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騎士 第一章
    一七八五年 英國 赫裡德福郡 班斯克村“克利斯,克利斯!”

    安妮到處呼喚著她的長耳狂犬,晚餐時間已經過了一刻鍾,克利斯還沒有回來,這是頗不尋常的情形。

    “它是到哪兒去了?真是的!”

    安妮撩起裙擺,沿著屋子前面筆直的泥巴路,邊走喊著愛犬的名字。

    小路的盡頭出現一輛滿載著干草的馬車,駕車的人是老農史瓦利,瘦長的個子,灰色的胡子,背有點傴僂。

    “晚安,史瓦利先生。”安妮向他招招手,笑著問:“請問你一路上有沒有看見克利斯?”

    “原來是安妮呀!”史瓦利多皺的老臉立刻堆起—了笑容,“沒有哇!這——路上別說是克利斯了,我連只蒼蠅都沒瞧見。”

    “這可真是糟糕,我得去把它找回來。”說著,安妮向他揮了揮手“謝謝你了,史瓦利先生。”

    “不客氣。”

    目送她輕盈曼妙的身軀消失在馬車後,史瓦利快活地歎了一口氣。多麼可愛的少女呀!

    安妮擁有小鹿般活潑溫柔的棕色眼眸,肌膚像極了早晨被擠出的第一桶牛奶般的雪白,琥珀色的長發像寶石一樣在陽光底下閃著光輝,那一張甜蜜的小嘴媲美熟透飽滿的紅櫻桃呀!每當她在教堂裡用她好似夜鶯清脆巧囀的嗓音唱著贊美詩歌,任誰聽到了,都會不由自主地相信天堂的存在。

    她就像春日的和風,輕輕柔柔地吹拂著每一個見過她的人,再冷酷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打開心房,讓這— 股春風輕巧地撣走積聚的灰塵與蜘蛛網。凡是熟悉這位少女的人,莫不同意四月應該以她來命名。

    “克利斯,你在哪兒?快回來呀!”安妮繼續喊著。

    她就這麼找了半個鍾頭,太陽幾乎隱沒於山的背後,還是沒見到愛犬的蹤影。

    克利斯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

    正當她折返家門,卻發現她找了老半天的愛犬克利斯就站在後院的花圃前面。

    “克利斯,原來你已經回來了,我找了你好久,你溜去哪裡玩啦?”她輕聲斥責,接著發現一件不對勁的事。

    克利斯背脊聳起,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警戒姿態,張大眼睛瞪著前面的玫瑰花叢,齜牙咧嘴。好像前方有不明的敵人。

    “克利斯,這是怎麼回事?”安妮不解地問。就連碰上狐狸跟蛇,克利斯也從來沒這麼緊張過。

    克利斯轉頭看了女主人一眼,立刻又把頭掉回去,吠了兩聲。

    安妮的心也跟著不安起來,顯然花叢裡面有什麼危險可怕的東西。

    她立刻轉身走到庭院的另一頭,從放著工具的小倉庫裡取來一個耙子,然後走回原處,小心翼翼地去撥弄花叢。

    等她把繁茂的枝葉撥開後,不禁啞然失笑。

    “克利斯,你是怎麼了?不過是一只受傷的蝙蝠罷了,你太大驚小怪了吧。”

    克利斯卻依然維持原來的姿勢,而且目光更加戒慎。

    安妮放下耙子,彎著身子朝花叢慢慢前進。忽然,她被一個力量往後拉,頓時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

    原來是克利斯咬住她的裙擺,死命地往後退,阻止她接近玫瑰花叢。

    “克利斯,你干什麼呀?”

    克利斯放開她的衣角,擋在她前面,對著花叢拚命狂吠,一副捨命護主的模樣。

    此時,安妮終於看出來,克利斯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它很害怕。

    “克利斯,不要怕。”她抱著克利斯安撫著。“它是無害的,別擔心,我會證明給你看。”說完,她小心翼翼地彎著身子爬過去,來到那只蝙蝠的附近。

    一般人對蝙蝠的印象都很嫌惡,因為在許多民間傳說與迷信當中,蝙蝠都被認為是不祥與邪惡的化身。

    安妮倒是沒有這種忌諱,身為博物學者的父親曾經告訴她,萬事萬物皆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就連被上帝逐出伊甸園的蛇,在自然界也扮演重要的角色,若是將蛇趕盡殺絕,只怕世界會成為田鼠等小哺乳類動物的天下。

