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哪裡跑
    樂青縣秀圍鄉在20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是溫州一個不足二百戶人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河汊彎彎,風光秀美,人們種稻捕魚,採茶養蠶,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單又寧靜的生活。

    街坊鄰居多是幾十年的老關係了,全村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家沾親帶故,有時候喝著米酒一說沒完,可以把種種複雜的親緣關係往上追溯出三輩子遠。所以除了偶爾聽聽戲,人們最喜歡的就是聚在一起扯些家長裡短,自然就會牽涉各樣**和傳聞,也有不少古老又神奇的故事,在街頭巷尾的樹蔭下,和著小竹椅「吱吱呀呀」的音調,給芭蕉扇輕搖慢扇著,陳年老酒一般迷醉著小村子裡的一代代人,代代流傳。

    螺螺是鄭飛燕的小名,小時候除了白淨,細眉細眼的並不起眼。不過人人都說她命硬,因為她生下不久,大她六歲的哥哥下水游泳突然就淹死了。她一歲多一點兒的時候,大她兩歲的姐姐出天花也死了。她三歲大,她媽又給她生下了一個妹妹,卻還沒有出滿月,得了黃疸又死了。

    螺螺爸叫鄭年升,因祖上傳下來做年糕的好手藝,一到年根兒就做年糕換錢,人送外號「鄭年糕」。從前他特別疼愛早夭的兒子,因此恨透了螺螺,平常只要稍不順心,一把扯過來沒頭沒腦就是一頓暴打,那種不留餘地的打法,誰看著都覺著他就是想活活把螺螺揍死。所以小螺螺在長到六歲以前,最擅長的就是哭了,哭聲嘹亮,到後來有一年全中國不論南方北方,全都流行吼一嗓子《西北風》的時候,她那一嗓子「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吼出去——遼遠,空闊,蒼涼,亮堂堂裡透著隱約的沙啞,就好像真有勁道十足的西北風捲起了漫天黃沙,人們都說她唱得比原唱還好聽。

    螺螺沒給她爸揍死,全因為有她媽護著。可她媽究竟是個纖弱的人,連她爸一根手指頭的力氣也抗不住,通常就只有撲在螺螺身上跟著一起挨揍。

    眼見著螺螺爸不依不饒,螺螺媽真擔心哪天自己一眼沒看住,孩子就給他活活打死了,終於有一天情急生智,變賣了娘家陪嫁的幾幅上好的甌繡,請了一個在十里八村都有些名氣的「仙人」來給女兒算命,又特意安排了「路過」的假象,讓「仙人」在門外大呼小叫「了不得」。

    鄭年糕好奇,出來探問什麼「了不得」,「仙人」口中唸唸有詞,跟他說罷並不提一個「錢」字,飄然而去,就只剩鄭年糕站在原地長長眼睛了。

    原來「仙人」告訴鄭年糕,他家「女兒男命,抵十子,蔭父母,積祖德,必主富貴」。

    從此鄭年糕對螺螺的態度突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嬌寵得不像樣子,就差讓螺螺也暴揍他兩頓了。

    螺螺給她爸一慣,越來越淘,到了六七歲上竟跟個小淘小子也沒什麼兩樣了,可以上樹掏鳥,下水摸魚,甚至滿大街跟野小子打架,罵人聲比狗叫聲都響。吃了虧也不見抹眼淚,只瞪著亮得透寒光的眼睛直盯著人抹鼻涕——抬起小胳膊,由肘到腕,使大勁兒在鼻子底下一抹一下,一抹一下,小頭一昂一昂的,就好像她不是在抹鼻涕,而就是在那裡磨一把殺人的刀。

    鄭年糕高興——「女兒男命,抵十子」嘛——先說這一條真應驗了,「主富貴」想也不會有假!

    螺螺媽有一手好甌繡,擔心女兒總這麼下去大了沒人敢娶,打螺螺八歲上學時起,放了學便輕易不放她出門,強逼著在家跟她學繡花。

    有一天螺螺媽從外面回來,一進院門就發現家裡的十幾隻雞不知中了什麼邪,全都擠在一處柵欄根兒,面向柵欄排成了一字長蛇陣,並且全像是在練跳高,一隻接一隻不停地撲稜著翅膀上竄下跳,一面高高地仰著小脖子,激動得「咕咕」、「嘎嘎」叫個不休。

    螺螺媽趕忙過去查看,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柵欄上吊垂著五顏六色的繡花線,每一根上都繫著個白白胖胖的蠶寶寶,一律吊垂到雞們輕易夠不到的高度,雞們只有拚死練跳高,真正練出了高水平,才有機會叨到蠶寶寶,自然群情振奮,個個奮勇爭先。

    再定睛往柵欄外一看,地上放著個大花碗,碗裡裝著大半下子蠕蠕亂動的蠶寶寶,螺螺叉著腿坐在地上,正在專心致志地往一根紅絲線上系蠶寶寶呢!

