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魂夢與君同 第二章
    清光緒二十五年立夏

    杭州城郊

    「湘青姊姊!湘青姊姊!」外頭傳來一陣清脆耳的女娃聲,還伴隨著細碎的腳步。

    「我在裡頭,是珍珠嗎?進來吧?」

    名叫珍珠的女孩立刻熟練的往裡間尋去,只見湘青正坐在繡架前對她淺淺的微笑著。

    「湘青姊姊,咱們今兒個下午,是不是不上學堂?」年約八歲的珍珠問道。

    湘青先收了針線,再抽出繡帕來幫珍珠擦了擦汗道:「瞧你跑的一頭汗,如今天氣漸漸熱了,有什麼急事,值得你這麼慌張?還有,是誰說不用上學堂的啊?」

    當年湘青與外婆先是回返她所居住的江蘇故里,一年後外婆便以想換個新環境為由,搬到杭州來,憑著一手刺繡的功夫,不但祖孫倆日常的溫飽絕沒問題,甚至能送湘青上學堂去。

    老太太搬離舊居的最大原因,其實是為了不讓湘青承受街坊鄰居指指點點之苦,她當然也可以跟大夥兒解釋說湘青是女兒與在京城所嫁的丈夫生下的女兒,如今他們夫妻雙雙因急病過世,小小湘青才不得不跟著自己回江南來。

    然而年歲老大的她,對世事已看得透徹,認為自己實在毋需再為別人的想法、看法浪費任何時間,索性就搬個家,讓一切從頭來過,而且如今時勢不同了,女子固然也得習一技之長,能夠讀書認字就更好,於是在祖孫倆相依為命的十年當中,顧老太太便省吃儉用的籌出學費來,硬是讓湘青成為附近人家戲稱的「女秀才」。

    這麼多年來,她們雖然不再動用當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銀兩,卻也始終湊不回兩百兩,饒是如此有心償還,最後的一場重病,仍是花盡了那筆錢。

    如今湘青一人獨居,除了日常以刺繡維生之外,也抽出時間來教附近沒有錢上學堂的孩子讀書認字,一來是因為她的確喜歡做這件免費的事,二來也算答謝多年來左鄰右舍對她的幫忙和照顧,更何況她一直以為中國若要進步,推廣教育必定是最基礎的工作。

    「是大毛說的,他說他娘下午要來跟你說媒,你忙著嫁人都來不及了,哪還有空教我們寫字?」

    王大嬸要來跟她說媒?湘青聞言為之一愣,還來不及跟珍珠說些什麼,門外已先傳來另一個聲音。

    「你這個丫頭,我才到廚房打個轉,回頭就不見你的人影,」珍珠的母親搖著檀香肩走過來,順手一收,便輕敲女兒的頭說:「你爹正在用大秤秤人哩,好記錄下來,等立秋再秤一次,看你們在夏天裡是養胖了,還是變瘦了,獨獨找不到你這丫頭,還不快回去。」

    珍珠不敢再多說,而且也惦著秤人好玩,馬上一溜煙的跑走了,湘青遂跟著起身招呼道:「采姨,這邊淺窄,我們到外間去坐吧?」

    林吳采推辭說:「不用麻煩了,老街坊,還客氣什麼?這繡房較清涼,坐這就好,」說著便率先坐下,然後把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遞過去說:「哪,這是用自家李子搾汁混入酒中的『駐色酒』,俗語說:『立夏得食李,能令顏色美』;雖然你天生麗質,實在不必像我們做這些徒勞無功的事,不過過節嘛,應應景,熱鬧、熱鬧也好。」

    以前外婆在世時,與家中公婆早逝的林吳采最是投緣,情同母女,顧老太太過世之後,林吳采自然而然也把湘青當成自家甥女看待,日常用品食物,只要自家有一份,肯定不少湘青這一份,可惜她與丈夫加上孩子一家八口,都只靠一份薄田過活,當年實無餘力幫助湘青償還債務,至今夫婦倆為此事耿耿於懷。

