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六卷 之四十六 歸林泉
    李大樹的彌留讓本來就倍感壓力的李彥直產生了混亂,這時張居正給他帶來了商行建的一封信,信中認為李彥直最近兩年走得太猛,「其勢有莽、操之嫌,都督所謀,縱為天下社稷而行,士人亦疑都督掛大義而謀私利,欲傾朱氏而謀九五。」他認為,這樣的輿論無論對外對內都是不利的,他勸李彥直暫時退居林泉之間,安心定志,以觀天下之變。

    「勿為天下之敵,勿為天子之敵。如今身後有餘,宜先縮手,萬一有變,我等仍有扭轉乾坤之力。海上大勢已成,縱都督不居其位,事或有反覆,不至逆行。」

    這封信雖然是署了商行建的名字,其實卻是他和張居正商量後的結果。這樣的謀劃,就是高拱也是想不出來的,不是高拱不如商、張二人,而是因為他呆在北京,所以對局勢的預判與商、張二人不同。

    李彥直最終採納了商行建和張居正的建議,他的決定,讓許多人大感意外。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一般都認為李彥直就算不想卸職,至少也要掙扎幾下,沒想到他卻這麼乾脆就上表奏請丁憂。

    「他大概是在玩三請三留的把戲吧。」

    魏良弼想。

    甚至小皇帝接到奏表之後也有這樣的念頭。

    「我要挺住!」隆慶暗下決心:就算來了再大的壓力,至少也要讓外間的人知道自己其實是同意讓李哲丁憂的。

    按理,若李彥直是想搞三請三留,這時候他的人就會出手了,以各種方式去暗示、推動甚至威脅朱載奪情挽留,然後李彥直再上表堅持要丁憂,皇帝再不許,李彥直第三次上表,皇帝最後不許,整個流程才算完成。

    不過很奇怪。這次小皇帝在接到奏表以後卻沒感受到什麼壓力。

    「這是怎麼回事?李侯難道真的昏了頭了麼?」高拱坐在屋子裡吹鬍子,目瞪南方。

    他聽說奏表地事情以後。一開始是很生氣。但很快就想:「對了。是應該如此。若李侯自己請求奪情。反而會落人話柄。」想到這裡他就放了心。等待著南邊派人來與他聯繫按理。若李彥直是打算搞「三請三留」。在奏表上來地同時。甚至奏表上達之前就該派人和高拱說了。好讓高拱有個準備。

    但等了足足兩天。上海那邊還是沒消息。高拱就坐不住了。他要趕去找陳羽霆商量時。內閣已經傳出聖旨:准許鎮海侯、海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憂。

    在此之前。等張居正地票擬傳到小皇帝手頭時。朱載幾乎不敢相信:事情真地會這麼順利?可內閣地票子就擺在眼前。他只要再一批復。聖旨就可以下了。那時候就大事定矣!那個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地李哲就可以趕走了!

    而消息傳出後。那些守舊大臣都樂壞了。心想那李彥直這番真是昏了頭了!又有地人認為這是天祐朱明。才會鬧出這樣地順天應人地結果來。這些本來對李彥直一肚子不滿地人。一夜之間忽然都對李彥直唱起讚歌來了。而讚歌地重點則是稱他忠孝兩全。尤其在那「孝」字上面大做文章。不憚用盡世間地艷辭麗藻。簡直要把李彥直吹噓成第二十五孝了。他們地這種吹噓並非出於好心。只是要來個板上釘釘。用吹捧把李彥直地後路給封死罷了。叫他不能出爾反爾。

    當然。也有一些學者如唐順之等人。是真心讚賞李彥直地行為。認為他既有出將入相地能力。又有拿得起放得下地魄力。以往大家對他地猜測。如認為他是王莽曹操之類地懷疑將自此不攻自破。

    高拱聽到消息後卻驚呆了:聖旨一下。他就想怎麼努力也無用了。他怒沖沖地跑到內閣找徐階。就責問徐階為什麼這麼快就票擬高拱地官位不如徐階。但他是李系勢力在京城中地代表。所以才有責問徐階地膽魄。

    徐階睨了他一眼:「肅卿,你這話不該來問我,該去問鎮海侯才是啊!」

    「鎮海侯雖然提交了奏表,但是……」高拱道:「但是這裡面一定還有什麼隱衷!」

    在官場上,有些話雖然彼此心知肚明。卻也不好挑破。高拱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李彥直應該不是真地想丁憂。只是做做樣子罷了,你不該這麼快就票擬下聖旨。讓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

