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只隨你動 第二章
    一身象牙白色西服套裝的孝安一進程勳競選總部,便直接來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木框,引起還在裡頭忙碌的人的注意。

    「嘿,都快九點了,我跟你賭一頓晚餐。」

    羽嫣抬起頭來笑道:「賭什麼?」

    「就賭你一定還沒吃晚餐。」

    「哪有這種賭法的?」羽嫣被逗得笑意加深說:「穩贏不輸。」

    「知道會輸的事,我才不賭呢。」孝安也笑了起來。「走吧,我請你吃晚餐。」

    「可是我穿這樣……」她低下頭去看看自己。

    孝安看著她一身黑色開襟外套式羊毛衣,塞進最普通的深藍色牛仔褲腰內,再搭配深咖啡色的便鞋,由衷的說:「很好哇,穿這樣有什麼不對?」

    「在這裡當然沒有什麼不對,可是如果要跟你到駱先生的飯店去,那就有失禮儀了。」

    孝安當然知道在說這句話時,羽嫣眼底為什麼會閃過一抹失落的神色,但她並不想點破,只說:「誰要到他那裡去啊?我最怕被人服侍了,連頓簡單的飯都不能好好吃,還要正襟危坐,免得讓人在背後說:『哎喲,你們都不曉得駱先生的未婚妻吃相有多難看,真不曉得駱先生怎麼會看上她的。』」

    孝安逗趣的表現,讓羽嫣又笑了出來,連紮起的馬尾也都微微搖晃著。「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每回我跟駱先生問起你,他都會還沒開口,就先露出一臉甜蜜幸福的笑容了。」

    「你肯定那不是他覺得我太滑稽的訕笑?」見羽嫣馬上急著要解釋的樣子,孝安趕緊收起玩心,過去拉住她的手說:「走吧,走吧,先祭五臟廟要緊,管司奇是在笑什麼,那又填不飽肚子。」

    「但程大哥明天的行程,還有些地方沒安排好,我……」

    孝安一邊拿起她的大背包,一邊拖著羽嫣往外走,不容她再分辨下去。「商秘書,你每天幾點到這裡來?七點?六點?有一次甚至五點半就到了,嚇壞了前一晚熬夜工作的文宣組,都說整個競選總部內,唯一能夠和程勳拚一拚體力的人,非商秘書莫屬。」

    「哪有那麼誇張?我只不過是因為貪圖方便,住處就租在隔一條街的十樓公寓,少掉塞車之苦,多出兩、三個鐘頭來工作了。」

    孝安示意她上車以後,才接口道:「有兩、三個鐘頭,我還不如用來睡覺,像今天晚上,競選總部的總幹事言明距離選舉只剩下三十天,從明天開始,大家都要像上緊的發條一樣,一分一秒也不得浪費,所以今天特別提早在六點鐘讓大家下班,晚上還在王朝企業開設的餐廳舉辦慰勞宴,你怎麼不去?」

    「你不也缺席了。」羽嫣答非所問的說。

    「我沒有去是因為配合啟鵬和司奇的刻意迴避,況且我名義上雖是程勳的保全主任,其實他身旁自有更優秀的保鏢人員,而且他們和我又全都是舊識,有他們跟在程勳身邊,我很放心。不過你是他的貼身秘書啊,為什麼會沒去呢?」

    「既然你沒到現場,怎麼會曉得我不在?」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來源。」總不能跟她坦白說是因為碩人有一份文稿急著要交給她看,打電話過去餐會現場找不到人,才聯絡自己,要她過來競選總部看看的吧。

    羽嫣側頭一笑,倒也沒有再往下追究。「你喔,跟駱先生在一起久了,連他獨特的神秘氣息,都感染了三分。」

    「司奇神秘?怎麼我從不覺得呢?」

    「可別跟我說你也不知道直到現在,還有多少女人覺得他比余先生和程大哥都來得更有魅力。」

    孝安笑出聲來應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不但知道,還會牢牢的記住一輩子,因為跟個像司奇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恐怕窮此一生,都擺脫不了別的女人妒羨的眼光。」

