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二十三 詭轉
    陸炳問李彥直何事憂心,李彥直將內閣勒令出兵一事告訴了陸炳,又說:「當前京師實無一戰之力!貿然進擊,決計無法建功,只會惹禍!小婿上次取勝實屬僥倖,這次出城,只怕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陸炳消息靈通,自然也知北京空虛,聽了李彥直的話後問:「那照你說該怎麼辦?」

    「拖!」李彥直說道:「拖到勤王之師大聚,那時就不怕俺答了。」說到這裡李彥直不自覺地朝東南一望。

    陸炳說道:「既然應該拖,那你就拖啊!」

    李彥直歎道:「可是如今內閣勒令出城破敵,最難的是聖旨上下了死命令——只許進攻,不許和談!當前是宜以兵威促使和談,以和談拖延時間,等到局勢有利於我們再尋求一戰,可這道聖旨卻是亂指揮,委實叫人進退兩難!」

    陸炳且笑且罵,道:「我說女婿,你怎麼有些時候精明似鬼,有些時候卻像少了根腦筋?內閣讓你出城,你就出城啊,出城之後,你就是軍中大將,到時候是該破敵,還是該怎麼著,不就都由得你了麼?」

    李彥直一怔,陸炳又說:「俺答到過大同的事情,京師別人不知,你我還是知道的,當時仇鸞是怎麼對付俺答的來著?嘿嘿,你就依樣葫蘆,不就行了?兵是由你帶,話就由你說!內閣既有能幫你說話的人,那只要你做的事能讓內閣的人自圓其說,讓陛下高興就行了!至於你到底是在打還是在談,嘿嘿——陛下號稱天子。其實也是個人。又沒千里眼,紫禁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以為陛下真能一清二楚麼?還不都靠我們這些人地嘴?」

    李彥直給陸炳這一提醒,幡然大悟,連道:「看我糊塗地!看我糊塗的!」他思維一轉,原先覺得絕無可能地事便多出許多可能性來!

    按照徐階、李彥直既定的戰略。當下敵眾我寡,暫時來說宜和談不宜攻戰,但嘉靖定下的大方略卻是要攻不要守、許戰不許和,徐階李彥直要拖。嘉靖卻急著要見事功,兩者南轅北轍。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徐階李彥直困於心中既有地戰略思維,一時都扭不過來,尤其李彥直,他為官時的理念與為將時理念截然分開,為官時已能自覺地運用八面玲瓏的手段,等到為將時便還是不自覺地恪守遵稟上命的武德。陸炳卻沒這障礙,他不從政局兵法著手,而是一開始就以官場潛規則來考慮事情。

    要說中國官場地潛規則。那可真有變黑為白、顛倒乾坤之功。其種種妙處一言難盡,然其基礎原理有二。第一個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第二個叫說一套做一套。這兩句話三歲小孩都懂,但有條件使用和能用好的人卻不多。陸炳提醒李彥直地便是此道!

    這時李彥直被陸炳點破關竅之後再以官術重新規劃整個戰局,心中便豁然開朗,再回到大營便不再憂心暗藏,而全是一副顯勝券在握的氣勢,戚繼光諸將見他胸有成竹,無不驚奇,或來問:「督軍莫非已有破敵之計?」

    李彥直笑道:「自然!」諸將便問何計,李彥直笑道:「你們但跟著我走便是!無需多問!」

    諸將不測深淺,然李彥直有一場大捷在前面打底,近日又得官方為他大肆宣傳,已有知兵善戰之稱,所以諸將對他就都有了信心。

    看看部隊部署已定,李彥直便命拔營出城。出城之前,有司又增益之以三千義軍。兵部也加以照顧,馬匹從優配給,因此此軍共有戰馬四千匹,算是難得。

    在這將近三萬人的部隊之中,李彥直自己確信可以作戰的仍是那五百精銳,在安定門一戰中又有數百人脫穎而出,李彥直便取出兵甲加以武裝,湊足千人之數,出城前又到陸炳處借了錦衣衛的衣飾、旗幟、儀仗,去了犯忌的皇家徽號,把另外的兩千多兵將濃妝淡抹地打扮了起來,因此光看這三千人的隊伍,那真是鮮衣怒馬,氣勢不凡!

    他以這三千人排布在顯眼位置,其他兩萬多人馬都排在後方,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出城,緩緩逼向通州!