    因此,她雖然不喜歡蝙蝠的模樣,不過她並不害怕。

    這只蝙蝠靜靜地躺在花叢底下,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它的身軀出乎意料地比一般常見的蝙蝠大上許多。

    “死了嗎?”安妮小心翼翼地用右手食指推它一下,它沒有半點反應。

    很多動物遇上不名敵人都會裝死,但這只蝙蝠傷得很重,全身都是血,左翼也折損了,或許它真的已經死了。

    她再頂了頂它的胸腹,確定它還有心跳跟呼吸,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好可憐的小東西!我看能不能把你救活。”

    安妮輕輕地撿起那只受傷的蝙蝠,放在自己的圍裙 上,然後兩只手拉起衣角將它兜著走回屋子裡。克利斯則一路跟在她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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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治。特納坐在廚房裡的飯桌前,他是班斯克村唯一一所學校——哈瑟利小學的校長兼唯一教師。是一個身材矮胖,面色紅潤,頭發稀疏灰白,面慈心善的老好人。

    他也是一個手不釋卷的老學究,為了等女兒安妮回來開飯,他膝上攤著一本大部頭的書,臉上戴著單片眼鏡,正在埋首苦讀。而當他一旦專注在閱讀上,四周的動靜他全都充耳不聞。

    安妮悄悄來到父親身後,她知道若要喚起沉迷於書本中的父親,必須要用激烈的手段才行。

    “爸!”她靠近父親的耳朵旁,陡地大喊一聲。

    喬治嚇得差一點驚跳起來,單片眼鏡掉落在膝上,他慌忙轉過頭。

    “啊!安妮,你回來啦!”喬治對這唯一的掌上明珠寵愛有加,從不曾對她生氣;當然,這也是由於他的個性溫和。

    “爸,我撿到一只受傷的蝙蝠,你可不可以幫我救它?”說著,她把圍裙兜高一點讓父親瞧個仔細。

    喬治拾起膝上的單片眼鏡重新戴上,然後仔細打量女兒兜在圍裙裡的動物。安妮從小就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出門若是撞見受傷的小動物,常常抱回來央求他幫忙救治,例如被獵人打傷的野兔跟狐狸。對於這種要求,他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看到撿回來的是一只蝙蝠,這卻是頭一遭。

    “嗯,它傷得很重。”喬治把書本放在桌上,“那得趕快動手,晚飯可以等一會見再吃。跟我到書房去吧。”

    安妮點點頭,跟著父親離開廚房,來到書房。

    書房是特納家最大的房間,四周牆壁都是高到天花板的書櫥,地上也堆滿了書籍紙張,中央的書桌上更是一團亂。

    喬治把書桌上的書籍文具胡亂收拾一下,讓桌面空出一塊地方可以放置受傷的蝙蝠。

    他很小心地把蝙蝠放上桌子,攤開它的雙翼,仔細端詳著,“這只蝙蝠很奇特。”

    安妮把醫藥用品拿來,聞言不解地問:“為什麼?”

    “一般說起來,蝙蝠分為大翼手亞目與翼手亞目。”喬治邊說邊細心地檢視他的傷患,“前者體型較大,靠果實和花為生,特征是體型大,眼睛也大,視力很好。後者體型較小,屬於肉食性,專吃昆蟲或小動物,偶爾也會吸食牛羊等大型動物的血。肉食蝙蝠的體型袖珍,眼睛小,耳朵的構造上比較復雜,所以它具有一流的聽力。

    可是,你看!“

    這只蝙蝠的雙翼已經完全展開,喬治用手比了一下。

    “等一下可以拿尺來量它的冀展,我估計至少有三十英寸。我以為只有在熱帶地區才見得到這麼大尺寸的蝙蝠,而它的嘴吻上居然有鼻葉,這是翼手亞目最重要的特征。”喬治指點給她看。

    這只蝙蝠雖然緊閉雙目,但可以看出它的眼睛很大,耳朵也發育良好。它的嘴吻前的確有父親所說的一種肉質結構“鼻葉”,也就是說這只蝙蝠兼有雙方的特征與優點。

    安妮用干淨的紗布沾了酒精,細心地替蝙蝠擦拭身上凝結的血跡。“痛嗎?你要暫時忍一下喔!”

