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軍醫 第四章
    「可憐哪——」嬌柔的尖呼聲像箭矢般從外頭筆直射入屋內,頓住正忙著清除地黃鬚根的雙手。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誰,敢這樣在外頭無視禮范喳呼喳呼的女子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離休,你病了嗎?」宮仲修將腿上的籐盤放到桌上,起身到門口相迎。

    「呸呸呸,我離休才沒那麼嬌弱。」素手揮開他沒好意的霉話,離休越過門檻和宮仲修,玉臀落座於上門求診的病人才坐的木椅,雙腿不合儀地交疊,一手托頰抵在扶把上,似笑非笑地睇凝著請她進門後、又回頭做自個兒事連杯茶都沒給的宮仲修。

    「不問我的來意?」捺不住性子的離休首先發難。

    「既然不是病,我何必問。」

    「嘖嘖,敢情只有病和藥草才能讓你宮大夫、宮名醫看進眼裡?」

    宮仲修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這樣想來,屠允武那小子還真是可憐透了。」完全沒有一絲同情的笑語逸出緋唇。「現下他八成躲在將軍府的棉被裡抱頭痛哭哩。」

    躲在棉被裡痛哭?宮仲修頓了頓手,凝眉一想,說什麼也無法想像那麼高壯的屠允武會躲在棉被裡痛哭。「你在說笑。」

    「那小子的性情你還不瞭解嗎?」媚眼打量藥堂一圈,呵呵,風唳行說這裡新添的藥櫃全出自屠允武那小子之手,還真看不出那傻里傻氣、粗手粗腳的莽夫會有這麼出色的木工天分。「嘖嘖,那小子就算不做將軍也可以當個木匠。」

    宮仲修被她的話吸引,雙眸忍不住跟著望向出自屠允武之手的藥櫃,那是因為他一句無力更新腐朽的藥櫃,更不想拿他的銀兩添購下,他索性自己動手的結果。

    如果自己動手做,你只需付材料的銀兩而已,你總該買得起木材吧?就是這麼句出自他口中的挑釁話,讓他一氣之下買進木材,也給了屠允武天天來串門子的機會。

    想了想,他真不知道是該為新添的藥櫃高興,還是要對蠢到讓他逮到機會天天上門打擾的自己氣惱。

    「他之所以要我隨他到州是因為軍營裡缺個大夫。」宮仲修瞥見藥櫃上突起歪斜的木釘,愣愣地走向前,伸手碰觸,想起這根歪斜的木釘是屠允武敲下的第一根釘;篇此,那莽夫還不小心敲到手指痛了兩天。

    「很好啊,你不就是個大夫。」

    「是啊!」宮仲修心裡老大不高興地回應,可卻連自己為什麼突然感到不悅都不知道,語氣透出酸味:「我就是個大夫。」

    「你是大夫,他營裡缺個大夫,那不正好,真不懂你為何拒絕跟他一塊兒到涼州去?」

    「離休。」宮仲修突然轉身,黑眸認真地盯著她。「你可有親人奉命到戰場上殺敵?」

    「沒有。」

    「那你如何能懂希冀親人安全歸來的心情。」認真的眸光流轉,隨即又閃過一抹黯然。「在戰場上非生即死,然而在後方為戰場上的人擔心受怕也不好過,他只知道營裡少了個大夫需要有人來代替,卻不知道這種擔心受怕的感覺有多噬人,而我——」

    「你的意思是你會為他擔心受怕?」離休瞪大媚眼,乖乖,她還以為他沒啥感情哩,原來……「呵呵,屠家小子竟然能讓你掛心,了不起、了不起。」

    「我擔心的是上戰場的兵卒!」宮仲修急嚷辯道:「他根本就用不著被擔心,該擔心是面對他的敵人。」

    「說的是、說的是。」懾於他難得的氣勢,離休頗有同感的點了頭。

    宮仲修瞟了她一眼,美麗的臉孔根本看不出有任何贊同的意味,他索性不理她,繼續之前摘除地黃鬚根的動作。

    「那小子回將軍府哭前還到我春閣坊來過。」嘖嘖,她瞧見宮仲修的手突然頓了一下。「放心,他才不是那些個到我春閣坊只想著渾事的臭男人,那傢伙只是來找我訴苦。」

    訴苦?宮仲修不悅地蹙起眉。他到底是不是個男人,老是被他冷言冷語一激就跑到春閣坊向離休訴苦,好像自己有多委屈,他宮仲修有多惡劣一樣,根本就像是個長不大的孩童。

    不,論個兒,他的確長得夠大而且高壯;但那心性……唉,實在是十成十的孩子心性,真要不得。

    「他到你那兒訴什麼苦?又說我欺負他?」他宮仲修哪來的能耐去欺負大唐將軍哪,唉!

