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記 第六卷《剎那芳華》 第十章 千秋一夢(下)
    拓拔野又驚又喜知是龍女無疑。北海諸獸最為恐懼的莫過於蒼龍角聲這一萬八百枚獸牙釘既封鎮了萬千凶獸亡靈自然亦不能倖免。

    以龍女個人之力要與百里春秋等數百人的念力抗衡進而遙控鯤魚脊骨固然難於登天;但若只想將獸牙釘中的亡靈逼至癲狂加以破壞卻是輕而易舉。

    洞壁狂震「叮叮」不絕天吳、強良等人臉色齊變春秋鏡與蒼龍角對抗越久迸飛震裂的獸牙釘勢必越多一旦損壞的牙釘過三成縱使百里春秋有通天之力也再無法遙控鯤魚了!

    轉頭掃探角聲四下迴盪不知究竟從何處傳來。鯤魚腹內乾坤遼闊腔洞更如迷宮縱橫一時間又去哪裡找著龍女加以制止?

    廣成子掐住泊堯脖頸高高舉起朗聲喝道:「我數三聲龍女再不停角現身你乖孩兒的魂魄就再也追不回來啦!」頓了頓運足真氣如洪雷震盪:「一……二……」

    「三」字還未出口蒼龍角聲果然頓止鯤魚悲鳴震盪稍減只剩下那數百人的誦念聲嗡嗡震耳。

    天吳等人微微鬆了口氣百里春秋更是滿頭大汗驚魂未定。過不片刻又聽一個女子低低歎息道:「大哥我避塵隱居早已不問世事你又何苦步步相逼為難於我?」

    眾人一震那聲音慵懶柔媚聽在耳中當真如魂銷骨蝕。萬念俱無。拓拔野更似雷霆齊響霹靂加身一動不動地僵立在距離廣成子二十餘丈處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只聽得腳步聲聲。涼風刮卷幽香撲面一個黑衣的女子從右前方的甬洞徐徐步出。紅飄卷秋波流盼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顏上如霞光暈染。

    眾人呼吸一窒心跳齊齊頓止就連廣成子腦中亦霎時間空白一片怔怔地舉著泊堯被她容光所懾。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慚穢之念。

    萬籟無聲除了火焰兀自「劈啪」作響。一切似乎全都凝固了彷彿只過了短短剎那。卻又彷彿過了渺渺千年。

    六年間拓拔野做過多少回這樣地夢呵夢中歷歷真實夢醒卻恍惚如幻。譬如此刻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灼痛如燒他卻為什麼還是分不清究竟身在夢裡還是夢外?

    她洗盡了鉛華。素顏如雪純淨如冰卻比從前的魅惑妖嬈更加風華絕世。那雙讓他朝思慕想的眼睛澄澈如秋水深邃如汪洋彷彿滌盡了從前所有地痛楚、屈辱、悲傷和苦難每一次流轉都美得讓人窒息不敢逼望。

    就連她那原本馥郁勾魂的幽香。也彷彿氤氳成了霜風裡的秋菊、冰雪後的臘梅聞之醍醐灌頂心神俱醉卻不敢有半點輕慢。

    望著她嘴角微笑淡定自若地從他眼前、從人群中翩翩走過拓拔野心中那無邊的空茫全都化作了劇烈的錐痛和恐懼。多麼害怕、多麼害怕一伸出手她又如輕煙飄渺水波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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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室中鴉雀俱寂掉針可聞。

    泊堯趁廣成子分神驀地掙開他的五指憋紅了小臉劇烈咳嗽喘著氣憤憤叫道:「娘你可算來啦!這些惡人闖進我們家抓走螣兒你快吹角好生教訓他們!」

    雨師妾嫣然一笑柔聲道:「傻孩子你說的『醜八怪』便是你親舅舅又怎會真與我們為難?」轉身凝望著天吳悲喜交織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見。你的小外甥很是淘氣如果冒犯了你可別見怪。」

