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舞春風 第一章
    嘖,桃花開了耶!

    晶亮的眼貪婪地捕捉著株株枝幹上坦然綻放的小花兒,狠狠的猛吸一口長氣,任它們頑皮的據住胸腔的每一絲角落,蔡含文打腳底漾出了滿滿的心曠神怡。

    呵,好清涼、好甜美、好令人回味無窮的新鮮空氣哦!如果空氣也可以打包的話,將它們一袋袋裝妥,成箱成箱的分批賣到台北,鐵定能替家裡已經入不敷出多年的帳簿賺進不少白花花的銀子。

    像市面上那些礦泉水之類的養生食品,不都是極其努力地標榜著清新自然的成分嗎?這些打山裡頭運出來的空氣夠清新自然吧!Madein梨山,夠誘惑人了。

    嘿嘿嘿,到那時候,她就可以在自家果園裡挑塊大吉大利的福地,蓋棟舒服的原木木屋,要那種有大大門廊的木屋。斜倚著山坡的木屋會有扇大得嚇人的落地窗,視野景觀絕佳得幾乎可以全世界一覽無遺。廊下垂吊著鋪了軟塌的籐籃,要那種可以在上頭躺平睡大覺的吊籃,當然,躺在上頭享受生命的人就是她嘍!

    輕合著眼,什麼鬼現實生活都不用去理會。穿著涼快的背心棉衫、寬寬鬆松的夏威夷短褲,大咧咧地將身子癱軟在堅固實用的籐制躺椅裡,躺椅一側的圓形木几上,是杯在杯沿撐了把小小陽傘的清涼飲料。鼻梢,奢侈地吸著不花半毛錢的沁涼氣息;耳畔,輕漾著蟲鳴鳥叫的小獸交響樂團的表演。和煦的陽光躲躲閃閃地吻著她慵懶欲困的臉龐,捲著果香的薰風徐徐地吹呀吹……

    哎喲!一個分神,教鞋邊凸起的樹根絆住了腳,蔡含文往前跌跌撞撞個幾步,好不容易快穩住了慘兮兮的跌勢,偏又教因心慌意亂而四下揮舞的枴杖給卡住右腳,再一聲慘號,她整個人往泥地上撲去。

    「好痛。」她猛地坐起身,眼淚汪汪,連檢視都不用,就可以感覺熱燙的熱意自下巴延展到前幾天才包成樹頭似的腳踝,最痛的是著地最深的圓潤胸脯,「該死的臭石頭。」豬八戒的臭石頭,什麼時候偷竄到她腳下等著害她的?

    半黑著臉撐起身子,不待站穩,就又教踝處傳來的火熱給痛白了臉,她倒吸了口氣,咬緊牙關強忍著,幾分鐘後,她拐呀拐,終於舉止粗魯的將輕盈但屢遭重創的身子,拖上父親刻意擺在桃花樹下供人休憩的那塊大石塊上。

    額際沁著細汗,甫懈下喘在胸口的緊繃,她想也不想的,就一臉厭惡地扔開腋下礙事又不得不依賴它幫助的枴杖。

    看著好了,等她的腳傷一痊癒,一定馬上將它給劈成兩截,放把火燒了,因為那根枴杖失職了,它該保護她、支撐她的,結果害她跌成了狗吃屎的主要罪魁禍首就是它。

    萬般咒罵不抵自腳踝隨之襲上的抽痛,喝,這下子可好啦,被自個兒體重壓痛的胸脯是已經漸漸消退了疼痛沒錯,反正就算它真被壓得又腫又漲,那也是……呃,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這些年來代表女性成長的代價,不理它,反正到了晚上它總會自動消腫,可是,依傳進中樞神經的感覺研判,她那可憐才剛受過傷的腳踝,鐵定又受到二次傷害了。

    哦,怎麼辦?爸媽他們今天一大早準備好她的膳食,交代了她幾句,就趕到阿桐伯家幫忙翻修那座已經爛得差不多的破屋頂。而阿桐伯住在山的另一端,像有十萬八千里遠,任她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得到。

