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黯玉鉤冷 第六章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堅硬的地板上,四週一片漆黑,渾身不適的酸痛清清楚楚地提醒她昨日的荒唐。

    寶鈞一骨碌爬起來,屋裡靜悄悄地不聞人聲,她卻不敢再喚他,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黑暗中也不知拿了些什麼,胡亂就披在身上,急惶惶地逃出了指間界。

    回到房裡,攬鏡自照,鏡中人臉頰緋紅,明眸如水,一頭墨黑的青絲凌亂地披散在肩上。身上的衣衫也是亂七八糟,還有那艷紅的雙唇,寶鉤驚呼,用力摀住臉——這樣子,任誰都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嘛!

    她按住胸口,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怦怦亂跳,聲音大得好像要躍出胸腔一般。

    她從不懷疑——她的心是為他而跳——汲黯,所以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後悔。她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存在她心裡已經有多久了,可她知道她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包容了太多的她這一生從未擁有的感情——崇拜,憐惜,感激,還有愛慕。

    她是不悔的。

    可是汲黯,他為什麼會這樣對她?

    還有那個疑問——她一直在潛意識裡逃避,卻在那一刻無比清晰地疑問:那一天,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天津渡口?

    她不能再逃避,她一定要向他問個清楚!

    寶鉤定了定神,開始對鏡清理自己一身的凌亂狼狽。

    「寶姑娘!」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叩門。

    是王猛,指間界裡除了汲黯,只有他能跟她說上幾句話。寶鉤用牙齒咬住髮辮,迅速在辮尾纏上暗紫色的髮帶。

    「王大哥!」寶鉤拉開門,卻不敢看他。

    「你快跟我來。」  王猛不由分說地拉著她朝外跑。

    「怎麼了,到哪裡去?」

    「公子他——」

    「我不去!」一聽到汲黯的名字,寶鉤驀地覺得心驚,奪手站住。一想到要見他,方才積累的勇氣一瞬間便消失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去指間界,我還要……」

    「你就別再磨蹭了!」王猛頓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鬧彆扭。公子都病成那樣子了,你還有功夫耍小姐脾氣。」

    「你說什麼?」胸口泛起細細的痛楚,寶鉤怔怔地重複:「你說他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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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寶鉤看到汲黯的時候,他就那麼靜靜地躺在榻上。簾幕已經拉開了,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蒼白無血色的臉上。

    「他怎麼了?」寶鉤拚命咬唇,不許自己哭出聲來。

    王猛搖頭,「不用害怕,這是龜息大法。他會醒的,只是——」若不是遇到過大的傷害,公子是不會使用龜息大法的。王猛看了看驚惶至極的寶鉤,這些話他也只好悄悄地嚥下了。

    「龜息大法,那是什麼?他為什麼不睜開眼睛?」寶鉤探手撫著他的臉頰,觸手冰冷,沒有一點兒溫度。她心頭發冷,全身上下抖個不停。

    王猛勸道:「顧老和須老馬上會來,寶姑娘你別太擔心。」

    寶鉤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一雙眼睛只是怔怔地盯著汲黯昏迷中清冷孤獨的容顏,怔怔地道:    「黯,你怎麼了?你醒過來,我就不問你了,我不應該想要問你那些的……」

    她真傻,何必在乎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天津渡呢?如果他沒有出現在那裡,她又怎會遇見他?上天讓她遇見他,便是對她最大的回報了,她竟然還懷疑他,她一定是遭報應了。

    「你睜開眼睛,我、我一定不問你了。」      她的聲音淒楚破碎,王猛忽然後悔帶她過來——瞧她這樣子,公子沒死,她倒先傷心死了。      「什麼人敢對黯小子下手?」聲如洪鐘的老人幾步踏入房中,見寶鉤趴在床邊啜泣,惡聲惡氣地朝她吼道:「黯小子還沒死呢,你在這裡哭什麼哭?」