    「他說啊……呵呵呵……」

    「你別光是笑,有話就快說。」

    「你想聽嗎?」玩心大起,突然想吊吊人家胃口的離休移坐到宮仲修身邊,纖手爬上他臂膀。

    「離休!」宮仲修以袖拂開她的手,厲聲提醒:「男女有別,請自重。」

    「長安城裡有多少人想要我離休親近,只有你這傻呆的正人君子才會守什麼禮儀把我隔在天邊遠,當我是毒蛇猛獸似的。」

    「他人作何想我管不著,你若再如此無狀,我立刻掃你出門。」

    「是,宮大聖人。」離休調侃似地一躬身,坐到最角落那張木凳上。「這樣可以了吧?」

    宮仲修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拿她故意小題大做的調侃沒轍。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也沒做什麼,只是來說屠小子的糗事而已。」

    糗事?「他哪回不幹些糗事娛人。」

    真毒。「你嘲諷人的功力快和鴻翼不相上下了!」

    「他在幽州好嗎?」一年多前奉命駐守幽州,臨行前兩人徹夜相談甚歡,卻因為同屬性情淡漠而少有聯繫,就此斷了音訊。現下聽她提起,才想到三個月前她曾向大家辭行說是要到幽州一趟,想必是見到鴻翼。

    「很好。」只要她幫他讓治寧公主香消玉殞,他就會更好。離休暗想,並未將這事告訴任何人,她與西門獨傲的關係是彼此的秘密,沒有道出的必要。

    「那就好。」宮仲修點頭,為友人的安然感到慶幸。

    他的朋友不多,一是因為天生淡漠,二是因為無心交友;多年前與他們相遇,意外成為朋友已是難得。

    說到底,還是由屠允武起的頭,強拉他與他們認識。

    「看來鴻翼倒比屠小子還得你關注。」這下子屠允武又得吃醋了。

    「那又如何?」宮仲修擺明無意與她談及西門獨傲與屠允武在他心裡孰輕孰重的問題。

    「算了,廢話也不多說,還是老實告訴你那莽夫在我春閣坊說了些什麼渾話。他啊——說他執意要你跟著去州其實是他私心自用,不想把你留在長安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州跟長安城相隔百里,不是說想回來看你就可以回來的,所以一定要把你帶在身邊才能天天見到。

    更有趣的是,那小子說一日沒被你罵就像一日沒練過兵似的,會渾身不舒服。呵呵呵,你說屠小子是不是瘋了?這麼喜歡挨你的罵。」

    宮仲修抿緊唇不語。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什麼一天不挨罵就不舒服。瘋子一個!

    「不過——」柔媚的面容上泛出一抹狡詐的詭笑,在他就要看見的瞬間藏回嬌麗的容顏之後。「他到底還是希望你與他同去州,一來有你在可救回更多人的命,二來看見你他才能安心上戰場殺敵制勝;他可真纏你,像蚌殼似的,一咬緊就不鬆口。」

    俊冷的面具被敲下一角成了破綻,面無表情之後是一張複雜難以釐清是何情緒的臉色。

    「刀劍無眼哪,萬一哪天那個笨小子就這麼嗚呼哀哉的往生,想再見上一面就真的是天人永隔。」

    「離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少胡說八道。」

    「還是勸你一句,跟他去州,長安城裡有太多人想得到你,現下他們因為屠小子的名號不敢妄動,但他一走,那些人恐怕沒這麼簡單就放過你。這幾年下來,你難道不明白你的太平日是因為有他在嗎?」

    「回去告訴他,我的安全不勞他費心!」他當然知道這幾年的安適生活全賴他替他撐腰,於情於理,他該答應跟他一起去州作為報答;但是,這保護並非他所想要或向他要求的,他為何要回報?是他自己多事,他根本不欠他什麼。

