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的陷阱 第七章
    從那晚之後,宋憐真的言出必行,對嚴恆韜客客氣氣的,態度溫談有禮,簡直——簡直該死的有禮過頭了!

    就像現在——

    餐桌上只有三個人,偶爾簡促的交談,反而讓氣氛更加清寂。

    嚴恆韜苦惱地望住左側的她,而她還是安安靜靜吃她的飯。

    失明倒給了她某方面的便利,可以裝無辜,不用看他那張活似慾求不滿的表情。

    留意到她想挾對面的菜,他替她挾來,順手剝了蝦殼放進她碗中。

    「謝謝。」她淺淺說了句。

    他又攏起眉宇。

    小憐從前不會說這些無聊話的,過度的客套,令他不由得懷疑,她是存心想和他劃清界限嗎?

    「多吃些,你最近好像瘦了點,等會兒還有福嬸做的餐後甜點呢。」宋憬元關切地叮嚀,不間斷地替她挾菜。

    「爸,你想撐死我啊?」

    「沒關係的,吃不完我幫你。」嚴恆韜本能地接口。

    他們總是如此,從餐點水果到任何食物,她都會撒嬌地要他共同「責任分擔」。

    「不用了,我吃得完。」她淡然回絕了,而這讓嚴恆韜愣了下。

    她真打算捨去所有兩人共同的親密?

    這段時日,她不再動不動就靠在他身上撒嬌,所有沾了點親呢意味的言行,全都一律避免,他幾乎快記不起上一回的肢體碰觸是什麼時候。

    比起以往的不分彼此,現在的他們,簡直可以稱之為陌生人了。

    「我吃飽了,你們慢用。」拉開椅子,她有禮地退席。

    兄妹是吧?好啊,既然他想死咬著這個借口不放,那她就讓他見識一下,什麼叫真正的「兄妹」!

    *******  

    「怎麼,小倆口慪氣啦?」書房內,傳來輕淺的對話聲。

    「沒有。」

    「別裝了。是不是恆又在外頭拈花惹草,把你給惹火了?」

    「爸覺得有嗎?」

    「晤!你不說我倒沒留意,他最近的確安分得沒話講,要不是看了他十多年,我都快懷疑那個潔身自愛的男人是不是嚴恆韜了。說吧,你是怎麼辦到的?」

    「沒有啊,是他自己良心發現,決定修身養性。」

    「哈!」一聲諷味十足的笑聲,是宋憬元惟一的回答,明擺著是在說:得了吧你!

    「好吧,我承認。我只是明白地向他表示,我要他,這樣而已。」

    咯!那是物體撞擊聲。

    宋憬元備受驚嚇地揉著撞疼的額頭,表情像活見鬼似的:「這樣還叫『而已』?!恆沒被你嚇死或落荒而逃,已經算可喜可賀了。」

    不孝女!老要這樣嚇他。

    他永遠忘不了自己最初得知時的震撼程度,也就更加同情嚴恆韜了。

    「韜才不會這麼沒種。」落荒而逃?哼,未免太小看她的韜了,她還A來他一個吻呢,也沒見他休克昏倒,或歇斯底里地叫翻屋頂啊。

    旋即,她又笑得媚如春花:「爸,有件事請你幫忙。」

    那抹笑,看得宋憬元心裡直發毛:「什……什麼事?」

    完蛋了,他有不太好的預感。

    果然!聽完她附耳低訴的鬼主意後,他整張老臉垮了下來。

    「不——不要吧?」他衷叫。

    「爸——」她軟軟地喊了聲,柔弱的小臉滿含乞求,「你也希望你的女兒能得到幸福吧?求求你嘛!」

    他對她這種神態最沒招架能力了。

    「非——」他嚥了嚥口水,硬著頭皮道,「非得這樣不可嗎?」

    宋憐綻開燦爛的笑靨,飛快地在他頰上印了記啄吻:「謝謝爸,委屈你了!」

    宋憬元苦著一張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

    「什麼?!我不准!」嚴恆韜直接跳起來拍桌叫喝。

    「女兒是我的,你憑什麼不准?」宋憬無喝了口茶,冷冷地反問。

    「我、我——」嚴恆韜惱火得說不出話來,「反正我就是不准你拿小憐當貨品似地與人交易。她是人耶,你有沒有顧慮過她的感受?」

    「我問過小憐了,她沒意見。」宋憬元依然很閒,還有心情掀開蓋子研究浸泡過的茶葉有沒有完全舒展開來。

    「她沒意見?!」嚴恆韜又叫了。

    老大,他在練肺活量嗎?他喉嚨喊不痛,聽的人耳朵都痛了。

    「不信你自己去問她呀!」

    「怎麼可能?她居然同意接受一樁見鬼的利益聯姻,去成全你擴展商業版圖的野心?」這丫頭在搞什麼鬼啊!