    是有幾戶鄰居,但說是鄰居,卻都隔了一段距離,就像阿桐伯的家。

    嗚……左思右想,真的是求助無門了,看來她只能眼巴巴地干杵在這塊石頭上當個飾品,等踝上的疼痛願意饒過她,且良心發現的撤掉大半刺痛難耐的威力,她再努力地趴在地上匍匐前進,學蛇一樣,可憐又狼狽的爬回家,或者,她也可以等到日落黃昏時,倦疲歸家卻在家找不到女兒蹤跡的爸媽他們尋到這裡來。

    該死!依現下這狀況,除非有救星降臨,否則她絕無法輕易過關。而救星,唉!這兒稱得上是荒郊野嶺,除了工人及園主,一整天也沒瞧見過半個人,想得救大概也得等上好一會兒了。

    她抿了抿嘴,慘斃了,好想狠狠地掉它幾顆眼淚洩悶,哼,就知道自個兒今年的年運霉到頂點。

    騎了幾年的摩托車終於回天乏術,而且說報廢就報廢,讓她措手不及。而辛辛苦苦打工賺的零用錢才剛領到,連熱呼呼的灼燙都來不及感受,就連同上個月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一些零頭,在公車上被人給扒得一乾二淨。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無緣無故被班上那個花癡指為不要臉的第三者,搶那花癡的男朋友,哼!諸多霉事裡就這項最教她不服了啦。

    拜託,像許豪威那種草包,她蔡含文連染指的念頭都不屑有,怎麼可能會去勾引他呢?偏彭欣莉那花癡鬧得有模有樣,成天尋死尋活地到處找人投訴,然後是不識趣到極點的許豪威竟還在校園堵上她,對她擺出那副心疼、心憐又想英雄救美的癡情人嘴臉,嘖,英雄?他也配!

    風風雨雨的荒謬感情爛劇還沒落幕,前幾天,早將良心冰在冷凍庫裡的老天爺,又賜了最後一擊在她身上。

    嗚……即使是霉星當頭,大概也沒人像她這般可憐了。

    做夢也沒想到,她竟連走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都還會被興建中大褸高處推落的破銅爛鐵給砸了滿身。路人又不是只有她一個,真的是人來人往耶,可是那堆破銅爛鐵偏只中意她蔡含文一人。

    哎喲!都來不及喊個一聲半響,她就當街暈了過去。當她醒來時,身上斑斑點點的教人怵目驚心,那些個擦傷就別提了,最令好動的她無法忍受的,是傳自腳踝的陣陣熱痛,還有那一大包的累贅。

    她雖沒住院,但也被霉星給玩得疲倦了。全身上下數不清的淤血、擦傷、被砸碎的腳踝,要上課,可以,但很勉強。她只好認命乖乖地窩在租來的房間裡,又得忍受許豪威那塊趕都趕不走的牛皮糖三不五時的騷擾。況且,留在台北,家裡勻不出人手照顧她,心一狠,她乾脆辦休學,回家好好修身養性一番。

    說不定慈悲為懷的佛祖見了不捨,除了向老天爺說情,還大方的賜給她教人嫉妒的晚年榮景哩,當然,先決條件就是她得活得過今天……唔,好睏。

    將倦累的身子倚向身側的樹幹,揉了揉發澀的眼,她在不知不覺中卸下全身的精力,然後又是一個教胸口鼓足了氣的哈欠。

    怪她自不量力,明知道家裡的作息時間向來固定,偏還敢在電視機前窩到那麼晚,凌晨三點才拖著疲累的身子上床,但感覺眼才合上沒幾秒,就教嚴重缺乏母愛的媽媽給吵醒,而且不允她賴回床上,凶著張惡臉,硬就是將睡眼迷濛的她給踢下溫暖的床鋪。

    「媽媽……實在是……很沒同情心……呵……」討厭,好想睡哦!蔡含文張大了嘴,一個更為囂張的哈欠現世了……

    ☆  ☆

    才剛自不怎麼寬敞的狹窄林道拐過來,石黑疆介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朗朗晴空之下,竟有著這麼一處桃花源景致!