    「謝謝采姨,」湘青接過來說:「剛才珍珠說的事,是真有——。」

    林吳采揮一揮扇子,一臉的不以為然。「真虧王大嫂想得出來,那樣的人,也敢拿來跟你說媒,放心,剛剛在過來之前,我已經幫你回絕掉她了。哼!陳家豆廨店的掌櫃,都一把年紀,兒子再過兩年也可以娶媳婦兒了,竟然還要你做填房,你說這是不是撐飽了,什麼豆腐他都想亂吃一通?」

    湘青見她忿忿不平,自己反倒不怎麼生氣,只是原本就已悲涼的心情,不禁再添一分蕭瑟。

    「采姨,五年前我進過那種地方,也難免大家會多想,我都不氣了,您氣什麼?若是氣壞了身子,那不就更不划算了?」

    「湘青,」她一手執扇搖啊搖的,一手拉住湘青的手道:「五年前你也不過才進那地方三天,就有人為你贖身,詳細情形你既從來不說,我也就不想提起,別人不知道倒罷了,這附近鄉里,誰人不曉你賣身的原因呢?那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啊;就算那兒是個染缸罷了,你才沾那麼一下,五年下來,顏色也該褪盡了,再怎麼說,也輪不到陳家那老頭啊,我看王大嫂是熱昏了頭,教我怎麼能不氣呢?」

    湘青起身轉個話題道:「竹、足同音,筍為竹的嫩芽,吃了可以健腳,姨父長年在田里勞動,最需要此味,我特地煮了一大盤,讓您端回去沾麻油醬油吃。」

    她已轉向灶間走去,林吳采的聲音猶自追過來說:「要我端回去成,不過你也得一起來,我特地紅燒了一尾大黃魚哩。」

    不到灶間,湘青才得以放鬆臉上的表情,緩緩呼出一口氣。

    五年了,若說五年前的那三天是場噩夢,那最後的一夜便是場驚喜交加的美夢,當她從廚房端了六樣清爽可口的小菜返回幽齋時,關浩已不見人影,而過了莫名所以的半個時辰後,到幽夢齋來的,竟仍非關浩。而是滿面春風,送志恭喜的浮香閣樓姨娘。

    「雨荷,你收拾了一下,待會兒我差人送你回去。」

    「回去?姨,你要我回哪裡去?」

    「回香扇裡,你的家去啊,怎麼?關大爺沒跟你說他已經花了三百兩銀子幫你贖身了嗎?」她無視於湘青驚詫的表情,繼續滔滔不絕的往下說:「你先回去等著,我看過不了多久,關大爺一定會置個香巢,把你接了去;噴噴噴,才不過一夜『功夫』就擄獲了關大爺這條大魚,我真是低估你了,若不是有言在先,我還真捨不得讓他把你贖了去,你留在這裡一年,說不定我一輩子就都不愁吃穿了。」

    誠如那姨娘所說,一夜「功夫」,讓關浩甘心花了三百兩銀子為她贖身,這其中「奧妙」已經夠引人遐思的了,如果自己再信誓旦旦的說那晚其實什麼也沒發生,關浩和她是清白的,會有人相信嗎?說不定還會引來「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譏,甚至造成越描越黑的結果。

    這正是連親如采姨,湘青都不知該從何說起的主因,實在是有口難言啊。

    萍水相逢,關浩不但沒有輕狎她,而且還花了三百兩為她贖身,這份大恩大德,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機會得以回報,而他那挺拔的身影,更是鏤刻在自己心中,幾年下來,幾乎已快成為永世鮮明的印記了。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是本性敦厚良善嗎?或者只是一時起了同情之心?午夜夢迴,湘青也常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自問著,甚至有時還會懷疑關浩只是一個幻影,並非真人,因為她畢竟沒有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然而他的懷抱卻又是那麼的真實,讓人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湘青甩一甩頭,由得辮子搖晃,並告訴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些年來,因有「艷名」在外的關係,提親的人每每望而卻步,不過她繡花教書,日子也未曾空閒過,更何況心中老有個似真似幻的影子在,所以湘青從不覺得日子孤單冷清,更不覺得有對荒謬的提親之事生氣的必要。

