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狐玦 第三章 癡女遺畫惹相思  怎奈無意淚紅妝
    暮春時分,時和清新

    此地為蘇州城,位居於長江下游,太湖之濱的美麗都城,自三國吳引據為地,便為此地帶來富庶之利,加上歷代開鑿運河,更暢通了南北物資交流,且物華天寶,地靈人傑,歷來即是人才薈萃,出過許多著名文人雅士,其繁榮不枉「人間天堂」之美稱。

    蘇州河道多,橋自然也多,成了游賞風光的一大特色,進入城內,即見一座座小橋,大多是普通木結構的板橋和便橋,除是濟水之具,亦有美觀為要的畫橋、拱橋……等,而現下一帆烏蓬船即將越過。

    「瑛哥哥,頂上的這些是什麼呀?彎來彎去的,咱們剛就經過好多喔!」仰頭觀看,璃兒興奮地大叫,作勢便要站起,想要瞧個仔細。

    走走停停,約莫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才自四川成都來到了她嚮往已久的蘇州城,若不藉此玩個透徹,那便枉來這一遭了。

    船身波蕩,隨便站立即有落水之虞,驚見她的舉動,莫不為她膽顫心驚,戚少瑛大手一伸,連忙將她給扯拉坐定。

    「坐好,現可不是在陸上,不注意是會落下水去的。」戚少瑛屈起食指敲了她一記,惹得她「哎唷」一聲,嬌瞠怒目,偏過頭,索性不搭理。

    「這是橋,用來連接兩地,以方便行人、貨運,現在咱們要經過的稱做萬年橋,你瞧橋墩旁架起的石碑所題上的對聯,那正是說明造橋者的匠心呢。」

    昂首一瞧,果真,橋的另一端有著一座四方形的石牌坊,璃兒細瞇著眼,隱約見得上頭題刻的一聯:

    水面忽添新鎖鑰,波心仍照舊輿梁。

    瞧歸瞧,不識字的她只知那是人類所謂的字,而那字寫些什麼,她全然不解,更甭提體會啥勞什子匠心了。

    回過頭,她又見著遠處其他更美有趣的橋,拉拉戚少瑛的衣袖,大聲嚷嚷:「那些又是什麼?美的呢,彎曲小巧,和方纔的橋很不一樣。」

    隨她所指望去,他露齒一笑,環上她的腰,不著痕跡拉近彼此的距離,微笑道:「虧你眼尖,那些是專供游賞的小橋,特別風雅別緻,橋名大多是出自才子之手,像是彩雲橋、鶴舞橋、遊仙橋……說到這呀,才真是有趣,將那些名給串連起來,倒成了副對聯呵!」話不說到底,刻意留了個尾。

    蘇州人多風流韻事,和其風俗亦脫不了干係,這些小橋之用意莫過於雲賞遊玩,和方才壯麗氣勢的萬年橋比起,可是遜色許多,無論在工匠或其作用上,皆是不如。

    「啥對聯?瑛哥哥說嘛,話別說到一半就停,故意惹人心煩。」

    他瞅了她一眼,緩緩吟頌:「青山、綠水、百花、苑;聚龍、醒獅、萬年、城。」足足十字,不多亦不少。

    呃?璃兒一臉憨樣的望著他,輕擰眉結,杏眼微睜,搔搔頭,接而傻傻地笑了起來。

    戚少瑛淡淡的付之一笑,她不懂不打緊,這些本是游賞文人、風閑雅士興起之作,不外乎是風花雪月、極盡矯情,故意引人遐想罷了,要是真解其中之意,怕是污了她那份難得的純真。

    不多做解釋,他僅輕撫細軟青絲,抬起月白袖,朝不遠處的船舫指去。「璃兒,待會兒瑛哥哥帶你上那艘船玩玩,好不?」

    「哪艘?那麼多條船,都瞧得眼花花了。」揚起頭,拉長著頸子,璃兒還是瞧不見,便要起身站立,卻被戚少瑛硬生生地壓住肩頭,使她動彈不得。

    「眼睜大點兒,就那停在船泊邊的船舫,待會兒我讓船娘做些道地蘇州小菜給你嘗嘗,你不是淨嚷嚷要喫茶食、點心麼?」

    自提到蘇州有哪些好吃的東西時,幾乎是每日……不,該說是每刻,她總要說上一次,嚷叫著好餓好餓,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他生平從沒見過如此貪吃的小姑娘,那程子還真是頭一會見識到她的肚量。

