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阿瑪菲 第四章
    六月過了,暑假來臨。這個假期裡,藍彥將所有時間都耗在打工上,葉國維則準備要面對人生中的第一個大關卡--高中聯考,兩個人見面的時間因此少了許多。

    暑假過後,正式進入備戰狀態,葉國維將所有心力都放在隔年七月的大考,每天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一段教人發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時他常常在半夜被惡夢驚醒,夢到了明天就是上戰場的日子,而他卻還有一大堆書沒讀完。日子就在這樣的膽戰心驚中,一天天過去,最後終於讓他熬到聯考結束。八月榜單揭曉,沒有意外地,他順利地考上第一志願,成為他們班唯二考上第一志願的學生;而另一個考上的人,就是黃耀平。

    至於小他一年的藍彥,當然也隨他之後成為一名聯考生,雖然他們不再上同一所學校,但他仍照例每天站在早餐店前等她,兩人再一起步行到站牌下,然後分乘兩輛不同號的公車去上學。

    為了考上好學校,藍彥的阿嬤要她利用時間好好讀書,不要再出去打工,於是每個週末,葉國維便會拉著藍彥到附近的圖書館唸書。藍彥對唸書沒啥興趣,但也不排斥,所以就這麼順著葉國維的意思,只是每次到最後,常是演變成她和他為了複習的進度在討價還價。

    「這題的話,你注意看,直角三角形斜邊的平方是另外兩股的平方和,所以你把線段AB設成X,然後……」葉國維拿著筆在參考書上畫著,偶然抬起頭,卻看見藍彥只手托顎,眼神中充滿睡意。

    「藍彥,你有沒有在聽啊?」

    「嗯。」她有氣無力的回答著。

    「你振作點,還有幾個月就要聯考了。」葉國維邊說邊拔下眼鏡,順道擦了擦鏡片。

    「我看到數學就想睡。」藍彥回答著,然後索性趴在桌上。

    「要不然我們先複習別科。」葉國維提議道。

    「我不想讀了,先休息一下。」

    「藍彥,」葉國維合上參考書,口氣像在說教似的,「聯考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才行,要不然是考不上好學校的。」

    「考不上就算了,我又不像你,非第一志願不讀,反正考到哪就去讀哪。」她把頭埋進雙臂中,悶著聲說道。

    「如果考到私立的怎麼辦?那樣你和你阿嬤的負擔都會變很大的。」

    「那就乾脆不要讀,反正我對讀書也沒興趣。」

    藍彥的回答讓他感到很訝異,不繼續讀書,那憑她國中畢業的學歷將來要幹什麼?又能幹什麼呢?他向來篤信讀書是成功的不二法門,如何定義成功呢?很簡單,一張漂亮的文憑、一份高薪的工作。

    「可是如果不讀書,你將來要做什麼?」葉國維問,心裡好奇她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

    「我沒想過,將來的事還太遠。」藍彥說,依舊埋著頭沒瞧他。

    「那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去找你,你阿嬤都叫我好好教你功課,我想她應該很希望你考上好學校才是。」

    「拿我阿嬤來壓我啊?」

    「我沒這麼想,我只是……」葉國維連忙澄清。

    「開玩笑的。」藍彥沒等他說完,又接著說:「你放心,我會好好考,行了吧?」

    她雖如此說,但每回到圖書館讀書時,仍總是一副沒有元氣的樣子,得勞煩葉國維時時刻刻盯著她,才不至於讓她一直偷時間打盹,三不五時夢周公去。

    然而,這樣還算平順的日子,卻在藍彥聯考前的一個月起了很大的變化,不但令人意想不到,也教人措手不及。

    他還記得那天自習完回家,洗完澡後,他便坐在書桌前溫書。往常這個時候,從他的房間望去,尚能看見從藍彥她們家透出來的燈光,但此刻,那裡卻是一片陰暗,他心裡覺得有些奇怪。隔天早上,他按照慣例站在早餐店前,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藍彥卻始終沒出現,最後他只得放棄等待,帶著滿腹疑問搭上公車。