    「敢情你在怪他多事。」

    「他的確多此一舉。」

    「嘖嘖嘖!」好一個固執的宮仲修,難怪把那小子整得死去活來、叫苦連天的。「這話要是被他聽見,他一定會哭給你看的。」

    宮仲修按著發疼的額角,不願去想屠允武孩子心性極重的性情——聒噪、衝動、死纏爛打、說話不經大腦……唉,愈想頭愈痛。「別告訴他我說過這話。」

    「你是決意不去州了?」

    「不去。」宮仲修絕然地道。

    「唉。」離休重重歎了口氣,起身往門外走,嘴裡喃喃自語:「真可惜,我前陣子聽人說州有種藥草名為蛇總管,能除各種蛇毒;誰知道你竟不到州,真是太可惜。」

    「離休!」宮仲修突然喊住她。

    「嗄?有啥事?」離休倏地轉身,詭計得逞的愉悅被藏在茫然神情之下。「叫我作啥?」

    「你確定州有蛇總管這味藥草?」

    「哎呀呀,我春閣坊的消息還會有假嗎?這麼信不過我啊?」難不成還要她拍胸脯保證不成?「不過你又不去州是不?就算知道有這藥草,沒得摘還不是一樣。所幸你醫術精湛,各種毒物在你眼裡必定是不當一回事兒的,聽聽就算,別在意。」

    語罷,心知這趟路沒有白走的離休蓮步輕移地離開慶善堂,徒留宮仲修一人垂首默念她方才提到的藥草名。

    「蛇總管……」

    ???

    唉,果然真的不來送他,唉!

    雖然他之前說過他可以不用來,但也別真的就不來啊!就連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不讓他再多挨幾回罵,好抵過以後不知道有多少時日的分別,真是無情無義的傢伙!

    「將軍。」副將林進策馬接近主子附耳道:「您振作點,別教城裡的百姓看了還以為咱們大唐威武軍虛有其名,根本就是氣若游絲的頹兵。」

    「什麼氣什麼絲,我管他個什麼氣,別打擾我鬧脾氣。」

    「這……」能把這種話說出口的人還真少,偏他主子就是一個。「您別任性了,堂堂威武將軍,哪能在百姓面前使性子呢,咱們正要出城到州去哪。」

    「將軍就不是人,就不能使性子是嗎?」屠允武白他一眼。「那將軍換你當,我不幹了。」

    「這怎麼成!」林進急叫出聲,讓在街上左右兩側排成列送行的百姓狐疑之外,還對這七萬大軍的主帥此刻的一張臭臉很感興趣,私下議論紛紛。

    「您到底是怎麼了嘛?」唉,三歲孩童都沒他麻煩。

    屠允武抬眼看向副將,「說了你也不會懂。」雙腳一夾,拉開與下屬的距離一個馬身有餘。

    他不說不就更不懂了嗎?林進忍不住搖頭歎氣,到底該拿主子怎麼辦?他一個人不高興,可全軍上下都看見他那張臭臉,怎麼會開心?瞧瞧,手上有矛的,那矛柄都在地上拖來拖去,頹喪的氣勢快和散渙軍有得比,未上戰場就一臉打了敗仗的模樣,要真上到戰場怎麼辦?

    見鬼的,他們可是向來威風凜凜的威武軍啊!猛鶩如虎的氣勢正是為他們獨有,現在卻是奄奄一息,全因為主帥在鬧脾氣,唉!

    浩浩蕩蕩的軍隊跨出整齊一致的步伐出城,七萬大軍人數之多,險些將長安城大街擠得水洩不通。

    無精打采的眉目在人群中梭巡熟悉的身影,可惜……唉,別提了,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

    就在隊伍轉出彎口,直抵城門前,一頂四人扛的錦轎筆直地朝他們優閒走來,完全不把壯觀的軍伍放在眼裡。

    眼看錦轎就要撞上領軍的屠允武那一刻,兩方同時迅速停下。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閒來無事只能拿趣聞打發時間的百姓們好奇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轎內何人?竟敢擋我大唐威武軍去路!」林進上前叫喚,沒一會兒,轎中人掀開簾子走了出來,讓林進錯愕地瞪大眼。

    乖乖,春閣坊的主人擋住他們的路做什麼?