    果香撲鼻、微風輕拂,吹響了林間樹梢的波波生氣,彩蝶兒飛舞,輕盈的美妙身軀在花間悄悄掠起。枝頭上,粉粉嫩嫩的小花兒抵不住吹襲的清風,一時之際,花蕊紛紛,淺淺的白、淡淡的紅,還有閃爍其中的蝶兒身影……他讚歎的目光倏地被桃花樹畔的那身影鎖住。

    喝,好一個落難精靈!清靈娟秀的臉蛋不脫少女的嬌稚風采,瘦伶伶的個兒教人捺不住心憐地想捐些糧米聊表救濟,竹竿似的腳上拖了個笨重的白色包袱,懶懶地倚坐在石頭上,整個人教懊惱、挫敗,卻又有著百般無聊的神情給密密攏緊。

    落難精靈兀自享受著接二連三的哈欠,沒注意到他的加入,而他呢,卻教那自然又純真的粗率舉止給瞧傻了七魂六魄,向來穩紮穩打的情緒悄悄掀起了連他都不自覺的盎然春意。

    大老遠的,視力良好的他就瞧見那棵比同族還要粗上一級的桃花樹,還有那隱約在枝幹間晃動的身影,猶豫了幾秒,他偏離走了許久的水泥林道,隨遇而安的心境開始有著祈望,他得求援,因為他是個落難的人類。

    昨兒個,石黑疆介才自東京飛抵台灣,沒有急呼呼地趕夜路上山,也婉拒了王伯伯說要到機場接他的建議,他在老爺飯店住了一晚。

    洗去一身塵意,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軟的床鋪,他在心裡大略地盤算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趁著陽光不烈,車輛不多,他可以悠哉游哉地揩車南下,持著純度假般的心情踏上梨山之旅。

    梨山他去過幾回,腦子裡還有著幾絲粗淺印象,手中又已備妥地圖,經過昨晚在飯店的交涉,他滿意地知道自己評久沒說的中文也尚稱流利,一切看起來都這麼妥善,所以他壓根就沒想到會出什麼亂子,誰知道事情在進行到一半便走了樣。

    租來的車子順利地通過梨山行館前的那個小圓環,順著蜿蜒的山路往前推進。向來就並不偏好電掣風馳的較勁疾飆,只愛清風徐徐地撲入心鼻,恍若此刻,唔,這才叫度假呀。

    心情愉悅,全心享受著山林的清幽,氣定神閒地握著駕駛盤,直到它噗噗響了幾聲,然後癱死在馬路上。

    沒油了!那該死的油表竟然是壞的。

    將車子推到不礙他人行車的路旁,抄出車內的行李,他認命地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繼續著行程——他的一雙腳。

    然後在穿越了幾條杳無人跡的果園小路,又經過了幾處果園,再彎進一條小路,方向感尚佳的他不得不承認,他迷路了。

    杵在林間,他正在替自己尋找生機時,小精靈的身影就在這時自他機敏的眼角淡淡掠過……

    「怎麼,沒見過女人打哈欠嗎?」歇住了一連串的超猛哈欠,蔡含文拭著眼角泛起的水氣,這才發現杵在不遠處拿一雙冷靜黑眸觀賞她打哈欠的男人,咦,這傢伙是打哪裡冒出來的?

    「嗯。」

    「好看嗎?」

    「是沒見過有哪個女人的嘴巴能張得那麼大的。」他不是誆她。

    日本女人向來注重儀表與舉止,尤其是像他們這種拖了一大籮筐悠遠歷史的家族,更是不容許子女們輕忽儀態,連笑都得小心翼翼地掩著嘴巴。而在他週遭,也的確是不曾出現過這麼不畏世俗與他人眼光的女人。他,覺得挺有趣的。

    「哼,少見多怪。」這傢伙說的國語挺怪異的,十有八成不是中國人。歪著腦袋,柳眉微擰,她又睨了他一眼,「喂,你是誰?為什麼隨隨便便闖進私人果園?還有,你從哪裡冒出來的?你要找誰?」