    「采姨,您來看看我今年的筍挑的好不好?您若說好,那就可見我真的出師了。」

    林吳采聞聲剛從繡房裡踏出來,便和湘青一起聽到有人在外頭喊著:「請問顧姑娘在嗎?」

    湘青放下竹筍,迎上前道:「福伯,我在這裡。」

    來人果然是叫陳福的中年男人,他代表「主人」過來跟湘青購買繡品已有近半年的時間,內容包羅萬象,舉凡衣裙鞋襪,莫不出手大方而且從不催逼,讓湘青還能為別人繡制什物,這大半年有陳福這位大主顧在,湘青還真是得以存下了一筆小小的款子。

    「福伯可是要過來拿上次囑我繡的裙幅,」湘青略帶歉意的說:「可能還要兩日才能繡好。」

    「不急不急,」陳福似乎比她還要緊張的說:「顧姑娘稍慢,我今天並非為了裙幅而來。」

    「湘青,」一旁的林吳來接過她手中的竹筍說;「你忙,我先回去準備準備,待會兒再叫珍珠來請你過去吃中餐,陳爺若是不急著走,也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陳福自然又辭謝了一番,林吳采才趕著回家去了。

    「這是我家主人要我送來的薄禮,還請姑娘賞臉收下。」

    湘青自簍洞中看清陳福送來的物品,不禁大吃一驚,連忙推辭道:「我們尋常百姓,立夏吃吃蠶豆、櫻桃,應應景就罷了,怎麼好吃這難得的王瓜,以及現時罕有的批杷?福伯,這禮物太貴重了,湘青萬萬不能收。」

    陳福卻已逕自將禮物放下道:「收得,收得,我家主人愛極姑娘的繡工,說是二十幾年罕見的精品,而且今日陳福前來,實則還有一事相求,所以求姑娘一定要先收下這份薄禮,否則陳福便更加無法開口了。」

    這半年相處下來,湘青對於從不挑剔她繡品的陳福,自有一份尊重在,現在又聽他說的懇切,便也不得不先點了頭。

    「這禮我收下,分予街坊鄰居嘗嘗『新』就是,」她請陳福入坐,再說:「福伯,您有什麼事要吩咐我的,但說無妨。」

    「是這樣的,這大半年來,我托姑娘繡的種種物品,實則有一大半送至北京城去,我家大小姐尤其喜愛姑娘的巧工,近日因府中需要一批精巧的繡品,所以想請姑娘走一趟京城,短則八個月,長則一年,酬金豐厚,衣食無虞,工成之後,必再送姑娘南運,此次北上,也由我一路護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短則八個月,長則一年?湘青不免有些猶豫,她倒是信得過陳福,相信他沒有理由花大半年的時間,以及堪稱鉅額的酬勞騙子然一身的自己,只是離開南方便是一年,京城自己可住得慣……?

    京城?湘青驀然想起那小小的玉連環,還有為她贖身的關浩,外婆至臨終前,都還念念不忘當年解她們祖孫兩人燃眉之急的「小兄弟」,而浮香閣的姨娘也曾說了句:「一出手就是三百兩,不愧是從京城過來的公子哥兒。」

    雖說人海茫茫,但若到京城找人,總比遠在杭州的機會要多一些,況且在香扇裡一日,類似王大嬸說媒的事件,便會層出不窮,倒不如暫時避了開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心意一決,湘青便抬起頭來,坦然的問道:「不知福伯希望我何時動身?」

    陳福顯然是沒料到湘青會這麼乾脆就答應下來,所以平日老成持重的他,此時亦難掩一股的驚喜,甚至搓起手來說:「姑娘的意思是答應了?」

    「當然,我知道福伯是一定為我好的。」

    被她這麼一讚,陳福更加眉飛色舞,馬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姑娘放心,我一定會為姑娘做最妥善的安排。」

    湘青見他如此在乎結果,不禁忍不住笑道:「福伯,您還沒跟我說我們何時啟程呢!」

    「對啊,瞧我這腦袋,」他撫一下額頭說:「立夏過後,天氣會一日熱過一日,不宜出門趕路,我看就等到立秋前再動身吧。」

    湘青頷首道:「也好,我正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把欠下的繡債償清,同時跟大夥兒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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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大暑後,湘青便在陳福的護持下,只帶著一個簡單的隨身包袱,來到了她暌違已久的北京城。