    蒙古兵將號稱十餘萬,但並非所有兵馬都在通州,俺答聽說明軍大舉出城向通州開來,不敢怠慢,盡發通州兵馬約四萬八千人出城迎敵。

    通州與北京城之間本有通途大道,大道旁有村莊房舍,這時早逃得精光了!雙方就在這一帶將大軍擺開,一方有步騎三萬上下,一方有人馬四萬有餘,雖有強弱之分,倒也不算懸殊,且明軍是主場,胡人身在客地,俺答心中將這個條件計算進去,便不敢小覷了對面開來的部隊。

    俺答策馬而前,在射程範圍之外舉目眺望,見李彥直所部氣象森嚴,核心部隊數千人尤其衣甲鮮亮,騎兵步兵相互參差,經過戚繼光編排地隊伍又頗齊整,與他見過地仇鸞的部隊大大不同,心想:「這想必就是大明地主力部隊了!」不敢貿然挑戰,先派了使者來問李彥直來通州幹什麼。

    那使者單騎奔近,到了兩陣中線下馬,舉手走到李彥直陣中傳話,李彥直聽了俺答的問語後怒道:「爾等冒犯我大明京畿,竊據通州,還來問我幹什麼來?自然是來掃平爾等,奪回通州!」

    那使者這時已入軍中,見將旗兩旁有鳥銃手護衛,旁邊兵將個個精神抖擻、威武不凡——兩隊鳥銃手是李彥直舊部中身經百戰的精銳,左右兵將都是萬一挑一武舉子,聚在一處自然威勢驚人,那使者不知李彥直的家底也就這些了,還道三萬人都是如此。心下便沒多少底氣。口中卻還強硬,道:「要打敗我們取通州。大帥你也未必有這個本事!不過我們在通州也並無久駐之意,我大汗已經派人入城請求封貢,你們也沒回應,怎麼就派兵來攻打了呢?」

    俺答此刻雖兵臨北京城下。但他非但無滅明之志,甚至沒有和大明分庭抗禮的野心,所求者利字而已,若大明皇帝肯開馬市、許朝貢。俺答也願意稱臣。

    李彥直在兵部職方司呆了兩年,又去過西北。和許多到過蒙古的商人交流過,因此深知此節,正是如此他才知道和談可為,更知道怎麼談,這時俺答是知己不知彼,還摸不透大明地底細,李彥直卻是知己知彼,因此談起來便得心應手,便冷笑道:「自古請求封貢。哪有兵臨城下地規矩?我大明一時不防。被你們闖入京畿,如今兵馬已聚。便不許你們無禮!」

    兩軍都要打仗了,他卻開口一個「禮」字,閉口一個「禮」字,倒像勝敗都不要緊,禮儀才是最重要的一般。不過這倒也符合華夏「禮儀之邦」地名聲。

    那使者便問:「那大帥說該如何才合禮?」他搞不明白大明的官銜品級,因見李彥直統領大軍,威風甚重,故稱之為大帥。

    李彥直道:「爾等須先退出古北口之外,再遞朝請之書,交給邊將,由邊疆遞交朝廷,內閣簽發,這才合乎禮儀。」

    那使者說:「我回去問問。」便跑了回去,先將所見軍威跟俺答說了,又將李彥直的說法轉告了俺答。

    俺答雖然闖到了北京城下,但他這次求封貢竟是頗有誠意,因讓使者回來跟李彥直說:「我們大汗願意遵守禮儀行事,退到古北口之外,但也希望大明能遵守承諾,要是不然,下次我們再來就沒那麼客氣了!」

    這兩句話妥協中暗藏威懾,李彥直不卑不亢,卻道:「我大明天朝,幾時不守諾過?嘿嘿,若還有下次,那就不是我們守不守諾的問題,而是你們老不老實地問題了!不過到時候我們相見的地方也不會是在這燕山之南,而必然是在大漠之北!」

    那使者嘿了一聲,卻也不在這陣前作口舌之爭,只道:「那便請將軍退兵吧,免得傷了兩家和氣。」

    李彥直不肯退兵,說道:「哪有叫我們先退兵的道理?你們先退出古北口再說。」

    使者又再回去,回來說:「我們要退出古北口得等幾日。」他這話倒也老實,俺答再有誠意,蒙古人要全體退出長城之外也得先通知各部,不是現在想退就能退的。

    李彥直見對方退了一步,便也道:「那好,我給你們五天時間,五天之內你們退出古北口,然後遞交請開馬市、許朝貢地奏疏,我保證五天之內給你們回復。不過通州是運河終點,京師市井皆賴此處運來的菜蔬薪炭,自被你們侵佔,京中百姓生活多有不便,因此你們必須在今天之內退出通州,另擇安營之地。」

