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皮小妞 第一章
    背呀!真是背到極點!  

    當一個人走了十九年楣運,而瘟神仍然沒有離去的趨勢,那麼他或她出現在蘇倚月如今身處的場合──公祭會場,弔念在世上的最後一位親人的殞落,也就不令人訝異了。倘若公祭台上懸掛的照片又恰巧是衰運當道的主角本人,那弔唁的匾額除了題上「實至名歸」,「死得其所」之外,她想像不出更合適的詞句。  

    當然,今兒個死去的主角並非堂堂大小姐蘇倚月,否則咱們的故事就玩完啦!  

    公祭會場上冷清清的,只有兩、三隻小貓前來念香,高懸的遺照指出了去世者的身份──蘇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王嫂。如果翹辮子的人真是蘇倚月,只怕連這幾隻小貓也不會出現。  

    「蘇小姐,請你節哀順變。」巷口賣擔仔面的阿婆離開殯儀館前來安慰她一句。  

    倚月暗暗冷哼一聲。大伙放心吧!自從一年前她老爸蘇為仁暴斃之後,她早就節了哀、順了變,否則今天街坊鄰居來參加的就是她的公祭了。  

    「謝謝。」她表面上仍然流顯出意氣消沉的神態。  

    「蘇小姐,如果你有需要大家幫助的地方,儘管說啦,不要客氣。」隔壁賣檳榔的阿伯阿莎力也拍拍她肩膀。  

    倚月偷偷翻個白眼。儘管說?她需要一百萬到瑞士度假,他們拿得出來嗎?  

    「謝謝。」她嘴裡仍然發出感激萬分的應答。  

    「蘇小姐……」第三聲慰問的輕喊從殯儀館的內堂傳出來。  

    倚月回頭,打算強撐起精神承下另一波悼問。大家應該明白喪禮上,親屬最需要的就是獨處和寧靜,偏偏每個人爭先恐後的過來煩她。  

    一旦看清了來者何人,她的心臟差點沒從口腔跳出來。  

    「蘇小姐,這個……真是不好意思……」  

    糟糕,葬儀社的負責人討債來了!  

    「呃,阿伯,我的肚子怪怪的,先回家睡一覺,你幫我撐一下場面。」她匆匆地吩咐完檳榔老伯,趕緊翹頭。  

    「蘇小姐!蘇小姐!這次的喪葬費──」負責人連忙追出來。  

    Sorry,蘇小姐躲債去也!  

    素白色的纖影消失在殯儀的正門,隱進亮晃晃的陽光裡。  

    人家說:富不過三代,這句話明顯不適用於蘇家,因為「蘇禾機構」的財富僅止於她父親這第一代,而且連第一代的福份都沒能享受太久。短短二十一年的光景,她父親由大起而大落,最後落了個一年前在辦公室裡心臟病暴斃的下場。  

    嚴格說來,蘇為仁完全辜負了自己天生的名號,他為富不仁的事實,不消其他人告知,身為女兒的倚月也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可能由於出身貧寒,白手起家的蘇為仁對錢財格外的看重,任何工程或購併計劃只要能省下兩毛錢的成本,他決計不容許手下僅僅收回一毛五。  

    然而,後天的成功並沒有教會飲水思源,多多回想自己貧苦的出身,進而幫助窮困的人家。凡是遇見善心勸募或慈善晚會之類的活動,蘇為仁向來高掛起免戰金牌,能避則避,該躲就躲。  

    「任何手腳健在的人都該想法子賺錢養活自己。」這是他掛在嘴上的名言。  

    那手腳有殘疾的人士呢?  

    「誰教他們前輩子不做好事,難怪這輩子老天弄殘了他們作為懲罰。」這是他的名言之二。  

    倚月自小就對父親嚴苛冷酷的天性一清二楚,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對於一個擁有上億身家、卻給女兒每個月兩千塊錢生活費的男人,她該期望什麼?對一個於老婆出殯當天、仍然坐在辦公室裡為十七萬廣告費討價還價的男人,她又該期望什麼?這十九年來,如果把他和父親交談的語句默寫下來,可能填不滿兩張活頁紙。而以蘇為仁生前父女倆見面的次數來推斷,他們「見面不相識」的可能性絕非神話。她之所以記得父親的長相,還得歸功於現代留影科技。  

