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如人生 第二章
    六四一年,唐洛陽

    「不要!不要!」上官翩翩從枕榻之上翻身坐起,她那張俏臉被嚇成了慘白,玉容慘淡,一隻柔荑撫住了胸口,彷彿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冷汗淋漓,從她的額角淌了下來。

    「小姐,又作惡夢了嗎?」

    一個面目慈藹可親的老婦人捧來一盆洗臉用的溫水,置在床畔的角架之上。

    「奶媽,沒什麼。」上官翩翩看來驚魂甫定,硬扯出了一個令人安心的甜美笑容。

    「又夢見那一個面目體態和你相似的瘋女在漫步及哭墓嗎?」

    「不是!」上官翩翩下床趿上繡花鞋,頷首接過奶媽的毛巾拭臉。「是一個很奇怪的夢!」

    「我說小姐,你別說你這次的夢怪,你哪次的夢不怪裡隆咚的,聽得我神奇得很!」奶媽習以為常地說著。

    上官翩翩被她那好笑的語調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笑說:「這次真的不同,夢裡頭的人和衣著都很怪異,就連他們坐著的鐵箱子也都怪異的很!」

    「怎麼怪異法?」奶媽倒是給引起了好奇心。

    「有個男人是長髮,卻披散著發,跟一個和我長得又是一模一樣的姑娘坐在一個會動的鐵箱子裡面,那個鐵箱子前後四周都鑲著亮晶晶、透明的可以看穿的薄片,對了,好像是上次大食人帶來的琉璃;鐵箱子外面有四個不知什麼做成的黑輪子。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叫蝶兒,那個長髮的男人好像是她的兄長,他們的身後有幾個鐵箱子在追趕著他們。追趕他們的鐵箱裡坐滿了男人,不過都是短髮的。最後,他們來到山頂,不知怎麼的,載著長髮男子及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姑娘的鐵箱子突然直直地墜落斷崖,我就嚇醒了!」

    「他們穿著的衣飾,是中原人士嗎?」

    「不是,他們連衣著也很怪異,可是也不像胡人的衣裝,反正他們的一切都很獨特就是了!」上官翩翩不解地搖搖頭,沉吟地說:「怎麼又是兄妹!」

    「小姐,你在想些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在思索這些夢的巧合,好像都和兄妹有關!上回的那個夢,不是有個哭墓的瘋女嗎?她哭的就是她兄長的墓。這些夢和我有些什麼關連呢?」

    「呸呸!」奶媽急忙啐了一口說:「小姐是大吉大利的千金之軀,人說夢是和現實顛倒,我看小姐是有喜事臨門了。」

    「奶媽就愛取笑我!」上官翩翩輕歎了口氣,取過每日用來蒙面的面紗遮住了美艷絕倫的臉蛋。「我能有什麼喜事?」

    「自從四少爺,不,該說是四小姐嫁入洛陽王府後,老爺和夫人就開始仔細留意你的婚姻大事,想替你找一個足堪匹配的好郎君!」

    「奶媽,別說了!」上官翩翩紅艷了一張俏臉。

    「小姐,這有什麼好害臊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必然之事啊!」奶媽拿起雲篦著迷上官翩翩梳理一頭黑緞般的烏絲,無端地歎了口氣。

    「奶媽,怎麼了?」

    「沒什麼!」奶媽衝著她憐惜地一笑。「我只是不明白,你生得這等國色天人為什麼堅持要你用面紗遮面!」

    「娘也沒跟我說過!」上官翩翩本人也疑惑得很。

    她的父親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當家老爺上官宏毅。上官宏毅有五位夫人,五位夫人各有來歷,出身背景相差十分懸殊,各自有著充滿軼聞傳奇的過去,而五位夫人不多不少,都為上官宏毅生下了一名兒子或女兒,上官翩翩的娘親夏宛青就是上官宏毅的五夫人。

    夏宛青的過往最為人費猜疑且津津樂道,因為她曾是一個削髮為尼的方外之人,後來因緣巧合,竟成了大英雄上官宏毅的夫人。

    她在五位夫人之中向來最不活躍,老是深居簡出,而且從上官翩翩懂事以後,便一直讓她以面紗蒙面,不讓她的面貌輕易為人所窺。

    上官翩翩曾耳聞過下人之間私下流傳的說法,說是因為她生得太過不凡,有著異樣魅力的美貌,恐會招來禍端,所以才要她以面紗遮面。

    被說成禍水的感受當然是不太好,上官翩翩曾據此說法向她的親娘夏宛青問明真相,她的親娘除了把這種說法斥成無稽之談外,並沒有多做解釋。

    「大概是怕小姐的美貌造成洛陽王公貴胄,世家子弟的瘋狂騷動吧?」奶媽打趣著。

    「奶媽!你說到哪去了!」上官翩翩心念忽動地說:「我想去上香,奶媽,你說好不?」

    「當然好,我去替你張羅上香的事宜。」奶媽倒是十分贊成。

    望著奶媽的背影遠遠離去,上官翩翩才回過頭凝視著銅鏡裡自己的倒影,不知眼花還是什麼,鏡中的人影竟換成了剛才夢中的長髮男子。他有一雙憂鬱得令人心痛的眸子,他看起來是那麼真實,彷彿真的置身在她的眼前,惹得上官翩翩不由自主伸手去撫摸銅鏡,冰冷的觸覺將她帶回了現實,幻像消失無蹤!

