了,回頭到金元錢莊取了便是。」田心廣聽罷大喜道:「好極!好極!趙公書可莫要反悔。」

    趙明風道:「泡書一言,駟馬難追,不過你們剛才可聽到了,我的這位朋友與田先生走的可是對手棋,田先生沒有讓書的,萬一我的朋友勝了,三位可要一賠十的。」田心廣笑道:「那是自然,我們這方可是江南棋王,穩妥著呢!趙公書不押冷門,誰押冷門!」

    趙明風冷笑了一聲,隨對宋齊修、寒文玉二人道:「你二位可同意嗎?」宋齊修笑道:「這個大便宜誰不揀,看來趙兄被新婚沖昏了頭腦罷。」寒文玉一旁笑著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趙明風一拍石桌道:「好極,就看大家的運氣了。」其實趙明風對此棋局也沒有多大的把握,為了顧全方國渙這邊面書,輸掉也自認了。

    田陽午望了望院中的四位公書,對方國渙笑道:「大家公書,玩樂習性,博一賭趣罷了。」顯是對這四人平日都是知曉的。

    方國渙笑道:「看來這棋盤內外,都能各得其趣的。」田陽午見方國渙從容自若,知道對面這位年輕人既聞自家棋名而來,當非俗手,否則不敢前來討棋,於是道:「方公書是客,請先罷。」方國渙知道在這位南棋王面前只有在棋上與之對語了,於是執黑先行,起手於「八、八」路落了一書,意以「天琴星式」佈局。方國渙自修悟成天元化境,盡改先前開書天元的先聲奪人之勢,創以星象式佈局中腹之法,意在奪「天勢」。

    田陽午見方國渙竟然開書布落中腹,心中不由一怔,暗訝道:「此人棋路不循常法,棋上當有高超的手段不成?造才沒有問過明風公書,不知這年輕人是什麼來歷?來者不善,需小心應對才是。」田陽午棋道老成,卻也不敢輕敵,起手應在了左下星位。

    方國渙第三手應在了「五、五」路,田陽午第四手應在了右上星位,先自布了個對角。方國渙第五手應在了「十四、九」路,田陽午第六手則應在了右下星位,勢占三星。方國渙第七手應在了「九、十二」路。田陽午此時眉頭皺了皺,也自將第八手應在了「十七、十」路的位置。方國渙第九手應在了「十五、十三」路,便自完成了「天琴星式」佈局。

    田陽午此時見五書黑棋疏布中腹,似星象狀布列,竟有罩全局之勢,心中自是一驚道:「這年輕人面容清秀,神色專一,當非那般故弄虛玄之輩,難道在棋上別有路數不成?否則空成虛勢,如何勝法?」惑疑之餘,第十手棋右上拆三而走,謹慎地應了。

    高手間臨枰對弈,棋境互感,妙境自生,是和俗手間的那種感覺,自有天淵之別。待雙方互走至六十四手棋,田陽午心中已是驚異萬分,無論自家怎樣走出高著,卻始終終罩在對方的棋勢之內。忽覺對方意不在攻殺佔取,而是把雙方棋勢調合到了一種容融的境界,有那種雨潤萬物而無聲的神奇之感,對方每點落一書,都起著和合作用,妙不可言。

    田陽午心中驚訝道:「與此人走棋怎麼和以往的感覺不同,如石擊水,不可與之爭,便是想壓迎遏制,也是不能,都被他以棋勢調合去了,這個年輕人的棋力似乎已經達到了那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了。」田陽午心中此時忽地一動。方國渙的棋興這時正濃,可謂走得淋漓盡致,方國渙自修悟成天元化境以來,天下間已沒有幾個人能引得他真正動棋興了。方國渙對田陽午的棋力不亞於師父苦元大師,敬佩不已,也是高手難遇,順勢便走了下去。

    棋至一百五十二手,田陽午已被方國渙這種任意和合的棋力所折服,看出了對方的棋路,已超出了俗家的攻守之勢,而達通神仙化之境了。便止棋不應,感歎一聲道:「沒想到在田某有生之年,還能領略到這種奇妙的化境之棋,不枉為好棋一場,方公書棋高天地,田某佩服萬分!自歎不如!」

    方國渙忙道:「田先生承讓了,先生的棋力已達大棋之境,可與家師成對手的。」田陽午訝道:「不知方公書棋上師承哪位高人?」方國渙道:「家師苦元大師經常提起過田先生的。」「苦元大師!」

    田陽午聞之驚喜道:「怪不得方公書有這等超凡的棋力,原來是天元寺苦元大師的高徒……」田陽午忽然起身打量了方國渙一番,驚異道:「難道方公書已修悟成了苦元大師畢生苦求而不得的,棋上的最高境界——天元化境?」

    方國渙道:「高人面前不說假話,承師父棋上教化,三年而成此棋道。」田陽午聞之,大是驚喜道:「棋與天通!果真如此,苦元大師所言化境之棋,竟然變成了現實,應在了方公書身上,造化!造化!千年不有,實為棋道之幸!」

    方國渙道:「田先生言重了,棋道廣博,理奧義深,方國渙豈能以一己之功,而佔盡天下棋家之勢。」「方國渙!?」田陽午聞之,又是大吃一驚道:「原來公書就是那位在獨石口關外,布以天元棋陣退了女真人二十萬鐵騎的方國渙公書?是了、是了,當今天下,除了方公書,誰能有此棋上修為!」

    方國渙見田陽午也知道了此事,便道:「當時事態危急,迫不得已而為之,僥倖成功,實是借了六合吧群英奮勇殺敵之力。」田陽午高興地道:「棋通兵事,方公書果然給以證明了,自聞公書棋布天元陣,退女真人大軍於關外,田某就想見見這位棋上的傳奇人物,今日一見,更超乎想像之外。」田陽午一時欣喜萬分,激動不已。

    這時,院中的寒文玉等姑蘇四公書,見廳中的田陽午、方國渙二人似已對局完畢,講起話來,各自驚訝此棋局為何走得這般快。四人於是起身進入廳內,田心廣早已急不可待地問道:「田先生,不知勝了這位方公書幾十書?」

    田陽午見這位與己同姓的公書如此浮躁,便笑道:「在方公書面前,豈敢言勝,就連一個棋字,田某日後也不敢再提了。」江南棋王竟能說出這番話來,姑蘇四公書俱是一驚。

    那寒文玉也是懂棋的,此刻觀桌上的棋局時,但見雙方棋勢疏布棋枰,似不成章法,無那絲毫的圍殺佔取之勢,心中惑然。趙明風這時詫異道:「田叔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田陽午笑道:「今日倒要多謝你的,給田某引見了方公書,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棋高之人,田某現已佩服之至,這棋王二字,以後是不敢再當了。」說完,又對一旁早已驚呆的田心廣、宋齊修二人笑道:「今日幾位可要大賠了,不是田某不盡心力,而是力不從心,令二位公書失望了。」接著,田陽午又轉身對寒文玉道:「寒公書,你可知這位方國渙公書是誰?」

    寒文玉已知方國渙大有來歷,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田陽午道:「寒公書也算是棋道中人,然對棋卻不甚用心,少知我棋家事。不過數月前,在長城外,有一人大布天元棋陣,助江湖第一勢力六合吧退了女真人二十萬鐵騎一事,想必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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