    「那不會帶給你困擾?甚至……擔心?」

    「只要自信心夠,有什麼好覺得困擾或擔心的?更何況我的自信,完全來自於司奇的全心全意。」孝安篤定地說:「所以羽嫣,我向來就只怕司奇不敢愛我,而下怕外在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威脅。」

    「我聽過一些有關於你們的事,」羽嫣的表情又再度若有所思起來。「很羨慕。」

    「我不要你羨慕,羽嫣,我寧可看你也勇敢地爭取所愛。」

    一句話聽得羽嫣臉色發白,甚至在用餐途中也一言不發,直到侍者收走所有的盤子,送上孝安要的普洱茶和羽嫣的咖啡時,她才對著孝安歉然一笑道:「肚子飽了,我才有精力和勇氣跟你承認今晚沒去餐會的主因,是我又失戀了。」

    「失戀?」孝安啜了一口茶,有些不解的問道。

    「嗯,應該說是:又一次單戀失敗,在我的單戀日記本上,今晚又可以多添一個『×』了。」

    「早知道會讓你這麼痛苦的話,當初就不會任用你了。」

    「我就曉得你會這麼想,所以應徵的時候,才刻意隱瞞認識程大哥的事,而且你誤會了,能跟在他身邊做事,一直是我最大的夢想,如今美夢成真,怎麼會痛苦呢?」

    「羽嫣,你願意告訴我,是怎麼樣的一段因緣,竟會使得你對程勳如此念念不忘嗎?」

    羽嫣低下頭去凝視咖啡杯中裊裊上升的煙霧,聲音已變得既輕且柔起來。

    「我認識程大哥那一年,才剛升上國中一年級,因為爸爸已經在五年前過世的關係,媽媽必須上班,所以家務一概由我包辦,包括當時分擔我們家的四個大哥哥和大姊姊的雜務在內。」

    「雜務?哪些事呢?」

    「其實也沒你想像中的那麼辛苦啦。」羽嫣聽出孝安口氣中的不忍,連忙抬起頭來笑說:「有個姊姊比較不喜歡做家務,就把衣服包給我洗,有個哥哥懶得成天在外頭找吃的,三餐便都交給我打理。我早上做好早餐以後才出門上學,晚餐則趕在五點左右買菜回家做,順便幫那位哥哥裝好隔天中午的飯盒。」

    「那些房客的年紀多大?」

    「除了念大三的程大哥以外,其他三個都是高中生。」

    「程勳沒讓你幫他洗衣服、做三餐吧?」孝安實在無法想像溫文儒雅的程勳虐待童工的情景。

    「當然沒有,」羽嫣的笑容突然多了一絲苦澀。「程大哥身邊自然有一大堆漂亮的姊姊爭著幫他做這些事,記憶中除了房租,我好像就沒從他那裡賺過什麼外快呢。」

    其實論年齡,羽嫣還要大上孝安一歲,但不知道為什麼,孝安老是覺得羽嫣比她小,尤其在聽過她談起那些經濟顯然並不寬裕、際遇也不算順遂的童年生活時,對她更是油然而生憐惜之情。

    奇妙的是,坎坷的成長歷程非但不曾在她身上留下滄桑,反而為她增添了三分樂觀向上的氣息,或許也正因為這點令人心折的特質,才讓與她相處的人,個個都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吧?

    「真的?」孝安嘲弄道:「這個程勳,外表看來潛沉內斂,想不到從大學時代開始就風流遠播了。」

    「所以他所給予我的甜頭,往往都來自那些想接近他的大姊姊,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會打扮,每次假借名目,什麼借筆記啦、討論功課啦、準備考試等等,過來找程大哥時,總不會忘記帶些吃的、玩的給我,另外程大哥出外遲歸,誤了媽媽規定的十一點門禁時間時,也總是會用小石頭丟我房間鄰近巷道的那面窗子,拜託我幫他開門。」

    「他喜夜不歸營?」

    「不常,頂多三個月一次吧,而且都是在接到沒有署明寄信人地址的信的當天或隔天,因為信都歸我負責分派,所以直到今天,我才依然清楚的記得那些信。偶爾在信封的左下角,也會草草的簽著一個『風』或『影』字,起先我並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