    當晚,他完全沒有留在學校自習的心情,一下課就搭上公車回家。

    一回到公寓,他先去按藍彥家的門鈴,過了許久,鐵門被打開,藍彥一身黑衣、黑褲出現在他面前。

    「藍彥你今天怎麼……」葉國維話說到一半,忽然看見藍彥黑色長袖上別了一個東西,他萬分震驚,當場說不出話來。

    那是帶孝時才會別上的麻。

    他不敢置信的看著藍彥,她沒說什麼,轉身走回屋內,在那張咖啡色絨布的沙發上坐下,他跟在她身後,也坐上沙發,然後卸下書包抱在胸前。

    藍彥沒有其他的親人,唯一一個就是和她同住的阿嬤,那她手上的麻,無疑是為她阿嬤帶的了。

    葉國維無法相信,明明前幾天他還跟藍彥的阿嬤打過招呼的,怎麼才不過幾天,事情就變成這樣。

    「怎麼會這樣?」他開口問。

    藍彥望著落地窗說:「她心臟病突然發作,他們打電話到學校找我,等我去醫院時,阿嬤已經走了。」她略顯疲憊地說。

    葉國維不知該說什麼,隔了一層,他很難去體會那種深刻的喪親之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她身邊,就只是陪著她也好。

    夕陽下山,逐漸帶走了斜陽的光,屋內終歸黑暗,只剩他和藍彥在這樣嚇人的寂靜中,相互作伴。

    隔壁人家的鐵門聲在此時突然響起,沉重的金屬聲從迴廊那端傳來,像極了哀樂初下時,擊鈸的那一聲震天響的前奏。

    「葉國維,你回家吧。」藍彥的聲音從陰暗中傳來。

    葉國維轉頭看著她的側臉。

    「我想陪你。」他輕聲地說。

    藍彥看了他一眼,接著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沒事,我有點想睡了,你也回去吧,出去時幫我把門關好。」說完,她走回房間,只留下葉國維一個人在黑暗的客廳裡。

    葉國維看著藍彥離去的身影,一股複雜的感受從心底緩緩升起,溢出了他的胸口。他頭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無常,心裡不禁為藍彥和她阿嬤感到難過,雖然很想幫藍彥什麼,卻沮喪的發覺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最後他只得背上書包,替藍彥把門關好,然後拖著沉重的步伐上樓。

    進了家門,他媽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連續劇,見到他回來,抬頭看了一下時鐘,開口問道:「今仔日怎麼這麼早?」

    「嗯。」葉國維低著頭隨便應了一聲,接著便要走進房裡。

    「等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講。」他媽媽拿起遙控器,將電視的音量按小。

    「什麼事?」葉國維抬起頭看著她。

    「阿維,以前我不管你,不過你以後最好不擱去樓下姓藍他們的厝,起碼最近不要去。」

    「為什麼?」

    「她們家最近發生代志,你不要去,要不然會把晦氣帶回來咱厝。」

    「媽,你怎麼說這種話!」葉國維忽然脫口而出,好歹都是鄰居,他媽媽怎麼能說出這麼不近人情的話。

    「我本來就不甲意你常和那個姓藍的作伙,你看,事實就證明她們家的運不好,我是為你好,你要聽我的話,有聽到簦俊顧媽媽再三強調,目光銳利的盯著他。

    「知道了啦。」葉國維敷衍的回答道,口氣不是太好。

    接下來有兩個禮拜的時間,他都一個人獨自上學。由於他媽媽盯得緊,這段時間他也沒能再到藍彥家,縱使他滿心想安慰她也沒辦法。

    再次和藍彥一起上學,已經是兩個禮拜後的事了,聯考倒數計時也即將邁入個位數。

    那天葉國維很早就起床了,夏天的太陽暖烘烘的自窗外照進,但他心裡卻沒有一絲喜悅,梳洗過後,他便離家去上學。誰知剛彎過轉角,就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早餐店前,他輕易地認出那一頭招牌的紅髮,只見她靠著牆,雙手插在口袋中,來來去去的客人從她面前經過,她都置若未見,好像他們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一樣。