    進城的那一天,正好是夏末時節,雖然還不到秋高氣爽的時候,但酷夏也已至強弩之末。倒是陳福一直掛心她舟車勞頓,自進城後,便不斷送蓮子、藕片、甚至是冰鎮的酸梅湯和奶豆汁到她車中來,多得湘青幾乎都要開口求饒了。

    不過令她更加震驚的,還是抵達目的地之後的事;從陳福口中,她早已猜到此行必是要到富貴人家,卻萬萬沒有料到當陳福過來輕扣窗欄,跟她說:「顧姑娘,我們到了,你請下車。」時所看到的。竟是兩扇巍峨的朱紅色大門,以及彷彿沒有盡頭的高聳石牆。

    湘青被這氣勢震懾住,想問卻又說不出話來,只得以眼神相詢。

    「這裡是和親王府,我口中的大小姐,便是福晉。」

    湘青心中立時浮現千百個問題,卻不知該從何問起,所幸陳福深明她的心意,馬上輕聲安慰道:「姑娘初來乍到,難免不適,以後住慣了,也就不足為奇,來,我們先進府裡去。」

    太陽即將西沉,為大地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灰紫光彩,湘青跟著陳福從東邊角門進入府內,發現光是府門,便有三進之多,門前有石獅、行馬、燈柱、拴馬樁等等設施,過道皆高出地面許多。

    一進府門,陳福就低聲跟湘青說:「這東西廂各有樓房三間,前頭則是一座五間的銀安殿。」

    從銀安殿甬道直通俗稱小殿的二府門,湘青發現門內東西又各有房子三間。

    「豎在院子東面的那叫『祖宗桿子』,每逢祭祀,便要放些豬內臟在上頭的容器裡,」陳福繼續跟她做簡單的陳述。「正北的方向是神殿,你的住處就在其後的樓群中。」

    湘青早已覺得眼花撩亂,目不暇給,但也暗下決定,等過些時候,一定要央求福伯在不驚動王府中人的情況下,逛遍這氣勢磅礡的宅第,以求不虛此行。

    就這樣在尋思當中,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終於來到一處樓閣前,她和陳福甫一走近,便有一對形似母女的婦女迎過來。

    「爹,」那年歲大約不到二十的少女搶先拉住陳福的手撒嬌道:「您這趟南下可想死我和娘了。」

    那站在女兒身後,面如滿月,身材微胖的中年婦人馬上啐道:「誰跟你思啊想的,真是口無遮攔,瘋丫頭一個。」

    「如果娘真的都不想爹,為何常在燈下縫補爹的衣服時長吁短歎,又常要我把爹寫回來的信,一再重複念給您聽?」

    陳福眼見女兒嬌憨,妻子羞怯,不禁大為開懷,呵呵笑了起來,那股濃郁的團圓氣息,連帶感染了立於一旁的湘青,雙眸立時充滿了羨意。

    「好了,好了,」陳福的妻子為求自尷尬中脫身,連忙轉移話題道:「這位想必就是顧湘青姑娘了吧,小蘭,你瞧顧姑娘長得多端莊秀麗,哪裡像你喳喳呼呼的,沒一個姑娘樣。」

    「不,不,福嬸過獎了,小蘭姑娘天真活潑,才討人喜歡呢,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如有禮數不周之處,還清福伯、福嬸和小蘭姑娘不要見怪,多多教我。」

    「湘青姊姊,」小蘭立即熱情的過來拉住她的手說:「你不要那麼客氣嘛,叫我小蘭就好了,娘說的沒錯,你真的好美,而且你的手比誰都巧,爹差人送回來的繡作,我們全都看過了呢,」她偏著頭,微鎖著眉說:「我覺得你長得比繡畫中的仙女還美,而且很像我們府中的……」

    陳福夫妻臉色齊齊一變,福嬸且立刻打斷女兒的話頭說:「姑娘想必已經累了,不如先上樓休息;」再朝丈夫使個眼色道:「當家的,你也回房去洗把臉吧,福晉那兒還等著你去覆命;小蘭,服侍你爹去。」

    小蘭本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抬頭一見母親難得森冷的臉色,連忙應了聲是,便與陳福相偕而去。

    「來,顧姑娘,你跟我上樓來吧,這繡樓自成一個格局,十分清幽,沒有他人打擾之虞,平日三餐與沐浴漱洗的熱水,早晚也會有僕傭專程為你送過來。」

    湘青越聽越是不安,自己是為織繡而來,怎麼好似反倒成為他人服侍的對象?還有剛剛小蘭想說她與誰十分相像呢?從他們的言談中聽來,福伯到杭州去盤恆多時,似也為自己而去,為什麼呢?