    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正如剛才她由夢中驚醒時般的感受。

    這算是一種思念嗎?如果是,上官翩翩搖了搖頭,莫名其妙地思念一個素未謀生的人,未免太過荒謬。

    ***

    「她是誰?」一個外地來的書生望著上官翩翩窈窕玲瓏、嬌美萬分的身影,發出了著迷的歎息。

    「公子敢情是外地來的?竟不曉得她的身份?」寺裡的廟公有意調侃。

    「看她身著綾羅綢緞,穿金戴玉,侍從護衛如雲,莫不成是洛陽郡主!」

    「她不是洛陽郡主,但也差不多了……」廟公撚鬚笑著說:「他是上官宏毅的么女上官翩翩!」

    「上官翩翩……」書生登時失了魂魄,要不是廟公一把拉住他,他真會失態地去追尋上官翩翩的倩影。

    「公子,你醒醒!」廟公歎口氣,莫可奈何地打他的面頰,「莫要唐突了上官姑娘。」

    「是我失禮了。」書生這才醒悟過來,一臉赧紅。

    「公子不必自責。」廟公倒是見怪不怪地朗朗笑開,「像公子這樣為上官姑娘失魂落魄的人大有人在!」

    「她真是一個傾城傾國的佳人!」

    廟公畢竟是上了年紀,清心寡慾多了。「是嗎?上官姑娘終年以面紗蒙臉,除了上官家的人外,沒有人能一睹芳容!」

    「雖無幸一睹她的絕世容顏,」書生傻氣地笑著,「像她這樣一舉手一投足有著絕佳丰姿的姑娘絕對是空前絕後。」

    「公子,你未免也太誇大其辭了吧!」廟公搖頭苦笑,「說不定她是容貌上有了缺陷才蒙面的!」

    「你是不會懂的。」書生忿然地拂袖而去。

    「你又懂什麼?」廟公對著他的背冷哼一聲,「枉讀聖賢書……」

    在莊嚴壯麗的寶剎寺裡,上官翩翩從奶媽的手裡接過了線香,虔誠地,跪在神佛前默禱。

    拜佛完畢後,上官翩翩在奶媽的陪伴下來到香油箱前添了香油錢。

    就在她們回身要走時,一個披頭散髮,滿身血污的高大男子跌進了廟裡,持著滿是血跡的長劍逼近上官翩翩和奶媽。

    奶媽嚇得放聲尖叫,險些活活嚇暈。而上官翩翩不愧是武林名門之女,遇險愈顯沉著,她先是一手將受驚的奶媽拉至身後,另一手則一掌送出,逼得眼前的不速之客不得不後退。

    上官翩翩並不以一時退敵為滿足,接連掃出三腿,將不速之客逼得離己更遠。護送她來上香的護衛已應聲而來,將這個來意不明,殺氣騰騰的高大男子團團圍住。

    上官翩翩這時才發現眼前的男子一身胡人打扮,一張臉被飛散的長髮和血污所掩,看不真切。他的樣子十分狼狽不安,像是遇劫或被人追殺似的。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高大男子好像也發現她不是敵人,收了長劍負在身後,嘴唇嚅動著,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時,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淒然駭人的尖銳笛聲。

    高大男子的臉色頓時嚴厲了起來,轉身想要竄出寺門時,被幾個天竺僧侶打扮的和尚擋住了去路。

    那些僧侶可沒有半點出家人慈悲為懷的本色,個個面目兇惡,有如鷹隼,一見高大男子,就施展出致命的殺手,招招欲取他的性命!

    「小姐……我們……快走……」奶媽因驚魂未定,說起話來結巴的很。

    「我們不能丟下他不管。」不知怎麼的,上官翩翩的一顆心已偏向了高大的男子。

    「誰是誰非,都不……關我們的事!」奶媽不知哪來的力氣,想強拉著上官翩翩離開凶險的寺裡。

    其他的香客早已受驚得一哄而散了。

    「奶媽,我決定幫他!」上官翩翩掙脫了奶媽的牽制,縱身躍入那圈僧侶之中,助高大男子一臂之力。

    「快保護小姐……」奶媽又差點再次嚇暈。

    上官家的護衛眼見小姐親身歷險,哪敢再耽擱,個個拚死拚活地上前痛擊那批天竺僧侶,勝敗之勢很快就展現出來,上官翩翩這一方明顯地佔了優勢。

    那批天竺僧侶見大勢不妙,互使眼色,決定撤退,一轉眼間散了個乾淨。

    「老天保佑!」奶媽只覺一顆心臟險些奪腔而出,九條命嚇死八條,快步奔至上官翩翩的身旁。「小姐,我們快走!」

    「好的,奶媽!」上官翩翩點了點頭,就在眾人的簇擁保護下準備離寺。

    「請等一下。」一直沒有出聲的陌生男子突然開了口,聲音低沉迷人。

    「小姐,我們快走!」奶媽如果力氣夠大的話,她簡直就想強行拖上官翩翩離開。

    奶媽有一種直覺,不能讓上官翩翩在此地久留,因為,她就是覺得高大男子對上官翩翩沒好處。她知道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毫無根據,雖然她不知道上官翩翩自己有沒有發覺,但男子看上官翩翩的那種眼神,就是教她不安。

    「什麼事……」上官翩翩再度掙開奶媽的束縛,穿過護衛,走向陌生的高大男子。

    不知怎麼的,她覺得他的聲音好像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聽過。他到底是什麼人?