    啊——天殺的!螺螺媽差點兒當場氣暈過去。

    從前村裡的大人們搖著芭蕉扇在樹蔭下議論起螺螺來,全體一致的一個評價就是「淘」,所以後來人們只當她是個淘小子,直接就叫她「淘螺螺」。然而「淘螺螺」到了十六歲上,人們忽然發現她竟然出落得漂亮起來了,皮膚白*嫩,一對彎眉細細的,一雙鳳眼挑挑的,細軟的紅*頂著粒紅艷艷的小尖肚,就好像那小尖肚裡盛滿了蜜汁,一笑沒了,就好像是蜜汁全化在了她的笑容裡,不笑時蜜汁把小尖肚鼓得水靈靈半透明的,好像隨時都可以滴得下一兩滴蜜水來,叫人簡直不能看,一看就眼饞得要淌哈喇子,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

    螺螺到了十八歲上就更漂亮了,胸滿了,臀圓了,腰身卻拉得細溜溜的又長又韌,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一枝花了,也脫去了不少「淘」的成分,添了少女的嬌羞。從此秀圍鄉的人再議論起她來就不再使用「淘螺螺」這個名字了,都叫她「飛燕」——卻也不是稱她的大號「鄭飛燕」,人們指的是「趙飛燕」,有人乾脆當面就「趙飛燕」、「趙飛燕」地喚她。

    不過那時候誰家小伙風流、姑娘漂亮已經不能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了,就連家長裡短的話題也不再受到重視,人們更關注的是各樣發財的信息和東南西北風一樣叫人捉摸不定的政策。

    早幾年是給嚇著了,因為有人賺了錢在懷裡還沒揣熱乎呢,就給抓起來判了「口袋罪(投機倒把罪)」。緊跟著前後村的「五金大王」、「礦燈大王」、「翻砂大王」、「膠木大王」之類的總共「八大王」,除了一個逃得快,其餘的全給抓了起來,聽說都是要被殺頭的,一時間人心惶惶,連做小買賣的都關了鋪子不敢幹了。

    可是近兩年鄧小平一肯定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口號,鼓勵農民投資入股辦企業的政策緊跟著就出台了,「八大王」也給平了反,英雄一樣放了出來,秀圍鄉的人心裡就又活泛起來了,到處都在熱議,說誰誰誰又掙著錢了,幹什麼最掙錢……全都躍躍欲試,當然就沒心思在些不起眼的閒事上費腦筋了。

    鄭年糕心裡也合計:要不,乾脆就辦一家年糕作坊?可是本錢從哪兒來呢?借是不成的,因為有錢的全都自己倒騰著錢生錢呢。

    鄭年糕雖然一籌莫展全無辦法,可是既相信螺螺「必主富貴」,就相信機會一定會來的。

    飛燕漂亮,鄭年糕得意,可也格外多*了不少心。尤其是飛燕讀初二那年,有一天他聽人說飛燕給個半大男孩子半路上截了,非要跟她「談朋友」,飛燕差一點兒動手打他,他才哭嘰嘰地走了。

    鄭年糕立刻高度重視,每天一定要讓自己的老婆早起送女兒上學,傍晚時無論他再怎樣忙,也要緊趕慢趕親往學校去接她。

    那可真是太辛苦了,因為學校離家有七八里路,溝溝坎坎又是水又是坡的,沒法騎車,就只有靠兩條腿。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整天農活又累,再來來回回一跑,到家人都拿不成個了。

    ——跑是真跑。

    飛燕最煩他爸天天到學校接她,叫她成了同學的笑柄,所以一放學立刻就像一隻真正的飛燕一樣一路撒丫子飛跑,可憐的鄭年糕就只好跟在後面追。

    後來飛燕又淘起氣來了,有時候跑到前邊什麼地方躲起來,到他爸進退兩難急得不行時,再突然大叫一聲跳出來,前仰後合笑個痛快。

    鄭年糕後來習慣了,也覺得有趣,於是追追逃逃、笑笑鬧鬧就成了這爺倆放學路上的保留節目。

    即便這樣,跟了一段時間後鄭年糕也還是累得快要堅持不住了,多少次都想算了,有必要總這麼嚴防死守麼?最主要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可是一想到沒準兒哪天女兒真出息了,考上了大學,從此他不就可以跟著「貴」起來了嗎?有時候又想:我女兒多漂亮啊,就憑漂亮也能嫁個有錢的或當官的,自己也當然就跟著「貴」起來了——可千萬不能有什麼閃失啊!