    這次到京城來,會是個錯誤的決定嗎?

    紛亂的心思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陳福的妻子已領她走進房裡。

    這間房並不太大,卻佈置得清雅脫俗,一塵不染,地上鋪設著以細黃竹條子編製的席毯,福嬸在一旁叨念著等天氣轉涼,就會換上厚氈,左右兩旁牆根各擺著一盆輕吐幽香的桂花,六盞八角宮燈分懸屋頂,淡綠色的穗子悄然垂下,相對於一排綠紗窗的大幅牆上懸掛著的,竟就是她曾交給陳福的最大繡作——「夕照西湖」,那煙柳輕蠶,荷姿成影,讓湘青驀然想起故里的種種,一股思鄉情懷,不禁悄悄爬上心頭。

    走過一道圓形拱門,湘青便看到了寬大的繡架,以及各式絲絹綢布和各色繡線,一應俱全,美不勝收,而且這內間的光線比外頭的客廳還要來得充足,顯見主人的周全。

    福嬸再帶她往右側裡頭走,寬大安適的臥榻上,襯著厚軟的被褥,不論是紗帳或寢具,一樣都是淺淺的淡綠,讓人看了第一眼,就有一種極欲一躺,捨不得起身的感覺。

    「福嬸,這……這房間太美、太好了,恐怕湘青——」

    福嬸一臉慈藹的說:「顧姑娘喜歡就好,櫃子裡有我為你添置的衣裳,雖然只得十二套,日常換洗暫時應該還不成問題,有任何需要,只要跟我或小蘭說一聲,包準為姑娘辦妥。」

    那千百個問題仍在湘青的心裡打轉,但一來她這一路奔波,委實有些累了,二來她憑直覺深信陳福夫婦對她絕無惡意,便決定暫時放鬆心情,好好接受這番盛情款待,縱有天大的問題,也待精神恢復了再說。

    「目前我只有一件事想請福嬸答應。」

    「姑娘請說。」

    「福嬸可不可以直呼我湘青?也好讓我自在些。」

    福嬸在猶豫了一下之後,因見湘青眼神固執,便只好一口應允下來,而湘青也終於露出了輕鬆的表情,愉悅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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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青!湘青!」

    正在埋首繡稚兒頭上一綹黑髮的湘青連忙抬起頭揚聲應道:「是小蘭嗎?我在繡房裡。」

    一臉紅通通跑進來的人,果然是小蘭,還抱著一大包的糖炒栗子。

    「你又偷溜出去了?」湘青一看便知。

    「才不,是李杉才——小三子幫我買回來的,快,趁熱才好吃。」

    「我看咱們還是到前廳去吃吧,免得弄髒了繡布,那我可就有得忙了。」

    小蘭不表反對,轉身便要往外走,卻又臨時改變主意的走回架前一看。「這是第幾個娃娃了?」

    湘青起身笑道:「我手笨,才繡到第三十三個而已。」

    「你才來多久啊,這還叫慢,若讓我來,恐怕連一個娃娃都還沒繡好呢,」小蘭和湘青一起往外走道:「福晉那日召見你,有沒有限定你何時必得完工?」

    「那倒沒有,她只叫我繡得精巧一些,說這些全部是格格未來的嫁妝,對了小蘭,你知道格格的大喜之日訂於何時嗎?」

    小蘭飛快搖頭道:「不知道,府裡好像也沒幾個人知道,只曉得格格與未來的姑爺是在兩家父親打太平天國時就訂下的婚事。」

    原來如此,湘青在入府三日後,便蒙福晉召見,福晉端莊秀麗,先是殷殷垂詢她日常起居可有任何不便,甚至在她應相晉之問,而簡略闡述身世背景時,面露憐憫悲慼,讓湘青在訝異之餘,不禁立時對這位貴婦人產生誠摯的好感。