    「藍彥。」葉國維喚道,走近她身旁,看著她,總覺得她好像瘦了些,幾天不見,他發覺自己很想念她。

    「你來了啊,走吧。」藍彥看了他一眼,提起步伐往前走去。

    看她衣袖上別的麻已經取下,他心裡有很多問題想問她、也有很多話想對她講,但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們就這樣一路沉默著,直到定到了站牌等車時,他終於開口說:「藍彥,你還好吧?」除了這句話,他實在想不出該拿什麼話當開頭。「你阿嬤的事情都……」他一時想不出適當的措詞。

    「都弄好了。」藍彥幫他把話接完。

    「你一個人?」

    藍彥搖搖頭,「阿嬤在漁港的同事有過來幫忙。」

    不知怎的,他總覺得藍彥說話的口氣很平淡,沒有那種失去唯一親人的哀慟。

    「那你以後的生活呢?」

    「我會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可是還有兩個禮拜就要聯考了。」

    「我知道。」說完這句話,藍彥便沒再開口。

    葉國維站在她身旁,兩個人不再交談,站牌下等車的學生愈聚愈多,笑鬧聲與風和日麗的朗朗晴天相互輝映著。轉眼間,公車已經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逐漸駛進站牌。藍彥排在隊伍的最後面,在她要上車時,葉國維突然伸手拉住她,「藍彥,有事要跟我說,不要一個人放在心裡,我們是朋友。」

    「嗯。」她朝他揮揮手,他目送她的班車離去。

    兩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終於到了聯考那天,葉國維瞞著他媽媽陪藍彥去赴考。成績公佈後,藍彥的分數落在中間,本來有機會可以上一所公立高中,但她決定用白天來工作,所以便選擇去讀夜校。而葉國維自己則升上了高二,選填分組後,他被分到新的班級,好巧不巧,又再度和黃耀平同班。

    隨著新學期的開始,藍彥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則去夜校讀書,在這種情況下,他和藍彥見面的時間自然少了許多。她不再陪他上學,平常也總是回來得很晚,就連週末也常常不在家,偶爾見了面,也是隨便說個兩三句她就匆匆離開了,他們的關係好像突然變得很疏離。她開始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了,漸漸走上與他完全不同的生命軌道。

    而葉國維在高二的第一次段考中,物理竟然意外地拿了個不及格的成績,這在他們家掀起了一場不算小的風暴,他媽媽無法接受向來考第一的兒子竟也有考不及格的一天,於是在她的堅持下,葉國維終於被迫報名了補習班,每到星期二和星期五下課,他便要按時到火車站前的補習班報到。

    那天下課,葉國維趴在桌上休息,黃耀平一聲不響地湊到他的座位旁,大力地往他背後捶下去。

    「你幹嘛?」葉國維嚇了一跳,轉頭瞪著他。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你們家被倒會啊?不然幹嘛整天繃著一張臉?」黃耀平說著,還一屁股坐上隔壁同學的桌子。

    「黃耀平,我在寫東西!」羅志剛叫道,雙手一揚,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吵什麼,沒看到我們在談正事啊,去去去,閃一邊。」黃耀平還嫌別人吵,壓根沒打算把霸佔來的桌子還給它的主人。「喂,葉國維,你還沒回答我,你家被倒會喔?還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葉國維說完後,還舉手跟羅志剛示意一下,接著又把頭埋進手臂裡,上一堂剛考完試,他想好好休息一下。