    呵,果然是「宰相肚裡能撐船」,這詞兒一點兒也不誇大。

    「好哇、好哇!璃兒要吃,走、走,瑛哥哥,咱們快去,要是慢了,讓船給駛走,那璃兒可就吃不著了。」聽見有好吃的,璃兒一雙眼是瞪得老大,小臉粉撲撲,興奮地扯住他的袖擺,拚命纏拉。

    「當心,要過去,還得先讓船給靠岸吶。」

    可瞧這速度,連烏龜爬都勝過。璃兒失望地扁扁嘴,心中急的猛跳腳,恨不得眨眼間就到了另艘船艇,要是珞姊姊在,肯定……

    啊,對了!瞄了眼身旁的戚少瑛,瞧他看著專注,沒空搭理,她將手盤自身後,嘴裡喃喃幾句。

    不一會兒,突地刮起一陣大風,引起波波水流,將小船迅速推往岸邊,「碰」的一聲,說巧不巧地,船頭撞上石垛濺起龐大水花,落的大夥兒一身濕淋,個個成了窩囊相。

    「唉呀,睢瞧,哪來的怪風弄得我一身濕。客倌,你們大夥兒都不打緊罷?」撐篙的船夫一面擰去袖口的水滴,一面仰頭拭汗,嘴裡不住抱怨,使得一旁的璃兒趕忙窩到戚少瑛身後,露出一張俏臉蛋,偷偷地吐出小舌。

    唉呀呀,她又不是故意的,哪知施法過重,大夥兒全成了落湯雞,連她自個兒也沒例外,莫怪珞姊姊之前再三叮囑她到了凡間法力千萬別亂使,若不懂得拿捏,出了差錯,輕則無礙,重於害人不淺,茶炭生靈。

    可想歸想,她倒也沒幾分歉意,反是扯拉戚少瑛的袖擺,眨眨大眼,努努嘴,做出無言的提醒。

    「沒啥大礙,多謝了,共是多少舟金?」了然意會,戚少瑛伸手自袖裡拿出幾粒碎銀,微笑問道。

    「十五文錢就夠了,被這陣怪風一搞,我今天的活兒也甭想做了。」老邁的船夫彎腰繫繩,將船靠於岸邊,準備收槳上岸,買些小菜回家歇息。

    不細數,他將於掌中的銀子全然給了船夫,「老丈,這五兩給你,快去岸上買件衣服替換吧!雖春暖不寒,可風大,你老身子該是多保重些。」這陣風來的突然,使大夥兒皆是摸不著頭緒,礙於身旁的小饞鬼耐不住性子,他亦只好以此聊表些許的歉意。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您真是個大善人呀!」捧著幾許碎銀,船夫樂的連忙稱謝。

    駕一次船、搖一回槳,每人舟金也不過只過二、三文錢,而今卻遇上了位好客人,一出手便是給上足足五兩銀,他怎能不感激道謝,簡直是當成神明景仰了。

    微一頷首,戚少瑛便牽起璃兒的柔荑,舉步踏上石岸,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在旁伺候的天福見了不禁擰緊眉頭來,心中恍恍不安。

    照這些日子相處,他對這位來歷不明的姑娘始終放不下心,可家少爺並不詳細究問,反是百般討好,沉於鶯聲燕語,就怕主子貪戀佳人美色,三魂七魄被她攝去而不自知,況算算日子,距離預定回鄉的時間,為了這姑娘他們是多費了許多天,而現下竟還提議游舫去。