    寶鉤含淚抬首,這人她見過,就是那個揚言要割了她舌頭的須白眉,「你說他不會死?」

    須白眉不屑一顧地「哼」  了一聲,便不再理她,低頭執起汲黯的腕脈細細地診視。

    寶鉤擦去頰邊的淚水,這老頭的舉動為她帶來了一線希望。

    「須老,」過了半刻,王猛終於耐不住了,「公子他不要緊吧?」

    「死不了,」須白眉皺著眉道,「是不是要緊那就難說得很。」

    「什麼意思?」王猛不解地問,寶鉤也是一臉急切地看著他。

    須白眉卻不理會,伸掌在汲黯的額心上按下,閉目凝神,約摸過了一盞茶功夫,方才撤掌回身,向王猛道:「黯小子閉關的時候,誰來過指間界?」

    「沒、沒有啊,」王猛顯然慌了手腳,「指間界的人,都被打發出去了。」

    「你倒否認得快,」須白眉冷笑,一手指向寶鉤,怒道:「這丫頭呢?如果不是這丫頭闖進指間界,黯小子會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寶鉤大驚,是因為昨日她打擾了他修練,所以他才會病成這個樣子?

    「寶姑娘跟顧姑娘一起出去了,不在指間界。」王猛不服氣地低語。

    「沒錯,我是回來過,」  寶鉤鼓起勇氣站了起來,「是我的錯,須老先生您要罰我就罰吧。」

    「誰派你來的?」須白眉緩緩地站起身,右掌暗暗凝氣。

    「須老!」王猛大驚,「不如等公子醒了再做定奪……」

    一陣凌厲至極的風聲撲面而來,寶鉤本能地縮身側首。掌風忽然轉向,只是頰上熱辣辣地被掃了一掌。寶鉤定了定神,見須白眉左手捂著右腕,目光越過她,怔怔地望著她身後。

    寶鉤驀然回首——

    汲黯已坐了起來,右手握著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左手支著身子,臉色青白,兀自撐著床角喘息。

    原來須白眉並沒打算饒過她,方才是真的想取她的性命。只是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汲黯阻止了他,她看見汲黯手中的銀絲上有些微的血色。

    「黯!」寶鉤喜極,顧不得臉上灼熱的痛楚,撲身上前,「你醒了?你不要緊了?」  他的身子暖暖的,再不似方才一般冰冷,「你嚇死我了……」話未說完,喜極的淚珠便滾滾而下,哭得全身抖個不住。

    汲黯擁著她的身子,不動聲色地把銀絲捲入右腕,左手安撫地拍著她單弱的脊背,眼睛卻冷冷地盯著須白眉。

    他不說話,須白眉卻耐不住他的目光,「這丫頭明明就是百里長青的探子,我只不過是——」

    寶鉤收淚回首,大聲反駁:「我才不是!師父根本就不會讓我做什麼探子!」難聽死了。

    汲黯扳過她的身子,把她憤怒的小臉埋進自己的懷裡,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一直覺得自己見事比我明白,既如此,又何必再跟著我?」

    「主子!」  須白眉大驚,「噗通」  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你要趕我走?」

    「不是我讓你走,」  汲黯歎了口氣,「誰讓你——」他說了半句,似乎覺得難以啟齒,復又嚥下。

    「公子!」王猛站不住,便也跪下求情,「須老是錯怪了寶姑娘,可是您念在他自小照顧您的份上,饒過他這一次吧!」

    「我沒有錯怪她!」須白眉怒瞪王猛,「如果不是百里長青指使她回來,主子怎會走火如魔,身受重傷?如果不是主子受了傷,這種區區小毒能傷得了他?」他轉頭向汲黯道,「這是陰謀,是百里長青早就計劃好的!要不然,金陵小侯爺是何等人物,他怎會把自己的未婚妻送進指間界?百里長青又怎能知道您和默公子的關係……」