    「沒事才怪!」黃耀平推了他一把,「該不會又是小紅頭吧?我就說吧,你實在很沒骨氣耶!」

    「我有說什麼嗎?你少在那自言自語。」

    「難道不對嗎?你從以前就愛跟在她屁股後面跑,這次又怎麼了?吵架啦?」

    「你說那麼多不煩嗎?」受不了黃耀平像只蚊子似地在他耳邊嗡嗡叫,葉國維只好抬起頭,沒好氣的說道。

    「好好好,當我什麼都沒說,不過這個星期六楊啟妮要和我們聯誼,鍾偉誠也要去,你要不要去?」

    「我沒興趣。」葉國維一口回絕。

    「楊啟妮耶!A女中的校花,不知有多少人想把她,說出來我們會被人嫉妒死,你竟然說你沒興趣?!」黃耀平的語氣很誇張,「你到底知不知道誰是楊啟妮啊?」

    「不知道。」

    「就是補習的時候坐在我們前面的那三個女生裡,其中頭髮長長的那個啊。」

    「沒印象,我也不想去插花,這麼好的機會讓給你好了。」

    「喂,你這樣很不夠意思耶,當你是朋友,才把這麼好的福利留給你。」

    「不用了,我心領了。」

    「喂,葉國維,一起去啦!反正你最近心情也不好,掉脆去藍橋街逛逛也不錯啊。」

    聽他這麼一說,葉國維有些動搖,倒不是對聯誼有興趣,而是近來和藍彥愈來愈疏離的關係,讓他難免有點沮喪,想說出去瘋一下也好,他不想再讓這些負面情緒再繼續影響他,他得設法找到一個新的出口。

    「好啦,去啦!」看葉國維不語,黃耀平巴著他,不斷慫恿著,「你就當去認識新朋友,不會怎樣啦。」

    葉國維想了想,開口問道:「什麼時候?」

    「你答應了?」黃耀平一臉興奮。

    「嗯,幾點快說。」

    「這個禮拜六下午一點,在呂山咖啡館。」

    想來就覺得好笑,那次的聯誼,就像一出青少年時期的鬧劇,在他生命中看似那麼的不經意,卻首度開啟了他與異性之間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聯誼那天,葉國維難得睡到中午才起床,稍微整理一下便準備要出門,出門前他媽媽以為他是要去讀書,還叮嚀他別念得太晚,記得回來吃晚飯,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點頭說了聲好,就快速的離開家。下了樓梯,在經過四樓樓梯口時,他的目光還是不自主的往藍彥家看去,那裡鐵門深鎖,他不確定藍彥是不是在裡頭,昨天整晚,那裡的燈都沒亮過。他不願多想,趕緊拉回視線,快步地走下樓梯,但盤旋在心底的落寞卻是怎樣也揮不去。

    時間一到,他們一行六個人,全都準時在呂山展開第一次的碰面。

    「這是我的死黨,我們從國小就同班,快自我介紹一下啊!」黃耀平一邊像主持人般主導發言,一邊用手肘頂了頂葉國維。

    「我叫葉國維。」他邊說邊用手把玩著口袋裡的鑰匙。

    「慢點慢點!」黃耀平嚷著。

    「幹嘛?」葉國維有些尷尬。

    「哪個葉、哪個國、哪個維?你不說清楚,人家怎麼會知道。」

    多事的傢伙!葉國維在心裡犯滴咕。他推了推鏡框,掩飾自己的困窘,然後才接著說:「葉是葉子的葉,國是國家的國,維是王維的維。」

    「喂,你們知不知道岳飛他媽在他背上刺了哪四個字?」黃耀平不知哪根筋不對,在葉國維說完後,突然沒頭沒腦的問道。

    「精忠報國啊。」對面一個女生說。

    「那你們知不知道葉國維他媽在他背上刺了什麼?」

    對面三個女生面面相覷,搞不懂黃耀平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葉國維則瞪著黃耀平,不明白他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是禮義廉恥。」黃耀平笑得無法自制。

    「什麼啊?黃耀平,我們聽不懂。」受到黃耀平的感染,女生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你們沒聽過嗎?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彰,國乃滅亡。」

    瞧黃耀平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葉國維恨不得一拳給他捶下去。

    「很難笑,黃耀平。」葉國維不悅的說。他怎麼會有這種朋友!不過也是他自己活該,誰叫他經不起黃耀平的慫恿,今天才會誤上賊船。只是,他有點悶的發覺,現場除了他,其他人對這個笑話倒是挺捧場的,不斷有竊笑聲傳來。

