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岳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節
    未等岳震細想,富察又開口笑道:「呵呵,富某的引進之責已經盡到,兩位公子多多親近親近,富察到院外候著大少。」

    岳震看著富察關上院門離去,轉回身來時,那位任大少便笑著抱拳拱手說:「我全名是任征,雖然你我字號相似,但閣下是威『震』天下,小弟卻是漫漫『征』途,可謂天壤之別。呵呵,貿然來訪唐突之處還請多多見諒,不過小弟是該稱呼岳公子、岳掌櫃,還是震少,或者是震頭領呢?閣下的經歷實在過於豐富精彩,小弟望塵莫及呀。」

    聽他談吐風趣,既有漢人那種彬彬有禮,又不失草原人的豪放,岳震不覺便對他有了些好感,也就含笑抱拳道:「不敢,不敢,小弟剛剛年滿十四,應尊任大少為兄才是。至於怎麼稱呼,大少請便,小弟無所謂。」

    「哦,原來你我同歲啊。如此甚好,也省得稱兄道弟的那麼囉嗦,你我就直呼其名,我就叫你震少如何?」任征說著話,伸手摘下面紗露出了面容。

    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岳震雖然只是臉色微變,心裡卻掀起了一番波浪。

    陰陽臉!岳震這才明白他為什麼要戴面紗,這付面容露在外面,實在是很容易嚇到人。任征的臉以鼻子為中軸線,一半蠟黃乾癟一半如常人一樣紅潤。兩半截然不同的肌膚搭配在一起,顯得異常詭異,尤其他此刻面帶笑容,一半眉眼含笑嘴唇上揚,另一半卻是枯木般眼角嘴角耷拉著,讓觀者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然而真正讓岳震動容的是他的笑容,也就是那只有一半的笑臉,卻透露著淡定與沉靜,竟然不見絲毫的自卑與怯懦,和煦的笑容中散發著無比的自信。

    「果然非常人也,看見我的臉面泰然自若者,震少你是第一人。」任征暢然歎道:「我小時候得過一種怪病,父母尋遍天下名醫終於救回我一條小命,可是臉面卻醫不回來了。」

    不知為何,岳震看著對面少年人的怪臉,卻不知不覺的走神了。

    他不禁想起那段病魔纏身的日子,雖然那些痛苦他未曾親身經歷,存在記憶力的也是若有似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任征的這一刻,那些糾纏與疾病和床榻之間的記憶,一下變的清晰起來,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這讓他想起自己的那位前身,想起他留下的那封書信,想起信中寫到的『從記事起便頑疾纏身形神皆疲,心中除卻愧與恨···』。岳震剎那間好似重回那一刻,在轉世重生的喜悅中,還有幾分同情與不忍,更有幾許悲憤與自艾自憐。如此複雜的心緒,讓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很迷亂。

    任征能夠打聽到的,只是岳震表面上的那些東西,沒辦法深入瞭解。所以此刻他對岳震的態度和表情大為迷惑,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從紛繁的思緒中覺醒,岳震立刻就明白,自己心裡為什麼突然這麼亂。那是因為眼前的這位宰相公子,和自己實在是太相似,一樣的年紀,差不多的身份背景,連幼年的的遭遇都幾乎一模一樣。

    一番比較,岳震不能不想到他前來的目地。按常理來講,任征系出豪門衣食無憂,因為這一張惹人嫌棄的面容,他應該深入簡出才對。

    是什麼原因讓他和富察攪在一起?他來找我又是為什麼呢?

    揣著種種疑問,指指院中的小凳,岳震對任征笑笑說:「任大少請坐,不好意思,剛剛有些走神。只因我小時候和大少一樣,也是在病榻上纏綿了很多年,讓家裡人操碎了心。」

    「哦?」岳震的坦誠引起了任征的共鳴,羨慕與好奇也隨之而來,因為面前岳震雄壯的身形以及草原上的種種傳說,讓任征沒辦法和疾病聯繫到一起。「如此說來,震少一定經歷過脫胎換骨的奇遇吧?我可是聽說震少你是青寧原上首屈一指的鐵骨硬漢,紅毛鬼那樣凶悍殘忍之徒在震少面前,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任你宰割。」