    ——只要這麼一想,便又來了精神,又有力氣跑了。

    飛燕讀高中那年虛歲十八,眼見著這孩子忽然間變得文靜了——有時候會坐在自己的小屋裡靜靜地刺繡,可以一待一兩個小時不挪窩。起先鄭年糕和他老婆都很欣慰,深以為工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的種種努力終於見成效了。

    不過很快又發現,姑娘也開始還愛美了,喜歡照鏡子,會用卡針把劉海捲得彎彎的,穿衣服也講究了起來,說話也不再可著嗓門了,學會了撒嬌,聲音一嗲,竟柔軟得彷彿水流淙淙。這樣一來可不得了了,飛燕越發漂亮得好似仙女下凡了,叫別人更眼饞,叫鄭年糕更得意,也更不能放心了。

    ——鄭年糕絕料不到,已經出事了——飛燕戀愛了,而且就在他眼皮底下。那男孩子跟飛燕一個學校,比她高兩個年級,已經高三了,三年來他一直都是全校老師最頭疼、學生最怕又崇拜的「老大」。他人長得不是很高大,但是非常健壯靈活有力氣,平常喜歡爬到校門外的一棵大香樟樹上,兩隻腳背往樹杈上一搭,人含片樹葉倒垂下來,一面悠悠然晃蕩著身子,一面吹小曲,自己把這姿勢命名為「倒掛金鉤神仙式」。玩夠了想下來,身子一收,半空裡一個輕盈的翻轉,別人還沒看明白,他已經穩穩雙腳著地,霸氣十足地站在人前了。

    他還擅長鳧水,一個猛子紮下去,可以一口氣游出好遠才露出頭來。

    這小子講義氣,能要打架,他爸媽喚他「起子」,學名就叫趙運起,給男孩子們尊為「老大」後,送了他一個別號——「趙雲」,平常男孩子們都叫他「雲哥」。

    趙運起在飛燕上高中第一天一進校門時,只一眼就看*,他沒有採用欺男霸女那一套下三濫的招式,而是以「倒掛金鉤神仙式」和扎猛子鳧水兩下子俘獲了飛燕的芳心。

    飛燕一上高中,學校離家更遠了——順原來那條道,還要再遠出兩三里地。那時候鄭年糕越發地對飛燕看得緊了,因為叫他非常振奮的是「仙人」的話果然應驗了——女兒保佑,他已經不用再琢磨著如何「掙年糕」了,他找著了掙大錢的新路子。

    鄭年糕是學別人的樣,跟親戚家兩個人合夥搞了個「抬會」,憑一向的信譽,還有親戚套親戚的人際關係,短短半年就從十里八村的鄉里鄉親手中募集到了將近200萬會款,投給了市內四個急需用錢的服裝廠和皮鞋廠,光他自己撈到手的錢就已不下五六萬,馬上蓋起了兩層樓的新房子,傢俱電器更換一新,一應俱全。

    接送女兒太勞神費力了,鄭年糕本打算不讓飛燕讀高中了,琢磨著讓她安安生生在家待兩年,找個好人家嫁了,他便也功德圓滿了。可是飛燕不幹。好在那時候鄭年糕差不多什麼農活也不幹了,時間倒是多得是,不放心飛燕住校,寧願堅持天天接送。鄭年糕卻又哪裡想得到,他女兒的戀情甚至演繹到了他和他老婆天天接送的放學路上!

    開始趙運起總是躲在他們途中必經的竹林中、茶園裡,有時候就在大樹後面。飛燕一路狂奔,耳朵卻豎著,只要聽到比一般青蛙的叫聲都要大、都要*的蛙鳴,馬上就會駐足察看。趙運起立刻就會從竹林、茶園,或是大樹後面一下子現身,或是伸出一條胳膊來,一把把她捉進去,兩個人在裡面無聲無息地擁抱、接吻、*……

    有時候鄭年糕追到近前站住了,也許就隔著一層竹子,裡面的兩個人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了,或是聽到他「飛燕」、「飛燕」地喊起來,只管偷偷地笑,接著擁抱、接吻、*……都感覺又好玩又刺激。然後飛燕會突然跳到她爸跟前,大笑著再朝前跑,逗引得他爸呼哧帶喘地在後面接著追。可是說不定在前面什麼地方,飛燕和她的「雲哥」又相會了……