    「啊?」貿貿然地,石黑疆介耳裡只聽見她的咕咕噥噥,卻來不及聽懂她的隻字片語,「你說什麼?」

    「你沒聽進去呀?」

    「是呀,我來不及聽懂。」他坦白著。

    擺了擺手,蔡含文故意重重地歎了聲,「好吧、好吧!我稍微降低一下我的知識水準來配合你。」說是勉強,但眼中的興味卻陡升,「你是誰?」難怪異國戀情那麼多人愛談,如果那些男主角全都像他一個帥樣,那天底下的女人就得當心一點嘍。

    「我?」勾起性格有型的唇瓣,他朝她淺綻著一抹有禮的微笑,「石黑疆介。」

    確定了,這傢伙絕對不是台灣自家人,而且依他報上來的名字研判,他百分之百是日本人。

    「你從哪裡來的?」她又問。

    「日本。」

    哈,就說嘛!不過他的中文還算不賴喲,蔡含文接著問:「你要找誰?」

    「王柏強。」說罷,瞧見她又不自禁地張嘴打了個大哈欠,石黑疆介的眼光閃了閃,唇瓣勾得更高了,「請問,你認識他嗎?」

    一口大哈欠含在嘴裡,睜大了眼,她瞪著他瞧,喝,來自日本的陌生男人,敢情眼前這傢伙就是王伯伯家早八百年前就已經望穿秋水,等待著的那位尊貴的青年才俊。

    回來不過才幾天的時間,她已經聽過王依庭用那春情四漾的口吻,宣揚這即將自日赴台的青年才俊事跡不下數百回。不下數百回耶!嘖嘖,耳膜都差點被王依庭的洋洋得意給刺了個大洞。

    坦白說,王依庭那驕傲的炫樣子相當讓人看不順眼,好像一跟人家豪門世家有什麼攀親帶故、芝麻綠豆大的交情,就有多了不起似的,標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小人心態,哼,崇洋媚外的笨女人。

    「請問,你認識王柏強先生嗎?」

    「是認識。」

    「請問,他家的方向往哪兒走?」

    「喏,那裡。」下頷隨便一點,蔡含文沒什麼好氣地別開臉。

    其實他也挺無辜的,平白挨她的悶氣,只是誰教這幾天只要不幸被王依庭逮到,王依庭絕對會用居心叵測的口吻拿有關這傢伙的話題來荼毒她可憐的耳膜,導致她都還沒見到人家青年才俊呢,就已經在下意識裡討厭人家了。

    「哪裡?」濃眉一挑,他向前一步,不恥下問。

    方纔,他壓根就沒看清楚小精靈的下頷到底是點向東南西北的哪一處,不過倒是將小精靈眼中的不耐瞧得一清二楚。

    怎麼回事?他是做了,或是說了什麼惹得她芳心大憎的事情?

    煩不煩哪他?「那裡啦!」這回,她大方多了,伸長手臂,她清楚地指著某一個方向。

    不偏不倚,她手指的方向是往谷關而去,與王家是相反的方向,而且,她是故意的。

    誰教他剛剛藏在唇邊的笑容讓她給眼尖的瞧見了,而且不知怎的,她很不爽他偷偷摸摸地在暗裡嘲笑她,那賊性……嘖,倭寇就是倭寇,天性就是不討人喜歡。

    活該他得多走一段冤枉路,有本事就去找別的善心人士問路,哼,敢笑她!

    道了聲謝,石黑疆介不疑有他的轉身離去。

    小精靈看起來對他絕無好感,而他呢,雖然對她感到新奇,但也沒啥興致去招惹人家的僧厭。既然知道了方向,他往前走就是了,大不了,待會兒再找個人問問正靈點。

    才跨了一步,一陣輕風拂掠而過,毫不客氣地撫過他黑亮的髮梢,幾乎可以感覺得到頑皮的山風自他身上捲起了淡淡的莫名,飄向仍靜坐在石頭上的小精靈,捺不住追索好奇的心,他半旋過身,順著漸離的風向望去,胸口一震,炯黑的瞳眸綬緩旋起晶瑩的光芒。

    陽光下,或深、或淺的嬌艷紅花與嫩綠落葉隨著風舞紛紛飄落,就在兩人之間,構起了魅惑神魂的花簾,輕呼而過的微風細響彷彿在兩雙瞳眸的凝視下,架起了穿梭神秘色彩的簾幕,透過隱約花雨,他竟可以清楚地捕捉到小精靈眼底的欣愉與感動,就在這一刻,他心坎泛起了不曾有過的悸顫。

    心悸,為眼前恍若仙境的絕妙景色,也為小精靈,不知何時,她眼底蘊含的不耐竟教醉人心肺的嬌媚神采給取代了,真美!