    蘇為仁與親生女兒的關係都能維持得如此惡劣,也難怪他的事業一旦出現資金虧空的危機,臨時找不到任何願意幫兇調頭寸的同盟。  

    幾年前他買下台北市內的一塊精華地,並且賭下巨資蓋好了兩棟高級住宅,沒想到好死不死的遇上房地產不景氣,蓋好的房子完全滯銷。因此「蘇禾」這家中型機構就在周轉不靈的情形下,垮台為商圈的歷史遺跡,徒留下一堆繼續唾毀他名譽的舊敵,和幾大卡車討不到錢的債主。  

    父親的死,老實說,倚月並不感到特別難過,反正這男人的榮耀和起落完全沒有她分享的餘地,既然如此,在他喪禮上滴下幾顆矯情的淚水就算仁至義盡了。  

    但是,自小一起相互扶助的女管家去逝,卻讓她打從心底揪痛上檯面。  

    「去你的!」她一腳踢飛可口可樂的空鋁罐。「你為什麼要死?可惡的傢伙,不守信用!白白丟下我,自個兒升到天堂去亨福,我真是看清你了。」  

    一顆橢圓形的淚珠滑下臉頰,被她憤怒的玉手抹去。  

    她向來不傷心的。從小跟隨著冷漠的父親長大的經驗教會她一件事,悲憤和自憐自艾只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讓她更容易受到外力的傷害,惟有用堅強的武裝保護自己,才能免於被敵人查察她的痛處。因此她習慣用怒火、譏誚來掩飾悲傷的情緒,用嚴苛的批評來取代可悲乞憐的言語。  

    她是強者!即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軍奮戰,沒有強而有力的靠山做後盾,她蘇倚月,也絕對不會被環境擊倒!  

    「我一定會成為最後的贏家!」她仰天大喊,正式對命運之神撂下戰貼,喊完之後深呼吸一下──  

    嗯,好爽!每天一吼,有益身心健康!  

    既然她的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了,接下來就該考慮現實問題。王嫂的喪葬費用應該上哪兒商借呢?還有,最近一年發生了太多變數,連帶影響到她的課業成績,今年的大學聯考給它很不小心的失利了,下個年度的重考補習費又該從哪裡生出來?  

    唉!倚月無奈的吐口氣。人窮氣就短,她空有滿腹雄心壯志又有什麼用?趕緊想法子養活自己才是正經。誰都曉得她蘇倚月是個名副其實的機會主義者,現在只要有個錢多多的瘟生自動送上門來,即使賣身她也干了。  

    對了,她忽然記起來前陣子好像把王嫂賣菜的餘款零頭扔進五斗櫃裡,總數應該還剩一、兩千塊,夠她撐上十幾天了。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我不會被打倒的!」倚月立刻再補一句心戰喊話,就當是替自己加油打氣吧!  

    她快步踏上回家的巷徑,暗弄盡頭鋪著一處不大不小的沙石子空地,她和王嫂過去三百多個日子,便是委身在小空地上的鐵皮違章建築。  

    人雖去,樓未空,起碼她這半個主人仍然苟活在世上。有家的感覺,真好!不被命運打敗的感覺,真好!  

    真……這是在幹什麼?  