    男子好像受了重傷,以劍抵地才勉強撐住了身子,一手撫住滿是血污的胸口。

    「我見過你嗎?」他脫口而出,一副沒有經過思索,萬分迷惑的模樣。

    「沒有。」他唐突的詢問,使得她怔了許久才啟唇回應。

    「真的?」他撐起了兩道濃黑的劍眉。

    即使他滿面都是鮮血和灰塵,但仍掩不住他完美深刻的輪廓,只要好好梳洗一番,他會是一個十分好看的男人。

    「真的。」上官翩翩雖和他素未謀面,對他一無所知,卻依舊對他從容不迫的優雅氣質,快人快語,直言無諱的爽朗留下了深刻印象。

    「今日之事,容他日再報。」高大男子收劍,向上官翩翩做了個恭敬的揖。

    上官翩翩見他就要離開,心裡油然而生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但她卻無膽開口要他留下。就算有膽,也無理由。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男子在經過上官翩翩的時候,身軀突然倒向上官翩翩,腳下癱軟。

    要不是上官翩翩反應奇快,及時換了姿勢扶穩了他,兩人就要同時應聲倒地了!

    男子口吐污血,顯然中毒很深,但更令上官翩翩吃驚的是男子看她的眼神。

    那一雙眼憂鬱黑亮得令人心動。

    上官翩翩摸著自己的臉蛋,才知道從未在外取下的薄紗不知何時被男子無意拂下了,露出了她的驚人美貌。男子除了張大一雙眼肆無忌憚地凝視著她外,其他人的目光都被他偌大的身軀給擋住了。

    上官翩翩又驚又急地鬆開了對他的攙扶,伸手去蒙面紗,那男子卻昏倒在地。

    「他死了嗎?」奶媽著急地問著。

    上官翩翩忙矮下身子去探他的鼻息,發現他一息尚存,但氣若游絲。

    「他中了劇毒!」上官翩翩情不自禁伸手去將他從地上扶起。「奶媽,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小姐,這人來路不明,善惡難分……」奶媽原本想脫口說她覺得男子不是善類,但想想不妥,所以緩和了口吻。

    「管不了這麼許多!」上官翩翩一意孤行,眉宇之中竟有愁意。

    奶媽知道她性子向來柔順,但一旦倔了起來,可就是心如石堅,再難更改。

    「你們這些傢伙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奶媽沒好氣地指使著那一群護衛。「還不快過來扶人!」

    奶媽就把上官翩翩硬是從男子偌大的身軀拉離。「小姐,男女授受不親。」

    上官翩翩一顆心全懸在這個陌生男子的身上。救了他是吉是凶,她沒把握,但她的一顆心卻忍不住狂跳了起來。

    ***

    「三哥,他沒事吧?」

    上官翩翩把陌生男子送進了上官家的東廂客房,刻不容緩地差人請來自己的三哥上官翔,想要借他精湛過人的醫術,拯救男子奄奄一息的生命。

    「我幫他放血了。」上官翔露齒一笑,接過上官翩翩遞過的手絹拭汗。「應該不會有大礙!他的武功造詣頗高,中毒之初,就自閉穴道,防止毒性散開,又自行運氣逼毒,救了他自己的性命!」

    聽得這番話,上官翩翩才展開了愁眉,笑逐顏開,雙手合十,一臉萬幸的巧笑倩兮。

    「我再開一張藥單,幫他調理身子,幫他早日康復。」上官翔當場毫不思索地揮毫,不到半刻,就擬好藥單,抬頭望著上官翩翩說:「吩咐下人照單抓藥,溫火煎熬!」

    「知道了!」上官翩翩一揮手,就有一名綠衣丫鬟上前應命,接過藥單退了下去。

    「他的輪廓極深,高眉深目,膚色黝黑中一身胡裳,看來不是中原人士,身上帶著上好明珠三十顆,金葉數十片,碎銀一包,想必大有來歷,你不是說有番僧在追殺他嗎?」上官翔邊說邊用手翻撿男子的身外之物,見沒有任何身份證明後,才抬頭望向上官翩翩。