    孝安在心中默默推算了一下,當程勳念大三的時候,司奇早已經輟學進黑道了,而啟鵬當時應該身在軍中,難得一次的見面,三人想必都有許多話想對其他的兩個人說,徹夜不歸是絕對可以理解的行為。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兩年後他考上研究所的時候,當時我母親已經再婚,很快就要賣掉房子,帶著我和英國籍的繼父遠赴英倫三島。

    「繼父對母親很好,對我也很客氣,但我其實並不想離開台灣,雖然除了一位因為不滿爸爸娶她不喜歡的女人為妻,所以早已失去聯絡的姑姑以外,我在這裡並沒有什麼其他的親人,而且房子也已經找到買主,另外三位或者考上外地的大學,或者住進補習班宿舍的房客,又都已經搬走了,但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但是這裡有程勳,對不對?」

    「對,」羽嫣的雙眸中,開始浮上一層薄薄的淚霧。「你可以說我太早熟,但當時虛歲已經十五的我,卻很清楚自己對程大哥所產生的情愫,絕非虛幻的稚愛,我愛他,恨不得自己那時已經有二十二、二十,甚至是十八歲也好,只要讓我再多上三歲,再三歲……」她搖一搖頭,心中的淒楚一路蔓延到臉上來。「再三歲就好。」

    「程勳一定曾幫過你許多忙。」這不是問題,因為孝安已經太清楚程勳心中的良善。

    「是的,包括洗衣服、提菜籃、擦地板,他都幫我做過,但我的愛,絕非出自於感激,最重要的是,他瞭解我的寂寞。」

    「你是說缺乏家庭溫暖的那種寂寞?」

    「是的,因為父親早逝,母親又不肯跟任何原來就不看好這段婚姻的親人低頭的關係,我們除了相依為命之外,還必須自立更生。程大哥非常瞭解我們的處境與心情,尤其體貼我的孤單與寂寞,他跟我說他也已經失去雙親,毫無所謂的背景可以依靠,但他從不覺得孤單,因為他有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問他什麼叫做『很好很好』,他總是不做正面回答,只說如果有一天我遇上了,就會明白。」

    「後來你遇上了嗎?」

    「沒有,到了英國以後,我才三十六歲的母親,很快的就再為繼父生下一兒一女,雖然他們沒有明說,但我卻越來越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多餘,所以從十七歲開始,我便半工半讀,一直到去年念完第二個碩士學位為止。」

    「你好優秀!」孝安由衷的讚美。

    「才沒有呢,」羽嫣隨即辯稱,「真的優秀的話,我就直攻博士去了,會想要拿兩個碩上學位,純粹是為了要兼顧興趣與生活,你說忙成這樣子的我,會有時間交朋友嗎?尤其是像程大哥口中那兩位肝膽相照的朋友?」

    「你知道『風影海』?」孝安有些詫異。

    「後來知道了,但也只知道個皮毛,就是我剛剛說在程大哥考上研究所的時候,我親自烘了個蛋糕要幫他慶祝,結果左等右等,直到半夜一點,他才偷偷溜進門來,當時因為家裡已經有繼父在,所以門禁早就取消了,不過我還撐著沒睡,他一進來,我便趕緊捧蛋糕到他房裡去,卻看到了他白襯衫胸前一片血,嚇得我連蛋糕都差點棒不住。」

    「他受了重傷?怎麼回事?」孝安彷彿還能感受到當時的驚駭般,一起跟著緊張起來。

    「我把蛋糕一放,問的也是相同的問題,但他馬上讓我看清楚那血不是他流的,只是染上去的而已;我說要幫他洗乾淨,說我知道怎麼弄,能把血洗乾淨,程大哥卻一口回絕,說那是他兄弟的血,他要保存下來,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忘記『風影海』的約定,然後他就坐下來,一邊吃蛋糕,一邊告訴我曾經有三個十六、七歲的大男孩,約好將來要成就一番大業的故事給我聽,還說那件襯衫上的血,就是做『影』的那個人,因為要趕著與他會合,一起送即將赴美求學的『風』,而被尋仇的對頭從背後抽冷刀,卻仍硬撐著過去赴約的結果。」