    她的腳步倏然停在空地的邊緣。  

    「喂!東西全搬出來了嗎?」一身工人裝扮的壯漢站在她家門口吆喝著。  

    「搬完啦!」兩個男人扛著她的餐桌兼書桌走出鐵皮屋。  

    「好,把怪手開進來,我們先拆前面的塑膠搭棚後面的鐵皮部分待會兒再動手。」  

    倚月的小嘴張大成兩顆生雞蛋的寬度,呆呆打量前方的景象。  

    隆隆的引擎聲發動,一部外形酷似火戰車的怪物大舉入侵她的家園,萬惡的機器手臂毫不留情的侵擊著違章小屋,嘩啦聲響起,她的「家」彷彿被刀子劃開的奶油,馬上切成兩半。  

    她的家!那群土匪居然擅自拆掉她的家!任何剛從哀淒場合歸來的主人,見到這幕場景,絕對有權利當場發瘋,然後免費住進松山精神病院,享受VIP會員獨享的專有權益。  

    「住手,住手!住──手──」她發出原居住民出征的戰吼,奮勇攻進凌亂的現場,捍衛脆弱的家園。  

    「喝!」怪手司機硬生生定住下挖的機器手臂。好險,好險!差點掘中一個活寶貝。  

    「查某囡仔,你是不驚死喲?」工頭吐出一口檳榔汁。她想自殺儘管到淡水河邊往下跳,沒人會阻止,但是如果害他們吃上人命官司就夭壽了。  

    「不怕死的人是你們!我問你,為什麼破壞我的房子?」她兩腿劈開,雙手叉腰,一副復仇女神聲討正義的姿態。  

    這陣子她已經被衰神欺負得夠慘了,沒想到連人類同樣也上門軋一腳。  

    「你的房子?」工頭愣了一下。「不可能吧?小姐,你會不會認錯?」  

    倚月的牙根澀酸得冒泡。這票工人們把吃飯工具全弄進來了,拆除機器霸佔了整片空地,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竟然敢到她的地頭上動土。  

    「我當然沒有認錯,這個地方又不是什麼度假別墅,人人爭著認領。」她搶白。  

    有道理!工頭不得不點頭贊同。  

    所有工人眼見拆遷過程演變成曲折離奇的攻防戰,不由得全停下手邊的工作,靜待結果揭曉。  

    「不對呀!公文上明明指出,這處違章建築專門作為儲藏倉庫,沒人住的。」工頭搔了搔腦袋。  

    「難不成我是鬼嗎?」她的指尖遙遙對準他的腦袋,似乎巴不得那根食指變成左輪手槍。「你們別欺負我不懂法律,即使營建單位強制拆遷違章建築,也應該在事前發出拆除通知。你們非但沒有知會過我,而且還莫名其妙的就把怪手駛進來,自己隨便亂拆房子,眼裡還有沒有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主權在房客呀?」  

    原來那個什麼三民主義是這麼寫的,他王阿三啥子好書都念過,唯獨漏掉三民主義這一本。  

    「哎呀!我不跟你吵了啦!地主和律師在巷子口,你自己去找他們理論,我們只負責做工,才不管三民、五民的。」工頭乾脆把燙手山芋拋給地主大人。  

    倚月這下子開了眼界。她萬萬沒想到房東居然連律師都找來了,好歹她和王嫂也是付過房租的,Who怕Who?別以為她年紀輕就好欺負。  

    「好,我警告你們,在我回來之前不准亂動。」她偷偷計算好對方的陣線。  

    一部怪手,兩輛推土機,七個工人,幾把鏟子和鐵鍬。OK,她記住了,待會兒即使多出一個幫手,她也會教這幫大猩猩好看。  

    她慢慢轉過身,頸項上的寒毛豎得直直的。  

    叮咚!金屬落地的聲音。  

    「是誰?是誰偷挖我的鐵皮牆?」她火速面對這些萬惡的幫兇。  

    無辜波及戰火的工人呆愣在原地。  

    「啊,我五塊錢銅板掉在地上也不行?」恰查某!  

    「哼!」倚月調整頭繼續往外走。別以為她會中了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  

    她邁了兩三步,冷不防回首臨檢他們。「有沒有人亂動?」  

    「啊──」工人乙的打火機擦了兩下,驀然被她的眼光凝住。  

    好傢伙,只是抽根煙而已,沒有被逮到小辮子。  

    工頭失去耐性了。「小姐,你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是不是?趕快去啦!」  

    「哼!你們最好別亂來。」她終於死心地離開沙石子空地。  

    他們居然找了個律師來!凡是從事律師職業的人向來被她歸類為與公共廁所的馬桶同一個等級。想當初她老爹故世,就是那一票債權人的律師剝光了蘇家的所有遺產,連大宅子也逃不過被查封拍賣的命運,所以在她心中「律師」兩字可以代換為「惡狼」,而任何會扉用律師的人,當然就是和野狼搭檔為奸的「狽」類動物。  

    不過她的房東聘請了一個律師倒是挺奇怪的。如果她的記憶力仍然保持著十九歲年輕人的鮮活程度,她記得違章建築的原屋主是個神情猥瑣的老頭子,半睜半閉的眼皮彷彿永遠睡不飽似的。這種市井小民勉強求得自己三餐飯已經很不容易了,哪來的餘錢找律師?  

    而且他若真想攆她們搬家的話,只要打通電話講明了,她們也不至於賴著不走,幹嘛找律師來呢?錢多呀!  