    本來那只蝙蝠緊閉眼瞼一動也不動,當安妮在為它擦拭身體時,它卻忽然睜開眼睛,無懼身旁的燭光,直盯著救命恩人瞧,目光炯然。

    它的眼眸讓安妮愕然,心裡起了股怪異的感覺,好似被一個高傲冷肅的年輕男子以全副注意力仔細端詳著。

    喬治打量這一只被擦干淨的蝙蝠,不禁脫口贊歎道:“以蝙蝠來說,它長得真是俊俏,可以稱之為蝙蝠中的王者。”

    “爸,我們趕緊把它料理妥當吧,飯菜都要涼了。”

    父女兩人齊心協力把蝙蝠身上的傷口消毒上藥,又用細木棍當支架固定它的左翼,等到急救完成,他們才松了一口氣。

    這只蝙蝠異常鎮靜,在整個過程中它都沒有因為疼痛而抗拒掙扎,它一直都處於清醒狀態,大眼始終凝視著她。安妮簡直以為它像聖人一般,具有堅忍卓絕的高貴品格。

    “爸,它受傷那麼重,需要補充體力,我們應該喂它吃什麼呢?”

    喬治想了想,說道:“試試把水果搾汁吧。”

    安妮把它捧起來,跟著父親離開書房。

    喬治走回廚房吃晚餐;安妮則在起居室找出一只原本用來裝水果的籐籃,在藍底鋪上縫紉時剩下的碎布,然後把蝙蝠放進這張臨時的床。

    “你肚子一定餓了吧?忍耐一下,我立刻幫你准備晚餐。”

    那只蝙蝠依舊目不轉睛地瞧著她,那模樣讓安妮不禁輕笑了起來,然後提著籐籃走到廚房。

    克利斯挨在喬治的腳邊,正在吃它的晚餐。安妮一推開廚房的門,克利斯馬上擺出戒備的神態,雙目緊盯著她手中的籐籃。

    安妮見狀,笑著說:“克利斯,不要這麼緊張,它只是一個無害的傷患,我要替它准備食物,你要安靜一點 喔!”

    她把籐籃放在餐桌上,接著將桃子、蘋果和番茄從櫥櫃中拿出來,然後走回餐桌邊坐下,開始削皮。

    克利斯站在她椅子旁邊,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那只籐藍。

    安妮將蘋果削皮後切丁,送到蝙蝠的面前,但它只是聞—了一聞便轉開頭,顯然沒有半點興趣。

    “你不喜歡蘋果呀?好吧,那我試試桃子。”說完,安妮又取過桃子來削皮。

    克利斯忽然吠了一聲,安妮嚇了——跳,不慎讓刀子劃破手指,鮮血立刻流了出來。

    “怎麼回事?”喬治抬起頭關心地問。

    “沒事,我被克利斯嚇到,所以割破手。”她把手指放人嘴裡吸吮。

    安妮定了定神,這才發現那只蝙蝠居然爬起來,抬頭往外看。它的視線—直停駐在她的臉上,但當她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它的眼光卻追隨著她受傷的手指。

    她心念一轉,把剛才切好的蘋果丁拿來,用力從手指的傷口中擠出血來,滴在蘋果丁上,然後送到它面前。

    這一次,蝙蝠接受了那塊沾血的蘋果丁,它先把血吸干淨,然後開始啃了起來。

    “爸,這只蝙蝠是肉食性的。”安妮叫了起來。

    聞言,喬治皺了皺眉頭,“這可就麻煩了,你不能老是用血來喂它。”

    “我可以拜托屠宰場的麥士威先生,他一定肯幫忙我的。”

    就在此時,廚房的後門被推開了,一個身材健壯魁梧、膚色黝黑、長得挺英俊的家伙闖了進來。他穿著一身灰色法蘭絨的衣服,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看來我正好趕上晚餐。嗨,親愛的安妮。”