    想到此,為了主子著想,天福鼓起勇氣,舉步上前低語道:「少爺,游舫之事就待下回,老夫人還盼著您回去呢!」

    興沖沖的興致被人當場打斷,猶如淋了一頭冷水,戚少瑛轉過頭來,難得嚴詞厲色地斥喝道:「多事!」

    凡人一但迷了心竅,情理二字便不能思想,被主子這麼一斥責,再多的話亦只能往著肚裡吞去,天福抿了抿嘴,靜靜地退後一旁,腳步沉重地和著前方的兩人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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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丘之名,相傳是春秋時期吳王闔閭埋葬於此,三天過後即見白虎踞於其上,而因此得名,戚少瑛牽著璃兒,同她解釋道,不知不覺也步行了好一段路,過了海湧橋,放眼望去,即是到達了傳聞中的千人石。

    一行人來到東溪,下了虎丘,便見許多紅欄雕砌、富麗堂皇的遊船於江波上往來招應,簫鼓笙歌,紅燈齊照,上有布幔,四面敞開,可見人們倚著欄干觀景,亦有把酒歡笑、暢所欲言者,更多的是姑娘們的鶯鶯細語,笑語不絕。

    蘇州船娘名揚海內,個個國色天香,年少貌美,就連駕船撐篙的駕娘看上去少有四十好幾,卻仍是風韻猶存,不減其當年風采,戚少瑛對著璃兒淡然一笑,便朝正在收起纜繩的人兒招手。

    抬眼一瞧,駕娘停下手邊的活兒,細瞇了瞇眼,那身月白長衫不就是許久未見的戚公子麼?微微一愣,待確定來人的身份,她趕忙搭起船板,踏著小碎步,跑上岸去。

    「唉唷,可喘死我了,戚公子您真是許久沒來了,今兒是否要招船?」大口喘著氣,駕娘一身藍黑布衣,僅在頭頂簪上兩朵壓香雲,一臉歡喜,笑面迎人,不論穿著打扮都和其他船娘大不相同。

    「是呀,今兒我特別帶了位姑娘來你這兒見識見識,嘗嘗道地的蘇州小吃、茶食,順這看看翠娘。」

    姑娘?駕娘瞄了眼他身旁的璃兒,唇上的笑容突地僵了下,心頭湧起一股不甚好的預感,一雙杏眼急忙打量,不禁暗暗叫糟,瞧戚公子如此呵護癡迷的模樣,恐怕真是那麼一回事了。

    「呵,一定一定,咱們定會準備豐盛的蘇州小吃招待各位,翠娘要是知曉戚公子來了,肯定高興得很吶。」按下心底的疑慮,拭去微微滲出的冷汗,駕娘連忙拱人招呼道:「來,請大夥兒快上船罷!」

    上了船舫,駕娘現是帶著戚少瑛一行人來到船艙中等候,便急著差使些芳齡不過十來歲的小姑娘們招呼去,踏著一雙腳底天足,連忙趕至內廂房。

    砰砰輕敲兩聲,房門緩緩開啟,駕娘閃身一進,便急急忙忙地將門給掩上,拭拭汗,朝著房中案旁正在刺繡的美人兒嚷道:「好姑娘呀,都啥時候了,你還有閒情逸致刺繡?」

    翠娘放下手中綢緞,美目一稍,瞅了眼,略歎口氣地道:「又是哪位貴倌大佬來了?」

    「啥都不是,就是你那心上人戚大公子。」駕娘扭腰擺臀地扯下她手中的刺繡,定睛一看。

    哇,瞧是一對多美的鳳凰翱翔,雙宿雙飛是羨煞多少癡情人兒。她瞅了女兒一眼,莫不感歎在心,女兒百般的心思她怎會不懂呢?只怕是奢望了。

    「娘,您別瞎說,啥心上人的……」刺繡被娘親搶了去,裡頭的意思是昭然若揭,翠娘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嬌斥一聲,三分惱怒裡帶著七分靦腆。

    臉都紅成這樣了,還嬌羞些什麼?甭說此地無銀三百兩,明眼人一瞄即知曉。駕娘收起繡有鳳凰的繡套,擺於案上,歎了聲氣:

    「是不是你自個兒心底明白,現人就在艙房,可這回他還帶了個小姑娘,說是要嘗嘗道地的蘇州小吃,你趕忙去準備準備。」駕娘擺擺手,故意說得雲淡風輕,有意沒意將「小姑娘」三個字說得重些,便是要給眼前的癡心人心裡留個底,別教人把心給賠了去。