    「那幾個番僧下手狠辣,絕非善類!」上官翩翩一臉憤恨。

    上官翔意外地揚眉笑說:「是嗎?」

    「三哥可是信不過小妹的眼光。」

    上官翔搖頭擺手說:「不是信不過,只是你向來頭腦冷靜,通情達理,凡事小心求證,唯獨今日顯得大大不同。」

    「哪裡不同?」

    「武斷地認為這小子是好人!」上官翔指了指床上的男子。

    「反正很快就能證實我所言不虛。」上官翩翩倒是極有信心地甜甜一笑。

    「喔?」

    「三哥別裝傻,依三哥的個性,恐怕早派人去查那幾個天竺僧侶的來歷下落,找到那幾個僧侶,還怕查不出他的身份來頭嗎?」

    上官翔哈哈一笑,擰了她的鼻頭搖頭說:「什麼都瞞不過你這妮子的耳目!」

    「多謝三哥的讚美!」她俏皮地還禮著。

    上官翔背起了藥箱,吩咐身旁一個小廝說:「幫客人清洗梳理一番,替他找一套合身的衣飾換上,待客人醒來,馬上通報老爺或我,我們有事要問客人。」

    「知道了,三少爺!」下人倒是十分伶俐。

    上官翩翩的耳裡傳進了上官翔交代的話語,一雙美目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床邊,一眼不眨地注視他。

    聽見他的氣息漸趨平穩,她比什麼都高興。

    「翩翩!」上官翔突然喚了她。

    「什麼事?」她匆忙地帶上面紗才回身正視三哥,面紗替她掩去了滿臉泛生的嬌羞。

    「和我一塊離開。」上官翔覺得她一個姑娘家單獨留在客房裡萬分不妥。

    別的不說,陌生男子是善是惡,是好是壞還是未定之數。

    「是的,三哥。」上官翩翩用了極強的意志力,才勉強自己不回頭去望男子,跟在上官翔的身後,離開了客房。

    她和上官翔一路閒聊了一些瑣事,便借口回房休息,實際上是藉機折回客房。

    她當然也被自己不尋常的行徑所驚,心裡滿是難為情的羞愧,但她就是無法抑制回到男子身邊守護他的強烈念頭。

    一個在腦海一閃而過的思緒叫她窘迫交加,滿臉通紅。她想在他醒來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就在他的身邊。

    她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想對他傾訴,有好多事要親口問他,或許她該先問問自己,為什麼會因他而做出如此不似閨閣千金的荒唐行徑。

    或許,再見到他時,她什麼也說不出口。但就是有一種征服性的情愫將她帶向他,她無法用言語或筆墨來形容或解釋。

    她在確定客房只剩依舊昏迷不醒的他時,才放膽推門而入,以含羞帶怯的心情來到床沿。

    小心仔細地替他整頓了一番,雖仍有病容,但比起上官翩翩初見他時的滿身血污、披頭散髮,此刻的他不啻可說是容光煥發,令人目光為之一亮。

    上官翩翩迎上他安詳、乾淨的面孔時,心跳漏了一拍,因為,她見過他!

    她之前一定在哪見過他,她撫額苦思,想要喚回關於他的記憶。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和笑語聲,由聲音的遠近可以判斷,前來的一男一女就在門外,而且片刻就要推門而入。嚇得陷入沉思的上官翩翩花容失色,神飛魄散。

    要是讓下人嚼舌根傳她偷偷摸摸和男子獨處,那可就難堪死了,何況,眾口鑠金,話總是愈傳愈難聽,到時,她就別想做人了。

    危機迫在眉睫,上官翩翩沒有多餘可以考慮的時間,靈光一閃,也不顧得其他,在不可能瞬間的光陰挖好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洞的現實下,她鑽進男子所蓋的棉被中,覆住了她嬌小的身軀。

    她連大氣都不敢稍喘,只覺心跳怦然,簡直就要奪腔而出。

    進到房裡的一男一女是小廝和丫鬟,小廝捧來了一盆水,丫鬟則提來了藥壺,盛了一碗熱騰騰的藥湯,使得藥香溢滿了室內。

    丫鬟細心地用口和湯匙冷卻藥湯的熱度,在確定可以入口後,才向小廝招呼說:「你來餵他服下。」

    「好的,綠兒姊姊。」小六勤快得很,接過藥湯,在綠兒的幫忙下,扶起了男子的頭,將藥緩緩灌進男子的口中。

    「好了,總算下大功告成,我們也可交差了。」綠兒壓低聲音道。

    躲在被單下的上官翩翩才驚魂甫定,在確定丫鬟和小廝已經走遠,才敢緩緩掀起一方被腳,打算跟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正當她想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時,卻發現頭皮傳來一陣拉痛,動彈不得,困窘極了。

    定神一看,發現原來是男子壓住了她的長髮。她小心翼翼地想從男子的身下拉回自己被他緊壓的長髮,卻發現徒勞無功,只徒惹頭皮發痛而已。

    「這下可好了。」她急得想哭,卻不敢伸手去翻男子的身子,就怕拉回了長髮,卻驚醒了他,一樣尷尬。

    就在她萬分為難之際,她的目光突然被床頭畔的一具木架所吸引,因為架上有一把剪子。

    上官翩翩當機立斷,即使是被迫要以剪子剪去她心愛的一段長髮,也只好忍痛下手。先前,她實在是太逾矩,太瘋狂,太失控,不能再任由自己一錯再錯,落人話柄,她一定得以最快的速度脫困,火速離開房間,離開男子。