    但有一次事情還是露了餡。

    那天鄭年糕跑到半路找不到飛燕了,停下來時恰好有了尿意,轉身掏出傢伙衝著竹林撒尿,一邊顧自嘟囔著:「要你跑!要你跑——老子撒泡尿淹死你!」

    卻沒想到她女兒和她的小情人就在坡下不足幾尺遠的地方,他的尿水順著坡勢淌下去,幾乎真要淹到他們兩個了。

    趙運起後來再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破了。鄭年糕嚇了一跳,立馬鑽進竹林察看,就見他女兒飛燕跟個野小子扯著手在前面跑,從另一頭鑽出竹林去了。

    鄭年糕真的是氣壞了,又打聽到那野小子的家很窮,後來無論飛燕再怎樣鬧也堅決不讓她上學去了,琢磨著再過個一年半載給她攢下一筆豐厚的嫁妝,尋個好人家,把她風風光光嫁過去。

    叫鄭年糕特別苦惱的是,就算他看得住女兒的身,也看不住女兒的心,何況那個野小子風一樣來去自由,常在他家的房前屋後神出鬼沒。

    有一次鄭年糕正在院兒裡幹活,分明聽見了那小子的說話聲,卻怎麼也找不見人影。趕忙到飛燕屋裡察看,飛燕不見了。問她媽,她媽說剛剛還在她眼皮底下呢,大概是上廁所了吧。

    鄭年糕趕緊到房後廁所找,卻沒有人,立刻破口大罵。罵沒有任何效果,便做出外出尋找的樣子悄悄藏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吃驚地看到他的女兒飛燕「從天而降」——就在他家房山頭的那棵大香樟樹上,那個野小子倒掛金鉤,把他女兒從上面順了下來。

    鄭年糕「嗷」地一聲怪叫直衝過去,但見那小子輕盈地一個翻轉落了地,不慌不忙衝他呲牙一笑,一溜湮沒了影。

    鄭年糕看女兒看得心力交瘁,如此過了大半年,聽說那小子外出打工去了,一顆心才總算放了下來。

    轉年春天,桑樹葉子剛剛在枝杈間撐開一個個鵝黃嫩綠的小巴掌,從市裡突然傳來了一個驚人的壞消息——鄭年糕跟親戚一起投資的一家服裝廠賠了本錢倒閉了!

    鄭年糕一時驚呆了,他們給那家廠子前前後後投進了將近100萬啊,回扣、紅利一直都吃得好好的,怎麼說倒閉就倒閉了呢?

    鄭年糕他們火速趕到了市裡,可是那家廠子早已人去樓空,貼上了法院的封條。他們又趕緊到處尋找從前的經理、副經理,卻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三個人氣壞了,急壞了,也都嚇壞了,緊急商量的結果是趕緊想辦法籌錢備用,穩定人心的同時還要盡可能地發展更多的人入會,否則萬一大家全怕了,全要抽回老本不幹了——那可是數百萬啊——無論如何他們也賠不起——那可就死定了!

    辦法是還不錯,可就在他們回村後的第二天,*還沒來得及當眾拍響,本已人心浮動的小村子又遭遇了更大一輪壞消息的衝擊——有個叫鄭樂芬的大抬會會主挾款逃了!

    ——簡直是平地起驚雷啊!一時間十里八村全傳遍了,眾鄉親全都給震傻了。緊接著,在恢復知覺的第一時間,人們全都想到了唯一一個保全辦法:趕緊找人要錢去啊!所有人全都瘋了一樣抄傢伙往會主家跑,都恨不能背上生有翅膀,腳上蹬有風火輪,也好第一個趕到,第一個拿回自己辛辛苦苦掙得又輕而易舉就交付了出去的血汗錢。

    由於所有人的行動全都驚人地一致,剎那間十里八村就像是被颱風席捲了,卻又不止一股,是東南西北好多股交匯到了一起,擰成了一個龐大的渦旋,渦旋的速度、力度和聲勢驟然加強,強大的離心力把每一股都甩成了出鞘的尖刀,裹挾著太陽風裡刮出的烈焰,更瘋狂地朝著既定目標直直插過去……

    各縣鄉數不清的債主把會主家洗劫一空,房子砸的砸、燒的燒,化為了一片片焦土。人們幾乎都沒洗劫到多少錢物,急紅了眼,就把債主的老婆孩子五花大綁抓起來,動用各樣酷刑,打的打、奸的奸、殺的殺。也有放狗咬死人的,也有放蛇咬死人的,也有給割掉鼻子耳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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