    「你若再說下去,」汲黯眸光倏地變冷,口氣像結了冰,「那就怨不得我了!」

    「您就是殺了我,我今天也要說完。」須白眉黯然冷笑,「自您功成出山,這麼多年了,受過多少次行刺毒殺。您難道還不明白,如果她不是奸細,您怎麼會被逼得使出龜息大法?須白眉是看著您長大的,不忍心見您毀在這個丫頭手裡。她是百里長青的小徒弟,少林十三的未婚妻,這些,她告訴過您嗎?您……」

    一聲悶哼結束了他的話,寶鉤死命掙脫汲黯的鉗制,一回頭卻看見須白眉一手撫胸,嘴角流血地跪在當地——顯見得是挨了一掌,一雙眼睛怨毒地瞪視著她。

    寶鉤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走吧,我不為難你。」  沒黯淡淡地道,「從此以後,莫要踏進指間界半步。」

    「公子!」王猛抬首驚叫。

    「別說了!」須白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天津渡你不殺這丫頭,須白眉就料到會有今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他咳出一口血,又道:    「須白眉今日犯了主子大忌,還能活著走出指間界,謝主子不殺之恩!」

    「須老——」王猛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難過地望向汲黯,「公子——」

    「主子——」須白眉深施一禮,道:「須白眉就此別過了。」說完,頭也不回便衝出指間界。王猛猶豫半晌,也追了上去。

    汲黯淡淡地極目遠望,目光深遠輕幽,卻沒有定點,不知在想些什麼。

    「黯——」寶鉤忽然覺得害怕,須白眉的忠誠與絕決都帶給她濃烈的不安,「我不是師父派來的探子。」

    「過來我看看,」汲黯朝她招招手,抬手撫著她柔潤的臉頰,口中歎道:「好好的一張臉被傷成這個樣子,須白眉下手也太狠了。」

    「這點兒傷沒什麼,」寶鉤急急地道,「你聽我說,我真的沒有……」

    「還有這額角,也撞破了,」汲黯皺眉,「我給你上點兒藥。」

    他為什麼不肯聽她說?

    「你相信我?」她忽然有種預感,如果她今天不能取得他的信任,她就永遠也不能再像現在一樣坐在他的身邊,他會離她越來越遠——雖然他並未懷疑她。「師父真的沒有派我來當奸細,十三少也只是請你幫我治病。我……我不是有意要打撓你練功的。我……我沒有……」

    「你不必解釋什麼,」汲黯收回漂浮的目光,側首凝視著她緊張的明眸,微微一笑,低聲道:「我相信你。」

    可是——為什麼她感覺不到他的信任?

    「黯,你聽我說完……」

    「我說了我相信你,」汲黯笑著皺起眉,「你卻不信我麼?你要我怎麼做你才信呢?」

    他的話,讓她想起昨日兩人之間的親暱。寶鉤臉上大紅,訥訥地低下頭。

    汲黯也不再說話,兩人並肩坐在窗前,任那夕陽灑在身上,沐浴著冬日裡難得的溫暖。

    「黯,」寶鉤不安地動了動,小聲地道:「你真的不怪我嗎?」想起他方才渾身冰冷地躺在那裡的樣子,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樣的事,一次都嫌太多。

    「怪你什麼?」他的聲音柔滑溫涼,淡淡地不以為意,「要怪也只能怪我沒跟你說清楚,你並不知道我要閉關練功,不是麼?」

    「難怪你會讓王猛帶我出去,」寶鉤悶悶地道,    「難怪黑奴他們都不在,我真笨!」指間界以奇門八卦佈置,外人根本不可能入內。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遲鈍的人,難免心下沮喪。