    良久以後,福晉才談起此次延請她入府的主要目的,實因格格已屆婚齡,所以想借湘青巧手,為格格備置喜幛被面,錦衣羅裙。

    搞清楚自己的任務之後,湘青對於備受禮遇的生活,總算比較能夠坦然接受了,雖然除了刺繡之外,她什麼都不必做,日常起居、三餐飲食甚至還有專人服侍,不過福嬸一再向她解釋因王爺只得格格一女,向來視為掌上明珠,對於幫她繡制嫁禮的湘青,自然也會以上賓之禮待之,湘青便學著放鬆心情,極力嘗試適應這種與過去幾有天壤之別的日子。

    「但是沒有確切的日期,我這工趕起來,都不知該快或慢,挺不踏實的。」湘青一邊剝著栗子一邊說。

    「你放心,等知道日期後,總還要再過個大半年,真要趕的話,娘也一定會告訴你,所以你儘管慢工出細活,少操那些不必要的心。」小蘭把又香又粉的栗子送進嘴裡,發出滿足的「唔」聲,似乎越吃越順口,然後突然將話題一轉道:「咱們北京城,就數入秋後的五十多天最舒服,溫度、濕度都恰恰好,沒有春天的乾燥,也沒有夏季的酷熱,怪只怪去年保皇黨那群人作亂,至今仍餘波蕩漾,不然我就可以帶你四處去逛逛,看秋菊、賞楓林了。」

    湘青聽到她提起這事,本來已到嘴邊的栗子,頓時竟失去了香味。這些年來,朝政日衰,早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在杭州的學堂先生,是位思想前進的秀才,見湘青聰穎好奇,便常偷偷講一些新道理給她聽。

    後來外婆去世,她雖不再上學堂會,每逢過節,卻還是一定會去探望先生夫婦,也因此對於力主變法與鼓吹革命的康有為及孫文,都略有所聞。

    等到她人至北京城,才真正感受到維新違動失敗所留下的後遺症,在所謂新政人物當中,湘青尤其景仰譚嗣同先生,或許是因湘青祖籍湖南,對於譚嗣同便多了一份親切之感吧。

    也因此他在去年秋天於宣武門外的菜口被斬,湘青才會暗自傷神許久。

    「福伯、福嬸怕外頭還不平靜,不放心讓你出去嘛,」湘青轉而勸她說:「而且這繡樓後便是大花園,我已經逛了好幾次,都還沒逛遍,一點兒也不悶。」

    「那是因為你才來不久,等你像我這樣,在王府生、王府長,一住便是快二十年,看你還會不會覺得這兒一點兒也不悶。」

    湘青被她的嬌態給逗笑開來,便不再多言,逕自品味起栗子的清香爽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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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湘青睡過夜半,突然被一陣吆喝聲吵醒,在迷濛之際,但聞一迭喊捉叫聲,不由得她完全清醒過來。

    披上外衣後,她衝到窗旁,頓時閃現的火把亮光,照得她雙眼一花,發生了什麼事了?

    「有刺客!」

    「追!快追!」

    「生死不論。他往後頭逃去了。」

    「王爺有驚無險,下令生擒。」

    「他在那兒,快射!」

    湘青在房內捂緊胸口,只聽得箭聲咻咻,愈發心驚膽戰,想要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卻又不敢貿然出外,而外頭火光熊熊,殺氣騰騰,驚擾著她一顆心也彷彿要奪胸而出似的。

    一刻鐘之後,人聲漸漸遠去,湘青才想要落坐,便發現雙腿僵硬,幾乎不聽使喚,不禁暗罵自己無用。

    剛才隱約聽到有人高喊著刺客,誰這麼膽大妄為,竟敢夜探和親王府?而且似乎全無幫手,單槍匹馬就闖了進來。

    他不但沒有得手,還驚動了侍衛,被大批人馬追殺,現在呢?雖然有人叫囂著說王爺下令生擒,但湘青也聽見有人說生死不論。

    湘青知道和親王在朝中素得皇太后寵信,是因為如此才與人結怨嗎?他雖只有格格一女,卻有福晉及兩位側福晉所生共六位貝勒,聽小蘭說他們個個精於武術,二貝勒的箭法尤其神妙,每每在清明時節的射柳大會中奪魁,剛才箭聲如雨,那名刺客可有機會逃出?