    「還有呢,平常都喜歡幹什麼呀?」黃耀平不怕死的繼續問道,存心讓他下不了台似的,口氣活像是婚姻介紹所裡的媒婆。

    葉國維瞄了黃耀平一眼,最終還是乖乖的回答,「我沒什麼興趣,平常除了看書外,就是打籃球和看球賽。」

    「對呀!你們不要看他一副書獃子的模樣,他三對三時還滿強的,不過如果單挑,他就被我巴假的了啦。」黃耀平接著評論道,「不過這個人有時候很彆扭,對交朋友這種事也比較興趣缺缺,所以我的朋友中他算是最純情的一個了。」

    這傢伙,回去的帳可有得算了!

    「還有這是鍾偉誠,你們之前已經說過話了,應該比較熟吧。好了,介紹完了,楊啟妮,現在換你們自我介紹了,我們葉國維對你們還很陌生,對不對啊?」黃耀平邊笑邊說。

    「我叫楊啟妮,」對面一個女孩接下去說,「這是我的同學林湘婷和沈翊欣……」說話的女孩子聲音很甜,臉上總是掛著微笑,那也是他對她僅有的印象了,畢竟時間太久遠,很多事早已不復記憶。

    那次聯誼過後不久,他就和楊啟妮走在一起了,至於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他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反正大概跟黃耀平時常在一旁推波助瀾脫不了關係吧。那陣子,每到週末,他就會和楊啟妮相約到圖書館看書,偶爾黃耀平也會跑來插花。楊啟妮的功課很好,而且又多才多藝,加上人也長得漂亮,所以在校際間是很出名的人物,當她死會的消息一傳出,著實讓

    葉國維受到不少側目。而楊啟妮也的確對他很好,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他生日,她親手做了一個蛋糕說要幫他慶生,他為此感到既驚訝又感動,因為他們家沒有過生日的習慣,長這麼大,那還是他頭一次吃到自己的生日蛋糕。

    幾個月的相處下來,葉國維不否認自己還滿喜歡楊啟妮的,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愛,但某種程度上,他是以這段關係來轉移心中因藍彥而起的一些落寞。如果不是那個下午,也許久了,他真的會跟楊啟妮認真地發展下去,然後藍彥就永遠只會是他的朋友而已。

    有天下課,他在籃球場上和同學打球,黃耀平從球場的另一端跑來。

    「羅志剛,換我打,你下場休息。」說完,也不管別人同不同意,硬是插了進來。

    「你怎麼這樣啊!人家正玩到一半……」葉國維一手運球,一手格開黃耀平的防守。

    「他又沒說不好。」黃耀平說。

    「他是懶得跟你計較。」葉國維邊說,邊運球到籃下,後仰跳投,球應聲入網。

    黃耀平拿著球到中線,雙方開始輪球。

    「喂,葉國維,我問你,你和楊啟妮進展得如何,親嘴了沒?」黃耀平在輪球的同時,突然開啟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

    葉國維一陣尷尬,跟著閃爍其詞,「你管那麼多幹嘛!」

    「這樣說就是有,對不對?」黃耀平邊說邊趁著他分心的同時,傳球給籃下的楊明耀,擦板得分。

    「我不玩了,羅志剛換你。」葉國維拔下眼鏡,用袖子拭了汗,走出球場,他一點都不想待在場上聽黃耀平拷問他這種無聊的話題。

    黃耀平哪裡肯放過他,連忙湊上來勒住他的脖子,「你害羞什麼?到底親了沒?初吻對吧,感覺怎麼樣?」

    「無聊。我要去吃飯了,你最好不要跟著我。」葉國維揮開黃耀平的手,不悅的警告他。

    「大家都是朋友,透露一點嘛,有沒有?」

    「關你什麼事,你怎麼不說你自己的?」

    「我有什麼好說的,我國中就失去初吻了,哪像你那麼純情呀……」

    言談問,他們已經走出校門,不遠處就是火車站前的小吃街,葉國維不理黃耀平,由著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去。

