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 第四章
    平477年(六年前)

    這年春天,王皇后病重的消息傳遍了宮內宮外。

    養心殿中,太醫們絡繹來去,每一個臉上都有著無比凝重的表情。皇后族中諸人更是的時聚在殿外,心中有著重憂:太醫的每一聲歎息和搖頭,都意味著王氏一族重要的支柱將傾,權重一時的局面可能岌岌可危了。後宮中有機靈的妃子也常常來去於殿內殿外,一來是念著百足之蟲尚且死而未僵,更何況太醫們還未定下那人的死期;二來可以告之世人自己的嫻雅雍容和好心腸。最重要的是,如果能遇到皇上……總而言之,出於各種理由,原本該是靜養著的王皇后卻有著無數的訪客。

    只是,平成帝始終未出現在養心殿中。

    這使原本便竊竊流傳於宮內朝中的關於帝后不合的流言再次廣為流傳,並且在「事實」的佐證下更顯其真實。

    與此同時,第一公主,王氏惟一的女兒,明陽公主的身影也未出現在養心殿中。

    流言於是又有了新版本:關於公主的寡情薄義,無心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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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露重。

    養心殿中,侍女靠著牆,眼微閉。幾個守夜的太醫也都靠著外殿中設的小榻淺眠,時不時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聽聽內室的聲響,復又安心地入眠。

    一道人影閃入殿中。

    在燭火的掩映下,影子拖成長長的黑色,燭光一明一暗之間,那人的側臉亮了起來。

    是朱槿。

    只見她輕輕走至殿中的案上,那神態就如同腳掌綿軟的貓兒正躡手躡腳步地在黑暗中游移。靠近燭火,她從懷中掏出一支白色物事,在燭上點燃,室內立時瀰漫著一種淡淡草藥的味道。稍等片刻,她向室外點了點頭。

    穿著黑色披風,用斗篷遮住了臉的明陽走入室內。

    朱槿向她遞過一顆紅色藥丸,「趕快吃了。紫眉說這『迷魂』藥性極強,你小心別也中了。」

    明陽吞下藥,默默向內室走去。

    「哎!」朱槿忽然喚住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明陽笑了,「我會小心的,如果有人來,你就叫我吧。」

    「吱」一聲推開內室的門,室裡無人服侍,只有幾盞昏黃的燈閃爍著暗淡的光。轉身,將門合上,明陽靠著門駐立良久,才走向置於內室那一側的床榻。

    床榻上,王氏沉沉地睡著,原本雍容的臉如今已瘦得陷了下去,脂粉不施之下,看來是如此的蒼白。那原本母儀天下的鳳凰如今已徹底失去了往日的芳華,只能垂羽喘息。

    明陽站在榻前,看著榻上的母親,不出聲,不動。

    室內,只有燭光偶爾地移動,才顯示出這是現實,而非夢幻。

    良久,王氏輕皺了下眉,輕輕地呻吟著,想是有所夢。明陽疾往後退,只二步,便見母親只是翻了個身而未睜眼。此時的王氏已是側身而眠,臉對著燭光,蒼老的容顏再難掩飾。

    明陽坐到榻前,見母親的一隻手自錦被中伸出,斜斜落在空氣中,便輕輕執起她的手。那一握,才知道原來母親的手是綿軟的。生平第一次的接觸,竟是如此境地,不由地心底一酸。

    一滴燭淚自燭身滴落到燭盤,燈花一閃著,王氏手背上,赫然是一滴晶瑩的淚。

    忽然門開了,明陽一驚,忙將母親的手塞人被中,轉過身。

    「明陽,你父親來了。」朱槿神色卻有些古怪。

    明陽站起身,「他?」遲疑著,「還有多久到此地?」

    「就一會了。」朱槿也有些遲疑,「他……和你一樣,也是一身的黑衫,而身邊也未帶侍從……」

    明陽一怔,「你躲起來吧。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來做些什麼的。」跳躍的燭光中,她揚起了下巴,眼中有絲冷意。