    大約再過了兩刻鐘之後,湘青心中的驚悸才稍平,也才發現經過剛剛那一番紛擾,自己業已胸口發悶,口乾舌燥,便強撐著起身,想到外廳去倒杯茶喝。

    茶水雖已冰冷,但喝進喉中,倒也起了些鎮定之用,讓湘稍稍安下心來,見花窗微敞,便走過去想將它關妥。

    奇怪,她記得今晚就寢前,明明已依照慣例,將門窗—一拴牢了,怎麼會獨獨漏了這扇窗?或許是秋夜風大,將它給吹開了吧,以後可要記得扣牢一些。

    湘青手才輕撫上窗框,已被一隻巨掌扣住,她不可置信的瞪住翻身入內的黑衣蒙面人,腦中一片空白,想要尖叫,無奈聲音全梗在喉中,咽頭顫動,「咯咯」之聲,彷彿獵物垂死前的戰慄。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人用力敲起前門來。

    「湘青!湘青!」』

    是福嬸,她手中的燈籠仿如一道閃電,打得湘青腦中靈光乍現,正想撲過去求救,誰知身後的黑衣男子已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則架上了她的頸項。

    「匕首是不長眼睛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俯在她的耳邊低語。

    湘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嚇暈過去,她甚至還能清楚的意識到刀鋒的冰冷,這個人,想必就是夜闖王府的刺客。

    「湘青!湘青!你醒醒啊!」福嬸的聲音更焦灼急迫了。

    「福嬸,我……來了。」湘青訝異於自己竟然還真能發出聲音來。

    「問她想幹什麼。」刺客低聲催道。

    「福嬸,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奇怪的是開了頭之後,話聲倒也跟著流暢起來。

    「你還問我?府裡剛剛出了大事,你都沒聽到嗎?」

    「沒有,」湘青甚至不知道她打哪兒得來編謊的能力,竟可以如此滔滔不絕的接下去說:「今天下午我人不太舒服,好像著涼了,所以在服了帖藥之後,便早早上床休息,睡得人事不知,剛剛還是被您叫醒的呢。」

    門外的福嬸似乎不太相信她竟會睡的這麼死,在遲疑了下後才再說:「你開個門,讓我看看你有沒有發熱,要不要我找府裡相熟的大夫過來看看?」

    「如果你不想害她也賠上一條命的話,就不要開門。」他的呼吸加重,刀鋒又逼近了些。

    「不……不用了,福嬸,剛剛我才出了身汗,已經好很多了,明早再服一帖,我想就會完全痊癒。」

    「你真的不要我進來看看?」

    「真的不要!」發現自己的聲量過尖,回答的也太快之後,湘青連忙勉力自持道:「福嬸,我現在全身汗淋淋的,」她的確全身都在冒冷汗,這點總算沒有撒謊。「想回房去換套衣裳,再上床安歇,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談,好嗎?對了,剛剛府裡到底出了什麼事?讓您如此慌張?」

    福嬸果如她所料,反而怕她操心的掩飾道:「沒,沒事,有個侍衛以為有外人闖進王府裡來,起了騷動,後來才發現是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但刺客卻誤會她想暗示福嬸什麼,加強手勁,湘青頓覺頸上一陣冰痛,知道自己已掛了彩,這麼一來,她心中的恐懼反而慚漸為怒火所取代。

    「那你早點上床休息吧,我明兒個一大早,就叫小蘭過來瞧瞧你。」

    「謝謝福嬸,」湘青的口氣已完全恢復平靜,她恨這刺客的不知好歹,反而不再懼怕。「您也早點安歇。」

    等燈火遠去,足聲慚消以後,湘青才冷冷的開口道:「你想恁地?如今福嬸已走,我也沒見著你的長相,無法出賣你,你還是快走吧。」

    想不到他不但沒有迅速離開,身子反而繼續往湘青倚來,湘青既怒且驚,以為他還有其他的歹念,便再也不得生命的安危,曲起手肘來一撞,同時轉過身來,不惜拚得一死。

    誰知隨著匕首落地的「匡啷」一聲,他人也癱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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