    他來到安妮的身邊,徑自拉了一把椅子挨著她坐下,舉止粗率地拿起一個蘋果就啃了起來。

    “莫頓先生!”安妮驚呼一聲。

    這個無禮的家伙是村長——也是村裡首富——的獨生子西裡爾。莫頓。是個惡名昭彰的地痞流氓,整日游手好閒,到處惹是生非。

    他常常堂而皇之地擅闖進來,理由就是他看上了喬治如花似玉的女兒,這也就是為什麼特納家必須養狗的原因之一。而莫頓家是哈瑟利小學唯一的贊助者,對於學校人事有絕對的主控權。換句話說,喬治為了保住飯碗是不能開罪他的。

    “怎麼菜這麼少呢?咦,這家伙是誰呀?”西裡爾指著籐籃裡的蝙蝠,一臉厭惡的表情。

    “它是我在院子裡撿到的傷患,爸爸幫它療傷。”

    “天啊!你連這麼惡心骯髒的東西也撿回來,干嘛不讓它自生自滅呢?”西裡爾語氣誇張地喊道,“剛才我還以為你們家窮得連蝙蝠都可以當菜吃。”

    安妮注意到那只蝙蝠瞪著西裡爾,目光充滿了嫌惡與不屑。

    “莫頓先生,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回自己家去吃晚餐呢?”喬治暗地咬咬牙,按捺住胸臆間的怒氣。“這裡僅有一些粗茶淡飯,完全比不上莫頓家的山珍海味。”

    “這我當然知道。”西裡爾嘻嘻一笑,“所以我早說,何不讓安妮做我的老婆?這樣兩位都可以搬進莫頓家享福呀!”

    他順手在安妮的臉蛋上摸了一把,態度輕佻到了極點,就連好脾氣的喬治都快忍耐不下去。

    安妮一見父親漲紅了臉,立刻使了一個眼色制止父親。

    “莫頓先生,我只有十六歲,對於當主婦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學習,所以這件事以後再談好嗎?”她用最溫婉的音調對眼前的惡棍懇求著。

    聞言,西裡爾邪邪一笑,“我的小蜜糖,當西裡爾。莫頓的妻子用不著學習,只需要懂得怎麼討丈夫歡心即可。況且我看你已經具備了取悅男人的最佳條件。”

    他那雙充滿色欲的目光放肄地打量著安妮的身軀,最後停留在她渾圓豐滿的胸前,毫不掩飾他的企圖。

    那只蝙蝠的眼神驀然陰沉了起來,令人不寒而栗。

    克利斯也敏感地嗅出這個令人憎厭的家伙心裡在打什麼骯髒主意,它悄悄來到他身後,張口對著他的屁股狠狠地咬下去。

    “哎喲!該死的家伙!”西裡爾痛得跳起來,勃然大怒地吼道:“我一定要親手宰了你!”

    克利斯並沒有逃走,而是很勇敢地與他對峙,擺出准備拚命的架式。

    “莫頓先生,非常抱歉,這都是我的錯。”安妮飛快來到克利斯的身邊,蹲下來抱住愛犬,她知道西裡爾的殘忍無情,他絕對是說到做到的。“都是我沒把它管教好,請不要責怪克利斯。它可能貪玩了一點,它沒有惡意的。”

    “對呀!莫頓先生,還是趕快去找醫生消毒包扎傷口比較要緊,狗也可能會傳染疾病的。”喬治恨不得這個惡棍趕快消失。

    這一句話提醒了西裡爾,他伸手捂著被克利斯咬傷的部位,顯然這一下咬得很重,褲子都破了洞,緩緩流出鮮血。

    “好,今天我就看在我的甜心份上,饒過這一只該死的畜生,你最好給我看緊它,以後再來算帳!”

    他捂著臀部,惡狠狠地瞪了克利斯一眼,狼狽地奪門而出。

    父女兩人均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安妮這才發現,其實她剛才嚇得全身緊繃,現在雙腿暫時無力站起來。

    “好了,克利斯;沒事了。”她輕輕拍撫愛犬的頸背,把臉靠在它的背脊,這句話倒像是在自我安慰。

    喬治沉默了一會兒,離開座位來到女兒身邊,他慈祥的臉上堆滿了歉意。

    “親愛的,都是我不好。”他把手伸向她,幫她站起身,“若不是為了這個微不足道的教師職位,你也不必遭受這種屈辱。”