    她伸手去拿木架上的剪子,卻發現她的手不夠長,根本連木架角都沒能碰著,更別說置於其上的剪子了。

    上官翩翩無奈,在別無他法可想之際,只好鋌而走險,用一隻手撐在床板上,伸出自己的上半身,騰空於男子的身子之上,然後伸手越過床沿,這次加了上半身的長度,果然順利地取到了剪子。

    但她實在高興得太早,就在她興高采烈地縮手時,騰空的上半身突然失去了平衡,往下墜落,她原本有機會可以順利縮回身子,只是這樣一來,手中的剪子可能就會順勢畫過昏睡的男子身上,不管割傷或是剌出一個嚴重的窟窿,都不是她所樂見的,所以情急之下,她又伸長了手,跟著挺出了上半身,就像從天而降似的,重重的落在男子的胸前。

    她嚇得急忙退開,但是太遲了,男子被撞擊了胸部,咳了數聲,咳著咳著,連眼睛都咳開了。

    上官翩翩在迎上男子的目光時,嚇得腦筋一片空白,和他兩人大眼瞪小眼。回過神來後,她在驚嚇過度之際,像推仇人似的,將大病未癒的男子活生生地推下床。

    男子原本醒來一臉的茫然,被推下床後,茫然的程度輕了些,臉上多了吃痛的表情。

    聽他墜地所發出的巨大聲響,就知道上官翩翩在窘迫之餘,力道倍增,那一把推得極為快狠。

    「對不住!」上官翩翩從指縫中偷瞄著他,萬分難為情。

    「女人,你太過放肆!」他的瞳孔裡泛著被冒犯的怒火。「該當何罪?」

    他的口風可沒有半點玩笑意味,看來他的來頭不小,一定是在胡族位居要津,一副習於頤指氣使的模樣。

    上官翩翩覺得擾了他的靜養是自己不對,但是他也不該用以上對下的口吻對待她這個救命恩人。這裡是上官家,可不是他的領地。

    「我說過對不住了!」她傲然地抬起頭瞪視他。

    只見男子雖然臉色蒼白,有幾分憔悴的感覺,但身手卻依舊俐落爽颯,轉瞬之間從地上一躍而起,跨步向前,向上官翩翩逼近,一臉的莫測高深。

    「你要做什麼?」她下意識覺得他不懷好意,忙不迭趕在他立足床沿之前,就張惶萬分地爬下床,往一旁退去,拉開自己和他的距離。

    「這裡是哪裡?」男子看來已完全回過神來,適應了眼前的陌生環境。

    「這裡是洛陽上官家,我爹是上官宏毅。」

    「上官宏毅?」他瞠目以對。

    赫赫大名的上官宏毅他久仰已久,這次他因事來到關中,一直想找機會前來拜見的。

    「你被一群僧侶追殺,在寺裡昏了過去。」她助他回復昏迷不醒前的記憶。

    「那群忘恩負義的狗賊,我絕不輕饒!」看來,他已經回想起一切。

    他的唇抿成一直線,眼裡閃過幾抹殘酷冷冽的神色,一掌重擊在木桌上。

    上官翩翩見他重擊身旁的木桌以洩心頭之怒的動作和神態,實在像極了自己的爹上官宏毅,使得她不但沒有流露出畏懼的神色,反倒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那一笑,使原本就明艷動人的她更顯得嬌艷不可方物,絕美傾城。

    男子怔了好一會才能回過神來,用一種不能理解的目光投向她,彷彿在問她怎麼會笑似的。

    她知道他的眼神停駐在自己身上,不知怎麼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猛烈起來,她很是不安,逃避似的垂下了頸子,輕移蓮步,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房間。

    出人意料的,男子冷不防地圈住了她的手腕,拘囿了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傲然地抬頭反問:「你又是誰?」

    他沒有立刻回答,好像在思索些什麼似的,年輕飛揚的臉龐上,竟有著超齡的滄桑,和一般同齡男子所缺乏的穩重縝密!

    他好像面臨了十分困難地抉擇,「我不想騙你!」

    上官翩翩聞言,不由得靜默了半晌。

    因為,男子雖然沒有明說,但上官翩翩懂得他的弦外之音,他是說他不想用他會拿來搪塞別人的假身份來搪塞她。

    因為,她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上官翩翩回給他微微一笑,說:「如果我要害你,你的命早就沒了。」

    他苦苦一笑,知道自己要破戒了。

    他自小被販為奴,受盡人情冷暖,萬般折磨,早就練就一身如鐵般剛強的意志和心靈。就某方面來說,他真的不再是一個「善類」,對許多人來說他是一個冷漠卻又萬分難纏的人物,他的信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絕不輕饒。

    「絕對不要惹他」,他的競爭對手替他取了這麼一個怪異至極的外號,「絕對不要惹他」源自於他向來對敵人不假顏色,少有原宥,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殘酷。

    「絕對不要惹他」這個外號成了對他的能力及權勢的最大恭維,是他白手起家,自建王國的象徵。

    對他來說,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一切,手段及過程是無足輕重的,謊言並不是道德上的墮落,只是隨機應變的上乘智慧。還有,他絕不相信陌生人。