    ——*♂♀*♂♀*♂♀*——

    外殿中,明陽帝謹慎地入內,環視四周,見眾人皆沉沉睡著,快步入了內殿。

    門外,朱槿隱在重疊的簾障之後。門內,明陽伏身於母親榻後的紗縵之中,她早已脫下了身上黑色的披風,裡面是淡黃的衣裳,恰與那紗縵是同一色的。加之燈火明滅,使人難以分辨。

    平成帝掩了門,一步步走向臥榻處。

    明陽禁不住了掩住了唇,燈光下,那個只在高高的皇位上的男人,看來也是那般蒼老。他的眼中有一絲悲傷,那悲傷卻如同是千年玄冰下的微微流泉,在冷漠的神色下看來是如此地微渺。明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她的父親,一步步地,走向她的母親。

    平成帝做了與先前女兒同樣的動作:先是駐立良久,而後,坐到榻邊,不言不語,只直直地看著妻子。

    無風無聲,不動不響,一室如磐石般的寂靜。

    良久,平成帝的聲音響起:「睜開眼睛罷,我知道你是醒著的。」冷冷的聲音在沉悶的空氣中泛出層層波瀾。紗縵後的明陽倒吸了一口冷氣。

    榻上,一個同樣冰寒的聲音響起:「你來做什麼?」

    王氏衰弱的聲音對明陽而言不亞於是晴天霹靂。

    她看到原本以為安睡著的母親已經睜開了眼,與平成帝對視著。

    沉默良久。

    「你好嗎?」

    「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臣妾一時半會兒只怕是死不了了。」

    「你……何苦要這般咄咄逼人?」

    「皇上倒是不來得好,免得臣妾不會說話,惹了您生氣。」燈光下,冷顏的婦人半倚著枕,視線投在男子身後的遠處。

    「我……很想念你。」皇帝的目光開始是一冷,過了良久後,終於軟下了口氣。

    空氣中一陣冷冷的笑意:「這是要折了臣妾的福嗎?」

    「夕樺……」久遠前的暱稱讓原本一片冰寒的王氏緩下了臉色,「我……很想念你。」

    「想念我?」王氏終於直視榻前的丈夫,似笑非笑的眼上有著閃爍的瑩光,甚至,忘了用那尊貴的稱呼隔開兩人的距離,「何必呢?你我早已明白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你何苦用這些好話來哄騙我這將死之人?」

    皇帝握住了妻子的手,卻被狠狠地掙開,然而再一次,伸出的手緊緊握住了那雙病中的纖弱的手,終於,緊捏。

    「你……好好休養……」

    「好好休養?皇上真是說笑了,何必口是心非?你我都知道,其實若是我早歸天了,對皇上反而好。免得我王家的勢力坐大,威脅到您!」

    皇帝的臉沉了下來,「你是定要我生氣,是不是?」

    「生氣?我是早就如同身在冷宮了,到今天居然還能讓您龍顏大怒?您不是早對我不聞不問了嗎?那麼多年之後卻說得如同只是新婚小別,倒是我的不對了?明宗越,你不要太虛偽!」

    「夕樺,念你是身在病中,我今日就不與你計較了。」皇帝的眼中有著冷戾的光。

    「計較?」王氏卻痛哭起來,「明宗越,你知不知道我最想要你做什麼?我從十年前,就希望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嘶啞的聲音和淒厲的容顏,明陽再也認不出這是往日她雍容華貴的母親。

    「夕樺,是我對不起你。我早說過,若有下輩子,一定還你今生的債,你……又何苦困了自己?」

    王氏胡亂擦乾了臉上的淚,「來世?我要你的來世做什麼?今生受夠了你的苦,我寧願當初嫁雞嫁狗,也絕不入你的深宮。當年你對我信誓旦旦,說什麼海誓山盟,道什麼永不分離。我這才嫁與你的。但你用什麼臉色對我?我知道你是嫌我父兄勢利,怕他們挾了我的威,削了你的勢。可我王夕樺有哪裡對不起你?新婚時已如入了冷宮。你從來不進我的門,反而立時納了三妃五嬪,流連花間。害我遭人嘲笑,令我日日傷心。你對得起我嗎?」