    “爸,不是這樣的!都是因為我的緣故,爸爸才必須忍氣吞聲。”安妮搖著頭喊道。

    “安妮,我的好孩子!”喬治摟住寶貝女兒,心疼女兒的委屈,更氣自己的無能為力。“那個惡棍絕不會輕易罷休,我們若不設法離開這裡,你的清白遲早會保不住。”他憂心忡忡地說。

    “爸,莫頓家的勢力龐大,村民們沒有人敢得罪他們,只怕我們還沒離開村子一步,這裡就被他們的人馬包圍住。”

    父女倆都明白自身的處境,就像落人蛛網中的飛蛾,早被粘絲層層纏繞脫不了身,只等著蛛網的主人露出猙獰的面目,毫不留情地加以吞噬。

    廚房的氣氛頓時顯得淒涼感傷,克利斯傻傻地張著嘴,它似乎能感受到主人辛酸無奈的情緒。

    而那一只偶然闖入特納家的不速之客,則冷眼旁觀這一切,它的目光倏地轉為深沉。

    安妮如同往常一樣待在起居室裡,她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正在閱讀一本法文書。通常她若不是在看書,就是做女紅直至凌晨一點才就寢,而她父親則是在書房裡伏案工作。

    克利斯蜷伏在她的腳邊,而籐籃則與燭台一起置於身旁的圓幾上。安妮持家很儉約,從不浪費東西,她還向村民收集廢油脂,經熬煮風干制備蠟燭。

    安妮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靠自修充實學識,找到家庭女教師的工作,成為一名獨立自主的女性。所以除了法文跟德文以外,她還自習音樂和繪畫。

    那只蝙蝠的注意力片刻不離它的救命恩人,安妮偶爾掉頭瞧見它的模樣,覺得很有趣而輕笑出聲。

    “你是不是不習慣亮光?那好吧,今天我們就提早休息。”安妮抬頭看了下牆角的老爺鍾,現在才十一點三刻。

    她把書本收拾妥當,擎起燭台到書房向父親道晚安,接著走回起居室拎起籐籃回房間,克利斯站起來跟在女主人身後上樓。

    安妮的臥房位於閣樓,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戶,一張床與一個小小的紅木衣櫥,梳妝用具都放在床頭櫃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家具。

    她對這樣儉樸的生活安之若泰,她把房間收拾得很整潔,裁制蘋果綠的格子棉布做床單,親手編織的蕾絲窗簾迎風飄揚,用美麗的小盆栽點綴窗台。經她的巧手布置,整個房間充滿可愛溫馨的柔美氣氛。

    安妮把籐籃與燭台放在床頭櫃上,開始解下衣裙與束腰。

    她芻有留意到,她的小客人把眼睛轉開了一會兒,對著克利斯怒目而視。克利斯早已舒舒服服地趴在床前的一塊墨綠色氈毯上,這裡是它每晚睡覺的老位子。

    克利斯感受到莫名而來的敵意,立刻吠了兩聲。

    “噓!別吵,克利斯。”安妮回過頭輕斥著,然後彎下身子輕輕搔著克利斯的頭。她身上僅著一件單薄的襯裙,肩帶滑落,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胸脯。

    那只蝙蝠恰巧把眼光調回來,正好對上她低敞的胸口,當場化成石頭一般,全身僵硬。

    安妮渾然不覺,她又逗著克利斯好一會兒。

    “好了,克利斯,我得去睡了,晚安。”她慣例給了克利斯一個吻,接著她直起身子,瞧見籐藍裡的蝙蝠,對它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晚安,我的貴賓。”

    蝙蝠瞅著她,依然處於怔愣的狀態。

    安妮吹熄蠟燭,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暗黑,接著她上床鑽進被窩。

    今天是月圓之夜,窗外銀白色的月光,靜悄悄地透過蕾絲窗簾,映照著床上酣眠的人兒。克利斯把身體蜷曲成一團,很快進入夢鄉,只有蝙蝠始終保持清醒。

    當從起居室傳來一聲低沉有力的鍾響,顯示時間過了午夜一點,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剎那間,籐藍裡的蝙蝠化成一道輕煙。

