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成為往事 第八章 夢一場 第五節 白狐
    我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燈火闌珊處可有人看見我跳舞/我是一隻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滾滾紅塵裡是誰種下了愛的蠱/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我愛你時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能不能再為你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那衣袂飄飄衣袂飄飄/海誓山盟都化做虛無柳葉垂蔭,長空碧水,西湖的水紋打碎了陽光,水紋中被折疊的點點黛山在嬌羞舞蹈,像越女的劉海水袖。烏蓬船頭,我虔誠的跪倒,雙手捧心對著遠山上的佛塔許願,頭磕下的那一剎,長頭若瀑布般一傾而下,發尖入水,漣漪四起,水中的佛塔在微閉的雙眸中模糊成了滿天的混亂的星象,霎時,天際那悠遠的梵音似飄入了耳膜,心頭蕩起的鴛鴦夢裡,三生石上的誓言在這一刻、在腦海中竟變得如此的荒誕,我抬起頭,一攏長髮,水滴打濕了我的嫁衣,這水漬杜鵑滴血般的令我觸目心驚。

    狀元橋頭昨日歡慶的笙簫還在空氣中迴盪、小販們還在交口稱讚著昨日打馬遊街的狀元郎,可是我這個遠來的狀元新娘心中為什麼突然有了這麼多不可名狀的哀怨?這是不好的預兆嗎?

    我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千年前,我很小的時候,獵人的鋼爪囚住了我覓食的腳步,在明月照松間的夜晚、在流水潺潺的清泉旁,我作出了絕望的哀號。流血染紅了我的白裳,一雙罪惡的手把我扔進了獸籠,我沒有作困獸之鬥,我是高貴的,就算我命殞油鍋,我也要冷眼看著他舉起的屠刀,我是高貴的,我不會弄壞我純白的皮毛。

    在瓦房竹屋裡,松汁的濃煙中,一雙細柔纖長的手*著我秋霜般的毛髮,她給我敷上了清香的草藥,給我包紮了傷口,那個男人的雙眼中閃出了不解的神色,她幽幽地說:這是靈狐,不比野雞野兔,你看她的眼神……

    孩子快生了,你要補身子……

    它怪可憐的,放了她吧……山巖綠草才是它的家。

    在明亮的月化中,我轉過身,我看見了她,傾城傾國。布衣草鞋遮掩不住她母儀天下般的氣質,在溶溶的月色裡,她雙眸當中的淡定從容彰顯了她別樣的雍容華貴,她彷彿就是月的女兒。

    一千年過去了,我在月輝中孤獨修行了千年,片刻不怠。我看盡了蒼海桑田,看遍了山寺中不斷興修毀滅的高僧墳塔。生前的輝煌與捨粒的光芒在善忘的人心中一天天暗淡。黃土終究掩蓋了一切。

    我得道的那一天,觀音來到了我的面前,說:凡塵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再修行千年,你也可以位列仙班。

    我拒絕了:我忘不了曾經放我的女人,她在我的心中種下了善的種子,我要去找尋她的前世今生。

    觀音:我給你一個修*身的機會,記住,不管你看到什麼都不要出聲,因為那一切都是幻影。

    江南花紅的時節,我看到了因難產我而死的母親,母親臨死時的撕心裂肺我沒有動容、父親把我當妖孽一樣養著,虐待著,我沒有出聲、十六歲,我嫁給了一個奇醜的男子,結婚後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我十月懷胎,分娩了一對龍鳳胎,丈夫當時掐死了女孩,我沒有變色、兒子六歲時被他亂棒打死,我沒有眨眼,可是當他手拿休書在我面前念讀的時候,我的瞳仁因為扭曲而失色,靈魂深處情不自禁的發出了聲音:不要啊!

    一切的幻影隨聲而滅,我睜開了眼,看到了漫山的火光,觀音灑出了甘露汁,說:你終究過不了愛情這一關,你看這漫天的火光了嗎?這就是你的……

    我看著我慢慢變化的身軀說:我不是變化*了嗎?

    不,只有經歷了愛情,你才能變成真正的人,你現在的心還是狐狸的,你去吧……

    紫金山半,我結廬而居,杉皮為瓦、翠竹為牆,竹廬左依僧寺、右臨流泉。我乘霧而起,風吹動著流雲從我的指間飄浮而過,風吹拂著我的白裙長袖在流雲中漫天而舞,我看到了我的小屋在流泉的氤氳中點綴著竹影松虯。

    似水流年裡,烏飛兔走,白駒過隙,櫻桃紅了又紅,芭蕉綠了又綠,在這其間,我飲甘露、沐澗泉、食山果,吸月華,偶爾地,我也調絲竹、閱佛經,與寺中高僧一起打機鋒。

    那是個月上柳梢的黃昏,我撐起杏花傘,邁著蓮花步在秦淮河畔尋找我的舊世人。泓如少女眼波的秦淮河水,不知有多少紅粉佳人在這洗盡凝脂、淚盡人亡。這粼粼的碧水是歷代無數懷春少女的淚塚,這淚塚在今天又泛著不盡的浮光虛華,各色的畫坊之上,香風陣陣,燈紅酒綠,俊俏的文人墨客、低俗的市儈小民、顯山露水的藝伎在瀰漫著你儂我儂的絲竹管弦的靡音裡推杯換盞中虛與委蛇。你慕我黃金萬兩,我羨你二八芳齡。