    瞥見孝安漸漸失去血色的臉龐,羽嫣瞭然的說:「那個『影』就是駱先生,對不對?他的犧牲真大。」

    「犧牲?不,如果你真正瞭解他們,就絕對不會提起這個字眼。」

    「你為駱先生感到委屈?」

    「司奇所給予我的感覺,向來只有驕傲。」

    望著孝安一臉的湛然,羽嫣欽羨的說:「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駱先生會對你一往情深了。」

    「我倒要聽聽你知道『風影海』後的感想,事實上,我還真羨慕你那麼早就曉得這件事了。」

    「曉得歸曉得,卻不算真正明白、真正瞭解啊,」回想起往日的稚氣,羽嫣不禁搖頭苦笑道:「當時只覺得程大哥好偉大,所以我鼓起勇氣來,第一次跟他說我愛他,說我要留下來,陪在他身邊,跟他一起努力。」

    「你……什麼?」孝安駭笑道。

    「那是我第一次單戀失敗,因為程大哥的反應是在呆愣了三秒鐘後,揉著我的頭說:『小羽,你知不知道程大哥整整大了你九歲,而你今年才十四歲而已啊,我的天!』」

    「的確是我的天啊!」孝安輕輕的笑出聲來。

    「現在回頭看,我已經可以理解為什麼當年他會覺得荒謬了,但我無法忍受的是,在相隔十四年後的此刻,為什麼他依然拿我當小妹妹看,難道他就永遠都沒有辦法忘掉我們之間相差的九歲?曾淳宜還比我小呢,他跟她打情罵俏起來,可不曾見他計較過年齡。」羽嫣憤憤不平的表示。

    孝安突然做出無聲的鼓掌動作。

    「你在笑我!」羽嫣漲紅了臉說。

    「不,」孝安立即否認,並且伸出手來橫過桌面,輕輕覆蓋住她的手。「我在鼓勵你。」

    「鼓勵我繼續厚著臉皮追求程大哥,然後讓他也繼續像今天下午那樣,當著幾位重要幹部的面,指責我安排的行程太過鬆散,徒然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

    「所以你才沒有出席餐會,由著曾淳宜扮演他的女伴?」孝安平鋪直述的指出,「不戰而降,不像個小時候就勇於示愛,並且牢牢記住心儀男子的心願十幾年,最後甚至還遠渡重洋回來,實際助他一臂的現代女性哩。」

    「誰說我是為了助他一臂之力,才特地從英國趕回來的?駱先生已經答應我,隨時都可以到飯店去上班,一展我旅館管理方面的長才。」

    「哦?那駱先生有沒有告訴你,想挖你的角,還得先看為程大哥錄用你的雷小姐放不放行呢?」

    羽嫣一窒,不得不低下頭去嘟噥道:「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在酒吧裡出洋相了,像現在上班快兩個月下來,不是根本沒有人知道我喜歡程……」雖然慌忙打住,但孝安清脆的笑聲,仍讓羽嫣懊惱不已,怎麼說著、說著,便又說溜了嘴?

    「只有喜歡而已嗎?不止吧!」孝安拍拍她的手,倚回椅背道:「羽嫣,去年差不多在這個時候,當司奇與我為著某件事暫時分開時,有個朋友對我說了句猶如醍醐灌頂的話,現在我把它轉贈給你,如何?他說:『做個像女人的女人,有什麼不好?』」

    「我對程大哥這樣,還不夠像個小女人嗎?」

    「也許問題就出在程勳這些年來,被太多大大小小的女人給寵壞了,所以如果你想終結那本單戀日記的話,是否應該考慮來個『反其道而行』呢?」

    「你是說……?」羽嫣不由自主的傾身向前,看得孝安既好笑又好氣,氣程勳的「人在福中不知福」,也笑羽嫣的「當局者迷」。

    「我是說,從明天開始,你不妨調整心態,別再把自己想成追求程勳的人,而是征服他的人,還有啊,」孝安舉起手來,示意羽嫣讓她先把話給講完。「你可別跟我說這些年來,你身邊一直不曾出現過追求者。」