    「當日我是不該娶你,是我不好。原本太后便不同意你我的婚事,更不同意立你為後。我拼了惹母后不悅,才娶你入了宮。結果第二日國丈國舅竟入了宮要官職,我才明白母后的苦心。你道我那樣做開心得很嗎?我每日只求一醉,偏偏有國事無數,就連一醉也不得求,又不能見你,你以為我不苦嗎?」

    「你好自私!我父兄關我何事?你明知道那時的我是只要你待我好,我便可以什麼都不管不要的。你卻疑心我會縱容外戚?」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那時的你心軟善良。若那時你父兄來求你,你怎能置之度外?我只能不見你,不看你,免得授人以柄。」

    「呵呵,你永遠只關心你的江山社稷,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若不是心中有你,我又怎會保你的正宮之位,又怎會……最終生下明陽?」

    「明陽?哈哈哈哈,只有明陽這件事讓我痛快到底。我有多恨你,明陽就有多恨你!」

    「你……何苦要把她扯進來?何況……你那樣對她,她同樣恨你……」

    「你也知道?你知道我怎麼對她,你卻無動於衷,今天又來說我什麼?你是最沒有資格的人。我倒是想問你,你的女兒恨你,你是什麼感覺?」

    「你可知當日我知道你有孕後,我曾向上天發過什麼願?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當日我想,只要你生下男孩,我一定立他為太子。正是因此,我才早早取下『陽』這個名。是希望他光輝威儀,成人成才。」

    「可惜她是個女孩,是不是?我也告訴你,當日我也曾發願,若她是個男孩,我一定不擇手段,要讓他得了你的皇位,要叫他恨你入骨!那樣才痛快!可惜生下來竟是個女孩,那一刻,我只恨得希望從來沒有懷過她!」

    「你……真的那麼恨我?恨得竟要不顧你的骨肉?」

    「你何必假惺惺,你從來不曾在意過她,今天也不必來說我冷血。對你,我當年對你的愛有多深,今天對你的恨就有多深!所謂入骨刻心,就是如此。我只恨我今日病重,只怕看不到你死的那日,看不到你心心唸唸的大平江山分崩離析之時!」

    一聲脆響,時間凝結在平成帝揚起的手和王氏偏轉的臉上。而紗縵後的明陽早已淚流滿面,一滴一滴,無聲地,滑落到地上。

    「你走。」王氏的聲音響起,「你走!」

    良久,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遠去。

    而淚,在兩代人的臉上流。

    又過了許久,王氏彷彿衰老了許多的身影佝僂著,「明陽,出來罷。」

    紗縵後痛哭的女孩走到燈光之下,終於嘗到了痛苦如心中滴血的滋味。

    「你來看我,我很感激。自生病那天起,我就想告訴你剛才說過的那一番話。我不是你的母親。我只是生你出來,卻是你的仇人。因為你是我仇人的女兒。我只告訴你一句,永遠永遠不要相信別人!否則,下場就是跟我一樣。」

    啜泣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麼,他們……明玨他們,是不是你……」

    「是我。雖然你是女孩,但我希望你能得儲君之位,所以我殺了他們。只可惜天要我住手,要我不能再活。從今後,你好自為之。我不再強求要你得天下,隨你自己的意罷。」

    「你……是把我當成陌生人了,是嗎?」

    王氏沉默。

    「好!我告訴你,我永永遠遠不會讓你如意!」

    王氏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明陽轉身直向外奔去。直到門前時,王氏突然叫住了她。她猶豫著,終於停下腳步。

    「若是你……你要小心一個人。桓家的桓灝……是個不可小覷的人……你日後要小心。不管你最後是不是入了朝,他只怕都會有所行動……」

    「謝謝母后。」冷冷的聲音隨著一聲沉重的關門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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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儀宣殿。