    「別說得那麼難聽,起碼對方家世不錯,又不嫌棄她雙眼失明。」

    唉,真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這個人,平日是八風吹不動,天垮了都不會挑一下眉,但是一扯到小憐,他就破功了,脾氣比誰都火爆。

    如果嚴恆韜夠理智,又怎會不曉得,他這個當父親的,對小憐的珍寵可不比他少,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

    「去你的家世不錯,難不成我還得叩謝他們的大恩大德?!小憐不是沒人要,別把她當成急欲擺脫的麻煩。」沒錯,他就是無法理智思考了,一句句存心激他失控的言語,直撩撥得他怒火高漲。

    「好啊,那你說嘛,誰要?」修養真差啊!宋憬元懷疑,再和他說下去,可能連「三字經」都要飆出籠了。

    算了,又不是不知道以恆韜的傲性,誰都不放在眼裡,獨獨在乎小憐,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為了小憐的事與他大呼小叫了,早就沒了當老子的威嚴,還計較什麼?

    嚴恆韜幾乎咬碎了牙:「我、再、說、一、次!就算全世界都嫌棄她,起碼她都還是我的寶貝。你不珍惜她,無所謂,我會保護她,要想我同意讓她嫁去一樁沒有感情的交易婚姻裡當深閨怨婦,可以——除非我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休想打她的主意!」

    說完,他像火箭似地飆了出去,丟下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宋憬元,直掏著耳鳴情況嚴重的耳朵。

    ******

    砰!門粗魯地被推——噢,不,是踹開。

    「宋憐!」嚴恆韜氣呼呼地闖了進來。

    「韜,你嚇到我了。」嬌喊聲軟軟地抱怨著,纖纖長指捂著心口,不勝虛弱狀。

    「嚇你?我還想掐死你呢!」吼聲如雷震耳。

    「你做什麼?我又沒惹到你。」扮無辜,呵,她的拿手戲,但這會兒,嚴恆韜可沒興致欣賞她精湛的演技。

    「我問你,你為什麼同意爸爸提的商業聯姻?你很喜歡被人當附加價值來利用嗎?就算你反抗不了爸爸,為什麼不來找我商量?你知道我說什麼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爸沒逼迫我,我是自願的。」

    「所以你應該——什麼?!」吼了好長一串,剩下的那一半,在她那平靜的聲明下,全部卡在喉嚨中。

    他一愣一愣地:「你——自願?!為什麼?」

    「都沒有人肯要我了,我還挑什麼?」她低喃,口吻近似自嘲。

    「這是什麼話!」火爆脾氣再一次升高:「不許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

    「那不然還有誰要我?」說出來的話竟與宋憬元如出一轍。

    該死的!嚴恆韜恨恨低咒:「不許受爸爸影響!」

    「好霸道啊!」她輕輕一笑,卻笑得哀愁,「不許我這個、不許我那個,你連我的情緒都想管上一手,既然都不要我了,為什麼還要管我這麼多?」

    「我沒有不要你,我是——」

    「你是什麼?說啊?」

    嚴恆韜被逼得無力招架,苦惱道:「我們能不能不要提那個?」

    「說到底,連你都嫌棄我。是呵,一個瞎子,誰不避之猶恐不及呢?」

    「不是那個原因,你明知道的!」他惱怒地低吼。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有人要我,那就嫁吧,反正,也沒人在乎了,是誰都好,我只想要有個家,有個依靠——」

    「你——」嚴恆韜被氣得失去理智,一拳揮了出去,卻連她一片衣角都捨不得碰,只好恨恨地擊向她身旁的桌面。

    她憂心地輕蹩柳眉:「別敲壞了我的桌子。」

    這回,不是七竅生煙,而是要直接嘔血了。她關心的,居然不是他痛不痛,而是她的桌子會被敲壞?