    「是有啊,」羽嫣坦承不諱的說:「但我剛剛也跟你講過了,我實在是忙得連交朋友的時間都不太有。」

    「我看是沒那個心,要比沒那個時間來得正確吧?」

    羽嫣兩頰又是一陣熱的說:「算了,我說不過你,你以前可是位威風凜凜的副隊長哩。」

    知道她當過警察不稀奇,連離職前的頭銜都曉得,可就有點意思了。「你怎麼知道?」

    「你以為我對程大哥的感情,僅僅是盲目的少女情懷嗎?」不料羽嫣卻娓娓道出自己那內心深處,不為孝安所知情的另一層面。「如果只是幼時的崇拜,那麼不要說是十四年了,恐怕只需要十四個禮拜,我就會漸漸忘掉他。」

    「你們有保持聯絡?」問題才出口,孝安自己便先搖了頭。「不,你們沒有,如果有的話,那晚程勳見到你,也就不會那麼驚訝了。」

    「驚訝?那還是太客氣的說法,他根本就是徹徹底底地忘掉曾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羽嫣的話語讓孝安的心中掠過一陣不安:為什麼這麼光鮮亮麗的一個女人,在觸及感情的話題時,會一再呈現出和外表、學歷、成就完全不搭調的妄自菲薄呢?

    「但是我卻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不但沒有忘記,而且還一直有他最新的消息和動態。」

    「怎麼說?」

    「還記得剛剛我跟你提過讓我幫忙洗衣服的那位大姊姊嗎?後來在補習一年以後,她考上了程大哥讀研究所的那所學校,在與我保持聯絡的信件中,程大哥的名字總是不時出現在字裡行間,說的全是他如何傑出,又怎麼出風頭的事。」

    「她也喜歡程勳?」老天爺啊,孝安在心底暗叫:這個程勳到底欠下了多少花債?

    「我不知道,他們好像一直都只是點頭之交而已,等到大姊姊交了男朋友以後,信就來得少了,所以中間我曾斷了兩年,完全不知程大哥的情況,直到五年前我的手頭較為寬裕,能夠訂一些中文報刊雜誌來看時,才再度獲悉他的近況。你緝毒有功的消息,我也是從報上看來的,記得當時我還在心裡喝采道:好漂亮的女警官,只不過那時還不曉得你跟程大哥也認識而已。」

    「放棄在英國的工作,也都是為了程勳?」

    「大部分是,卻不完全是。」這次羽嫣給了孝安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

    「當初和媽媽遠渡重洋,十幾年住下來,英國已經成為她的家,卻始終成不了我的家,我一直忘不掉生長的地方,心中老有種漂泊的感覺,好幾次甚至都差點忍不住的想要打電話回繼父家去,問媽媽有關商家的事,包括那個聽說我長得跟她很像,與母親卻水火不容的姑姑。」

    「你想回來找她?」

    「有機會的話。」羽嫣點點頭。「不過真正促使我束裝回國的,卻是程大哥一篇刊登在國內知名政經雜誌上的專訪。」

    孝安馬上就猜中是哪一本雜誌。「八月號的,對不對?你訂了這本雜誌?」

    「沒有,是住在我服務的那間旅館的一位客人,剛巧由台灣帶過去的,封面上那句:『我要給你什麼樣的新台灣——專訪明日政壇新星程勳』的標題吸引了我,讓我立刻就衝口而出的向正在辦理住房手續的那位先生借來看。」

    「那的確是一篇重量級的訪問稿,」孝安說:「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初次讀它時的感動,連我爸爸都說他日程勳若能順利當選,那篇訪問稿絕對功不可沒,尤其是程勳在訪問的最後說:『我們每天生活的地方與方式,其實都是由我們自己共同造成的,想要解脫的話,只有兩條捷徑。第一條簡單,就是逆來順受,臣服於現況,漸漸的成為所有不合理現象的一部分;第二條則比較冒險辛苦,但是我已經決定率先走,那就是在這裡找願意付出、肯做事,而且會一直努力做下去的人,大家一起來扎根。我相信不滿於現況,但又不肯放棄希望的人,絕對比想像中還多,只要這些人站到程勳的身邊來,我們就能夠清清楚楚的看見明日台灣的希望;想要給你什麼樣的新台灣,就要看你、看我會拿出一份什麼樣的新力量來了。』」