    我想著觀音臨別時對我說的話:紫金山麓,秦淮河畔……心中驀地悲涼,難道我那個舊世人在紅塵千年中己經靈氣盡褪成凡塵俗子了。

    明月樓的煙雲窗關不住裡面的似錦繁花,一波一波琵琶古箏曲漫過窗外的柳梢浸淫著路上的行人。我側目而望,工筆畫的窗紙上映著婆娑人影,畫工筆下的「四君子」在人影中羞怯著搖動。柳葉下、牡丹前一個衣衫襤褸的書生瑟縮在古老的青石板上,這個時候斑駁的月光透過垂簾般的柳枝斜照著他,點點月光映著他臉上的落寞,他雙目空洞無神呆呆的望著明月樓的閣台。

    我冷冷的看著他,這,又是一個十年寒窗進京趕考誤入風塵的考生吧?明月樓的姑娘哪一個不是薄情寡幸迎張送魏呢?可憐的書生,我向他走去,霎時,我發現我走過的地方猶如「春」猛烈的到來,我走過的地方草長鶯飛、花以可見的速度競放著、柳葉瘋狂的生長著,在柔風當中舞動著,我從驚異當中醒過來時,我知道,多年的等待終有了結果,我懷中形如眼淚的輪迴珠飛出,從輪迴珠裡不斷變化的圖像我知道了眼前這個書生的前世今生,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她。千年的輪迴轉世,愛與恨*控著他的生命星象,紅塵的愛,紅塵的恨,發生在她的身上原來可以是那樣的哀婉悲傷,一個輪迴就是一個過場,一次轉生就是一次消磨,奈何橋、孟婆湯、往生道,她的生命在這裡重寫又重寫,輪迴珠裡映著她千年的際遇。

    原來,她受苦了。我走了上去,幫他收拾好地上雜亂的書本說:走吧,跟我回家。

    一千年了,他不再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女人了,他成了一個落拓的書生,在紅粉胭脂中他蕩盡了書生意氣、消磨著流金歲月,這一夜,他的淚打濕了我的衣擺,在我的竹屋裡,他泣不成聲,我緊抱著他,極盡一個女人的溫柔纏綿。記得一千年前,是他*著我的發,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這是最讓人悲傷的了,我說:再讀書吧,還有半年才考試。

    他依偎在我的懷裡,口中喃喃:桃濃……桃濃……

    桃濃是秦淮河的花魁,許多的王孫巨賈臣服在她的裙下供她驅使。

    我歎息,這是靈魂深處深深的痛,這一夜,燭光不滅,在他的眼前,我跳起了霓裳雨衣曲,我潔白的長袖流雲般的漫天飛舞,曼妙無比,我唱起了清心曲。他說:你的聲音是天籟,音符中的節韻有著珠落玉盤的動聽、有著風動碎玉的悠揚、有著水激寒冰的清越。但是,你不是桃濃……

    我的心深深的沉下去,軟弱地像要停止跳動,說:可是,她給了你什麼呢?

    他的淚又流了下來,一瞬間,他蒼老了十歲,臉上是無窮盡的落寞與後悔:她給了我什麼?給了我什麼?聲音低低,一直到幾不可聞。我拭去他臉上的淚說:忘記她吧,試著愛我,好嗎?

    愛你,你懂愛嗎?

    我記起來了,我還是狐狸的心。我懂愛嗎?我問自己,愛就是感恩嗎?

    我說:我可以讓你金榜題名,可以給你榮華富貴、可以……

    不,這不是愛。他說。

    禪院古佛前,我問老和尚:什麼是愛?你懂愛嗎?

    愛,愛是毒、是蠱。素白長眉遮住了老和尚的雙眼,但是他的聲音出賣了他的刻骨銘心。

    我說:原來你曾經也施過慧劍,斬過情根吧!