    天吳眼眶微微一紅冷冷道:「你投敵叛族早已和我恩斷義絕這『大哥』二字我可授受不起我也沒如此好福氣有這麼個外甥……」

    泊堯「呸」了一聲怒道:「你才不是我舅舅呢。我舅舅是水族少有的大英雄相貌堂堂對家裡人最是照顧愛護又怎會是你這無情無義地醜八怪!」

    廣成子哈哈一笑將他放了下來道:「雨師國主水伯神上對你情深義重天下盡知。你何苦鬼迷心竅為了那薄情寡義的拓拔小子連自己的大哥、族人全都不要了?只要你現在改悔幫我們擒住那小賊立刻便能閤家團圓共敘天倫享盡榮華富貴……」

    雨師妾聽若不聞凝視著天吳柔聲道:「大哥我既已嫁給拓拔野理當事事為他著想生為其婦死為其鬼。你要殺要剮我自無半句怨言。但是泊堯又有何罪?他血脈中所流地也有一半是朝陽谷的血難道你真忍心任由外人這般欺侮他麼?」

    「住口!」天吳臉色一沉憤怒無已森然喝道「你若真知道內外有分就不會冒瀆我朝陽谷列祖神靈和那拓拔小賊生下這麼個孽種來!那小賊待你有什麼好?你不過消失幾年他便按捺不住要迎娶西陵公主為妻了。你當他是寶生死不移他卻視你如草朝夕可拋!」

    拓拔野心中如刺臉上熱辣辣地一陣陣燒燙他雖然片刻也未曾忘記龍女更無絲毫負她之意但被水伯這般疾言厲色地呵責仍是倍覺愧疚。

    雨師妾卻毫不驚詫恚怒搖了搖頭柔聲道:「大哥我不知道這幾年中大荒究竟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從前我醜賤為媸奴也罷紅顏變白也好拓拔都真心相守不離不棄。待我之心一如我所待他。所以就算他當真要娶西陵公主也必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什麼理由我都會全力支持毫無保留。」

    天吳怒極反笑:「好好!你既執迷不悟願受天下人恥笑那也由得你。橫豎你不再是我朝陽谷人生死榮辱都與我沒半點相干!」

    雨師妾微微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心底裡依舊關心我所以才會這般說。但你可知喜歡一個人到了極致時不是倆倆相依而是同化一體無論是萬水千山還是生老病死都不會將彼此隔絕分離。只要兩心如一慼慼相印世人如何看待怎生評價又有什麼關係?」

    拓拔野熱血上湧淚水瞬間迷濛了眼睛剎那之間這些年所有的辛酸、坎坷、磨折……盡皆化作了輕煙裊散強虜大敵生死成敗也全都變得無關緊要了他彷彿突然又變回了從前那無所畏懼、灑落不羈的傲岸少年。

    廣成子拊掌大笑道:「好一個情如金石的癡情女子!既然水伯苦心相勸也無濟於事不如成全這對癡情怨偶讓他們一家三口同眠鯨腹千秋萬載永結同心。」

    提起泊堯笑道:「雨師國主右邊五百丈外便是鯤魚氣孔。在那裡吹角整個北海都能聽著。拓拔龍神若真如你說的那般癡心聽到你的蒼龍角必定會不顧一切地趕來。但他若是變了心嘿嘿那你就怪不得我啦。」

    強良、九鳳仙子等人見天吳默然無語知他也已同意當下將龍女團團圍住簇擁著朝右邊腔洞而去。

    拓拔野凝神掃探果然聽見彼處傳來浩蕩呼吸與洪流澎湃之聲當是鯤魚氣孔無疑。想起當日將晨瀟雨師薇托送而出的情景更無顧慮。當下東折西轉抄捷徑搶先掠到了氣孔附近。

    熱氣蒸升灼燙如火四周白濛濛一片什麼也瞧不真切。四周肉壁遙遙環立上方是直徑達數千丈、高不可見終點的氣孔長道。鯤魚吸入的海水則在下方滾滾沸騰宛如碧綠的熔岩再過片刻便要隨著鯤魚地這次呼氣。一齊朝氣孔外噴薄了。

    過不片刻眾人影影綽綽地從那水汽雲霧中走了過來。

    拓拔野火目凝神真氣畢集右手緊緊地握住天元逆刃。心中彭彭狂跳掌心中滿是汗水。他生平經歷了多少凶險惡戰卻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緊張。這一刀劈出關乎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他苦苦候守的幸福。