    聞言一驚,刻意的拉拔是聽的清清楚楚,紅潤的面容頓時變得慘白無色,翠娘渾身一冷,雙唇不禁顫抖地問道:「娘,您說他帶了位姑娘來?」

    見著她的樣子,身為娘親的駕娘心裡亦是不忍,有些後悔方纔的直言,可若現又出爾反爾,只怕是事兒越鬧越大,徒留得人傷心罷了。

    瞞不住,只能拍拍她纖弱的肩頭,輕聲安慰道:「翠娘,娘明白你的心意,可這事萬般不由人,你先沉住氣,別想太多,先準備招呼客人,待會兒有機會再和戚公子套套話,知道麼?」

    她喳喳呼呼地囑咐完後,臨走前不忘交代梳妝打扮,一旋身,即趕至船板上收回木板駛船,獨留下木然的翠娘。

    確待駕娘已然離去,翠娘起身移至妝奩前,自木盒子取出一把珠玉金簪,慢慢嵌入烏黑蓬鬢兒,略施薄粉,抿抿胭脂片,一位娉婷女嬌娥即現鏡中。

    盈盈一雙杏眼挑,細彎似地柳葉眉,光鮮年輕的面容卻染上一層揮不去的陰霾,翠娘輕輕地歎了口氣,乍聞戚少瑛前來的消息,她是又驚又喜,想是他終於是憶起了她,可萬萬沒料到,此次,他身旁竟多了位姑娘。

    數年來,她用著一顆未染淤泥的曼妙玲瓏心癡癡地戀著他,編織著一段段美妙真摯的情愛,就盼著哪天,他識得她的真心,偕手終身。

    而今,這夢碎了。

    猜揣那位姑娘的身份,想必是他的意中人罷?思及此,翠娘便心疼的不能自已,胸口好似被人揪著般,幾滴水珠悄悄地落在白滑細嫩的柔荑上。

    又有何奈,她僅是個舉無輕重的船娘,說明白點兒也不過是名妓女,雖她現仍是清白之身,賣藝賣笑不賣身,可說到底,還不是送迎往來的陪笑女子,而戚少瑛是蘇州首屈一指的富商,名門之後,論身份,她連成小妾的資格都構不上邊,哪還談得了長相廝守。

    淚落了、妝花了,催促的敲打聲頻頻在耳邊響起,翠娘將沉溺於悲傷的心神拉回,輕啟朱唇,朝外喊道:「等等,就來了。」

    至少,在他面前她不能顯得失態,縱使她是多麼痛苦難受。

    望著鏡中的淚人兒,她執起衣袖拭了拭眼稍上的淚珠,便至妝奩中沾了些香粉胭脂,拿指點朱唇,掩蓋了她的蒼白無色,亦遮住了她的心酸無奈,苦澀的唇角微揚,朝鏡中人漾出一抹淡不見影的微笑。

    痛定思痛,翠娘霍然起身,跳脫一雙垂素手,輕推門扉,便朝船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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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風輕輕,水波嘩啦,伴隨著來往操舟女郎的小曲兒,篙櫓相應,數艘小船在江間穿梭,大多是畫舫和花艇,歌舞昇平,紅燈滿佈。

    「瑛哥哥,這東西酸酸甜甜,好好吃喔,是啥做的呀?」璃兒趴在桌案上,捻起剛送上來的小點,一片一片滿足地吃著。

    「這叫陳皮,是以橘皮為主,加上青鹽,慢慢醃製曬乾,有理氣、化痰等功效,可入藥也可當零食吃,通常在一般餐點裡是用來開胃的,淺嘗即止便好,別吃太多了。」戚少瑛輕聲解釋道,伸手奪去她正要放入嘴裡的陳皮,一口吞入,惹的璃兒氣得牙癢癢,揮起粉拳就朝他打去。

    他倒不閃不躲,反任由她捶鬧,好似以逗弄她為樂,見到氣鼓鼓的一張臉,雙頰透出淡淡的微紅,他忍俊不住地截抓胡亂飛舞的小手,趁機在唇上偷了個香,惡意地舔舔雙唇,揚起得逞的笑容。