    倚月拐出小巷,一輛加長型的黑色克萊斯勒停在隔鄰的路口。透過烏漆抹黑的窗玻璃,她隱約感覺到一道銳利如鐮刀的眼光射向她的臉蛋。  

    倚月感到雞皮疙瘩一顆一顆的浮起來。是誰以無形刀法毀她的容?想她雖然夠不上絕世美女的標準,好歹滿身純美而無疤痕的雪肌玉膚是她的註冊商標,走到哪裡都上得了檯面,而車裡的不明人士竟然「哮想」摧毀她的驕傲。  

    倚月抬高下巴,以相同的悍狠眼波瞄回去。  

    說來奇怪,儘管她無法透過黑玻璃瞧清楚對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似乎被自己倨傲的挑戰神態逗笑了。  

    這麼厲害?連笑容都有辦法藉由空氣的振動傳給她,來人不可小覷。  

    車門推開,坐在前座地中年男子下車朝她筆直走來。他不是那個偷襲她的傢伙!  

    「你是蘇小姐?」中年男子遞給她燙金的名片。  

    上面印著;清流律師事務所,李天鐸律師。  

    「你怎麼知道我姓蘇?」她可大大的納悶起來。  

    「蘇小姐,從四個月前開始,本事務所已經寄出三封掛號信函,通知你地主要求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請你們立刻搬遷出這棟違章建築,最後一封信函上並且指出,你若沒有在一星期之內發出回音,屋主可以將鐵皮屋視為廢棄倉庫,強行拆除,而本事務所一直沒收到你的回答。」名律師穿西裝打領帶,嘴角撇成標準的弧線。  

    凡律師者,其笑容必定奸惡!  

    「什麼信函?我沒收到。」倚月的嘴裡說得堅定,其實有點心虛。  

    幾個月前她確實聽說過王嫂提及近來有幾封掛號信,但管家大字不識幾個,而她正忙著準備聯考,根本無心理會信件的內容。後來王嫂的身體健康出了狀況,醫生發現之時已經是胃癌未期。她為了照料病人,醫院、家裡、學校三邊跑來跑去,更沒時間去注意什麼鬼掛號信。  

    管他的!即使她們有收到也不能承認。機會主義的哲學就是──眼見有可乘之機,說什麼也要揪住不放,管他啥子仁義道德。  

    「只要我沒收到,你就不能拆我的房子,當心我告你們侵佔私物。」倚月的氣焰非常囂張。  

    「你告我們?」律師幾乎沒被她的反咬一口給嗆死。  

    匡當轟隆的嗓音再度從巷子底端蕩出來。  

    「可惡。」她拔腿衝向小巷子。工人老兄投機!這可不得了,趕快保衛家園要緊。  

    律師「喂喂喂」的大嚷被她當成耳邊風,更甭提身後車門開關的「砰通」聲響。  

    太過輕敵和忽視環境的後果,造成她接下來的淪陷──  

    倚月突然覺得項後的寒氣一根根豎直,受人暗算的異感攫住她的神經,她還來不及回頭,下一秒鐘已經被人從領口拎了起來。  

    「是誰?」她張牙舞爪地大喊。「哪個小人偷襲我?放我下來。」  

    對方並沒有為難她太久,她騰空的一足迅速回到腳踏實地的狀態。  

    倚月火速回頭查探刺客的影蹤,結果,她被距離鼻子不到十公分的結實胸膛嚇得倒退一步。  

    誰家養的大猩猩,沒事亂放出來駭人。  

    她的視線往上移動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銅色的脖子露出條紋襯衫領口外,頸項的直徑足足有她的大腿那麼粗。不,比她的大腿更壯碩。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動物園逃逸出來的類人猿。  

    她的眼光終於攀升到這只靈長類動物的臉部。  

    「喝!」她再嚇退一步。多兇惡的長相!  