    徐階卻笑了起來:「若他真有什麼隱衷,那肅卿你該知道才對啊,還是說,他的隱衷連肅卿都不知道?」

    這句話好大的殺傷力,分明是在說高拱你只怕還沒得到李彥直最大的信任,要不然李彥直決定這件事之前怎麼會不事先和你商量?高拱只覺得心頭彷彿被撞了一下,憋得一臉都紅了,懨懨要退出來,徐階忽叫住他說:「肅卿,等等。」

    這時屋裡只有他們二人,徐階還是壓低了聲音,說:「其實李哲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別忘了,你也是士林的一份子,行事應該以天下為重。李哲那邊,可別靠得太近了難道你真想把他推到龍椅上去麼?」

    高拱沉吟了片刻,人也冷靜了下來,才說道:「徐相,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想必你也清楚,這幾年來天下發生的幾件大事,其實都是李侯他背了惡名。從解兵到迫君到徙民,再到最近的削砍諸王,都是以他的名義做事。那些腐儒把這些事情都目之為篡逆前地預備功夫,但你我應該知道,這些都是大大有利於國家的。我並不認為有扶他做皇帝的必要,我是擔心之前好不容易搭好的戲檯子,會在他走了以後就轟然倒塌!」

    徐階道:「那麼,如果我們在他走後仍能維持住局面呢?」

    高拱心頭一凜,卻又搖頭道:「君威重大,李侯是借兵權抗皇權,但他一走,要麼將兵權收歸中樞,但那樣的話卻該將兵權交給誰?交給哪個衙門?還軍政大權於君上的話,只怕今天我們交權,明天朱家就要清算我們!但要交給某人,或某個衙門,那也不過是再造一個李侯或海軍都督府罷了,那人若定力不如李侯,馬上就有黃袍加身之事,若器量邪狹,更將為禍天下!因目前我們並無更好的辦法,所以我才力主不能讓李侯丁憂。」

    徐階頷首稱是道:「肅卿所言有理,聽了你今日這一番話,我才信你之前雖附李哲,卻也不全是謀私。」卻又取出五道任命書來,交給高拱,高拱看了以後眼睛一亮,原來這兩道任命書,一道是委任戚繼光駐宣府,負責宣大方面的防務,「以防蒙古」,一道是調俞大猷入廣西,「以備安南」,另外三道任命書,也是由親李彥直的高級將領調守湖廣、四川、陝西。

    「這些委任都是李哲地建議,和他的丁憂奏表一起附了上來的。」徐階道:「我仔細琢磨,覺得將這些人用在這些地方,也算人盡其材,於國有利。不過李哲還在位時,我是說什麼也不會答應的,因我若答應了他,天下兵權轉眼就要落入他手。加上他手頭有抗衡國庫的海外收入,那時就算他本身真不想當皇帝,手下的人也要推他上寶座了!但他要是肯下野丁憂,我反而可以放心選用他推薦的人。」

    他話說到這裡,高拱已經完全明白,這其實上也算是一種「交易」,李彥直答應丁憂讓徐階放心,徐階也答應提拔李系大將讓他放心,自李彥直勢力大張以來,徐階與他的關係也漸漸變得有些僵化了,此次雙方這樣配合,除了能夠緩和帝國內部的緊張氛圍以外,對修復將相二人地關係也大有稗益。

    跟著,徐階又拿出一道票擬來,說:「李哲這次除了上表丁憂、請調五將以外,又推薦了一個人在他丁憂之後接替他地位置。」

    高拱哦了一聲,眉毛一揚,說:「什麼人?」徐階還沒回答,他又皺眉說:「這人難找,這人難找!」

    正如他方纔所說,海軍都督府掌控著帝國最強大的兵力,無論交給誰都可能出問題,和徐階這樣地人說話,他也不用解釋得這麼清楚。

    徐階道:「戚繼光北上宣大,俞大猷南下廣西,兩人都將是帶領部分兵將離開的,所以海軍都督府的兵力相當於是分散了,再委派一個人下去,不至於會形成兵權獨霸的局面。再說他還提議說,最好是由文官監臨,以權都督的身份至上海執掌海軍都督府。」

    高拱聞言喜道:「對,對!李侯畢竟是有見識的!這才是謀國正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又問了一句:「卻不知李侯推薦的是哪位大賢?」

    這問題他是第二次提問了,誰知徐階卻還是不回答他,笑了笑說:「這人的名字,事先和誰商討都行,就是和你說不妥,涉嫌私弊啊。」

    說著就暗示他可以離開了。

    高拱見徐階到後來忽然變得有些不爽利,心想李彥直推薦那人到底是誰,竟然對自己說不得?從內閣出來,走到半路絆到門檻摔了一跤,有小太監急急忙忙要來扶起他時,高拱卻猛地跳了起來,大笑道:「是了,是了!應該是如此!嗯,一定是如此!」

    猛捋了幾下自己的鬍子,高高興興回都察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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