    朱槿扶了明陽回宮,只有旋露一人靜候著。見她們來到,旋露喜出望外地迎了上來,「老天!這麼長時間,我只怕你們出了什麼事……」見到朱槿做著噤聲的動作,她停下腳步,疑問地看著朱槿的苦笑。

    明陽如木偶一般,一步一步,越過了旋露,走進內室,關上了門。旋露正要問朱槿發生了什麼事,忽然,內室傳來聲嘶力竭的哭聲,以及重物、器皿落地的聲音。哭聲如同泣血的杜鵑,傳出了心碎的聲音。

    兩人默立室外。侍女們被吵醒了,披著外衣紛紛趕來,被旋露一一勸回。

    良久,哭聲方歇。

    旋露與朱槿相視皺眉。遲疑著打開了房門。一人眼,便是一室的狼藉。明陽伏在榻上,黑髮如瀑遮住了她的臉。

    旋露上前輕拍她的肩,抬起來的,卻是一張冰冷漠然的臉。

    明陽一字一句冷冷道:「我願今生後的生生世世,永不再生於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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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平朝國母喪,帝令舉國哀其三月。王氏逝時僅三十有四,帝賜號德容。

    明陽十七喪母。

    王氏入葬之日,令眾臣紛紛議論的是,她惟一的女兒那慘白的臉上,沒有一滴淚。

    那一年,年輕的冒失訂婚的「夫妻」兩人,沒有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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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478年(五年前)

    又是夏季。

    「到十月,我便滿十八歲了。」

    「沒有變心?」

    「若是變心,我還會來見你?」

    「那麼,明年這個時候,我會稟明父母,你……可願見他們?」

    「……你說,我穿什麼衣服好?」

    「大哥,你的手好大!」

    「你的手太小了些。」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知否?」

    「我心一如君心。」

    那一年,槐花早早地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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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平朝第一公主的成人大典。

    那一天,他們相逢,在從來不曾想像到會相遇的地方。

    她坐在高高的雲間,而他,只距她幾丈,卻仿若深淵。幾步之間,是永遠也難以逾越的距離。

    紫金流蘇的裙,金絲鑲就的衣,插入發間輕斜著顫微微發著冷光的簪。她,低眉垂目,連呼吸,似乎都冰冷而蒼白。

    皇帝特許他穿著的象牙白長袍,發上輕壓的官帽,鑲著象徵朝中最高權力的泛著明潤光澤的黃玉。他的發在朝霞的晨風中輕輕飛舞,只是那一張俊逸的臉,莊重得不帶一絲表情。

    他和她,眼神祇交匯一秒,然後,形同陌路,再次投於各自眼前。

    只是,只一秒,她的心已如寒冰般封上。即使早有無數猜想,但從來也不曾想過,那個人,就是宮中傳說已久的桓家的新當家,那個據說異常俊朗卻冰冷無比的男子,那個母親臨死時惟一告誡自己要小心的男子。但是,終於,在她十八歲生辰之時,她明白了,原本設想過的單純,只是如輕煙般遙不可及且不可靠的東西。

    而他,朦朧眼前,彷彿看到那個大笑著、撲到他懷裡的女孩,那個將纖弱手掌貼到他的掌上然後握緊的女孩。只是,他明白了,從今天起,那個女孩就已遠去了。因為,她是那個傳說中的嬌蠻公主,那個傳說令她的母親不擇手段也要推上帝位的女孩,那個……不知道為了什麼到了他的眼前、也許只為了……得到支持和權力的女孩。

    一陣酸澀襲上心頭:她(他)知不知道她(他)是誰?又為了什麼,要出現在她(他)的眼前?