    嚴格說來,類人猿的容貌並不醜,然而對他儀表的讚美之詞,最高級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醜」兩個字。至於其他「英挺瀟灑」、「俊俏」之類的溢美言詞,則完全被他形諸於外的冷沉氣質趕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碩一倍的個頭就夠嚇人的。  

    如果把類人猿攆到好萊塢拍電影,他主演的片子絕對屬於史特龍之流的肌肉形動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種從頭到尾只有一號表情的冷血殺手。  

    她猛然記起適才自黑玻璃投射出來的如刀寒光。「原來就是你毀我的容。」  

    「毀容?」類人猿的濃黑眉毛聳成富士山的形狀。  

    她不小心說出心裡的想法,趕緊咬住舌尖。  

    「我的意思是,原來就是你毀了我的家。」幸好她轉得夠快。「鍾何四呢?是他找你來充當打手的?我們明明固定繳納房租,他即使想趕我們走也不能這樣蠻來,你叫他出來和我對質,別畏首畏尾的。」  

    「我不認識什麼鍾阿四。」類人猿的嗓音與他的氣質一樣低調,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語言機能進化尚未完全,還不懂得如何發聲。  

    「那你是什麼鬼東西?」她雙臂盤護著胸口,渾身長出無形的刺猥硬殼。  

    「注意你的用詞。」類人猿稍微失去了端凝的耐性。「我是巷底那塊空地的地主。」  

    「錯!」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門兒都沒有。我的房東姓鍾,你長得可半點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兒子也沒用。」  

    再說,她不認為鍾阿四會有一個以克萊斯勒代步的兒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類人猿似乎視說話為天大的惡疾,寧死不肯多撂下幾個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託你講出一些更具有建設性的句子?」她的脾氣已經接近失控邊緣。「從今天一大早開始,我就為了葬禮的細節忙得焦頭爛額,一下子是殯儀館設錯祭壇,一下子是花藍沒送來,接著又是葬儀社老闆追著我討債,好不容易逮著空檔偷溜回家,卻發現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任何人處在與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權利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類人……請問你到底想幹嘛?」  

    類人猿的黑眼閃過凌厲詭異的光彩。  

    「你的親人過世了?」仍然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問話。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吸,吐氣,再深呼吸,再吐氣。吁──她稍微平靜一點了。  

    「對!」倚月努力迸出充滿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白包,我拒絕的機率當然很低,反正錢永遠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目的當然不是擔任散財童子?」  

    「這塊地在四年前已經被我合法買下來,我隨時有權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而且地上任何未經我同意而搭蓋的房屋都屬於違章建築,我也有權力拆卸。」他終於發表超過一句以上的言論。「對了,忘記自我介紹,敝姓齊,單名一字霖字。」  

    齊霖?她沒聽過。  

    「為何你挑在這種時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運氣最走下坡的時刻。  

    「我叫齊霖,你真的對我沒印象?」他再次強調。  

    倚月的容忍度徹底宣告破產。  

    「沒有、沒有、沒有!我為什麼該對你有印象?你是下屆金馬獎入圈的男主角嗎?明明身為一隻類人猿,卻要自封為珍貴的『麒麟』,我為什麼要和一個自戀的傢伙閒扯這麼多?」她驀然放聲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裡頭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覬覦我的房子,而我卻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個進化未完全的遠古生物上。」  

    她放棄!回頭找那群工人理論或許還扯得清楚。  

    倚月轉頭走開,忽然覺得怪怪的──兩腳拚命邁步,四周景物卻絲毫沒有改變。她居然在原地踏步來著!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類人猿扯住她的領口,不讓她離開。  

    「喂!」她可是有脾氣的。「你到底想幹什麼?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該給我時間回去整理私人物品吧?」  

    齊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臉容五官悠遊一巡,沒吭聲。  

    「別看得太仔細,我怕你會愛上我。」她冷聲嘲諷他。  

    「走!」齊霖拖著她走向房車。  

    「走去哪裡?」  

    「到我落腳的地方。」  

    她驀地煞車!  

    這男人不只外型酷似類人猿,連行為也停留在遠古的生活模式──在路旁看上一個妞,就打昏她拖回自己洞裡,甚至拒絕和當事人商量一下。  

    「我才不要跟你去,台灣是講法治的國家,你別以為我沒親人出頭幫腔就可以隨便帶人家亂來。」她的雙腳死命抵住柏油路面。  

    「我想和你談談。」齊霖理所當然的態度彷彿人人天生應該遵從他的命令似的。  

    「談什麼?」  

    「談你,你的房子,和……你的父親。」從他莫測高深的眼神完全看不出這男人究竟存著何種目的。  

    說完,也不等她反應過來,他自行回到車裡,給她充分的時間考慮是否應該跟上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倚月終於有了一個體認,顯然她離開殯儀館是個致命的失誤。雖然逃掉了葬儀社負責人的追殺,卻躲不過命運安排的另一記伏筆。  

