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請枕邊躺 第十章
    綠竺沒想到,自己的婚禮竟是這般光景。

    精心縫製的嫁衣披在身上,卻益發襯得她滿臉憔悴,耳邊的鑼鼓之聲,聽來卻那樣刺耳。

    嫁給自己從小愛慕的人,她竟完全沒有身為新娘子的歡喜,只覺得花轎抬著她前往的,是一個墳墓。

    宣親王府第二次娶親,遠遠沒有第一次氣派。時序已是九月,許多達官貴人因為要陪皇上到承德狩獵,全都沒有來。觀禮台上,只坐著一些至親好友。

    不過綠竺並不在乎--嫁的人她都不在乎了,何況是婚禮的排場?

    由喜娘攙著下了轎子,透過紅而蒙-的蓋頭,她隱約可以看到大廳中的情形。

    她仍然忍不住,想再瞧瞧他……

    過了今晚,她就是他的嫂子,以後兩人以叔嫂相稱,注定要永遠客氣而疏離。

    她想知道,他的目光中到底有沒有一點依依不捨,在她拜堂的時候。

    但她沒有看到他,大廳裡賓客寥寥,她一目瞭然地發現--他竟然不在!

    呵,這最後一程,他都不肯前來相送嗎?

    「一拜天地--」

    怔愣之中,忽然聽到司儀宏亮的聲音,她只好摒棄胡思亂想,專心與未來的夫君拜堂。

    就著墊子,正想跪下,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道:「不得了、不得了!」

    滿堂賓客嘩然,無不起身,注視著來人。

    「出了什麼事?」宣親王蹙眉,「你不是赫麟的手下嗎?怎麼冒冒失失地就闖進來?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正是赫麟貝勒讓我來報信的,請王爺速速派兵進宮去!」來人似乎受了傷,僕跪在地。

    「怎麼了?」

    「有……有邪教攻入紫禁城了!」

    「什麼?!」聞聽此言,滿座賓客駭然地瞪大眼睛。

    「胡說些什麼!」宣親王喝斥,「自本朝開國以來,何曾聽聞過這樣的事?」

    「王爺以為小的在造謠生事嗎?」來人露出受傷的手臂,「真的是天理教的惡徒攻進紫禁城了!赫麟貝勒正率手下與他們奮力拚搏,因恐宮廷遭劫,所以叫小的來求王爺派兵增援……幸好此刻皇上正在承德行宮,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面街上一陣喧嘩,似有亂民奔走,兵刀相向。而遠遠的宮牆之上,也燃起煙火,一枚信號彈帶著尖厲的鳴聲,劃破長空。

    宣親王神色一凜,知道來人說話不假,連忙吩咐賓客們轉入內室,以保安全,同時命令手下備馬。

    「赫麟在宮裡嗎?」綠竺將頭蓋一掀,直問赫連。

    「對,今兒是他當差。」微微苦笑,「這小子真不走運,竟遇上這檔子事!」

    「意思就是說……他會有危險?」

    「刀槍無眼,他又是負責防務的,當然會有危險。」

    紅蓋頭倏地被擲在地上,裙子一提,綠竺飛也似地往外跑。

    「你去哪兒?」赫連一驚,上前攔住她。

    「表哥,對、對不起……」淚水潸然流下,沖刷著紅艷的新娘妝容,「我不能跟你成親了……」

    原本,她已打算把咬一牙,眼一閉,將這親給成了,就一了百了……誰知道,聽到他處於危難關頭,一顆心就再也忍不住,只想衝出去,飛到他身邊。

    他現在有生命危險,她怎麼還能靜靜地待在這兒過她的洞房花燭夜?就算說她背信棄義、天生下賤……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要去找他!

    哪怕外面槍林彈雨,她也顧不了!

    「表哥,求你了,讓我去吧……」握住赫連的腕,她苦苦哀求。

    「傻姑娘,你又不用武功,去了只會給禁軍們增加麻煩。」

    「可是你剛剛說他很危險……我怕,我怕如果不去,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傻瓜--」赫連撫著她的肩,忽然笑了。

    「表哥,你……」他的笑容讓她迷惑不解。

    「呵,我的用意本來就是為了逼出你們的真心,沒想到,天理教倒幫了我的忙。」只聽他悠悠道。

    「什麼?!」這話更讓她怔愣,「什麼真心?」

    「我本來以為今天赫麟會忍不住來攪局的,看到你跟我拜堂,他受得了才怪!誰知道,偏偏他當差去了,又遇上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動亂……這下好了,沒把他的真心逼出來,倒把你的給逼出來,我也總算功德圓滿。」