    閉眼,睜開。

    從此,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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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典在帝都北郊的祈天典舉行。由平成帝為公主賜冠,同時賜予封號。

    立於群臣之中,桓灝冷眼看著一年來衰老許多的平成帝將鑲著寶玉明珠的鳳冠壓到明陽如雲的鬢髮上,忍不住自嘲:原來,那個與訂下三生盟約的女子,姓明,竟是天朝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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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啊,來,見過諸位大臣吧。」在大典後設於宮中的宴上,平成帝攜著明陽的手,走向夾道而列的眾臣。

    「陛下萬歲!公主千歲!」眾人齊恭身祝願,平成帝朗笑著:「愛卿平身!兒啊,見過幾位大人。這幾位可都是你的叔伯長輩,往後你可要虛心聽覲,好好學學如何為人,怎樣處事。」

    「哈哈,皇上真是抬舉我們這幾個老臣了。公主風姿英颯,天資又高,我們哪裡當得起皇上剛剛的話啊。何況,皇上是不是忘了桓大人了?說起來,桓大人與公主乃是平輩。如今的年輕人可是能獨擋一面的了。」

    平成帝一拍額,「看朕這糊塗記性!明陽,來,這位是桓丞相,和你年紀相差不多,你往後要多多向丞相學學,丞相年紀雖輕,卻已是國之棟樑了。」

    桓灝淡然恭身笑道:「皇上厚愛。公主是金枝玉葉,桓某又怎能與公主相提並論。」抬眼,看到了一張雪白無血色的臉,而看不出情緒的黑眼,緊緊盯著他。

    平成帝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覺得剛剛那有一絲陰冷之意的話不像是向來穩重的桓灝所說的話。但只瞟了一眼,就回過頭去看著女兒。

    明陽看著桓灝,淡然的臉上看不出情緒,此時的他彷彿帶著面具的陌生人般佇立在她面前。她一咬牙,轉過臉,高高揚起了下巴,「父皇,好了沒?」不耐煩而又滿是冷意的聲音讓不少人暗自搖頭。

    平成帝不悅地瞇起了眼,但很快緩下臉色來打圓場,「你就是急性子。來來來,大家都坐下吧,明陽,你要好好敬各位一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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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過幾旬,眾人都有些微醺,明陽卻只覺沉悶痛苦,趁著空檔,她偷偷離開了筵席。

    一路狂奔,如同逃跑一般,她奔到花園中,腳下踉蹌,她撲到假山石上,顧不得衣裳磨損,珠飾零落,忍不住失聲痛哭。

    迷濛著眼睛,她的世界一片零亂,原本在漆黑的心中惟一保留的一片寧靜,到今日竟突然蕩然無存。想到那冰冷的眼,她的淚更加洶湧。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睛酸痛,她仍止不住哭泣。

    默默地,眼前伸過一方白帕。

    她心中一驚,慌忙抓過錦帕,糊亂擦著淚。粗喝道:「哪個混蛋?還不快滾?」急轉過頭,正對的,是她為之哭泣的那個人。

    桓灝立在她的身後,仍然淡漠地看著她。

    明陽大驚,禁不住往後連退了幾步,然而身後是嶙峋的假山。她的腳下一絆,定不住身形,便向後倒去。

    「小心!」桓灝忙伸出手,拉住了她。

    被拉進懷的女孩,卻哭了起來。

    不同於剛才,現在的她,淚水無聲地落下,伏在桓灝的懷中,一動也不動。

    桓灝用力地,擁緊了她。

    第二次了,看到那落淚的女孩,心中竟然仍是與第一次時同樣的感受:心疼和不捨。而,正是這個女孩,正是她在今天給了他或許稱得上一生最嚴重的打擊。

    為什麼不捨?

    她為什麼落淚?

    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愫摻雜成甜酸苦辣混亂的心思。在看到她默默滑落的淚水時,全都變成了一種,心中的某根弦被緊緊地牽掛著,好痛,好痛……

    那雙手緊緊拉住彷彿要墮落到深淵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心頭升起的居然是難以理解的甜蜜。轉瞬間,明陽卻想到了典上宴前的那雙冰冷的眼睛,然後,淚水便不停地從心中湧起,只能看著眼前的方寸之地無聲地落淚,生怕再次注目,那雙跟的冰寒會再次凍傷自己。