    「我猜一定有,你真走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到她,更不用說是和她接吻了。嘖嘖嘖,你還真行耶,葉國維,你這就是俗話說的,惦惦吃三碗公……」

    「他媽的,黃耀平,你現在馬上離我三尺遠!」葉國維的耐性終於被磨光,作勢要出拳揍人。

    「我是為你感到高興耶,恭喜你終於正式脫離紅頭魔咒。啊!」黃耀平突然驚呼一聲,「見鬼了,說人人到。」

    葉國維順著他的目光往對街望去,只見一輛白色汽車旁邊站著一個紅頭身影,那不是藍彥嗎?

    許久不見,她的紅髮似乎削得更短了,此刻,她靠在車門上,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襯衫、外加一件洗到發白的牛仔褲,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消瘦而修長。但最教他吃驚的是她接下去的動作,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東西,由於他站得太遠,一時間看不清那是什麼,直到她抽出一根細白的東西,將它點燃,然後徐徐地吐出一口長煙,他才終於知道,她抽的是煙。看她點煙的樣子如此老練的,葉國維心裡頓時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他萬萬沒想到,在這段時間內她竟學會了抽煙。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對他而言,怎麼變得如此陌生。

    他就這樣呆呆的站在對街望著藍彥,忽然,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子走到駕駛座旁,對藍彥比了一個手勢,她深吸一口煙後,瘦著把煙頭一丟,用腳踩熄,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旁的位子,車子跟著啟動,然後伴隨著改裝車隆隆的引擎聲,揚長而去。

    葉國維望著車子離開的方向呆立了幾秒,這才邁開步伐往小吃街走去,黃耀平像瞭解他的心事一樣,收起戲謔的態度,靜靜跟在他身邊。

    當天晚上自習完回到家,葉國維洗完澡後躺在床上,腦海裡全是傍晚的那幅景象,藍彥冷冷的臉抽著煙的模樣,太讓他震驚了;還有那個戴著棒球帽的陌生男子,他和藍彥又是什麼關係?他們開著車要去哪裡?他一顆心實在靜不下來,只好從床上坐起,撈了床頭的鬧鐘一看,十一點多了,藍彥卻還沒回來,他走出房門,確定他爸媽都睡了,這才小心翼翼的打開鐵門,走到四樓的樓梯口。他想,今天無論如何,他都要等到她,然後向她問個清楚。

    意外地,藍彥今天回來得很早,他坐在階梯上才等沒多久,就聽到樓梯間一陣腳步聲傳來,幾秒鐘後,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黑暗中現身,在樓梯口朦朧的壁燈下,他和她四目相望。

    「你在這裡幹嘛?」藍彥的聲音充滿倦意。

    葉國維看著她,她的紅髮散亂,額頭上還貼了一塊OK繃。

    「你的額頭怎麼了?」他問。

    「沒事。」藍彥說著,閃過他身邊就要回她家去。

    葉國維伸手拉住她,藍彥被他一扯,回過頭看他。

    「我有話要問你。」

    「我現在很累,明天我休假,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藍彥說完,掙開葉國維的手,轉進右側迴廊;葉國維也沒有堅持,轉身上樓回到他家,但迎接他的卻是一個不成眠的夜。

    隔天他趁他媽媽去買菜的空檔,到樓下按了藍彥家的門鈴,藍彥睡眼惺忪的來開門,他跟在她身後,一眼看盡她單薄的肩膀。

    「你現在多高?」葉國維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不知道,很久沒量了,幹嘛?」藍彥說著,將身體鑽進沙發的一角,靠著扶手繼續打盹。