    「呵呵,那是人們瞎傳的。」岳震苦笑道:「不提那些了,若是聽信傳聞,小弟不過是一個好勇鬥狠的武夫而已。」

    任征搖頭笑道:「震少差矣了。青寧原上關於你的傳說,雖然不盡相同,但個個都說你是快意恩仇的英雄好漢!如今震少已是草原上年輕人們心中的偶像,他們和我任征一樣,也都想親眼見見你這位新一代的英雄人物。」

    岳震只能乾笑著無言以對,兩個人並肩坐下來後,任征卻好像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就像震少所說,你我出身名門望族,尋常人看來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然而我們心中的那一份寂寥,也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

    「也正因為如此,得知震少的身世,再每每聽到關於你的事跡。任征怎能不熱血賁張,無限神往?像我們這般富貴人家的子弟,有幾人能像你那樣,為了一些尋常百姓的恩怨血灑江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我任征心中,震少才是真正無愧於『大丈夫』這三個字的好漢子!」

    一下子被他抬到這個高度,岳震不禁有些飄飄然,按耐了好一會才算冷靜下來,慢慢也就想通了任征的心態。

    他說得不錯,自己如果身在江南,根本就沒有結識格桑阿爸和布赤妹妹的機會,也就不可能發生後來的那些離奇境遇。大宋、西夏雖然民族各異,但是社會形態大致相同,像任征他們這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幸運兒,當然也都有成為英雄的夢想。自己不過是做了一件,任征想做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轉念再想想,岳震不由對任征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果自己的所作所為被父親或是哥哥知道,肯定要被暴跳如雷的親人痛罵不止。就算韓正彥、劉子羽那些朋友聽聞,也許表面上他們不會說什麼,內心裡肯定不免要責罵一句『莽夫』。

    眼前的這位宰相的大公子,是葉公好龍?還是真的有一些與眾不同的世界觀呢?

    岳震心生試探,便不動聲色的道:「呵呵,小弟在青寧原不過一個馬賊頭子,怎堪大少如此抬舉,不知任大少專程到布哈峻來找小弟,有何貴幹?」

    任征卻好像對『馬賊』這樣稱呼並不在意,大聲笑道:「哈哈哈···震少威名遠播,我也是常來常往於青寧原,怎能不來結識你這個馬賊頭子。如果你震少不介意,我帶著一干意氣相投的兄弟前來入伙如何?哈哈哈···」

    先是被他嚇了一跳,接著看到他眨眼怪笑,岳震這才確定任征是在開玩笑。

    「呵呵,小弟當然雙手歡迎了。」岳震也不甘示弱的玩笑道:「再出去打家劫舍,有西夏鐵鷂子在前面衝鋒,哈哈,那豈不是無往而不利?」

    「哈哈哈···」兩個年輕人相識大笑,原本有些隔閡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

    「震少,說真的,我真的很羨慕你現在的生活。」收住笑容,任征看著岳震說:「若不是因為身體的緣故,父親不放心總是派軍隊跟著,我早就來草原上闖蕩了。像你這樣鋤強扶弱來去自如,才是草原男人真正嚮往的生活。」

    岳震與他對視,淡淡的笑笑,沒有再搭話,饒有興致的聽任征在那邊侃侃而談。

    「遙想百年前,武烈太宗皇帝建立大夏帝國時,我們黨項人和契丹、女真一樣是馬背上強大民族。可是整整一百年過去了,大夏卻越來越受漢風所惑,唉···」

    任征突然停下來道歉說:「震少莫怪啊,我只是有感而發,並無貶低漢族的意思。」

    「無妨,無妨,大少請繼續。」岳震意味深長的擺手道:「滾滾長江東逝去,浪花淘盡多少英雄?個人如此,民族如此,國家亦是如此。自古胡、漢紛爭不斷,千百年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已經很難說誰影響誰了。」

    「這個嘛···」岳震新鮮的理論引起了任征的思考,沉吟一會他點頭說:「也是,細想想正是這般道理。那震少以為,胡漢之風孰優孰劣呢?」

    岳震看著他慢吞吞的說道:「頭頂著一樣的藍天,腳踩著一樣的大地,只是各自的生存環境不同,才有習俗與風氣的差矣,談不上什麼優劣吧?」

    「哦?震少這些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們漢人不是覺得,大宋之外儘是荒外蠻夷嗎?在宋人的眼裡,我們這些異族不都是獸皮蔽體、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嗎?」