    頑長的身子定定杵立,石黑疆介面臨了生平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刻,他猶豫著,是該維持原意繼續往前走。還是旋過身,再與小精靈聊個幾句,或許他可以探知她對他的不耐所為何來……

    「哈啾!」很掃興的,蔡含文打了個噴嚏,瞬間口水亂亂飛,鼻涕細細地洩出兩管,而丟臉丟到姥姥家的是,她身上竟然狼狽得連張可以拭鼻水的面紙都沒。苦著臉,滿肚子咳聲歎氣,她正要認命地拎起袖子加以利用一下,就瞧到石黑疆介對她伸出一隻修長又賞心悅目的大手,呈放在手心的,是條繡著銀色細邊的白色手帕。

    「嗯?」

    「擦擦臉。」

    瞥了救難使者一眼,她又低頭審視著那條看起來很柔、很軟的手帕,但儘管是想死了,也不敢貿貿然地接過來。嘖,光以目測,她幾乎就敢打賭,這是一條貴得可以的手帕,而他要將它借她擦鼻涕!

    「你的臉花了。」他很想笑,但忍住了,不知道她有沒有感覺到,一小滴半透明的黏稠物沾在她的鼻端。

    摒著驕傲的民族意識仰起鼻梢,蔡含文也看到了他強忍的笑意,太可惡了,士可殺、不可辱,所以她更要拒絕他的貢品了,但一口氣才自她胸口提出,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不假思索,她迅速自他手中搶過那條昂貴的手帕,緊緊地護住口鼻。

    嗚……眼眶淡淡的漾出可憐兮兮的紅暈,不是因為可能感冒了,而是因為……嗚,怎麼辦?她竟然弄髒了人家的手帕,萬一天性小氣的日本人要她賠呢?天地良心哪,她都快窮死了,拿什麼賠給人家呀?

    「還好吧?」

    不肯將手帕離嘴,她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帶著尷尬的眼神怎麼都不敢望向他。

    輕輕地,她聽到一聲歎,好像是奢自他唇畔,她感覺到他動了動,然後,她感覺到輕壓在肩上的重量。

    驚詫地瞪大了眼,側俯的視線望著新添在身上的休閒外套,再將不敢置信的視線往上移,定定地瞅著他瞧。

    怎麼可能?身材完全不像倭寇的日本鬼子,竟然大方地脫下他身上的外套給她披!

    「小心著涼了。」說完,他轉身就走。

    恍惚了幾秒,她下意識地伸手觸了觸肩上的外套,暖暖的、軟軟的,質料摸起來好舒服,教人想將冰涼的臉頰貼上去偎著。

    蔡含文怔忡的眼追在那漸行遠去的碩長身影後頭,「喂!」

    「嗯?」石黑疆介回身的速度不怎麼快,可是臉上的表情很善良。

    「呃……」

    「還有事?」

    好吧、好吧,是她小心眼,人家都無條件借她一條手帕、一件外套了,而且連要她何時還的話都沒吭個半句,老天,看起來就貴得嚇人的衣物耶!她再蓄意整他,就太那個一點了。

    雖說她向來脾氣急、脾氣倔、脾氣強又拗,可是,她不常做壞事,何況她的良心都是隨身攜帶的。

    撇撇嘴,腦海中的懺悔甫停,她大大的歎了聲,「好吧,是我對不起你。」她往身後歪了腦袋,「這邊才對。」

    愣了一秒,他笑了,這回,真的是將全無介蒂的笑容浮上他清爽開朗的臉龐,「良心發現?」

    「是呀!感謝你的手帕跟外套吧,是它們的功勞。」極其不捨,她又往肩頭摸了摸,「很貴吧?」

    聳了聳肩,石黑疆介沒說話,只是笑著。

    「等我洗好再還你。」心裡泛著疼,她除了感慨外套不是自己的,又愁惱著那筆洗衣費,像這種材質的衣服,八成是要乾洗的才行。乾洗,呵,好貴呀!