    這道煙並未消失,它緩緩地從籐籃往上升,像一條矯捷靈活的蛇,逐步扭動身軀游移到床頭,接著成漩渦狀,打轉了幾圈,漩渦又聚集成一團白霧,飄離床邊約有一步之遙。

    然後在迷霧中,一抹黑影逐漸成形,看來是一名高大的男子。

    他一身黑色裝束,月色映出他的面容,他的皮膚異常白皙,光滑如最上等的骨瓷。他的眼瞳閃耀著綠色的光芒,宛如荒郊墓園裡的鬼火,周身充滿著詭異與危險的氣息。

    克利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它瞥見那一道神秘的黑影,馬上跳起來准備撲過去。

    那名神秘的黑衣客一抬手,克利斯便被定住,完全動彈不得。

    “好狗兒,我不會傷害你的女主人。”神秘男子低聲對它說。

    克利斯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它只能瞪著施咒者齜牙咧嘴。

    神秘男子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沉睡中的安妮。

    她的被單褪至胸口,月光浸潤她白裡透紅的肌膚,半裸的酥胸與露在被單外的手臂顯得晶瑩皎潔。她睡得很熟,嘴角浮起一朵美麗的微笑,那是一張天使般純潔無邪的睡臉。

    神秘男子伸出手輕輕碰觸她的臉頰;他的手指非常修長優雅。

    “好美!”他喃喃自語,手指順著優美的曲線滑落、游移著,宛如情人般的愛撫,最後停在她纖細的頸項上。

    “這是我生平僅見最誘人的脖子,可惜我不能恩將仇報,否則我真想……”

    他彎下腰,嘴唇輕觸她白嫩的頸項,就這麼定住,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鍾。

    是的,他是一個吸血鬼,貨真價實的吸血鬼。

    在夜色中,他的視線異常清楚,可以穿透她玫瑰色的肌膚,窺見隱藏其下的藍色血管在躍動著。他專注地聆聽她體內的血液奔流撞擊的聲響。對一個吸血鬼而言,這種節奏才是真正的天籟,美妙得無與倫比。

    今晚所嘗到的那一滴鮮血,是他加入吸血鬼家族以來,所嘗過最頂級的美味。只有心靈純潔無垢的處女,才能擁有這種最純粹、不摻一絲異味的鮮美血液。

    男人的血液往往只會令吸血鬼昏昏欲睡,甚至嘔吐反胃。

    他放縱自己的感官,貪婪地擷取屬於少女的淡淡幽香,肆意想像當尖牙刺進她柔嫩肌膚的快感,第一滴鮮血燒燙他的舌尖,暖熱的鹹濕氣味沖進鼻腔,味蕾敏感地直立起來……

    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此刻發揮最大的作用,讓他得以及時抽身。

    “這一刻是獻給瘋狂與蠱惑的,我美麗的救命恩人。”他將嘴唇移至她的耳畔,輕聲低喃著,“我以榮譽起誓,保證不傷害你一根寒毛,同時在你有生之年,我會看顧你,絕不讓你落人那個品行卑劣的惡棍手中。”

    安妮繼續沉睡著。

    克利斯以為這名男子意圖加害女主人,心急如焚卻只能在一旁死死地盯牢他。

    他感應到克利斯的怒氣,挺直起身體,轉過頭面對它的敵意,眼中的綠火更加閃耀。

    “你非常盡忠職守,克利斯。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忠誠與警醒,守護你的女主人。不過,你可以天天觀賞她美麗的胴體,我嫉妒你的好運,所以要給你一點小小的懲罰。”

    他再度將手臂抬起,克利斯的四肢一軟,身體猛地一沉,變成千斤重,牢牢固定在地上。它張口結舌,神情沮喪到了極點,雙眸充滿驚惶不安。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臂,傷口已經好了大半。復原力比尋常人強上一百倍,是吸血鬼的特征之一。

    “看來我的法力已然恢復大半。”他輕笑出聲,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狀況。“你身上的咒縛要到黎明才能解除,我的朋友。再會了!”