    「小弟以為,這些誤解要從你們自己身上找原因吧。」岳震依舊不溫不火的說:「從大遼到西夏,再到現在的女真金國,那一個不是因為覷覦中原富饒的土地,就一次次的悍然發動戰爭?契丹、黨項、女真留給大宋臣民的是一次又一次血腥的記憶,漢人對異族有所曲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說了,你們異族對漢人的理解,也是另一回事吧?」岳震一挑眉頭笑笑。

    任征毫不避諱的點頭昂然道:「不錯,先輩曾經教導我們,漢人贏弱不堪,根本無力保護那些廣袤肥沃的土地。只要我們奮發圖強,萬里江山終有一天會是我們的!」

    「曾經?」岳震玩味的翹起來嘴角,不無嘲諷的問道:「大少是想說,如今時過境遷,你們西夏不再嚮往江南的千里沃野?」

    「的確如此,儘管我們自己不願意承認,但是有血性的黨項人心裡都明白,大夏已經沒有百年前的雄心壯志。如今的大夏帝國只想著如何偏安西北,不時的與女真人勾勾搭搭,從人家的赫赫戰果中分一點殘羹剩飯,要麼就是跟宋人眉來眼去給女真人製造點小麻煩,才得以維持那點淺薄而窩囊的平衡。」

    說著說著,任征變的有些激動,他背著雙手站起來,表情分明就是痛心疾首。

    「如此下去,我們只能眼看著女真人一統天下,只能眼看著他們滅了大宋後,回頭再來消滅我們!若干年後的大夏子民,將在女真人的鐵蹄下悲慘的呻吟!」

    「哈哈哈···」岳震無法抑制自己的笑意,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大少你憂國憂民令人感佩。可是你也太我們大宋了吧,十餘年來宋軍穩守江淮,女真人難有存進,如今大金國已是南北分治自顧不暇,還妄談什麼一統天下?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哈哈···」

    任征驀然轉身,目光炯炯的看著大笑的岳震高聲道:「震少你錯了!渤海王正是要用南北分治的假象來迷惑、消耗你們。等他休養生息到國力鼎盛之時,女真人的大軍將席捲神州大地,到那時所謂的大宋、大夏、大遼,都將變成被人遺忘的歷史!」

    岳震臉上猛地一僵,笑意全無。但是他想的,和任征的理論毫無關係,幾百年後滿人統一天下,建立了強大的清王朝,莫非是歷史積澱下來的必然?

    誤認為他是無理辯駁,任征很鄭重的接著說:「我以為,漢風不可倡,孔孟之道、仁者天下之說,只能消磨一個民族的鬥志,只能讓一個民族走向滅亡。」

    終於明白了自己面前是一個極其狂熱的人,岳震也頓時失去了和他辯論的。也只能暗自慶幸,任征不過是西夏宰相的兒子,並不能真正驅動西夏的國策和這個民族的走向。要不然的話,風雨飄零的大宋,恐怕就不止大金一個敵人了。

    岳震安靜下來,兩人間的氣氛不免顯得有些尷尬。任征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他卻並沒有放棄的打算,追問道:「震少以為如何呢?」

    暗自搖頭,岳震平淡的回答說:「千百年來漢室民風確是內斂保守,但是這不代表我們可以任人欺凌。我個人覺得聖人學說並沒有錯,只是要區分針對什麼人,有朋自遠方來,我們謙恭友善,不亦樂乎;若是心懷征服踐踏之心而來,我們漢人從不吝嗇自己的血肉之軀,我們誓死也不會向任何人屈服低頭!」

    他的話裡雖然沒有一絲憤慨激動,任征卻不能不低下了頭。千百年來,漢人有時候會變的很孱弱,但是他們總有足夠多的忠臣烈士,支撐著這個民族從未彎下脊樑。

    隔了好久,任征才又抬起頭來,眼睛裡滿是迷惑。「所以說,你們漢人的學說與行徑,讓人覺得充滿了矛盾。我讀過你們漢人的無數典籍,最後卻無法得出一個結論,漢家學說太多的似是而非,我是愈讀得多,就愈覺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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