    倘若她料得沒錯,這只類人猿絕對是來討債的。  

    「發了,發了!」倚月開心地叫出來,開始攻擊眼前的糧食。  

    類人猿的台北公寓位於市中心。她打從一進門就看見兩部餐車停在客廳正中央,看樣子是他事先訂好外送服務,準備自個兒在塊朵頤一番,這廂遇上了她飢餓的空胃,當然老實不客氣的進攻嘍!任何死刑犯都有資格要求享用臨死前的盛餐。  

    餐車上頭擺滿中式料理和西式茶點,目前十來種精緻的餐碟中起碼有六盤已經吃空了──為了避免自己入寶山空手而回,她連中餐和下午茶的本一起撈回來。  

    反正她自詡為機會主義嘛!而機會主義者一逮著「機會」當然就不該輕易放過,畢竟下一餐暴飲暴食的日子還不知要等到民國何年何月。  

    「你似乎不太傷心。」齊霖提出他冷眼旁觀的結論。  

    「你……唔……你說什麼?」倚月的嘴裡塞滿紅油抄手。  

    「你的親人今天出殯了,你好像一點也不傷心。」齊霖對她狼藉的吃相皺了皺眉頭。  

    「我當然難過……嘿,好吃。」她滿足地拍拍肚子,轉而攻擊馨芳四溢的伯爵茶。「可是,無論多麼傷感,肚子還是要填飽呀!」  

    難得碰到一個讓她揩油的倒楣債主,這種機率可遇而不可求,她再傻也懂得該把握良辰美景。  

    「令尊呢?」  

    「死了。」她抬眼看他,右手仍然抓著沒啃完的雞腿。「你和老頭子是什麼關係?朋友?」  

    不消對方回答,她早已排除掉這個可能性。  

    「朋友?」齊霖冷笑起來。「即使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也永遠不可能與他結為朋友。」  

    嘿嘿,果然!  

    既然他和老頭子並非朋友,當然就是仇人嘍!類人猿的年紀與她父親差了一截,她只能假定他們的恩怨緣起於老一輩的人身上。  

    「讓我猜猜看。」她開始發揮推理的天才。「當年有一個為富不仁的商賈蘇為仁瞧中齊家某種具有價值的珍品,於是出盡百寶,不惜施展各種吹拐哄騙的伎倆將它拿到手。失去這項珍寶之後,齊家頓時陷入困境,苦哈哈地挨過這些日子,因此你的心頭一直掛記著這血海深仇,立誓將來飛黃騰達之時向他討回公道,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蘇為仁向你提過我們?」齊霖的眼光降低到零下五度。  

    「錯!」她不屑的撇撇嘴角。「老頭子過世後,起碼有三十個人帶著相同的故事上門。我已經把故事大綱背熟了,隨時可以動筆將它寫成小說。」  

    「那麼,想必你對令尊的形象不再存有任何幻想。」齊霖忽然有點同情她。當然,只有一點點而已。──「放心吧!我早八百年前就對老頭子放棄幻想了。」她拋掉雞骨頭,相中一塊起士蛋糕。「相信我,當你必須為一個生份的父親扛下所有指責,而他生前甚至不太疼你的時候,任何幻想都不可能存在太久的。類人猿,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想怎麼樣儘管說吧!但是我先把導話說在前頭,我可是沒有什麼好東西任你摳的,頂多等於發完牢騷再走路,就當賜給你抒發鬱悶的管道。」  

    齊霖起身,開始在寬敞的客廳裡繞圈圈。  

    據他所知,蘇倚月今年剛滿十九,連她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尚未走完,然而她的父母、親人、朋友卻大部分消失於她的生命中。  

    來視察空地之前,他原以為自己今天會看見一個淚漣漣的落難千金,哭倒在地上懇求他網開一面,施捨她一點生存的空間。畢竟在她的十多年生命中,早已過慣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女生活,而近來一連串的打擊對她而言,實在超越了所能負荷的程序。  

    但令他訝異的,站在眼前的「柔弱小女生」竟然穿戴了刺蝟般的全副武裝,隨時等著攻擊對她存有惡意的敵人。從她外放的強悍氣質來研判,這種自我保衛的能力絕非短期之內培養出來的,而是經過長期的磨練。  

    形諸於外的凶悍氣質,與她的外表形成突兀的對比。素色上衣和牛仔褲裝扮,使她看起來就像平凡的年輕少女,既不比其他女孩嬌貴,也不比她們落魄。清秀的五官稍微有別於同儕的尋凡長相,然而若要誇她「美貌得足以擔任模特兒」,又顯得太過盛譽了。除去她細膩的磁白色肌膚,和清湯掛面的黑緞色青絲,嚴格說來蘇倚月只是一個比平常人亮眼幾分的女學生。  

    他不瞭解為何一個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嬌嬌女,會長出一身銳利的芒刺?  

