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約定 正文 第二節 8號樓的往事
    時間是一種令人敬畏的東西,遙想沓然已逝的過去,瞑望遙不可及的未來,時間以其強大的理性使一切有生命感的生靈感受著宇宙的遼闊和自我之渺茫。

    我是洋溢著少年人特有的理想主義氣息跨入民院的,現實與我的想像拉開了差距:雖然「大學者,非謂大樓之謂也,大師之謂也」,但我還是期待那令人仰視的圖書館,綠草如茵的足球場,寬敞明亮的宿舍,以及身穿各族服飾的漂亮女生。從那一刻起,我便隱約覺得有些不妙,第一次感受到了我身上由來已久的烏托邦情結準會與現實產生碰撞。

    8號樓的樓道又黑又長,多年以後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剛到這裡眼前一黑的情景。因而我更喜歡夜晚,討厭白天,那讓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注意!267號房間,三個犯人一切正常。」您瞧,人家只有三個人!而我們則有8個弟兄,每當夜幕降臨臥談會開始的時候,四個人怒視床板,四個人怒視樓板。我剛到8號樓時被分配到一層東側的一個宿舍,據說該宿舍以面對廁所臭氣熏天而著名。更令人膽戰心驚的是,據稱那裡已住了由預科升至本班的五大「惡霸」(四年的事實證明,他們皆忠厚敦實且柔情似水)。我硬著頭皮推開門後,眼前的場景酷似如今先鋒派小劇場話劇中的一幕,更像是海明威所謂「迷憫」的一代的中國版本:一個胖子斜靠在靠窗的鋪上吞雲吐霧,兩隻眼睛穿過由小漸大的煙圈正出神地盯著夕陽;一個瘦子在靠門的上輔以睡姿蹺著二郎腿並輾轉反側;一個可愛的圓腦袋正轉過身子愣愣地瞧著我,我一眼便看到了其神態中的幸災樂禍。這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一個海南人開始企圖對我發號施令了。此人光著腳丫子蹲在床頭,在他面前放了一個圍棋棋盤,只見他一邊落子如飛,一邊斜眠著我:剛來的吧!別到處亂走!晚上早點回來……

    聽著他凶狠的落子力道和「呼呼」作響的棋子聲,我被嚇壞了,只好假裝用沉默來保持尊嚴。整個屋子裡只有一個廣西的小伙子很勤奮地掃著地並高興地接待了我,並熱情地叮囑我一些小知識,譬如當對面的廁所水漫金山時我該如何如廁並如何築壩保護我那靠門的下鋪……

    這些便是和我共度四年的弟兄們,那個胖子叫郭磊,是一個貌似深沉而內心單純的男人。那個瘦子是巴圖,這個內蒙來的小伙子後來以抱起吉它迷倒女生而著稱,圓腦袋名叫韓韶雲,後來成為本班的終身制班長,綽號「老扎」,考證不詳。廣西的小伙子則有一個可愛的名字:藍曉毅。這是一個腦體並重的天才運動員,民院的象棋冠軍兼藍壇高手。而那個貌似流氓的海南人就是陳成智,他是這所大學裡真正的天皇巨星,校十大歌手之一和「粵語派」領軍人物,這個曾給過我當頭棒喝的傢伙後來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有什麼事情比男人們結下「革命的友誼」更快呢?答案是:沒有。儘管我們的省份不同、口音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出身不同(後經考證,本室至少有兩人以上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但我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發現了我們有不少共同愛好。臥談會開得越來越起勁,一時海闊天空,唾液飛濺。每當談及政治問題,面紅耳赤的爭論是在所難免的,此時宿舍便會發生「政治力量的」分化組合,形成多極化格局,於是「多數黨」「少數派」、「執政黨」、「在野黨」都統統產生了。各人為佐己證,或慷慨陳詞,或深沉歎息……最後這些擠在一起的「夜間政治家」被迫從柏拉圖的理想國撤出,屋中只剩下「呼」聲一片。我們的話題有時也略顯沉重,屋中充滿了「長太息今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氛圍。沉重也好,輕鬆也罷,如今想來都是令人懷念的,因為在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有著年少的血氣和幼稚。