    他早該知道的,她要是強起來,連聖人都會被氣爆腦血管。

    「我不管你怎麼想,反正這樁鬼婚姻,我就是不准你去嫁,必要時,我會不惜鬧到天翻地覆,不信你試試!」然後,他又像來時那樣,刮陣龍捲風走人。

    宋憐忍不住搖頭,悶聲咕噥:「早知道你不准了,你要敢准,本姑娘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唉,死腦筋的傢伙,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呢?腦袋轉個彎兒,直接把她娶走,不就甭在這裡跟她臉紅脖子粗地叫罵威脅了嗎?蠻牛就是蠻牛,牽到北京也不會變成烤鴨。

    唉唉唉!看來她要想吃「烤鴨」,真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了。他最好別把她給惹毛了,否則她烤鴨也不吃了,直接宰了他當牛排吃!

    *****

    在一頭噴火恐龍不惜拆了屋頂的狂怒堅持下,想當然耳,逼婚一事自是不了了之了,一切全在宋憐的預料之中,也還好全在她的預料之中,否則,她還真不曉得要到哪裡去變個男人出來娶她呢!

    然後,交換的代價是——他吼到破嗓了。

    嘎啞疼痛的嗓子,足足灌了一個禮拜的酸梅湯、楊桃汁才好轉。

    兩人的關係變得很微妙,他避她,卻又不允許她避他,很矛盾吧?

    他之所以避她,是因為至今猶無法調適心情,不知如何面對她赤裸裸的愛戀,而之所以不允許她避他,是不要兩人活似個陌生人。

    有時,他都懷疑她是存心氣他,而他的確也很沒用地被氣倒了。

    然後接下來的數月,她變得經常往外跑,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麼,想問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有一晚——

    就寢前,經過她房門,聽見裡頭傳來微弱的低泣聲,他停下腳步,確定那真的是小憐的聲音,連敲門都來不及就衝了進去。

    「小憐?」房裡太暗,他走得太急,差點被絆倒。

    「怎麼了?小憐,你在哭嗎?」

    「韜——」她幽幽一喚!偎向聲音發源處。

    嚴恆韜急忙接住她靠來的身子,差點被嚇死。他要是晚那麼一步,她就會直接往床底下栽。

    她好久沒這樣靠著他了——

    直到這一刻,嚴恆韜才發現,他有多懷念她柔軟身子偎著他的感覺。

    「發生什麼事了?」他努力想看清埋在他胸前的那張小臉。

    宋憐只是一徑地搖頭,什麼也沒回答。

    「是不是爸?他又逼你了?我去找他理論——」說著就要起身,沒留意他的口氣有多像找人火並的黑道大哥。

    「不是,你不要問了,借我靠一下就好。」她牢牢地摟住他,此時此刻的脆弱,並非偽裝。

    今天,她去醫院看過大哥了,那時,大嫂在病床前,為那段已無異於死亡的生命,哭得肝腸寸斷——

    以往總是讓她感到無限暖意的大掌,如今卻是一片冰冷,她輕輕握著,心中好茫然,她真的不知道他是否能熬過來,這一聲大哥,她才叫了數月,難道便要成為絕響?

    是否,這就是生命?充滿太多不由自主的無奈恍惚地回到家中,她甚至無法去思考,無助的靈魂,只想牢牢攀附她最信賴的男人,尋找熟悉的撫慰與溫暖。

    「韜,別離開我,答應我,永遠永遠都別讓我找不到你——」她惶然地揪著他衣襟,尋求他的保證。

    「不會的,我會永遠陪著你。」他柔聲道,大掌柔柔地拍撫纖背。他不清楚是什麼事造成她今晚的失常,這樣的她,令他心疼無比。

    「是嗎?」他不會讓她像尹心語一樣傷心,他說他會永遠陪著她……

    「別走,好嗎?陪著我睡.就一晚,求你!」欲擒故縱地與他玩了數個月的心理戰,今晚,不想再耍計謀,她好累,好想放下一切,以最原始的她與他相對。

    「傻瓜,求什麼呢?」嚴恆韜擁著她,一同躺進床鋪,「睡吧,我會整晚抱著你,直到天亮。」

    「嗯。」宋憐安心閉上了眼,夢中,有他相隨。

    *******

    有句話說:女人心,海底針,果然分毫不差!