    「表哥你……」綠竺驚愕得半晌無語。

    「別愣著,快去吧,」他引她往偏門走,「從這兒出去,很快就能到達宮門。我會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護著你的。放心,就算是千軍萬馬之中,也沒人能傷得了你。走,去嚇嚇赫麟也好,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負你!」

    「我……」感激湧上心頭,淚水又嘩啦啦流下來。

    她走了兩步,突然回眸道:「表哥,如果你猜錯了呢?如果我是真心想嫁給你,而赫麟又真的退出了……你該如何是好?」

    「那就真的娶了你嘍!反正你這樣好的女孩子,娶了你,是我的福氣。」赫連嘴角輕揚。

    「表哥,我現在才知道,」她低低道:「原來你對我也是很好的。」

    她一直怨恨,恨他從小到大不肯正眼瞧她,但此刻,這份恨意終於冰雪消融了。

    他對她,雖然不是男女之愛,但這份青梅竹馬的感情也同樣彌足珍貴。

    「記住,見到赫麟之後,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我這個弟弟有點呆,你如果用隱喻或者暗示,他或許會聽不懂。」

    「嗯。」綠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推門而去。

    「你一定要直截了當地把心裡話告訴他--」赫連在她身後最後一次叮囑。

    待到伊人遠去,他終於舒了口氣。

    其實,他做這麼多事,無非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希望天下有情人不要像他和海瑩那樣,弄得反目成仇、天涯各一方。

    那天在花園裡,看到綠竺神色黯然,看到赫麟強顏歡笑,他就決定要用「狠」一點的手段,來撮合這對鬧彆扭的小情人。

    否則,他們互相玩著猜心的遊戲,還不知道會玩到哪一年呢!

    「貝勒爺,您是否也要進宮去?」手下牽來馬匹,輕聲問。

    「不,宮裡有赫麟就行了,他還對付不了那些毛賊嗎?我去了是多餘的。」赫連搖頭笑。

    「那您為何吩咐小的備馬?」

    「因為我要去承德。」

    「去承德?」

    「對,去給皇上保駕呀。」他回頭望著一臉懵懂的手下,「紫禁城暫時丟了不要緊,皇上那邊可不能出差錯。」

    「是、是,」手下恍然大悟。

    「只希望皇上看在我們一家子護駕有功的份上,可以對我們網開一面。」

    「咱們家哪兒得罪皇上了?」

    「嘿,說好要嫁給哥哥的福晉,忽然轉嫁給弟弟,這豈不是欺君嗎?宗人府那兒,我還得派人去打點呢。」

    嘉慶十八年的秋天,這寒涼的一日,赫麟站在紫禁城的一隅,目睹了一件令他不可思議的事。

    沒有人想到,區區數十名天理教徒如此輕而易舉地進入宮廷,正如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在火光之中,混戰的背景之下,看到綠竺。

    他身形僵立,瞪著不可置信的雙眼,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綠竺穿著一襲紅似雲霞的嫁衣,穿過槍林彈雨,朝他跑來。

    她的長髮,因為跑得太過匆忙,披散下來,在夜風中飛揚。

    她的繡花鞋,邁過縱橫的屍身,染上鮮血。

    她神情駭然,卻義無反顧,雙手摀住蒼白的面頰,逼自己不去注意四周的危險,一直奔向他站著的地方。

    終於,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蒼白的花顏露出笑容,不顧他的錯愕,直撲進他懷裡。

    「赫麟,我終於找到你了……原來宮裡這麼大,我從前一點也不覺得,可現在才發現,在這兒要找一個人好困難……」她緊緊環抱著他的腰,仰著頭,期待著他的反應。

    「見鬼!」赫麟好半晌才如夢初醒,大吼起來,「誰讓你來的?你今天不是要跟我大哥成親嗎?我大哥人呢?」

    「嘻嘻,他讓我來找你。」綠竺頑皮地笑著。

    「他讓你來找我?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讓你來找我?宮裡這麼亂,他也不想想,這樣做很危險!」

    「有人護送我呢!」她指了指身後四個武功高強的侍衛。

    「就憑這幾個人,他便以為可以保證你的安全?」赫麟嚷道。

    「這些都是能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高手,怎麼對付不了區區幾個毛賊?」綠竺不以為然,「何況,我的確安全到達了!」

    「你們跟我來!」赫麟怒氣衝天地拉著她的手,引著這一行人來到宮女住的屋子,四下張望,確定四周暫時沒有危險,這才鬆開綠竺的手。

    「待會兒你們往南邊出去,東華門和西華門都有邪教徒,你們要當心。」他叮囑道。

    「我們剛剛才來,為什麼就要走?」綠竺賴皮地坐下。

    「不走你留在這兒做什麼?你存心給我添亂嗎?」他狠狠地拽著她的臂膀。

    「我有話要告訴你,不說完,我不走!」她翹起嘴巴。

    「好好好,你快說!」他此刻一心顧著她的安危,而保全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打發她走。