    「知道就好,」  他抓下她正懊惱地拉扯髮辮的手,「笨也不是一天兩天改得了的,我能忍受就好。」

    「黯——」寶鉤心下感動,夕陽在他的眸子裡灑下點點金輝,宛如流金墨玉,「十三少,只是我的師兄而已……」話未說完,她的臉頰飛紅,紅得幾乎燒了起來。

    「唔,我知道。」一道奇異的波光在他眸中一閃而過,汲黯起身走到窗邊,不語地凝視著天邊的落日。

    「我不知道須白眉為什麼要這樣說,可是,我真的不是存心要傷害你的。我只是因為顧姐姐——啊,顧姐姐!」寶鉤驚呼。

    汲黯回眸,詢問地望著她。

    「顧姐姐被一群黑衣人綁走了,」寶鉤衝上去拉住他的手,急急地說:「黯,你快去救她。」

    「你這丫頭!」汲黯無奈地笑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寶鉤微怔,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向他解釋她為什麼會中途回到指間界的,「我、我不是——」  真是笨,這麼一點點事情都說不清楚。

    「算了,還是我來說吧,」汲黯伸指投去她頰邊一綹亂髮,微笑著道:「你跟顧姒一起出去,顧姒被人綁走了。你追不上,就回來向我求救,沒想到碰到我正在練功。」他用力地揉揉她的鬢髮,「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些?」

    「嗯!」寶鉤用力點頭,好佩服他,竟然能從自己亂七八糟的敘述中聽明白。

    「顧姒?黑衣人?」汲黯捏著她的髮辮把玩,口中喃喃自語:「這件事著實古怪。」

    「黯!你快別管那麼多了!」寶鉤任他在自己頭上動手動腳,「你快去救顧姐姐!」

    「好!」汲黯爽快的回答讓寶鉤眼前一亮,然而下一句又讓她沮喪之極,「你告訴我到哪裡去救她?」

    「這個,我不知道。」寶鉤為難地低下頭,「顧姐姐已經被綁走好久了。」就算她記得他們逃走的方向,那也已經是一天前的事了。

    「所以——」汲黯抬起她的下巴,墨黑的眸子中蘊著笑意,「急是沒有用的。」

    「那我們怎麼辦?」寶鉤急得幾乎哭了出來,「顧姐姐那麼漂亮,萬—……」

    「你先回房去,」汲黯拍拍她的臉頰,「讓我好好想想。放心,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讓顧姒平安地回來。所以,先回去,嗯?」

    「嗯。」寶鉤抬眸,她不需要他的任何保證,他怎樣說,她就怎樣信。從他醒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下定了決心:她要跟著他,相信他,保護他——儘管她的力量很微薄。

    看著寶鉤離開的背影,汲黯直起身子,唇邊的笑意散去,冰冷的顏色籠罩了他俊美的臉龐,「黑奴!」

    燈影中閃出一條黑衣大漢,向他躬身不語。

    「百里長青手下的人太多了,你去清理一下。」清冷的嗓音一點激烈的情緒也無,說出的話卻甚是血腥,「還有,我們的小侯爺日子也過得太舒心了,也該讓他忙碌起來。」

    黑奴躬身施禮,比了幾個手勢。

    「顧姒的事你不用管。」汲黯搖搖手,淡淡地道:「等顧百壽來了,我、我自會……問他……」話未說完,清俊的身子倏地一偏,幾乎跌倒在地。

    黑奴急忙搶上,口中咿咿啞啞直叫,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用……擔心。」汲黯喘息半晌,方才調勻氣息,推開黑奴道:「你去,照我吩咐的辦。」

    黑奴擔心地望著他蒼白的臉頰,遲疑著不肯離開。

    汲黯一手撐著桌子,卻不回頭。

    一陣風聲之後,指間界便只餘下一條清淡的身影。汲黯強撐著走到窗邊,支起一扇窗,眼望著天邊那輪寒月,輕輕地歎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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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不知道顧姐姐怎麼樣了?