    撩開布簾,輕移蓮步,翠娘緩一抬眼,見著眼前的情景,不禁愣在當場,唇上的微笑亦是僵了。

    倏地回神,壓下心底刺痛,她緩緩步到案邊,微一欠身,細語道:「戚公子,您好。」

    意覺她的來到,戚少瑛僅是點點頭,笑鬧的神情立即變的溫和有禮,回以淡笑:「翠娘,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哇,好美的人兒啊,比起珞姊姊可是毫不遜色,但她覺得還是珞姊姊美上幾分。璃兒張大嘴,睜睜地看著眼前的美人,一身的粉香直直迎面撲來,迷人的很,往下瞧去,肌如白雪,膚如凝脂,看起來就是一副好吃的模樣。

    「璃兒,把嘴合上,姑娘家這樣能瞧麼?」還流了口水,真不知她這小腦袋瓜淨想些什麼,看見翠娘竟像個男人似的緊盯人家不放,瞧得他這正當男人都不由吃味了。戚少瑛提袖擦去她嘴邊的水涎,眉頭緊蹙,有些不大高興。

    「瑛哥哥,她是誰呀?怎麼看起來……」好好吃喔!

    「一位故友,凌翠姑娘,你可喊她翠娘,亦或是翠姊姊。」他笑著為她解釋,拿起一旁小姑娘盛上的巾帕,細心地拭去滿手的黏膩。

    蹙起淡淡彎眉,此般親暱的舉動翠娘全然看在眼裡,心底一陣劇痛,將燦爛親切的微笑強堆上面龐,向著璃兒的目光微微頷首,露出貝齒,莞爾輕問:「戚公子,這位是……」

    「璃兒,是個小傻瓜。」戚少瑛瞅了身旁的璃兒一眼,打趣地笑答,輕快的語氣帶著毫不隱諱的寵溺。

    看著戚少瑛對著眼前的美姑娘笑談言語,不知怎地,璃兒直覺氣悶起來,非常無聊地擺弄碟裡的陳皮,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似乎再也吸引不了她。

    抬起美目,正巧對上戚少瑛回首瞅她的那一眼,寂寥不耐的神色隨及一掃而空,露出笑顏,即罷下手邊的玩意兒,提手扯拉絹白柔絲的袖擺,指著桌上剛盛上的眾多糕點小菜,嫩聲嫩氣地問道:

    「瑛哥哥,別淨說話,這些糕餅能不能吃呀?」

    聞言一聽,戚少瑛回過頭來,便瞧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不禁拿指點了下她的小鼻尖,含笑道:「就你貪吃,行,這些全是翠娘為你親手做的,每道菜都是道地的地方小吃,你可要好好咀嚼一番。」說著,他一面舉箸挾起各道菜餚放入瓷碗裡,再-起大約一口的量湊近她的嘴邊。

    愉悅地點點頭,璃兒張大嘴,露出兩顆短尖的小虎牙,滿足地含入口,捧起兩頰,愉悅嚼著。

    不一會兒,碗裡幾近尖頂的菜餚立即見底,她拍拍肚子,結結實實打了個飽嗝,看見盤中所剩無幾的陳皮又是回復了滋味,便要伸手拿取,一抹粉色的身影卻教她移開注目。

    幾位十來歲的稚齡女孩,短髮垂雙肩,捧著一道道香甜糕點,魚貫而出,更有者吹起鳳簫,指撥鯤雞弦,開始在周圍載歌載舞起來。

    說說笑笑好一會兒,賓客盡歡,飯飽酒足,在旁彈箏的翠娘停下了弦,一雙橫波欲流的明亮眼眸往著四處流轉,見時機成熟,便和身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隨驟然起身,蓮步輕移,緩緩走到場中央,面對眾人,抿唇一笑:

    「各位客倌,請容翠娘獻醜了。」

    不問挑折子,欠身後,即啟口唱道:

    春歸恁寒悄,都來幾日意懶心喬,竟妝成熏獨坐無聊。

    逍遙,怎劃盡助愁芳草,甚法兒點活心苗!