    「你們先出去,我要跟貝勒說的話,是悄悄話。」她嘻嘻一笑,對那幾個侍衛吩咐道。

    「小姐,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赫麟急得直跺足。

    侍衛抱了抱拳,掩門而去,一方空間,只剩下這對鬧彆扭的小情人。

    「說吧、說吧,」他催促道:「我聽著呢!」

    「表哥--」她嬌嬌地喚了聲,摟住他的脖子,「你想不想娶我?」

    「你……」他揉了揉發疼的額頭,「小姐,你又在搞什麼鬼?」

    她冒著生命危險,闖入宮中,就是為了說這一句逗他玩的話嗎?

    誰不知道今天是她與大哥成親的日子,就算京城裡有突發狀況,他倆暫時成不了親……那、那也輪不到他這只癩蝦蟆來吃天鵝肉呀!

    「別開玩笑了,不是說大哥讓你來找我的嗎?到底有什麼事?」

    「就是這件事呀!」她聳聳肩,「他讓我來問問你--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大哥到底哪根筋不對?」赫麟搖了搖頭,「莫名其妙說這種話。」

    「他才不是莫名其妙呢!他最瞭解你了!」

    「瞭解我?」

    「嗯,」她笑著頷首,「他知道你很笨,凡是暗示啦,隱喻啦,你統統聽不懂,所以他要我把心裡話直截了當對你說……」

    十指輕輕地撫摸著那張憔悴的俊顏,微微地顫抖著,觸到一道新傷,綠竺換了正經顏色,「而我的心裡話,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你……」赫麟身子退縮著,不知是她觸著新傷讓他發疼,還是她的話讓他卻步,「你說的……是真的?」

    「我不愛大表哥。」她自嘲地笑了笑,「過了這麼多年,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吃了這麼多的苦,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愛他。我一直自以為是,一直以為對他情有獨鍾,但當我恢復記憶,知道他思念的是別人時,我竟一點醋意也沒有。你說,這是愛嗎?」

    「我……」他低頭囁嚅,「我不知道……」

    從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猜測她的感情。如今要他來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怎麼敢?

    正支吾著,忽然聽到遠處有喧嘩與兵刀交接之聲,他「嗖」地站起來,「快,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不,我不走。」她卻緩緩坐下,神色鎮定,「你不回答是否願意娶我,我就不走!」

    「不要這麼任性……」面對她,他總是無可奈何。

    「你先回答我,否則我說不定會被邪教徒殺死在這兒!」她竊笑著威脅他。

    「我不知道……」迷惑的眼垂下,「你說你不愛大哥,可是……你又愛我嗎?那時候,我叫你嘗一口那豆花,你卻猶豫了……」

    「猶豫?」

    「難道不是嗎?你在猶豫,就證明你並不確定是否愛我……」

    「不不不,我沒有猶豫!」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當時沒有喝那豆花,那是因為我很激動,激動得渾身顫抖,連勺也拿不穩了!」

    「激動?」他錯愕地抬眸。

    「對,因為我知道了你心意,覺得胸中暖暖的,從來沒有人這樣待過我……一直以來,都是我暗戀大表哥,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還有另一個男子在暗戀著我……」她讓他清楚地瞧著她沒有說謊的黑瞳,「我想立刻喝了那豆花,但我的手腳卻不聽使喚,那會兒,我甚至高興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真的?」赫麟全然呆了。

    「事後我恢復過來,想對你說明,你卻一直在氣我,說那一切不過是一個玩笑……我生氣,太生氣了,萬念俱灰之餘,才決定嫁給大表哥的。」她粲然一笑,重新攀上他的肩,「想要證明嗎?我可以證明剛才說的,都是實話……」

    話音未落,她的櫻唇便倏地貼上他的嘴。

    這個吻纏綿濃烈,把他所有的疑慮都打消了。

    他禁不住回吻她,雙手摩挲著她,激情登時再也抑不住,全數湧向她……

    屋內的兩人,似乎忘了外面還有等待他們的侍衛,也似乎忘了,自己仍處於險境之中。

    「綠竺,我娶你。」喘息中,她聽到他確定的回答。

    許多年後,當綠竺回憶起這一刻的情景,她忽然想到,當時自己身上穿時,就是那套拆了又縫、縫了又拆的嫁衣。

    曾經說過要穿著它嫁給自己最愛的人,可卻有一度以為這是不可實現的妄想,不過就在那一天,在宮牆的倒塌之聲中,在火光跳動和亂箭的飛舞之中,她,如願以償。

    【全書完】

    *欲知海瑩格格與赫連假戲真作之過程,請看綠喬新月纏綿系列203嫁衣之一《表哥,請心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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