    「沒什麼,隨便問問。」他坐上沙發,憶起從前他比她矮,現在卻高她快一個頭了,他們之間類似的變化何其之多,教人不免感慨。

    人才剛坐定,葉國維便瞥見桌上擺著一個塑膠打火機和一包煙--黑底金宇包裝,上面寫著Davidoff。

    「你怎麼學會抽煙了?」

    「你要問的就是這個?」藍彥撐著睡意,勉強答道。

    「不止。我昨天在火車站前看到你了,載你的那個男孩子是誰?」

    「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你是怎麼認識的?」

    「工作認識的。」藍彥索性蜷起身子抱著,「你今天怎麼了,這麼好奇?」

    「我怕你交到壞朋友。」

    「你想太多了。」

    「要不然你怎麼學會抽煙的?」

    「這沒什麼,很自然就會了。』

    聽到藍彥的回答,葉國維看著她,很多話他不知從何問起。他想起從前她的生活總在他的視線範圍裡,連她會在禮拜一習慣性晚起床的陋習,他都知道,然後他會跑去按她家的門鈴,提醒她上學的時間到了;不像現在,她的一切,他根本毫無所知。

    「藍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在忙什麼?我怎麼覺得你總是出沒不定,平常幾乎很難碰上你。」

    「沒什麼啊,除了上班就是上學,不然呢?」她整個人靠在沙發的扶手上,眼皮幾乎要合上了。

    「你的黑眼圈很重,是不是每天都沒睡好?」葉國維又問。

    「我本來要繼續睡的,誰叫你七早八早來按我的門鈴。」藍彥有氣無力的說。

    「你不會早點回家嗎?」

    「我知道了。葉國維,你怎麼一早跑來訓人?」

    「我是為你著想。」

    「嗯。」藍彥迷迷糊糊的回答。

    葉國維也不再說話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藍彥看,看著她的同時,很多情緒全湧上了心頭。

    這個人,他究竟還能把她當多久的鄰居?多久的朋友?

    思緒翻騰間,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緊縮,好像非得找些什麼話來說才行。

    「藍彥,你知道嗎?上個禮拜我去轉角那家早餐店買早餐,就是我以前等你的地方,結果老闆竟然跟我問起你,她說為什麼最近都沒看到你。」葉國維閒扯一通。

    胸口似乎沒那麼緊了。

    「還有,我應該還沒跟你說吧?我選填自然組,重新分班後,竟然又和黃耀平在同一班!還有,我第一次月考,物理考不及格,被我媽逼去補習,她希望我明年考第三類組,最好將來能當醫生,當醫生好像也不錯就是了。你呢?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要做什麼?」

    「賽車手。」藍彥的聲音傳來。

    葉國維有些驚訝,他還以為她睡著了。

    「賽車手?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他問,心裡感到好奇,以一個女孩子來說,這無疑是個「非常獨特」的志向。

    藍彥沒有睜開眼,但聲音卻透露出她的堅定,「我小時候沒有夢想,但現在有了。」

    然而,葉國維怎麼也想不到,當時無心拿來問藍彥的一個問題,會在日後得到實踐,並讓他們走上了一條完全無法預測的道路。

    幾天之後,暑假開始。這個假期裡,葉國維跟其他學生一樣,開始忙著準備一年後的大學聯考。開學後的第一次模擬考,他拿到了不錯的成績,他媽媽很高興,好像篤定自己的兒子一定能考上醫學院;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內心裡,除了聯考,還有其它的事在困擾著他。

    一個週末,他照例去學校讀書自習,中午一到,教室裡其他幾個同學全都出去吃午餐,只剩他和黃耀平還在和書本奮戰。

    突然,黃耀平合上課本,走到他的座位旁。「喂,我聽沈翊欣說你和楊啟妮分手了,是不是真的?」

    葉國維沒回話,繼續看他的化學參考書。

    「到底為什麼?人家條件那麼好,對你又不錯。」

    「聯考到了,我和她都想專心讀書,所以覺得分開比較好。」葉國維頭也不抬的說。

    「是這樣嗎?跟藍彥沒關係?」

    毫無意外的,葉國維停下了手邊的複習,走到講台坐下。

    「跟她無關。」回答的聲音低且重。

    「你想騙誰啊!我從以前就看出來了,是你自己嘴硬不承認,但我這次跟你說真的,葉國維,她跟我們是不一樣的,我覺得你還是放棄比較好。」黃耀平收起平常的嘻皮笑臉,第一次這麼認真的和他說話。