    真情強笑為誰嬌?淚花兒打進著夢魂飄。

    這段是「牡丹亭」之《寫真》,道出旦角杜麗娘之慵懶心憂,觸景生情,便一時興起自我描畫,留存娉婷嬌容。

    整曲聲調唱腔長而緩慢,婉轉、柔美、優雅和閑靜,雖詞情少可聲情多,翠娘不依一般的曲白,即逕自跳出唱曲,實乃有所意指。

    「哎也,俺往日嬌冶輕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時自行描畫,流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如此之美貌乎!」

    「春香,取素絹、丹青,看我描畫。」翠娘接過臨當侍女春香取來之毫筆,移向絹案,沾染一點黑,筆鋒落於面,輕聲吟唱:「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

    扮於杜麗娘之翠娘竟也學起戲中描繪,取自丹青、絹幅,當真自畫自描起來,淚亦不知不覺滴落下來,暈開墨黑,污了一片。

    淚一落,翠娘全然怔住了,管簫仍奏,卻是少了清亮嬌音合鳴。

    「對不住,翠娘失態了。」她暫退中場,趕緊掏出絹帕抹淚。

    無奈地,淚似是亂了線的珍珠般,成串成串地滾落,啪噠啪噠地,灑滿了臉龐,怎麼樣都是止不住。

    越止不了越是心慌,明明是不願在人面前失態的,翠娘拚命拿著絲絹抹擦,失去了先前的定心,不可制地焦燥,突地雙手被一道力量截住,停了她近似自殘的舉止。

    茫然地抬起頭,面色蒼白,雙眸滿含著悲傷,睜睜地瞧著眼前那張她所愛戀的面容,直到聽見他的勸慰,這才大夢初醒。

    「翠娘,可別傷了自己。」戚少瑛放開她的手,後退一步,有意無意地隔開了距離。

    此一舉動,翠娘旋即明白,偷覦了眼他身後的嬌小人兒,抑住內心的波濤,瞭然於心,她露出愧歉的笑容,以此掩蓋無盡的哀傷。

    「謝謝戚公子關心,翠娘沒事,請待翠娘將曲子唱完,再行入坐,為著璃兒姑娘盡些地主之宜。」她微微欠了身,不管臉上妝點盡落,便往場中走去,彎身執筆,繼續吟唱起來:

    「近者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這段唱的即是夢中人柳夢梅,杜麗娘之情思化做了一張行樂圖,畫中人兒淡東風立細腰,又似被春愁著,便於抬袖揮毫幀首題上,暗藏情念,面上美人面,實則是思情思念之作,滿心之苦戀不溢言表即是可知。

    情與貌,略相似,一折唱畢,已是淚痕滿佈,顆顆的晶瑩洗去了庸脂俗粉,換來清麗超凡之臉龐,沒了風塵兒女之俗艷,倒多了倚水蓮荷之秀靈。

    縱是風情萬種,嬌柔嫵媚,又是怎能勾得心有所屬的男人?

    交付出去的心,是注定要碎的了……

    雖此,可一切尚未自戚少瑛口中明說,她是不會死心的,倚著數年的相交,他待她總是那般的呵護體貼,她不信就那麼來個小姑娘,會斷了他們之間的情份,他不是這麼無情的男人。

    是的,她懂他、她識得他,一切不會那麼絕望,只要他對她曾經有情……

    捲好方才描繪之圖,綁上絹帶,翠娘朝眾位福身,秉著一張清容,不顧其他姑娘們有些詫異的目光,舉步上前,將手中之圖卷呈上。

    刻意略過一雙大眼透出的疑惑,她挨身過去,特意和戚少瑛拉的近,嬌聲道:「戚公子,此乃翠娘的一番心意,請您收下。」

    猛然一怔,戚少瑛定晴朝她一瞥,透進眼底的癡戀,瞧得她的期待和不安定,手沒伸出去,僅是微微歎道:「翠娘的心意,戚某領受了,這幅畫,請翠娘還是自行留著罷!」

    聞言一驚,翠娘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他當真如此無情,在此了斷情義?