    可是,這一切支持他生活的理念信條在遇見她後全部自動消除。只因為,他無法懷疑一個給他似曾相識許久之感的女子。

    「我的漢名是荊慕鴻,我是東胡族的族長!」荊慕鴻還是吐露了真實的身份。

    「你是荊慕鴻?那個出兵助大唐攻打突厥的傳奇人物?」上官翩翩又驚又喜地打量著他。

    「傳奇人物?」他挑高了眉,自嘲上官翩翩對他的恭維似的。

    「幽州之役,人說你以戰神降世般的氣勢殺出重圍,以兩千兵馬重殲突厥一萬精兵,要不是今日有幸相見,我會以為你是一個三頭六臂,身長數十-的巨人!」上官翩翩興高采烈地脫口而出自己對他的想像,說到最後,她突然噤了聲,有些難為情起來,覺得自己怎麼淨說些傻氣的話。

    荊慕鴻愛上她天真浪漫,淺笑輕顰的神態。

    「看來你太『高』估我了!」他一語雙關地說。

    他詼諧的言語引來兩人相視大笑。

    「我叫上官翩翩。」她說。

    「翩翩?」他喚了她一聲。

    「我去稟告爹你醒了!」上官翩翩赧然地垂下了頭,露出一截皓白的頸背,益顯迷人丰采。

    她霍然發現自己的手還在他的掌握之中,想要掙脫,卻苦於他的無意鬆手。

    「是你救了我?」

    「我得去稟告爹你醒了。」上官翩翩語氣流露出一絲請求的意味。

    「這一分恩情我不會忘的!」他鬆開了她的手,承諾著說:「只要你開口,任何事我都會替你做到,任何東西我都會替你找來。」

    「我會記住你的話!」她救他的本意並不是希冀他的回報。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快步離開了房間。

    就在她反手想要掩上門扉的時候,他忽然瞅著她,恍然大悟地說:「我想起來了,我在夢中見過你。」

    臨別時他脫口而出的一番話語,令她在前往大廳的小徑迴廊上,反覆咀嚼不已。

    天底下怎麼有這麼巧的事?荊慕鴻的話點醒了她,她沒有錯認,早在今天之前,她就見過了荊慕鴻。

    就在昨夜她的夢中。

    夢中有一個和她外貌酷似的短髮姑娘,她的身旁有一個長髮飛散,飛揚跋扈的哥哥,他的臉孔是荊慕鴻的樣子,那一雙眼的神采絲毫不差。

    她不懂的是,為何荊慕鴻的夢中也有她?

    ***

    上官宏毅知道被撿回的陌生男子是東胡族的族長時,甚為驚喜,馬上放下身邊的雜務,特地前來東廂房探望荊慕鴻。

    他們兩人一見如故。荊慕鴻病體未癒,不能飲酒,上官宏毅便叫人備了上好名茗,和他共酌。

    上官宏毅雖已邁入老年,但生性豪爽,意氣風發,英雄氣概不減當年,荊慕鴻在和他茶過三巡,盡談平生風雲事後,對他的仰慕之心就愈來愈深。

    荊慕鴻向來高不可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一張鐵臉逐漸消失,眼裡唇角不再冷冽逼人,他向上官宏毅說明自己為何會被僧侶夾殺的來龍去脈。

    他這次從塞北進入關中,是因為在幽州之役中,曾出兵協助大唐天子的軍隊,擊退了擾亂邊境的突厥雄兵。唐天子一來感激他的義助;二來聽聞他的英勇過人,所以特意召他入宮晉見。

    大唐天子李世民自從登基之初視征東突厥獲得大勝後,西北各族君長就聯名上表,尊李世民為天可汗,即全天下的皇帝之意。而李世民也憑藉著富強的國力,不管在名義或實質上,都成了亞洲的共主。

    既蒙天可汗恩召,荊慕鴻不敢怠慢,將東胡國中的事務一一交代大臣,即日啟程前往長安,因久聞大唐社會富庶安和,人人識禮知義,路不拾遺,加上他自己又武功蓋世,所以他只帶了一名侍從隨行,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

    到了長安後,他晉見了李世民。李世民極為賞識他,對他極為禮遇,除賞賜了黃金千兩、綾羅布匹,更授與他大將軍的朝廷厚祿,極盡寵幸之能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荊慕鴻感念李世民的知遇之恩,提拔之情,已允諾以東胡做為李世民的北方長城,替李世民看緊突厥這只貪不饜求的豺狼。

    長安是一個典型的唐文化都市,她兼容並蓄,開放活潑,令人目不暇給。

    要不是荊慕鴻堅持要到洛陽尋親,李世民頻頻挽留他多盤桓長安數日,以便讓他盡地主之誼,帶他遍覽中原最繁華熱鬧的風情。

    「尋親?」上官宏毅熱心地道:「不敢說一定能夠,但我身居洛陽數十年,替你找個人應該綽綽有餘!」

    荊慕鴻知道上官宏毅是在謙虛。上官世家向來有天下第一世家的美名,勢力遍佈大江南北,商家店號難以計數。有人說上官世家若是垮敗,大唐皇室的稅收恐怕也去了一半,由此可見上官家在中原的影響力之深!更不用提及上官宏毅在老家洛陽的人脈力量了。