    那一夜,她像個無助的嬰孩,棲靠在他胸懷,但是又過了一陣子,她卻又眼眉含笑,偶爾還聽得見她哼著小曲的歌聲,可見得心情不錯。

    哇咧——

    耍人哪?情緒轉換比翻書還快,虧他還擔心了個半死。

    在他有限的理解範圍內,據說會有這種難以捉摸的喜怒無常,是戀愛的徵兆……

    倏地,他渾身一震。

    戀愛?!

    會嗎?小憐這陣子的反應,會是因為——她戀愛了?!

    聽說戀愛中的女人,情緒起伏很大,隨著戀情的變化忽悲忽喜,難以捉摸……

    那——小憐真的是戀愛了?如果是,對像又是誰?

    不可能會是他,他們近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事件,會牽引她情緒的人,絕不是他。

    也就是說,她真的另有對象了?

    那麼,又是哪個人,能帶給她這麼大的影響力,讓她為他而笑、為他而淚?

    嚴恆韜抿抿唇,沒來由感到針戳般的刺痛酸意。

    他抱定了主意,今晚非等到她回來,把事情問個清楚不可!

    *******

    送她回到家門前,宋擎鬆開她的手:「進去吧,自己當心。」

    「哥,等一下。」

    「嗯?」

    「你不進去坐坐嗎?爸他——」

    他搖搖頭:「不了。」

    「爸最近身體愈來愈差了,他真的很想念你,你難道就——」

    宋擎渾身一陣緊繃:「我——」

    「經過一場生死大劫後,你難道還不明白,有些事,是不能等的。」她仍試著想說服他。

    宋擎矛盾不已:「再給我一點時間吧,我現在真的沒有辦法——」

    宋憐幽歎:「你的固執真是跟我家那頭牛有得比!」

    不過要他心思轉個彎兒,換另一個角度去看待事物而已,有那麼難嗎?

    宋擎苦笑:「陽台邊站了個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家那頭牛,不過——他那比血滴子還可怕的眼神,就快讓我死於非命了。」

    嬌軀輕輕一顫:「別理他。哥,你是不是欠我一個道別吻?」

    臉色變了變,他咬牙道:「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小混蛋?」

    「謝謝,你是第一個。」她笑笑地回道。「我的吻呢?」

    宋擎低吼:「你休想!想害死我直接說一聲,用不著使這種小人手段!」

    「別這樣嘛,哥,人家前陣子為了你,可掉了不少眼淚,你就當補償我,嘴唇借一下嘛!」她偎了過去,軟言細語地撒嬌。

    「不借!」想都不想,回絕得好乾脆。

    「那我的臉頰可以借你。」她換個方式打商量。

    「好極了。」他伸出魔掌。

    「先說好哦,不許捏我!」她倒機靈,很有先見之明地護住頰。

    「你呀!」他歎了口氣,捧住小臉,在她額上印了記輕吻,「行了吧?我要逃命去了,心語真的很不想守寡。」

    他前腳一走,嚴恆韜隨後像個失控火車頭衝了出來。

    「小憐!」

    「咦?你還沒睡啊?」宋憐若無其事地繞過他進屋。

    「他是什麼人?」嚴恆韜追著她問,口氣活似吞了十斤炸藥。

    「男人。」四兩撥千斤,妙招。

    「廢話!我問的是,你們的關係。」都火得想殺人了,她還敢不怕死地給他裝瘋賣傻。

    她回首,巧笑嫣然:「你以什麼身份問?」

    嚴恆韜被問住了。

    是啊!他以什麼身份問?他憑什麼用丈夫捉姦似的口吻,去質詢她的交友狀況?

    但是那一刻,看著另一個男人親吻她,他為什麼會有想殺人的瘋狂慾望?

    他被自己過於狂暴的情緒反彈給駭住了。

    「你只是哥哥而已,不是嗎?」她輕輕淡淡地拿他的借口來反駁他。

    只是哥哥……

    是啊,他「只是哥哥」而已!

    這一刻,他突然恨起自己的身份來了,如果……

    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

    「晚了,我想睡了,你自便吧!」

    望著她消失的輕盈身影,濃烈的失落與痛楚,擊中他的心扉。

    她甚至沒給他一個晚安吻!

    因為現在,她已經擁有另一個人的吻了嗎?

    想留住她、擁抱她的慾望,硬生生強壓了下來,他痛苦地抱著頭,無聲地自問:到底,自己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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