    他又俯身凝視熟睡的美人,溫柔地輕撫在他眼中充滿了誘惑力的雪白頸項。“我將會再回來的,親愛的安妮。你必須等我。”

    睡夢中的安妮,在朦朧的意識裡隱約感覺有人以冰冷的手指輕劃過她的肌膚,逗引她的寒毛豎立起來。這種感覺相當微妙,她以為那是夢境。

    他終於停止了動作,在她的額上輕輕印下如羽毛般輕柔的一吻,接著將手舉起,那一扇小窗應聲而開。

    夜晚的涼風吹拂著窗簾,沙沙作響。

    投給她最後的一瞥,他再度化成一道輕煙,拖曳成一條帶狀,鑽出那扇小窗。

    窗門又自動輕輕合上,替她關住了外頭的寒風。

    那一道輕煙接著聚攏成團,變回一只蝙蝠,它振動雙翼停留在原處,目光灼灼地看著窗欞好一會兒,才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我將會再回來,你必須等我……

    是誰?究竟是誰?是誰俯身在她耳畔低聲呢喃?是誰的手指在輕柔地撫觸她的肌膚?

    “怎麼了?親愛的。你昨晚看來似乎沒睡好,有心事嗎?”喬治關心地問。

    安妮驀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頭迎上父親慈愛的目光,這才察覺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的燕麥粥一口都沒動。

    她飛快收拾起漫游的思緒,但掩飾不了雙頰的紅暈。“不,只是有點疲倦罷了。”

    “會不會是著涼了?最近兩天的天氣真糟糕,我聽霍布斯醫生說將會有感冒大流行,你要小心保重自己的身體。”

    他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感覺卻很遲飩。

    “我知道,爸,你也是。”

    “就連克利斯也不太對勁。我瞧它一早就垂頭喪氣,好像在害怕什麼危險似的。”他有些不解地說。

    安妮聞言,瞥了依偎在她腳邊的克利斯一眼,它今天的模樣的確不太尋常,忽然變得神經質起來,老是東張西望,似乎在提防著什麼,行動也失去往日的活潑,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而令她奇怪的是,昨天那只受傷的蝙蝠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蹤影,遍尋不著。

    “我猜它是因為昨天被莫頓先生的事嚇著了,尚未復原吧。”安妮無比溫柔地搔著愛犬的頭說。

    喬治吃完早餐,拿下餐巾起身離座。“或許吧。我得去學校了,你一個人在家要當心一點。”

    “我知道了。”安妮趕緊起來,跟著父親來到起居室門口,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與帽子,服侍父親穿戴好,恭恭敬敬地目送父親出門。

    喬治對於教書工作是相當嚴謹且一絲不苟,在哈瑟利小學任教的這二十年來,可說是風雨無阻,每天都如時鍾般准確到分秒不差地走進教室,走上講台打開教科書;這在班斯克村村民的心目中也成了恆久不變的印象。

    哈瑟利小學僅是一間茅捨,所有年級加起來僅有二十名學生。喬治必須負擔全部年級所有的文法、歷史、地理以及數學的課程,因此他不能只准備一套教材。

    雖然校長的薪水一年只有四十英鎊——這是出自於莫頓村長的意思,他向來都不是個慷慨大方的人——喬治卻很滿足於這麼微薄的報酬。他是真心喜愛他的學生,盡力而積極地投入教書的工作。不管畢業多久的學生,即使長大後離開家鄉到異地的游子,偶爾返家在路上遇見了,喬治依然能夠正確無誤地記起孩子的姓。

    他的學生們也由衷敬愛他們的校長,雖然其中不乏有淘氣好動的搗蛋鬼以及不太伶俐的笨孩子,但是大體而言,他們很聽話並且守規矩。

    安妮對這樣的父親非常引以為傲。

    送走父親後,安妮一天的工作就要開始,她先系上圍裙動手洗衣,不過她腦中的思緒又回到昨晚的夢境。

    昨天晚上是錯覺嗎?為什麼夢中那些輕聲細語至今還在耳畔縈繞不去?何以那冰冷的手指感覺如此真實?

    她仔細檢查過門栓,並沒有外人出沒過的痕跡,一向平靜的班斯克村也沒有出現過盜賊闖入家宅的記錄,頂多只有聽說牛羊被偷走而已。

    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害怕恐懼。

    只是從未嘗過戀愛滋味的她,為什麼會為了不真實的夢境而悸動?那優雅、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帶著感情和力量,喚醒了蟄伏在她心底的感覺。

    假如這一切是出自她的幻想,難道說在她心裡已經暗藏著欲念,渴望男人到了不知羞恥的地步了嗎?

    “真是糟糕,我該不會是生性放蕩的女人吧?上帝啊!請你原諒我!”安妮喃喃自語著。

    “安妮!安妮!”