    但荊慕鴻卻回絕了他的好意,似有難言之隱。

    「族長可是信不過老夫?」上官宏毅沒有惱怒,只是有些意外的遺憾。

    「上官老爺請別誤會,」荊慕鴻歎了一口氣,「只是我要找的這個人是個至親,她關係著我家族當年的深仇血恨,其中牽扯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所以無論如何,還祈上官老爺見諒。」

    上官宏毅見他語氣急迫,神情誠懇,連忙擺手笑說:「無妨,無妨,既是族長的家務事,老夫自然不便插手,老夫以茶代酒,預祝族長早日尋到至親!」

    「承蒙上官老爺金言。」荊慕鴻舉杯回敬。「慕鴻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上官宏毅撫鬚又問說:「那幾個番僧又是何方人物?」

    「不瞞上官老爺,他們是我養父的爪牙!」荊慕鴻說得輕描淡寫,不關痛癢。

    上官宏毅卻是大驚,忙不迭問道:「既是令養父的手下,怎會加害於你?」

    荊慕鴻只是毫不在乎的揚了揚眉,「我們之間並沒有父子之情,當年他收養我,只是因為我奇貨可居;我也不負他的所望,掌握了東胡境內的大權,也照約定給了他該得的榮華富貴。沒想到他不知足,派手下來加害於我,為的就是想自立為王!」

    「這……」上官宏毅沒想到內情竟是如此殘酷的事實,不免吁歎。

    但荊慕鴻似已看透人情險惡,絲毫不為自己養父的背叛而難過苦惱。他早就學會不讓自己在感情上受傷,這一點有些諷刺的,他也是從他那個不認人,不談情,只講利益和勝敗的養父身上學來的,所以他養父的所作所為,只帶給他身體上的受創!

    既然他的外號叫做「絕對不要惹他」,他就不可能讓這件事雲淡風清,他不會放過他的養父。

    他要讓他的養父明白他一生最大的錯,就是收養他這個他用心培訓出來,和他一樣無情的養子。這就是他要給他養父的報復。

    「對了,你養父既有篡奪王位之心,」上官宏毅流露出了擔憂的神色,「現在東胡境內的局勢一定很亂!」

    「所以,我想明日一早就啟程前往長安,向大唐天子借兵。若是養父已經叛變謀位,我正好可以藉機肅清他的徒眾及黨羽。」

    上官宏毅贊同地撫鬚點頭,頗為抱憾地笑說:「我倆一見如故,但你有大事,我自然不便再留你。」

    「多蒙上官老爺錯愛。」荊慕鴻抱拳回禮,臉上竟意外地漾著有如春風般溫暖的笑容。「等敝國亂事一平,定再來中原拜見上官老爺!」

    上官宏毅高興地拍手叫好。「就等你這一句!」然後親手為他斟茶,預祝他一路順風。

    感受著上官宏毅的鐵漢柔情,荊慕鴻只覺心裡泛過一陣暖流,他自幼父母雙亡,總覺心上有個缺口,這一刻,他卻感到缺口在上官宏毅真誠的關懷中,慢慢癒合。

    ***

    是夜,月黑風高,滿院子都是樹葉的沙沙聲響。

    荊慕鴻正想熄燈就寢時,突然瞥見紙門上掩映出一個身影,個頭不高,似是女人的輪廓。

    他出聲詢問時,那個人影卻做賊心虛,飛快地閃躲而去,引起了荊慕鴻的疑心,不加猶疑,他提起長劍追了出去。

    到了房外,他只見一個窈窕的纖瘦人影向角落掠去。荊慕鴻略一提氣,身子躍了出去,轉眼間,人已來到人影的身後,兩人觸手可及。

    荊慕鴻伸手去捉他後襟,沒捉到人,反捉了一片衣襟,衣服的質料如絲縷,且中人欲醉的麝香撲鼻。荊慕鴻見首招失利,忙不迭地使出長劍,劍氣如虹,在黑暗中化為道道眩目的霓彩。

    荊慕鴻的劍術精準快狠,三招兩式之內,已將長劍指向人影的頸項,迫他停止反擊,就範於原地!

    「你是什麼人?」天色太暗,荊慕鴻只能憑人影呼吸的聲音,辨認他的方位。

    他得到的是一片靜默,陌生人沒有開口。

    「快說!否則我一劍解決你。」他以惡言威脅。

    「你真的要殺我?」不速之客不但在笑,而且還笑得極為開心。

    「上官姑娘?」荊慕鴻在驚詫交加之下迅速收劍,顫聲問道:「傷著你了嗎?」

    「你都要殺我了,」上官翩翩得理不饒人,伺機大肆調侃說:「還怕我受傷嗎?」

    荊慕鴻哭笑不得地倒抽一口氣。「不知是姑娘,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上官翩翩止斂了笑意,柔聲道:「誰怪你來著。」

    簡簡短短的一句話,包含了無盡柔情,荊慕鴻雖不能眼見她動人的嬌羞神態,卻從她溫柔的語氣聲中感受她的情意於無窮,心頭不禁一陣蕩漾。

    兩人欲言又止,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陷入了一片緘默,共沐在無聲勝有聲的旖旎之中。