    三百丈……兩百丈……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越來越近了近得連眾人肌膚上地汗毛他都可以歷歷看清。廣成子的五指依舊扣在泊堯的脖子上九鳳、強良一左一右夾護在龍女兩旁只要他們稍一用力萬事俱休。

    「轟!」當是時。那沸騰翻滾的水浪突然噴爆了在洶洶白汽的推湧下像一條巨大的青龍從眼前咆哮破空。滾滾高上轟鳴聲震耳欲聾。

    四壁收縮天搖地動眾人心神俱是一顫。

    拓拔野更不遲疑天元逆刃、極光氣刀轟然合一。凌空怒劈「彭」地一聲爆響五氣循環。相生相剋四周所有的水浪、炎風、蒸汽……被其席捲瞬間同化為一狂飆似的朝眾人撲面撞去。

    這一刀看似簡單無奇卻凝聚了他修煉「天子心法」整整三年之所得天人相感萬物同化幾乎已臻化境。

    眾人呼吸一窒紛紛倒撞橫飛。幾在同時他疾衝如電鬼魅似的斜掠插上一把抓起從廣成子手中鬆脫而出的泊堯回身一記「星飛天外」猛劈在廣成子倉促打來地翻天印上將他震得踉蹌飛跌。

    還不等眾人回過神來他又接連幾記「天元訣」絢光爆舞夭矯迴旋殺得天吳、強良招架不迭哈哈長笑道:「多謝水伯美意千里送鯤魚讓我們閤家團圓共敘天倫!」翻身倒掠順勢抱住龍女旋身衝入那滾滾狂流朝氣孔外破空噴去。

    這幾下一氣呵成快逾閃電待到眾人驚嘩起時他早已懷抱著母子二人沖天飛出數百丈高。

    雨師妾「啊」地失聲低呼怔怔地望著他雙頰酡紅如醉又驚又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別數年拓拔野的修為日新月異當世罕匹方才屏息斂氣站立一旁竟連她也嗅察不著半點氣味!

    拓拔野心中歡喜得幾欲爆炸開來緊抱二人飛旋上衝哈哈大笑道:「夜長有時盡相逢豈無期?好姐姐可惜這鯤魚不是三生石腥臭水浪更非不老泉!」驀地低頭吻落緊緊封住了她地雙唇。

    他來得那麼兇猛而又恣肆宛如暴雪崩山宛如野火蟟原。她腦中嗡地一響天旋地轉週身彷彿岩漿噴薄和他一起熔化了炸散了毀滅了變成了萬千紛亂的虛無……

    她軟綿綿地環臂抱著他彷彿化成了輕絮變作了流雲悠悠飄蕩在無窮無盡的碧虛;又彷彿碾作了微塵散成了細雨揚揚墜落到深不可測的淵底……

    她彷彿聽見春風吹開了花蕾溪流漱洗著山石;彷彿看見細雨擊碎了池塘荷葉染景了月色……彷彿又回到了年少時每一個萌動的春天每一個美麗地盛夏每一個夢想和等待的夜晚。

    她彷彿看見那時的夜空那時地星辰看見流星劃過時她許下的每一個心願看見那與他交錯而過的、純淨如冰雪的青春。

    隱隱約約中她又似乎聽見水浪轟鳴鯤魚咆哮泊堯在耳畔怒道:「呆頭兔你吃了猛犸膽兒啦快放開我娘!她是我的不許你親她……你還親!你還親……」心中一顫淚水如春洪決堤胸膺中卻充盈著無邊無垠的歡愉喜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呢還是在笑。

    狂風吹來萬象繽紛倏忽盡散。她緊緊地抱住他淚水在她與他的舌尖泛開跌宕成甜蜜而酸楚的五味。

    水浪高噴夜穹無垠瑰麗的極光在他們四周飛旋閃耀映照在下方淼淼冰洋上彷彿很久遠地夏夜那漫天怒放的煙花。

    夜長有時盡相逢豈無期?共枕三生石齊漱不老泉。南國春暖花開北海極夜將盡她等了一生零五年十一個月又二十三天終於等到了他。

    而這一次終於不再是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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