    提到春閣坊,哪個人不知道,那是朝廷官員個個趨之若騖的地方,進得了春閣坊的不是高官便是達人,能讓春閣坊的當家主離休姑娘親自會晤,那標準更是高上一層;他身為副將連進入都不夠格,更別提那昂貴的花費。可他們將軍就不同,是離休姑娘親自接待的人哪,雖然他挺不懂為何她會中意他們孩子氣重的主子。

    「你來送我?」坐在馬背上的屠允武俯首看著站在坐騎前頭的離休。

    「瞧你這張是什麼臉,活像打了敗仗似的,教你手下兵卒如何自處。」不過是宮仲修不跟著一塊兒去州而已,看看他這是什麼樣子,笑死人了。

    沒錯、沒錯,林進點頭暗自在心裡附和。人美見識又廣,不愧是春閣坊的主人。他感動涕零地想著,莫怪文武百官以得到她青睞為榮,果真是名奇女子。

    「要你管。」他已經夠愁雲慘霧,她還出現在他面前做什麼,故意要提醒他昨兒個她從慶善堂帶回來的話不成。「讓開,我要出長安城。」

    「出城就出城有啥好了不得的,不過可別直的出去橫的回來呵。」離休移身到馬側,招手要他彎腰,待屠允武照做後,她附耳道:「旁的兵卒死光都不干我事,就你得給我活著回來聽清楚沒?」

    「你這是哪門子的要挾法啊?」屠允武大嗓門的直嚷,還未直起身,正好讓離休動手擰著他耳朵直叫疼。「喂、喂!離休!痛、痛啊!」

    「大男人怕什麼痛。」哼,要他活著回來他當是要挾,分明是皮癢欠揍。「要是敢出什麼事,就算是鞭屍,我離休也照做不誤,聽清楚沒?」

    「聽……聽清楚了啦!」痛啊!要他小心點就說凡事小心就好了嘛,幹嘛一副母老虎吃人樣。屠允武撫著發紅的耳朵想著,一臉招誰惹誰的無辜樣,看了就好笑。

    「回春閣坊。」離休轉身入轎前交代四名轎夫,不一會兒,錦轎消失在行伍前頭,讓屠允武得以策馬再度上路。

    出了城門不過幾步,一抹佇立在馳道樹旁的人影吸引住屠允武的目光,再定睛一看,那是——

    「將軍!」林進急嚷,不知道主子因何突然驅策著坐騎往路邊衝去。

    「仲修!」馬未至聲先到,屠允武連讓馬停下來都等不及,腳一跨便飛跳下馬衝到宮仲修面前。「你來送我了!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嘴裡說的是無情無義、冷血難聽又沒心肝的話,可心裡還是捨不得我對不?我就說嘛,你不可能不來送行,不過我仍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州,嗯……算了,這段期間有離休照應我也比較放心,但你還是得小心何達那傢伙,這幾年有我在他不敢放肆,之後的日子就——」

    「我要去州。」真吵,為什麼他一開口就吵個沒完?能不能靜一靜聽別人說話?宮仲修不悅地暗想在心裡。

    「你一個人要特別小心,不管是什麼事,大事還是小事都要——」嘰嘰喳喳的話被壓擠雙頰的掌終結。「唔……」幹嘛不讓他說完?

    「屠允武!」真是吵!心中的怒火被嘰喳個不停的話語點燃,直到確定他不能再說話,他才緩下不悅的臉色。「我說,我要去州。」

    屠允武拉下他的手直點頭。「我知道你要去州,所以要——什麼?你說什麼?」

    天,真是笨。

    「我要去州,唉!」宮仲修將臉埋在一掌裡深深歎息。

    「你……你要去、去……」喜形於色的屠允武反倒說不出話來。

    「去州。」

    「太好了!」屠允武興奮地一拳轟上身旁大樹發出巨響。

    「屠允!」罵人的話來不及出口,翠綠的葉片因他的撞擊自兩人頭頂直落下,夏綠的樹木頃刻間只剩三三兩兩的綠葉還死撐在枝芽上堅持不落地。「你這笨蛋!」

    「我又怎麼了?」屠允武點著自己鼻頭,表情很是無辜。

    不過,嘻嘻,又被罵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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