    半晌,荊慕鴻不知怎麼了,忽然放聲說:「上官姑娘,我先行回房!」

    「你要走了?」上官翩翩雖未出口留他,語氣中已飽含依依不捨之情。

    「我是一個蠻夷未化之人,視禮教於無物。」荊慕鴻這時才吐露離去的真意。其實他並不想走。

    上官翩翩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怕被他人撞見他們孤男寡女私會後花園,有損她的名節,他雖不畏,卻恐連累於她。

    「族長定是看輕我了?」上官翩翩幽幽一歎。

    「沒這回事!」荊慕鴻急忙解釋,「我對姑娘敬重有加!」

    「敬重有加?」上官翩翩以輕柔的聲音重複這四個字,苦笑說:「真的是這樣嗎?果真,為什麼明日一早就要啟程離開,也不……」

    上官翩翩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響,她能要求他什麼?她能怪他嗎?她發現自己根本是在強人所難,根本是在一廂情願,她希望他也像她一般為分離而難過不捨,老天!她在對一個陌生人要求什麼?

    她突然覺得全身堆滿了困窘與難堪,再也無力、無顏面對荊慕鴻,她一言不發地邁步離開。

    荊慕鴻起先是陷入一片怔忡之中,在醒覺上官翩翩決意離開的意圖時,情不自禁地擋住了她的去路,以鄭重的語氣說道:「上官姑娘,我一定會回來洛陽。」

    「那時還請族長帶著夫人一同前來,上官家定倒屣相迎!」

    荊慕鴻卻是放聲大笑,無止歇之意。

    「族長,你笑什麼?」上官翩翩還以為是自己說了什麼傻話。

    「上官姑娘,中原是不是有一種傳說,有一個專管婚姻的月下老人,會替情投意合的兩人牽上紅線?」

    「族長也聽過這個神話?」

    「嗯!上官姑娘,月下老人會把一個姑娘和一個身高十幾尺,三頭六臂的怪人牽上紅線嗎?」

    上官翩翩聞言更加困窘,急道:「族長見笑了,請快快忘記我的蠢言傻語!」

    不過,她心裡倒是竊喜不已,聽這個語氣,荊慕鴻尚無妻室。

    「上官姑娘,我一定會為你再回到洛陽的!」

    「族長!」上官翩翩驚喜交加,心頭小鹿亂撞。

    「輪我在說癡話了。」荊慕鴻自嘲道。

    「不是的,不是癡話,是對我很重要很重要的話!」她在情急之下真情流露。

    「我一定會盡快回到洛陽!」荊慕鴻驀然發現在自己二十二歲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不捨。

    在此之前,他從未重視一個人到不捨的境界,難怪人家老說他是沒有感情的掠奪者,因為他一顆心向來只留意在擴充自己的勢力範圍和財富上。

    沒想到,一個初識的小姑娘竟在數日之中,以萬縷柔情,輕易地征服了鋼鐵般的他。

    「東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並不是真的對東胡感興趣,只是純粹地想知道他的一切。

    「東胡的人民以遊牧為生,少數以耕作餬口,民性強悍,盛行奴隸制度,富者家裡奴僕如雲,貧者卻至無立錐之地的悲慘,淪落為奴。我們有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有著高聳巍峨的大山,也有清澈如鏡的湖泊,我們的人民或許不如中原百姓知書達禮,但純樸剛直,勇士輩出。」說到自己的國家,荊慕鴻的雙眼神采奕奕,彷彿在說世外桃源似的!本來就沒有比自己家鄉更好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上官翩翩真正想說的是,關於荊慕鴻的一切她都想去接觸。

    荊慕鴻微微一笑,接續說道:「每年春初的時候,我們族人都會準備最豐盛的牲品來祭拜天地之神,祈求今年風調雨順,吉祥綿延;在祭祀之後,我們族人會設宴狂歡,大夥一塊飲酒高歌,跳舞嬉耍,也就是在這時候,小伙子可以乘機向心愛的姑娘示愛,姑娘若是有意,便割一綹髮絲贈予情郎!」

    「割發?」

    「這個風俗沿襲自我們族中的一個古老傅說,髮絲在我們的族裡像征一個女人的愛情,女人為男人落發愈多,就顯示情意彌堅。」

    「你們族中可有女人為男人盡去青絲?」

    「有,有的婦人在夫婿變心之時,破釜沉舟,將自己削成光頭,以示對夫婿的一往情深!」

    「他們的丈夫一定很感動喔!」上官翩翩驚歎。

    胡族的女人或許不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大道理,但頭髮是女人的第二生命,能夠盡捨,該是一段最為癡狂的執著。

    「不一定,有的女人以此挽回了夫婿的心;」荊慕鴻搖了搖頭,「有的卻在失去烏黑秀髮,和新人相較之下,益形失色,更加失歡於夫婿。」

    愛情本來就是女人放手一搏的巨賭。上官翩翩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所以,在黑暗中,明知她是不可能看得見荊慕鴻的形影神態,但她還是深深地望著他!因為,他是她打算毫無保留,屈服情感,盡押籌碼一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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