    寶鉤無情無緒地倚在床頭,那隻小龜爬在她的大腿上磨來蹭去,一刻也沒閒著。

    「現在,也只有你肯跟我玩了。」寶鉤歎氣,須白眉因為她的原因被逐出指間界,指間界人人對她心懷芥蒂,避她惟恐不及,就連一向與她親近的王猛見到她,也是別彆扭扭的。

    還有汲黯——

    寶鉤拉起小龜不安分的爪子,「他那麼忙,怎麼會有時間來照顧我?」  她已經六天沒見到他的影子了。

    「寶鉤!」低沉的男音憑空出現。

    寶鉤猛然抬頭,大喜,「師父!」她幾步奔到他身前,驚喜地道:「師父,你來看我麼?」

    百里長青含笑點頭,「氣色好多了,神醫神算九公子,確實名不虛傳啊。」

    「九公子?你見過汲黯了?」寶鉤眉開眼笑,探頭探腦地直朝他身後瞧去,「他呢?他沒跟你一起來?」

    百里長青失笑,「我是偷偷進來的,他要是來了,我就該走了。」

    「你們還沒把誤會解釋清楚?」  寶鉤憂鬱地皺眉,「師父,汲黯是好人,您莫要錯怪了他,我那樣傷了他,他都相信我、不怪我,您也應該相信他才是。」

    「相信他?」百里長青冷笑一聲,「他是好人?寶丫頭,你真的這麼以為?」

    「要不然呢?」寶鉤心下不快,推開他轉身走到床邊坐下,「您今天是來為難他的?」

    百里長青雙手環胸,若有所思地看著寶鉤。

    「本來是這樣的,」  良久,百里長青歎道,「現在,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做。」說罷,不由分說地拉著她便朝外走。

    「師父,你要帶我去哪兒?」寶鉤驚叫道。

    「我帶你去看清楚,」百里長青怒道,「事情是不是真的像你所想像的那樣!」

    「我不去!」隱隱的不安籠住了她,寶鉤使力掙扎,「您怎麼知道我想像的是怎樣的?」

    「你以為我是惡人,不是麼?」百里長青臉色鐵青,「我真不敢相信,你跟了我十幾年,和他在一起還沒有十幾天。這十幾天就能顛覆你這十幾年來一直堅持的東西?寶丫頭,你真讓我失望!」

    「師父,求求你,我不去!」看他直朝指間界衝去,寶鉤害怕之極,想呼救,又怕驚動汲黯,又氣又急之中,已經被拖著走出很遠,「師父,求求你不要!」

    眼見他出手便點倒了一個聞聲而來的啞僕,寶鉤再也不敢出聲,以免傷到更多的人。

    不許出聲——百里長青朝她使了個眼色,便拉著她在窗邊潛下。

    這裡是汲黯的住處,不用他提醒,她也不會出聲。

    窗內一片靜默,汲黯他不在麼?不知怎麼,她竟然有點兒慶幸。

    良久,久到寶鉤幾乎忍不住想勸師父放棄算了。

    「我知道了,還有麼?」淡淡的,涼涼的,是汲黯的聲音,他在裡面?

    沒有聲音,向他回話的人應該是啞僕,多半是黑奴。

    「黑獸,他到底探聽到——」他忽然頓住,寶鉤心裡一陣緊張,汲黯發現她了?「送他走吧,我這裡一時也照顧不到。」

    寶鉤咬唇,也許是錯覺,她竟然會覺得汲黯的聲音與往常不同,似乎是少了許多精力,顯得異常虛弱。

    那天受的傷他還沒恢復麼?寶鉤不安地轉頭看向自己的師父,毫不意外地發現他的唇邊噙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冷笑。

    寶鉤拚命捏緊他的手,防止他突然衝進去。

    「公子,你好些了麼?」是王猛的聲音,屋裡原來不只兩個人。

    「無論如何,不應該放過那丫頭,」又一陣沉默之後,顧百壽憤憤地說:「須白眉不會隨便冤枉她,我瞧那丫頭十成十是百里長青派來的小探子。」

    汲黯仍是沒有答話,似是陷入了沉思。

    這段沉默如此漫長,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會變成指間界外一尊石像的時候,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左掌被人捏了捏。寶鉤茫然側首,百里長青的眼睛裡蘊著深深的憂色,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原來她在害怕——怕汲黯不相信她。