    「戚公子不願收,是嫌著翠娘的出身,卻叫公子誣罔了?」嗤著淚,她說得氣悶,膽顫心驚,嚥著嗓,仍是不放棄地汲汲求取。

    「不是的,你千萬別這般想,只是……翠娘,你是明白的。」此畫之意,他自然明白,就因如此,他更是不能收取。

    「翠娘明白……可戚公子……又是如何明白知曉翠娘的心?」明眸微暗,豆大的淚珠已是在泛紅的眼眶裡打轉,似是花上露珠,僅要稍一觸及,即滾滾而下。

    他不發一語,僅是拿著滿是感傷的眼眸望著她,眼底有著太多的愧疚、心疼,瞧了她好一會兒,便默默退下,獨留娉婷身影。

    「啪噠」一聲,未接下的卷軸,滾落地面,散了開來,如同她的淚。

    見著,翠娘淺淺一笑,彷彿帶著苦澀,幽幽地垂下眼,將目光落於地面傾斜的側影,付出的心魂、癡情,再也拾不全。

    天下男人,多情風流,花面逢迎者,多如過江之鯽,女人啊,只得有花容月貌,幾般才情,皆是男人爭相垂涎,唯獨他,卻是眾人之中的例外。

    可就是這份特別,讓她為之傾慕依戀,也就是這份專心一意,使她難以忘懷,期盼有天成為那心的一部份。

    眼稍的淚,她不願拭去。

    一巡酒食吃盡,戚少瑛回到璃兒的身旁,見她毫無規矩地舔起手指,隨拉過她的手,仔細擦拭。

    「瑛哥哥,你怎不收下她的東西?你的拒絕,倒教她哭了。」眼珠兒咕溜一轉,璃兒瞅著他的怪異,一股難以言說的奇異叫她忍不住發問。

    她不懂,真的不懂,為何瑛哥哥不接受那幅畫,縱始她不甚喜歡那名喚翠娘的女人,亦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傷心哭泣,可見著那張梨花帶淚的臉龐,便是讓她憶起了珞姊姊的模樣。

    那樣的傷心、哀絕……思維糾結,理不出個所以然,她蹙了蹙秀眉,溝問是積的更深了。

    「傻璃兒,為了你,我才不能收。」她不解,他便回答,言詞間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意。

    「怎說是為了我呢?」此話,她更是不懂了,只是她喜歡這話帶來的感覺,如含著糖般,沁入她的喉,直入心坎裡。

    戚少瑛但笑不語,將她擁入懷裡,低頭在那細嫩白淨的臉龐親點,附於耳輪旁,輕聲言道:「有天,你會明白的……」

    是的,她會明白,明白他的真心全是給了她。

    摟著璃兒,傾聞懷中的幽香,不是他不願收下翠娘所贈予的畫,而是那代表著一顆心,有了璃兒,那份心意,他不該收下。

    翠娘的情,他豈會不知,數年的相交,讓他更是不能污蔑了這番情意,無論身份、門閥,他此生的真情真意,已是許給了懷中的姑娘,今生今世他所能擁有、所期盼著,便僅如此。

    輕鎖著眉,璃兒仍然想不透,傳來的溫暖,她亦不想弄明白,伸手環抱,將小臉往裡頭藏,不在乎著在場的眾人,更不理會身後傳來的一道灼烈目光。

    慢慢地,閉上眼,隨著規律的起伏,眼皮兒霎時有如千斤般沉重,似是方纔的淺酒作祟,抑或情境使然,使她沉溺在如夢似幻的迷茫。

    見懷中的人兒睡去,沒奈何,戚少瑛只得環抱懷中的嬌軀,起身就要告辭,便朝天福使了記眼色,要著駕娘駛船靠岸。

    臨行前,他略有深意地看了翠娘一眼,微笑頷首,不帶著一絲留戀,眼神坦然,跨步離去。

    只消這一眼,翠娘即是徹底地死了心,她明白,今後這艘畫舫上絕對再無他的身影,他倆兒多年的情義,就此斷了。

    淚落了下來,不可自抑……這一次,就讓她哭盡罷!

    待此過後,水波無痕,一切都會雲淡風輕,至少,這輩子她是這樣地愛過一個人,亦不枉來此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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