    他說:僧人也有七情六慾,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一個小狐狸不也一樣在迷惑。

    老和尚取出了檀香木盒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觀音要我把這一個交給你,這是愛蠱,吃下去你就有了人的七情六慾,不過……

    愛蠱,這是毒藥嗎?我問。

    這是世上最毒的毒藥,你要想清楚。老和尚說。

    你懂愛嗎?昨晚他的話浮在了我的腦海,我不再猶豫,說:是毒又如何,我千年的道行難道還控制不信它。

    我吃下愛蠱的那一剎,我的眼前儘是他的影子,張郎,我就回來給你燒水做飯。

    我奔出禪院的時候,我聽見了老和尚輕微的歎息聲。

    愛,我明白什麼是愛了。我抱著張郎幸福的說,你想吃什麼呢?我給你做,我養蠶給你紡最好的衣服好嗎?分別幾個時辰,你想我了嗎?我不許你再想桃濃了,不然我會吃醋的,你以後只許想我。我興奮的看著張郎,滿眼都是等愛的神色。

    他怔怔的看著我說:你比桃濃美,昨晚的燈光太昏暗了。

    我聽後高興的親吻了他的臉,但是我卻不知道這只是一個男人的了色。

    從此,我和張郎漫步白堤、依偎孤山、泛舟西湖、夜讀書。

    竹影消泉邊,他捧一把沁心的甘泉,自我的額頭灑下,我瞇著眼看著泉水簾,七彩虹在我眼前墜落,我伸出手接著滴落的水珠,清涼的感覺剎那傳遍週身,水珠在我的手心飛濺開來,反射著點點柔光,在我的瞳仁中映著節日的火樹銀花樣。

    我說:張郎,我為你扯一把陽光,為你織成錦鍛,好不好?這時微風吹來,我的幾縷青絲在他的臉上飛舞。我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可知。

    他半跪在地,褪去我的祥雲鞋、柔羽襪,他的雙手握住了我的三寸金蓮,說:今生不求萬戶侯,妾意郎情一枕臥。

    淺草吐綠花露紅,泉眼無聲細細流,在泉水裡,我恣意地擺動著腳指,翻動著泉底的碎石,他輕輕的揉著我腳部的穴位。這感覺:我是綠蔭叢中盛開的茉莉,蜜蜂用它的細針輕刺著我的花蕊,*著我的瓊漿,蝴蝶用它的翅膀輕拍著我的花瓣,這感覺是這般的細膩可人,這感覺是這樣的沁人肺腑。

    我說:春有百花盛,張郎可會多採擷呢?

    他說: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飲。

    這個時候,陽光斜照在林間,遍地金黃,我抱緊了他的頭說:張郎,我愛你,今生,不離不棄……

    月輝下,竹窗內,我掌著琉璃燈,給他磨墨鋪紙,說:功名就在你的指尖,你就是狀元郎。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定上書皇上策封你為一品夫人。

    我沉醉在甜美的幻想當中。

    匆匆地,半年一瞬而過,這半年中我嘗到了幸福的味道,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我為他打點了行裝,西湖的斷橋邊,我們惜別。我說:張郎,我等你。離別的淚水滴在了西湖的碧水裡,打破了湖面的平靜,我們分開了緊握的雙手。翹首期盼,無盡相思,行看天色坐看雲,行也思張郎,坐也思張郎,終於,官府發出了文榜,長長的榜單上,他果然就是狀元。我換好了親手織的嫁衣,風塵僕僕,在去往京城的路上,我的臉上總洋溢著春風般的笑。

    再見張郎的時候,公主府前,車水馬龍,大紅燈籠高掛,他穿著大紅的新郎服戴著紫金冠,公主傾慕,皇上欽點。我趕上他的婚禮了,可是新娘應當是我啊,為什麼?為什麼?我說:張郎,今生,不離不棄,不離不棄……

    他說:你,我不認識你……你快走吧。

    我扯爛了我的嫁衣,撕破了他的蟒袍,說:張郎,今生,不離不棄,不離不棄……我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家丁舉起了木棒,在亂棒中我的血染紅了我的嫁衣,桃花盛開般的紅艷、慘烈,我說:為什麼?為什麼?說好不離不棄的……

    他分開了家丁,腑在我的耳邊說:不為什麼,他是公主,你是誰呢?快點回去,你不該來這裡的。

    我吐著鮮血說:你跟我一起回去好嗎?

    這時,一把尖銳的匕首刺入了我的胸膛,我聽到了他冰冷的聲音:把這一個瘋女人拖出去。

    我的血奔流而出,我說:張郎,我愛你,你棄我而去我也不恨你,你殺不了我的,我是一隻千年的白狐。這一霎,我明白了老和尚輕微歎息的聲音,我明白了老和尚的話,愛是這一個世界上最毒的毒藥。

    我說:張郎,你不要我了,我卻還愛著你,你還看我給你跳的最後一支舞嗎?你還看我衣袂飄飄嗎?

    我舞動了,我的長袖舞著我的血淚,這是世上最淒美最慘艷的舞蹈,血星星點點的沾滿一地,我抽出了刺入我胸膛的匕首說:張郎,一千年前,是你救了我,現在你又讓我明白了愛,一千年後,我為你而死,張郎,我死後,請你為我傷心她嗎?

    我剖開了我的胸膛,我取出了我的心,這是人心啊,我喃喃地說,這是人心啊。想不到觀音的指點沒使我修*心,紅塵半年我竟修成了人心,我慘烈的笑著:別了,張郎,永別了,張郎。

    我捏碎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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