    「百里長青呢?」  良久,汲黯才幽幽地開口,語氣懶懶的,不知是不舒服還是不耐煩。

    寶鉤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他卻有意無意地轉了話題。寶鉤重重地喘了口氣,緩解緊張的心情。

    百里長青朝她怒目而視,想是怪她呼吸太重,怕被裡面人察覺。

    她才不管呢!寶鉤不以為意。

    「以後,百里長青派少林十三隨著黃子澄去周王領地頒旨……」  又再細聽,卻是王猛訥訥地回話:「默公子不顧王爺……」

    「別說了!」汲黯忽然打斷他,轉了話頭:「須白眉現下人在何處?」

    「他在指間界外等公子見他,」王猛的聲音隱有不忍之意,「已經三天了,須老他不吃不喝的,我怕——」

    「就算他有錯,看在他多年以來對你忠心耿耿的份上,黯小子,你就放過他吧!」  顧百壽也幫著求情。

    「你們以為我趕他出去,是因為他冤枉了寶鉤?」  良久,汲黯緩聲道。

    聽到提及自己的名字,寶鉤心頭莫名地發緊,沒發現師父正無聲地冷笑。

    「啊——我明白了!」顧百壽沉思了半晌,忽地恍然大悟,「你是用這種辦法讓百里長青以為你已經完全信任他派來的小探子?根據那小探子傳回去的情報,黃子澄必定以為你確實身受重傷,他自然會毫無顧忌地朝周王下手,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默公子再無退路,自會主動出擊前去保護周王。王爺也就再沒有理由攔著默公子,周王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僅如此,皇上在這種情況下也無法再不明不白下去,從此一清二楚,大家戰場上見分曉!」王猛也不是笨人,一點即明。

    「百里長青老奸巨滑,只可惜千算萬算,漏了最重要的一條,」顧百壽笑道,「他派來的探子也太不高明了,哈哈哈!黯小子隨隨便便就收拾了內奸,你可真有一套!」

    窗內人喜形於色,窗外寶鉤卻咬緊了朱唇。

    寶鉤不言不動,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碧紗窗。這些話不是從汲黯的嘴裡說出來的,她在等他的回答。他說過要她相信他,她信他,只要他說一句「不是」,不論有沒有理由,不論那理由合不合理,她都信他!

    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吧,久到她情願他從此一言不發的時候,空曠冷寂的嗓音無情無緒地陳述著冰冷的事實,剎那間敲碎了她已經虛弱不堪的心。

    「既然明白了,該做什麼便去做吧。」

    不是錯覺,那一剎那,她聽到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碎了。

    「嗚——」她蜷起身子,耐不住小腹突如其來的刀絞般的巨痛,細細地呻吟出聲。

    「寶丫頭!」百里長青大驚,顧不得隱藏身形,急忙摟住她顫抖的身子。

    「什麼人?」屋裡人齊聲怒喝,同時搶身而出,把兩人團團圍在中央。

    「是你?」顧百壽看清寶鉤的臉孔,心下甚是意外,轉眼瞧見百里長青,笑道:「百里老爺子有空駕臨,真是稀客!」

    「王猛見過老爺子。」  王猛向百里長青躬身一禮,譏誚地道:「老爺子何時來的,如何不通知王猛一聲,王猛也好出府迎接。」

    百里長青無暇理會兩人的冷嘲熱諷,伸掌抵住寶鉤的後心,緩緩送出一股內力。

    「慢著!」淡雅的男聲喝止了他的舉動,百里長青抬頭,只見是一名俊雅出塵的玄衣男子——正是汲黯。

    「讓我看看。」他走到寶鉤身邊,蹲下身子。寶鉤長睫輕顫,一顆淚珠已滾下面頰。方才痛成那樣,她也未曾落淚,聽到他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也克制不住了。

    汲黯垂首看著她,目光深刻複雜,似是含著無限憐惜,又似是無比灰心。默然片刻,方才溫聲道:    「隨我來。」說著伸手便欲抱她過來。

    寶鉤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不知為什麼,那熟悉的雙手,熟悉的體溫在靠近她的那一剎那,她害怕得發抖。