    一聲輕輕的歎息,桓灝將明陽的臉輕輕埋進他的懷中,彷彿是想將她的眼淚深深地揉進胸膛。

    直到許久之後,明陽才能從他的懷中抽身而出。不抬頭,不看他,只悶悶地問:「你來做什麼。」

    桓灝反問著:「你又為什麼在這裡?」

    明陽皺了眉跺著腳,「哎呀,我先問你的!」忽然間,覺得心中的鬱悶散去了不少,也許,是因為他就在眼前。

    知道不該有這樣的情緒,但禁不住地,桓灝的心中升起了別樣的暖意,「你……哭了。」

    「我哭干你什麼事?不要你多事。你瞞到我死好了,桓『丞相』!」火藥味的話語抖開了心結的所在。

    冷冷的聲音響起:「比起某人連姓氏都有意隱瞞總是要好些吧,陽兒。」

    抬起頭,明陽冷臉看著他,「如此說來,是我活該受騙嘍!」

    桓灝深深望著她,忽然道:「陽兒,那次林中見面,你是第一次見到我嗎?」

    心念電轉,明陽冷笑道:「桓大人這次是懷疑我惡意欺瞞相騙你不成?」

    桓灝冷然,「我不信你不是這麼猜測我的。」

    明陽微紅了臉,一半是因著說著了心事,一半是因為惱怒,「我萬料不到原來我明陽在你眼中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可以對天發誓,若當時是因著什麼齷齪心思來設局套你,我甘願五雷轟頂,遭萬世之劫!」

    「你又何嘗信得過我?你今日之所以哭,難道不是為了猜忌?你要我深信不疑,你何嘗不是用同樣的心思來待我?」

    明陽半日不語,忽然笑了起來,「大哥,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早信我不是有意瞞你,卻偏偏這樣來嚇我。」

    桓灝看著她忽然慧黠起來的眼睛,原本冷淡的眉眼變成了淡笑溫存,「還是被你看出來了?」伸出手,明陽自然無比地與他相觸而攜手,終於偎依著。

    良久。

    「今天看到你竟站在典儀台上,我真是吃了一驚,從來沒有想過,你竟會在那裡。你不告訴我姓氏,我也不問,是因為想你定有不說的理由,且總有一天你是會告訴我的。但那時看到你,我真的難免起了疑心。」

    「那又是什麼時候相信我沒有壞心呢?」

    「一直在看你,不能明著,只好偷偷看著你。開始是生氣地看著你,後來看到你眼裡的悲傷,然後你偷跑出來。其實我很早就跟了出來,看到你哭了……所以我知道了,你絕不是來騙我的,你一直就是那個拉著我手的陽兒。」

    「你不怕這回哭又是我故意哭給你看的?」明陽眨著眼俏皮地笑著。

    桓灝回以笑容,「若是現在,倒有可能有人是因著我的身份或是其他來設計於我,可那時我只是小小的伴讀,而大公主是何等顯赫的地位,又怎麼會注意到我,還用上幾年時間來騙我呢?」

    「臭美!」緊緊握住桓灝的手,明陽忍不住調侃著他,忽然低下頭,「剛剛……我那麼冷淡,沒有生氣嗎?」

    「唔……這是道歉嗎?」桓灝戲笑著。

    「不要得寸進尺!你對我也不好啊。」明陽凶凶地抬起頭,皺起了鼻子,順便掐了他的手一把。

    「好凶!」桓灝反手握住她的手,「那麼,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我認識的你和叫明陽的那個人沒有半點相像之處?」

    「想知道嗎?」明陽的眼黯淡下來,「總是要讓你知道的,只是你得有耐心,因為會是個很長的故事呢。」

    ——*♂♀*♂♀*♂♀*——

    「聽說我出生那時,足足讓母后痛了一天一夜,差點母女俱亡,是十幾個太醫一齊好不容易才保全了我們的性命。

    「很小的時候,當我知道不受母后寵愛時,去問嬤嬤,嬤嬤總是告訴我,是因為我讓母后受了苦,母后見到我,自然會有些隔膜。不過嬤嬤又告訴我,只要我乖,聽話,總有一天,會讓母后愛我。