    陡地,一陣急促的呼喚聲打斷了她的遐思。

    安妮循聲望去,原來是住在村尾的道金斯太大,她是一個紅發、身材肥壯的婦人,是村裡最著名的大嘴巴與包打聽。她拎著一個籃子,撩起裙擺,辛苦地拖著龐大的身軀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早安,道金斯太太。發生了什麼事嗎?”

    道金斯太太氣喘吁吁地跑到特納家門前,隔著圍籬大聲嚷道:“安妮,你還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安妮莫名其妙的反問。

    “發生不得了的大事啦!”道金斯太太雙目圓睜,表情誇張到極點。“西裡爾。莫頓昨晚失蹤了!”

    “什麼?失蹤?”安妮困惑地重復她的話。

    聽說西裡爾三天兩頭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他不是留在賭場過夜,就是在其他女人的香閨縱欲狂歡。安妮想起左鄰右捨對西裡爾的傳言。

    “哎呀!我知道你可能認為他跟以前一樣只是玩瘋了。”道金斯太太揮舞著雙臂,模樣十分激動。“可是昨天晚上,是莫頓村長的生日,全家人都在等他回來,可是你猜怎麼著?一直到午夜十二點都還不見他的人影。

    村長當然不高興了,便吩咐手下到賭場和莉妲那裡去尋人。“

    莉妲是一名頗具姿色的年輕寡婦,死去的丈夫是一名商人,身後遺留了一些資產給她,所以她不需為生活擔心;她是西裡爾的老相好。

    “然後呢?”

    “賭場老板說莫頓先生在賭場待到凌晨一點多就離開,說是要去找莉妲,結果莉妲說他因為昨晚受了點傷,沒打算在她那裡過夜,只是去拿寄放在她家裡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不過我猜,這家伙准是將這檔子事拋在腦後忘得一干二淨,臨時跑到莉妲家叫她想辦法。要是遲歸又空著手,莫頓村長肯定會大發雷霆。”

    安妮想起昨晚克利斯咬傷他的事,看來莉妲沒有撒謊。

    “所以能肯定他是往回家的路上噦?”

    “就是說啊!你也知道莉妲住在村子東邊五裡外的農莊,回村子的路上必須經過巴勒拉特池塘,結果他們在池塘旁邊的樹林裡發現了莫頓先生,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奄奄一息?”安妮吃驚地問:“他怎麼會跑到林子裡去?那裡已經偏離了大路,他喝醉酒了嗎?”

    “奇怪的事就在這裡。”道金斯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搖了搖,“他可不是在林子裡酣睡,而是發著高燒,全身一直不停的顫抖著。林子裡的泥土很松軟,從他的腳印研判,看得出來他是發足狂奔,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嚇著了一樣。當那些男人合力把他抬出林子,送到霍布斯醫生家裡時,他嘴裡還不停地囈語著。”

    “囈語的內容是什麼?”安妮好奇地問。

    “他不停地揮舞拳頭,口中直喊著:”惡魔呀!惡魔! 走開!別靠近我!‘聲調充滿了恐懼。“說到這裡,道金斯太太的音調也開始發顫,”奇怪的是,那裡沒有其他人或動物的腳印,他的樣子仿佛是真的見到鬼魂了。“

    這是鄉下人的迷信,任何奇怪不能加以解釋的事情,都會聯想到是妖魔鬼怪在作祟。

    “不管莫頓先生夜裡撞見了什麼,至少他沒有被奪去性命。”安妮柔聲說:“也許他只是被一些夜行動物嚇著了,以為那是什麼魔物。不管怎麼說,幸好他平安無事。”

    “那可不一定,他還在急救呢!”道金斯太太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說道:“對了,他還摔斷了左腿,霍布斯醫生說他骨折得很厲害,說不定會變跛了。”

    這對西裡爾來說,一定是個不小的打擊。安妮暗忖。

    “那還真是不幸。”

    “好了,我得趕去史瓦利家,史瓦利太太正等著我一起縫制送給西蒙太太新生兒的衣服。再見!”

    安妮笑著跟她道別,她知道道金斯太太只是以縫紉為藉口去串門子,好把聽來的消息加油添醋地傳出去。

    她渾然不覺有一道烏雲已經悄悄地自她身後席卷而來,命運的風暴即將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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