    「是你的了。」

    「我得將它送到山下去洗,你要在這裡待幾天……」隔了幾秒,蔡含文才悟到他說了些什麼,「什麼?」

    「送你。」

    腦門一僵,她好不容易對他產生的一絲好感,瞬間又蕩然無存,「無緣無故,你幹麼將衣服送我?」嫌她穿著窮酸?

    石黑疆介不是笨蛋,光瞧她不悅的神情,心中全然知曉,「因為,看你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喜歡又怎麼樣?你以為我們台灣人那麼沒骨氣,隨隨便便一件破爛衣服就可以收買?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又氣又惱地跳下石頭,「哎喲!」青著臉,一足不能使力的身子陡然矮了半截。

    該死!她可憐的腳踝,嗚……第三度受到傷害了啦。

    他一個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回石頭上坐定,雙臂撐著她因為劇痛而略微蜷縮的身體,「你還好吧?」

    「好……好得不得了。」咬牙切齒,蔡含文瞪著他,「我好得可以參加飆舞大賽哩。」他沒眼睛看哪?她好不好還需要問嗎?

    就算不知道她的情況有多糟,光憑那自齒縫間竄出的嗤聲,還有那裡著利刃的怒,石黑疆介研判她……「你住哪兒?」傷腦筋,她又在惱他了。

    可是,即使知道她憎惡他,他也鬆不開手,因為小精靈明顯的需要人幫忙。

    看也不看,蔡含文隨手就往身後一指。

    唉,又來了,他氣餒地搖搖頭,「我送你回家吧。」

    「你?」蔡含文狐疑地看他,他是誰呀他?她又不認識他。

    「我要找王柏強,記得嗎?」而你應該認識他吧?他望著她。

    「嗯。」不甘心理會他的無聲詢問,可是,他就這麼氣定神閒地杵在她身前,手臂緊緊地攫住她的肩頭,若有似無的讓堅決的態度表露無遺,「他是我們鄰居。」

    「鄰居呀?」

    「可是,我不必你雞婆。」她急切地表達自己的一身做骨。

    「是這樣的呀!」狀似無心,石黑疆介東張西望,「這裡其實挺冷清的呵,隨隨便便藏幾個大漢根本不是問題,而且,又沒什麼車輛經過……」

    沒人點明,恐懼還穩穩地窩在它自個兒家中孵蛋,但給他這麼一輕描淡寫,她似乎已經看到了林子那端隱約閃過幾道人影,該死,就說她惡人沒膽,心知肚明他是存心嚇她,卻不甘心教他贏得勝利。

    「好啦、好啦!你贏。」恨恨地又瞪了他一眼,呼了口氣,蔡含文將雙手抬高,不滿地等著他伸出志得意滿的援手,「先告訴你,是你自己自願幫忙的,待會兒別想從我這兒卡錢。」

    「卡錢?」這是什麼意思?他沒學過。

    「笨,就是索取報酬。」白了他一眼,她乾脆將自己的意思純白透明化,「豬呀你,我先跟你說清楚,你別想跟我討錢。」

    「我跟你討錢幹麼?」不是瞧不起人,但只一瞥,石黑疆介幾乎可以摸著胸口發誓,自己在銀行裡的存款尾數,說不定比她全部的積蓄還要多上許多。

    重重地哼了聲,蔡含文將手搭上他的頸項,「你記得這點最好。」

    明明就是她欠了人家恩情,偏就硬要將姿態擺得高高的,誰教、誰教……呃,誰教他是王依庭那女人口中的青年才俊,哼,她就是要討厭他!誰也無法改變她的心意。

    ☆  ☆

    向在廚房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的王伯母交代一聲,石黑疆介自側門走出屋子,伸了伸慵懶的身子,沒有半絲遲疑,清閒的長腿邁過寬敞的院子,朝遠處錠放著桃紅色彩、洋溢著春天氣息的林子走去。