    宿舍條件雖差,但學校的有關部門卻總是給我們以希望。在四年中,我們如候鳥一樣遷徙了三四次。從西到東,自下而上,每一次的搬家,我們都像流浪漢拉茲一樣捧著書、端著盆、挾著被子、拎著一堆破爛,心中卻滿懷歡喜地想著好事。一次次的殘酷事實使我們逐漸安於現狀。這件事有兩個意義:它既鍛煉了我們經受失意的意志,也證明了我們的想像力僅僅是想像力。不過全班的男生宿舍卻在搬遷中走向集中,由於本班號稱是全球最大的新聞本科班(53人)。男生佔據了整整4間宿舍,因而在8號樓的二層中也就形成了一種「憾山易,憾93新聞難」的氣勢。那時,我們宿舍最終落腳在二樓的前水房,此屋無名無號,門板光光恰似麻將中的白板。時朔風漸起,「9.18」紀念日在即,經抗日分子(本人)大聲呼籲,本室正式定名為「九一八」室,並用毛筆在門上慨然寫下「九一八」三個大字,其字行若游龍,遒然有力。不料正當我們洋洋自得之際,女樓長上門興師問罪,罪名是「不注意宿舍衛生」,不過此時我們已入高年級,樓長倒也不敢造次,更由於擦去「九一八」關乎民族情感,大義之下,誰敢放肆?以事後來便不了了之。

    一代報人於佑任先生曾說記者是時代最得意的職業,此言斷不可信。本班就有不少人面對經濟大潮坐立不安,欲棄文從商,到市場中弄弄潮。卻說有一貴州來的小伙子名喚三皮者,此人身高肉少(與同是貴州的郭胖子站在一塊,該省的貧富差距令人心驚肉跳),常神秘地出入219宿舍,引起了不少低年級小男生的恐慌,郭胖子和三皮都有聚天下之財為己有的理想,不同的是,前者光說不練而後者只做不說。忽有一日,三皮突然宣佈他已承包了學校大門對面的劇場放電影,今日就是「開張大吉」,讓大伙「同去同去」。眾人在驚訝之餘皆對他富貴不相忘的精神大加讚賞。可是電影的廣告貼出後我們很快便發現情況有些不妙,大概是片於太臭或促銷不得力,購票者甚是寥寥。時至下午,到晚上開映時間已所剩不多,三皮手中仍捧著一堆票,男生們都急了,如果本班第一個下海的人被淹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於是眾人一齊出動,一邊兵分幾路前往北外、北理工等院校促售,一邊以8號樓入口為基地,張貼廣告,大造*聲勢。我們還昧著良心把一部馬來西亞的電影改為奧斯卡大片,並乘著夜色第一次各自詐騙自己的老鄉(據說許多人在幾個星期之後見著老鄉都不敢抬頭)。一時,叫賣聲、撕票聲、點錢聲使8號樓前頓時熱鬧起來,結果銷售成績喜人!時值隆冬,大家裹著大衣在風中瑟瑟而立,其情其景令三皮十分感動。他畢業後去了一家知名企業,我想這件事也許會使他在真正的商場中更加謹慎一些吧。

    情感的苦惱遲早會陳舊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九一八」的男人們不例外。這裡的苦惱不是維特式的,它往往介於尋找愛情和得到愛情之間。我們掃地、疊被子,迎接室友的girlfriend;我們在樓道裡像孤魂般遊蕩,為室友留出愛的小巢;我們分享著某人初次約會後回來的喜悅,也分擔著某人失戀後的悲傷。女人來了,女人走了,而我們還在。往事的記憶只記住了一次次的月朗星稀之夜,我們各持酒瓶,聽著誠實男人的訴說聲和嘔吐聲,聽著會彈吉它的巴圖彈起憂傷之曲。

    「我們如海鷗之與波濤相遇似的,遇見了,走近了。海歐飛去,波濤滾滾地流開,我們也分別了。」(泰戈爾)是啊,8號樓的兄弟們,我們也如這般相遇了,走近了,分別了。我們那時還不知道我們畢業後要面對的社會是怎樣一個龐然大物,我們只是急於去實現各自的理想。但無論如何,正像赫爾岑所說的:「這怪物使我們歷盡艱辛,但是不能摧毀我們,我們也不會向它屈膝投降,不論它的打擊多麼沉重。它使我們蒙受的創傷是光榮的,正如雅各的瘸腿是他與上帝夜戰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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