    汲黯雙手頓在半空,默然片刻,沉聲道:「也罷,就請老爺子扶令高徒進來。」語畢轉身朝內室走去。

    百里長青感覺懷中的寶鉤在不住地顫抖,強自壓抑的顫抖洩露了她現下難耐的痛楚。敵友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護得幼徒周全。汲黯雖是敵人,但這京城,除了他,也委實再難找到醫術更為高明的人。

    「那好。」

    「不、不要——」寶鉤忍痛顫聲阻止,「師父,我、我要回——」

    汲黯修長的背影應聲而住,僵在當場。

    百里長青心下甚是猶豫,九公子醫術通神,此刻除了汲黯,他想不出還有誰能救室鉤。

    「師父,求求你——」寶鉤咬牙,臉色蒼白如紙,「我要回去——」

    「好,師父這就帶你回去。」

    「謝謝——師父——」寶鉤抬起因為巨痛變得迷濛的雙眼,癡癡地望著汲黯清俊的背影,他沒有回頭,她的眼裡卻只有他。

    這樣的感情,是她太天真了麼?他不僅從未信過她,他甚至一直在利用她。

    被自己深深傾慕、執著愛戀的人利用,那是怎樣的一種痛?

    她要離開這裡,沒有人能救得了她——傷在心裡,誰能救她?

    汲黯默然地回身,神情中隱隱帶著不易察覺的蕭然,「丫頭,你要離開我麼?」

    他一轉身,寶鉤立即垂目不語。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在那雙如水的雙眸中看到幼稚天真、狼狽不堪的自己。她忽然覺得羞恥,一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他在如何嗤笑她的無知,她就難過得想要馬上死掉。

    他可以不愛她,但他怎可鄙視她?沒錯,鄙視,有誰會對自己手中的工具心存哪怕一點點類似尊重的情緒?

    她就是那個在他眼中連一粒塵土都不如的工具,一個可悲的小探子。

    就在她自怨自艾之際,百里長青發話了——

    「汲黯!你若再說這等話,莫怪我百里長青不客氣!」

    她不看他,卻感覺到汲黯的目光已移向別處,移向某個不知名的定點,似在沉思。

    汲黯不生氣,他身後的王猛卻見不得旁人辱沒他敬若神明的公子,騰身而起,雙掌直取百里長青。

    「回來!」汲黯急忙阻止,卻已來不及。只聽「砰」  的一聲巨響,王猛右手按住左肩,口角流血,顯是受了重傷。

    寶鉤伏在師父胸前,對周圍的一切聽而不聞。她全神貫注地感覺汲黯的氣息,她明白自己再不能回到他的身邊,她要將他烙在她心底的最深處。

    她的心已經被他裝得滿滿的,其他的人會怎樣,她無從理會。

    「沒關係,沒傷到內腑。」汲黯俯身檢視王猛的傷勢,抬頭向百里長青道:「百里老爺子,今日你到汲黯這裡,既偷聽了,也傷人了。你要帶誰走,我不攔你,請及早離開!」

    他向來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這樣說話顯是已被激怒。

    百里長青冷冷地一笑,扶著寶鉤便朝外走。他並不欲與汲黯正面交手,傳聞九公子功夫深不可測,若激得他出手,他和寶鉤未必出得了指間界——這也是方纔他會對王猛手下留情的原因。

    再說,方才也多虧汲黯那聲「回來」,否則他不可能一招之下制服王猛。他與王猛交過手,知道他的武功雖較自己為弱,但纏鬥數十招應該不是問題。

    纏鬥起來,他只怕無法護得幼徒周全。

    寶鉤並不理會他的心思,只任由他擁著自己離開。她始終沒有看向汲黯,她知道他此刻的憤怒,而那種憤怒又絕對會刺傷她。多看一眼,便多一分傷,她的心已經傷痕纍纍,無法承受了。

    指間界裡,汲黯身形凝滯,深深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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