    這回會挪出幾天的空檔到台灣,是因為他視為親父的叔叔執意要他放下工作,好好休個假,而台灣,是叔叔力薦的地點。

    叔叔與王家是舊識,隔個兩、三年總會互訪、小住個一些時日,因為交情夠深,年歲已長,彼此膝下又都有成年且未婚的兒孫,所以莫不在心中祈望有朝一日能結成親家。

    這次死說活勸的,終於磨到一向是工作優先的他首肯,放下手邊的工作休息個一段時間,而叔叔當然力薦他上台灣一遊,除了度假,也順便替叔叔問候、問候三年不見的老朋友。

    石黑疆介相當清楚叔叔心裡在打什麼主意,笑笑,他沒有拒絕,只叫助手先替他訂機位、安排行程。

    叔叔跟嬸嬸結婚多年,但沒有子嗣,拿他們兄弟當親兒般疼愛。在他父母親驟逝的那段日子,他們夫婦一直都陪在陷入哀慟的他們身邊,這份情,他始終擱在心裡感激著。

    只可惜遲平涼那傢伙上個星期剛飛到加拿大洽商,要不然,還可以乘機跟他碰個面。不過無所謂啦,反正這趟台灣行純粹也只是走走、看看、恣意閒逛,並不代表待他打道回府時,得將王家那個狐媚妖嬌的小女人帶回日本,何況他的確也該緩和緩和向來緊繃的生活。

    來時,他的心態是相當的單純,只想順順利利地悠哉度個小假。直到那一天,任由大自然的巧手一揮,在粉彩細繪的林子裡撞見了那個恍若落難人間的壞脾氣精靈。潛意識裡,他開始有著淺淺的慶幸,若非叔叔堅持他來台灣,他也無緣遇見像她這麼充滿生氣與活力的大女孩,這也算是一種收穫吧!遺憾的是,那天將臭著張臉蛋的她送回家後,他們就沒有正式對壘過。

    渾然不覺愈行愈近,自個兒眼底的溫柔愈湧愈濃,滿心只是祈盼著,不知道那個易惱易嗅又純稚天真的小精靈,今兒個會不會又出現在桃花林?

    知道每天的這個時候,她總會一個人慢慢地拐到桃花林裡去窩上一段時間,而他,也總是身不由己的走近這個林子,隱在一旁,欣賞碧藍青天、柔軟白雲、林間紛飛飄舞的朵朵桃紅,以及沉浸在私人世界裡的她。

    這時的地,眼裡、眉梢都染上輕愁,卻無法教人心憐她的獨自一人,因為她連孤獨時,奕奕精神雖然微斂些許,但仍如影相隨著。

    不動聲色的,石黑疆介自王家每個成員口中搜集著她點點滴滴的生活資料,也隱約知道雖然兩家的長輩都關係良好,但王依庭在言辭中頗為嫉妒小精靈,而他完全能明白她的嫉妒。

    小精靈脾氣雖然率直又倔強,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有顆未被污染的純稚心靈。獨自一人,她能品味孤獨,但走出孤獨,她的隨性與樂觀很能讓人的心情陽光化。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勾住了他的注意力,而或許,這也是引起王依庭嫉妒的原因之一。

    他知道憑著女人的直覺,王依庭應該感覺得到,她左思右盼多時,終於到訪的青年才俊對鄰居女孩的興趣遠超過她,在生命中習慣要贏的她而言,面子與女性自尊的敗北,遠比無法順利與他架構起感情的成分來得多。

    問題是,那又如何呢?明天下午的班機,他就要回日本了……不自覺的依戀漾上溫柔的面容,石黑疆介光彩黯沉的黑眸緊盯著一拐一拐慢吞吞出現在林子遠處的蔡含文。

    待事過境遷,忙碌的日子一天天的添上了炙熱的夏、憂鬱的秋,還有冰冷的冬,明年此時,花樣年華的她就會完全忘了生命中曾經遇過他這麼一個人。

    悵然,悄悄地襲上石黑疆介的胸口,捲了一絲輕歎,他緩緩地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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