    「哪裡不一樣?」葉國維神情複雜,伸長雙腿,手插入制褲的口袋中。

    「這還用我講嗎?如果一樣,那次在火車站前看到她,你就不會這麼驚訝了。我們的生活從小到大都在這個框框裡,你要如果硬和框框外的人在一起,難免辛苦,你幹嘛自找苦吃,那種人你抓不住的。」

    葉國維的臉色微微改變,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黃耀平的話,於是他起身,拍了拍褲子,「我們出去吃飯吧。」他想結束這個話題。

    黃耀平離開座位時,又補了一句,「還有,目前聯考考好才是最重要的,你最好不要想那麼多,要想也等到考完後再說。」

    葉國維聽了沒說話,黃耀平跟在他身邊,和他並肩走出教室。

    那次在火車站前看見藍彥,他終於走出長久以來的迷霧,開始正視自己的心意。毫無疑問的,他是喜歡藍彥的,也想和她在一起,而他遲遲不敢跨出那條線,不過是害怕貿然改變他們的關係,只會將她推離他更遠,畢竟,他懷疑像藍彥這樣的人,會去期待愛情這種東西,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又能開口向她要什麼?

    但,倘若潘朵拉不去打開那個盒子,又如何知道裡頭裝的是什麼?

    五月中旬,結束在學校上課的最後一天,葉國維的高中生涯便正式畫上句點,迎接他們的是大學聯考的戰場。葉國維每天喝著他媽媽幫他準備的雞湯,床頭和書桌上也擺滿了各式各樣他媽媽從廟裡幫他求來的符。隨著聯考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他的壓力也跟著愈來愈大。聯考前一個禮拜,他在眾多煩雜的書堆中,突然興起一個念頭,於是想也不想便衝到樓下,按了藍彥家的門鈴,然後一切就像安排好似的,藍彥剛好在家,他便鼓起勇氣,向藍彥提出一個要求。

    「藍彥,如果我考上大學,」葉國維深吸一口氣,然後接著說:「你能不能……和我交往?」他緊張得差點咬到舌頭。

    天知道他花了不到十秒就從他家來到藍彥這,然而實際上,他卻是花了比這足足多上好幾倍的時間,才終於看清自己的心意,現在他是本著一股衝動,冒險敲了命運的大門。

    藍彥停下手邊正在玩的積木,抬起頭看著他,他被她瞧得有些尷尬,用手推了推鏡框,又趕緊低下頭,藉以迴避她注視的目光。

    等待的時間彷彿像一個世紀那麼長,他的背都開始發汗了。

    「葉國維,」藍彥的聲音終於響起。

    葉國維心跳彷彿漏了一拍,他抬起頭,一顆心幾乎梗在喉嚨裡。

    「你抽一根積木,如果沒倒,我就答應你,我們交往。」

    葉國維看著她,語氣疑惑的說:「你是說真的?」他想也沒想過,最後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決定他們之間要不要交往。

    「嗯。」藍彥的態度不像在開玩笑。

    葉國維只得邁開腳步,走到桌子前蹲下,桌上的積木已經被她堆得很高,彷彿只要一個輕輕地吐氣都能教它登時散倒。他看看藍彥,她盤著腿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他看不出她眼裡真正的意思。他心跳愈來愈快,仔細的看了看後,終於作出決定,小心翼翼地伸手取出最左側的積木,積木體跟著搖得有些厲害,他一手隨侍在旁,就怕它隨時倒下,緊張地憋著一口氣,連喘都不敢喘。一秒,兩秒,三秒過去了,積木的晃動慢慢減小,他輕輕把抽出的積木放到最上面,兩眼直直盯著,心臟怦怦地跳著。

    四秒,五秒,六秒又過去了--積、木、沒、倒!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藍彥,歷經剛剛那場戰役,最後得到的獎品就是她深深的一個笑。他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的笑容,他將它留在那個永恆的乍後時光,成為他心靈深處最美好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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