    「那時還小,母后和父皇他們不愛我,沒有關係,因為有嬤嬤。我聽嬤嬤的話,我乖,好好地跟著太學讀書。我想嬤嬤說的話一定沒有錯,總有一天,母后和父皇會像嬤嬤一樣愛我。

    「然後嬤嬤死了。一夜之間,我的城堡坍塌了。保護我的人死了,我看到了原本嬤嬤張開羽翼為我遮蔽的那個世界。

    「後來才聽說,我一出世,母后聽說我是個女孩,就不肯抱我,只是說著:『為什麼?為什麼是個女孩。』而父皇聽說我是女孩,更是沒來看母后和我。之後,直到滿月的宴席前,母后也沒有抱過我一下。

    「我那時才知道,並不是我乖又聽話就可以得人寵愛的。我的出生就不被人所期待,我的父母原本等待的,是另一個男孩。

    「八歲那年,在父皇的壽宴上,我看到父皇抱著明琦,餵他吃東西,笑著跟他說話。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一刻心中升起的深深的妒恨。那種如烈火舔噬心靈的酸痛,讓我發狂地憤怒。

    「我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那樣對我呢?為什麼他們不肯抱我,不肯對我笑呢?我做錯了什麼?明琦沒有我乖,也不比我聽話,為什麼可以得到父皇他們的寵愛呢?

    「那時,我傻傻地以為,可能我學明琦的樣子,會讓父皇注意到我一點。於是我學明琦,故意刁難太學,特別地淘氣,讓每一個服侍我的宮人都頭痛不已。就在那個時候,我得了個刁蠻公主的名號。然而,我並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

    「不久母后召見了我,那是除一年中例行的會見外的一次會面,我那時特別高興,一路上一直猜想母后會說些什麼。然而進了門,卻發現母后一臉的冰寒,沒有半句溫柔的話語,只是冷冷地問我,問我為什麼要丟她的臉。

    「那麼長時間不曾見我,她不問我好不好,也不問我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那樣,她只是連看也不看我地問著我。我只覺得渾身冰涼。直到出了門,才痛哭了一場。連一眼都不願意給我的人,我也不要他!我這麼告訴自己。

    「所以我乾脆變得更壞,反正即使在我聽話時,他們也還是一樣不會理我的。

    「母后之後又見了我幾次,每次都是那幾句話。最後一次,她看著我,告訴我,她原本希望我能爭氣,可以成為儲君。我才明白為什麼母后那麼恨身為女兒身的我。是因為天生的,我便喪失了大半競爭帝位的資格。

    「在她眼中,我只是她追逐權力的工具而已,用不著,就可以丟棄的簡單工具而已。那一次離開,我知道,所謂的愛,是從他們身上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了。

    「一直到第一次遇到你,才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可以笑得那麼溫和如陽光的。

    「不久,就聽到宮人傳說父皇打算立琦為太子。只在幾天後,他便死了。

    「這皇宮是世上最泯滅人性的地方,為了權勢,人是可以捨棄一切的,什麼手段都能在這裡看到。那種對人的冰寒,並不是只對我一人的,而是對著除了他們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的。

    「還好,身邊還有個旋露。她從嬤嬤還在時就在我身邊了,那時我們年紀相仿,彼此就好像姊妹一樣。嬤嬤死前,要她照顧我。只比我大一歲的她很鄭重地答應了。之後,就算所有人漠視我,就算母后要她監視我,她也一直守在我身邊。

    「幸虧有她掩著,我才能外出。後來,認識了紫眉和朱槿。朱槿是個孤兒,也不知她從哪裡學來的一身功夫,便做了浪蕩的遊俠。而紫眉是小官庶出的女兒,也不得寵,自小就被父親送到了靈犀山隨那裡的師太修行。她天資聰穎,學了師太的十成本事,後來學成偷偷下山打算遊遍各地名山大川。我們三人遇上後,談得契合,就都約了共游,一年總會來看我幾回。她們兩個都有功夫,可以在皇宮中自由來去,所以有時我們就約了出外去。