    使者又回去回報,俺答見是對方大將陣前許諾,又說得這麼仔細明白,料來不假,便應允了,並答應黃昏之前退出通州,但要求李彥直不得襲擊他們,李彥直便令取出令旗二十面,道:「你們持此旗為證,今日之內退出通州,兩日之內退至順義,三日之內退至昌平,五日之內退出古北口,這五日裡不許騷擾沿途居民,我便不追襲爾後,若有人敢趁亂打劫,我奉天子之命在此,不分胡漢,一律視為盜賊就地懲處!」

    俺答心想這時各部人馬在京畿已搶到地東西也夠過冬了,又盼著大明能開貢市,以往他到邊關派人求見翁萬達諸總兵總制,開馬市是嘉靖最不喜歡聽到的話題之一,翁萬達等如何敢答應?因此俺答所得回答都十分模糊,沒有一次像李彥直這次答得這麼明白堅定,心想負責京城守衛的人果非邊將可比,這個大將權力一定甚大,他對開馬市、許朝貢一事十分上心,這時既有了希望,便願退讓求全,何況李彥直的要求又堂堂正正,並非無理取鬧,便大部分答應了,且傳令各地各部停止劫掠,他自己則在黃昏之前退出了通州。

    李彥直虛張聲勢,通過與俺答陣前談判,兵不血刃便取回了通州,進城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卻命戚繼光帶領一千六百名騎兵,分作八隊,巡邏通州與京城之外方圓三十里地面,那些在令旗引導下規規矩矩走路的不理他們,但凡是遇到劫掠的就地正法。胡人在塞外散漫慣了,俺答命令雖下,仍然有不少人順手牽羊殺人放火,這些人大多都是分散的小部人馬,甚至是落了單,戚繼光集結兵力圍剿撲殺,梟首二百有餘,又俘得三百餘人。

    李彥直審問明白,卻留下首級並大部分俘虜,只放了十幾個趕到順義去,那些胡人向俺答哭訴,俺答冷笑道:「我已下令不許你們妄動,你們卻不聽令,該死!」

    原來這十幾萬蒙古人也不是鐵板一塊,那些不聽命令的多不是俺答的嫡系,有地甚至是俺答在族內地對頭,所以俺答樂得李彥直代他清理異己。

    這邊李彥直既下通州,又得了首級俘虜,才向內閣報捷,傳首京師,徐階見了捷報大喜,急奏嘉靖言首戰得勝,且通州已經收復云云。

    嚴嵩父子耳目眾多,情知有異,要揭破時一時又無證據,李彥直確實已重奪通州,那些首級俘虜也確實是蒙古人,不是像仇鸞一樣割了百姓首級假冒胡虜,加上內閣中有徐階幫口,錦衣衛陸炳是李彥直的岳父,嚴氏父子揣摩嘉靖地心思,這時多半也是喜聞功惡聞過,便不敢貿然揭穿,反而在嘉靖面前大讚陛下聖明!他們猶且如此,更別說別的人了。

    嘉靖拿到捷報,心中既是一寬,臉上也添喜色,便讓內閣擬旨,再升李彥直一級,加封其父兄,蔭及其妻兒,又召見陸炳,連讚道:「阿炳啊!好眼光,好眼光!怎麼就讓你挑了這麼個好女婿!」

    就在這時外頭又傳來一訊,卻是仇鸞的勤王之師到了。

    胡虜雖是野蠻,但入漢地之後不測深淺,若遇到有組織有魄力之人,未必敢不守規矩。宋靖康年間,女真之蠻橫強大勝俺答時之蒙古十倍,然種師道抵開封後以令旗封界,女真人便不敢輕犯其規矩,當時若能善為謀措,不懼不躁,未必沒有轉圜之機。然若內無不懼不躁之宰執,則將帥雖能無法挽其頹敗之勢。

    嘉靖二十九年明廷之大幸,不在有李彥直、戚繼光運營於外,而在有徐階支撐於內。苟無徐公,則諸將之智勇皆無用武之地。故孫子曰:戰勝於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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