    本來他對蘇家後人還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目前蘇家只剩手無縛雞之力的蘇倚月,而為難一個年輕小女生實在與他的做人原則不符……  

    踱步半晌,他的腳丫子驀地站定。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擺擺手。  

    「什麼?」倚月沒料到敵人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著實吃了一驚。  

    「我必須再好好考慮一下。」他向來把公私劃分得一清二楚。  

    真正虧欠齊家的人是蘇為仁蘇倚月是因為運氣欠佳,才出生為他的女兒,如果把舊帳清算到她頭上,未免顯得他缺了幾分度量。  

    而且冤有頭債有主,由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丫頭來承擔蘇為仁的惡行實在有失公平。即使他真的要對付她,好歹也得等到五年、十年之後,等她長成獨立自主的大女人再說。  

    「房子呢?」她非常得寸進尺。  

    「拆都拆了,難道還要我替你重新蓋好?」齊霖瞟她一記白眼。「你吃完就走,五年後你再回來。」她的俏臉蛋皺了起來。開玩笑!她沒工作、沒考上大學,連棲身的地方都被他摧毀了,而齊霖仁兄卻隨口撂下一個「走」字,他想叫她走到哪裡去?憑她此刻的窘困,五年後類人猿只找得到她的墓碑。  

    「瞧你目前的狀況,似乎混得還算不錯。」她忽然調查起他的身家背景。  

    「還算可以。」齊霖懷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何在?  

    他決定持保守的態度,暫時觀望。  

    「請問你府上從事何種行業?」她的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能歸諸於諂媚。  

    「制茶業。」答案從四個字縮簡為三字真言。  

    她領悟到,要想逼這男人多說一個字,似乎比鑽天入地更困難。  

    「通常制茶業者都會擁有連鎖機構,從茶園到工廠到行銷網路一手包辦,對吧?」希望的火花漸漸在倚月眼中焚燒起來。  

    由齊霖目前的架式來看,他的連鎖事業顯然頗具規模。  

    「沒錯。」現在只剩兩個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見「貴人」了!雖然她的貴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絕不是出於自願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個「機會主義者」,而眼前正好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不容她錯過。誰教類人猿偏要選在她最無助的時刻出現,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該。  

    「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她忽然迸出正義之鳴。  

    「什麼?」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馬,孰料竟然落得一個「羞愧」的臭名?  

    「好歹蘇家和你也算有敗家奪寶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復仇,當心你的行為引起人神共憤、天所不容。」  

    「是嗎?」齊霖挑高一邊眉毛,不痛不癢的反問。  

    他還沒弄清楚這女孩的葫蘆裡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狗皮膏藥。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他習慣把持少開口多聽話的原則。  

    「老頭子雖然嗝屁了,好歹他女兒我還活著呀!」她熱心踴躍地向他自我推薦。  

    齊霖被她的論調搞得哭笑不得。難不成蘇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報復來著?  

    「我沒有遷怒他人的習慣。」他慢條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凍頂烏龍,湊近鼻端深吸了一下。好茶!  

    「然後放任你仇人的女兒在外頭逍遙?」倚月咋咋舌頭,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樣。「類人猿,我對你太失望了。」  

    「那敢問閣下有什麼高見?」他等著聆聽她的長篇大論。  

    「『高見』我不敢當,但是『低見』閣下倒有幾句。」倚月大刺刺地蹺起二郎腿。「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把無依無靠的仇人囚禁起來,這種對手整弄起來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為她強出頭。然後我會對她痛加折磨,教她當女僕啦、擦地板啦,做盡所有粗重的工作,並且付給她低廉的工資,讓她明瞭賺錢不易,任何人都不應該貪圖他人的財物。」  

    「所以?」齊霖有些明白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彷彿沁出蜜來的笑容。「類人猿,你的茶園還缺不缺臨時女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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