    「再後來,又遇到了你。

    「也曾想過你大概是桓家的人,卻一直沒有把你和傳說中那個年輕又能幹的桓灝對上號。你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顯露出擅長朝政之人的那種樣子,那種……可以說陰冷的樣子。一直都看著你的笑臉,所以不知道,不知道你竟就是那個人。所以,剛剛看到你時,真的讓我要驚跳起來。然後,就如你所說的,因為吃驚,所以就……胡思亂想了起來……」

    明陽低下頭,手指不自覺地繞著腰間的環珮。

    空氣沉沉地寂靜下一。這時,明陽才發現,原來周圍有著桂花的清香。所有的器官都敏感起來,連風的微微拂動都讓她繃緊了心弦,她忍不住拽緊了冰滑的玉珮,皺起了眉。

    低著的眼忽然看到了男子的手,慢慢地,穩穩地,伸向她的手,暖暖的手,包住了她握著玉的拳頭。

    慢慢抬起頭,看到的是含笑、溫潤如玉的眼,「對不起,騙了你。」男子淡淡地說著,彷彿對於那句抱歉是無比的生疏,「開始是對身份不以為意,後來,不知道怎麼說……我以為,也許不說也沒有關係,卻不知竟會讓你那麼傷心,對不起。」

    明陽禁不住笑了,笑得如風中輕輕綻開的小小花朵,眼睛卻是亮亮地有著濕意,忍不住投進了溫暖的懷抱,只覺得,有一處冰寒被融化成了汩汩春水。

    ——*♂♀*♂♀*♂♀*——

    隨意坐在桂樹掩映的大石後,桓灝半抱著明陽,園中靜謐無比,時而有金色的秋桂飛落,落到他白色的袍上,又被輕風吹落,滾落到一旁的草地上。

    明陽輕輕拉住他的衣襟,玉色的斑指下手指柔弱而纖細,明黃的錦袍輕壓在白色的衣袂上,兩色融合在一起。她的發有些散亂,半披於他的肩上,雪白的臉頰上黑而長的睫毛有時顫動幾下,後又靜靜停住。

    園中響起了一陣迭雜的腳步聲,桓灝警醒地縮了縮身子,將兩個人的身形,藏到了石後。

    「真要命啊!公主到底到哪裡去了?要是不趕快找到她,皇上龍顏大怒,我們的小命可真的保不住了!」

    「哎呀,您可別再說了,說得我心慌啊。早聽說她難伺候,怎麼半點也不考慮一下這是什麼場面,今天這樣的日子,怎麼只隨著自己的性子……」

    腳步聲再次遠去。

    桓灝低下頭,懷中的女子微仰起頭看著他,「看來宮中上下對你的風評是真的很差。」

    明陽笑了,笑得竟有一絲嫵媚,「後悔了?」

    桓灝輕撫著她的發,「只是為了抗拒嗎?」

    這次明陽的笑有些慧黠,「沒辦法,我太聰明了,若不懂得適時裝笨一點,怕有人要在背後咬牙切齒了。」

    桓灝笑得寵溺,「真的那麼厭惡這個地方?」

    「厭惡?是痛恨啊!」明陽的眼神變得森冷,「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不然,總有一天會死在這裡的。」

    「那麼,嫁給我吧。」桓灝溫柔地看著她。

    明陽笑了起來,「對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離開了!你現在地位那麼高,一定可以保護我遠離朝廷的。」轉念一想,神情又變得苦惱起來,「可是人家都認為我們之前從未曾見過啊,如果現在就……不知多少人會在後面指指點點了。」

    桓灝一愣,「也對……」

    兩人同時皺起了眉。

    明陽忽地一拍掌,「這樣吧,再過段時間!反正人人當我是笨蛋,我便向所有人說我對你是一見鍾情,再過段時間,我便可以嫁給你了……」

    再一次,兩人的終身大事,在輕鬆而輕率的思考下,定了下來。

    沒想到,這一段時間,竟要歷時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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