    「看完那篇文章以後,我回到辦公室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遞辭呈,一直到飛機降落中正機場為止,我才清楚的知道為何自己的心情如此踏實,那是因為:我終於回到家了。」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們正在找一位秘書呢?」

    「是誤打誤中啊,」羽嫣笑了起來。「我剛下飛機一個禮拜,才把什麼必要的證件、手續都辦好,連簡單的行李都還放在旅館裡,那天晚上本來只是想過去程大哥的辦事處看看的,看能不能湊巧碰上他,結果意外發現你正在那裡徵人,我就進去了,心想就算應徵不上,我也還是可以按照原定計劃,留下來充當義工。」

    「我才要感謝你呢,若不是有你進來應徵,我幾乎就要宣佈放棄,心想乾脆回去求啟鵬和司奇答應,讓我和碩人輪流擔任程勳的貼身秘書好了。」

    「那你還不如繼續徵人,依我看,就算駱先生勉強同意,程先生也絕對不會放行。」

    「你倒是挺瞭解啟鵬的,他呀,幾乎比小龍都還要黏碩人。」

    「小龍?」

    「就是他們那個六個月大的寶貝——余友謙,啟鵬已故的父親名叫王志龍,所以我們平常都喊他的小名,叫他小龍;你沒看過那小帥哥嗎?」

    「沒有,我連余夫人都還沒見過呢。」

    「一定又是啟鵬的沙文主義在作祟,」孝安的眼中突然露出淘氣的光芒。「找一天,我就偏要上山去把碩人和小龍都載下來,再找你一起出去玩,把他給急個夠。」

    「那也得余夫人肯跟你配合才行啊。」羽嫣提醒她道。

    「說的也是,」孝安不禁有些洩氣的歎道:「從沒見過像碩人那麼溫馴的女人,真是什麼人該跟什麼人過日子,老天早就都搭配好了。」

    「好比你與駱先生?」

    「我可還沒點頭說要跟他過一輩子呢!」

    「是嗎?那麼帶我去見程大哥那天晚上,又是誰說:『程勳,商小姐你一定得用,因為我實在受不了再過一天見不著司奇的日子了。』嗯?」

    「喂,」孝安開懷不已的說:「你別老是長男性志氣,滅女人威風,行不行?」

    「咦,是你自己剛剛才教我的,說什麼:『做個像女人的人,有什麼不好?』不是嗎?」

    孝安見羽嫣露出活潑的模樣,覺得她分外動人,不禁更加暗罵起程勳的「有眼無珠」來。

    「是,是我自己多嘴,放著正事不幹,盡在這邊與你閒聊,才活該被你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可以了吧?」

    「難怪程大哥每次跟你抬槓,都會被你堵得啞口無語,還說在與其他候選人舌戰以前,找孝安『磨練』最有用。」

    「居然這樣背後損我,看我明天怎麼修理他。不過眼前我們還是先來看看這場筆戰要怎麼打吧。」

    孝安從她的手提袋中掏出一份影印的文稿來,攤在羽嫣面前,羽嫣的眉頭立刻跟著文中的字句漸漸鎖緊。

    「這是……?」

    孝安兩臂交疊,好整以暇的面對困惑兼憤怒的羽嫣說:「台灣選舉特有的抹黑文字,別太過於吃驚,因為往後將會一日黑過一日。」

    「黑金掛勾,雙管齊下。」羽嫣念著標題,「他們指的是駱先生與余先生嗎?」見孝安點了頭,她再問道:「我們該怎麼做呢?以不變應萬變,或者保持沉默,以免越描越黑?」

    「碩人已經連夜在趕反駁的文稿了,你說面對這種跳樑小丑,可以保持沉默嗎?我們『風影海』中,大概沒有一個人知道『挨打』兩個字怎麼寫。」

    看著一臉做然的孝安,羽嫣竟不曉得該如何界定這一剎那間自己心中的感受:為這樣的一個團體心折?為這樣的一群人喝采?為這樣的一份精神驕傲?或者,為自己無法身為其中的一分子而感到沮喪?

    看來她和程勳之間的距離,絕不止於他刻意強調的年齡差距,她該怎麼做,才能跨越這好像越來越寬闊的鴻溝呢?

    相對於孝安的卓然自信,羽嫣覺得自己似乎越來越黯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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